海中魚

秘密突然造訪

每個有秘密往事的女孩都有一個樹洞。國內(nèi)首部關(guān)注兒童性侵的電影《如果樹知道》最近在北京首映，海報上那個女孩的眼神執(zhí)著地輾轉(zhuǎn)于我的腦海中，尤其夜深人靜，它總能前來，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我，而我無法掙脫它的魔掌。這，就是我曾經(jīng)生活的寫照。

那時候我大概六七歲吧，跟隨姥姥去鄉(xiāng)下她小妹家小住。那個人叫馬勇，是那個姨姥姥的兒子，當(dāng)時十七八歲。就是這樣的親戚關(guān)系。事情如何發(fā)生的我已記不清，記憶中他家院子里有香椿樹和石榴樹，而他住的屋子是間西屋，我不知如何單獨出現(xiàn)在他那里，也不知如何被他抱上了床……直到窗外有人叫我的名字，他才趕緊放開我。

記憶真是個難說的東西，你能相信之后的十年內(nèi)，它竟不曾打擾過我么？那一幕好像憑空消失了，就連我上四年級時，年輕的班主任性騷擾女同學(xué)（他借輔導(dǎo)之機故意與女同學(xué)頭頂頭，我看到低著頭的女同學(xué)臉都漲得通紅），依然鬼使神差啥也沒想起來，不知是不是老天爺眷顧我？

青蔥歲月里，時間猶如風(fēng)中落葉，嘩啦啦就是一片。如此，我無憂無慮地過了十年，那十年里我是好學(xué)生乖孩子，也曾暗戀隔壁男生在日記上留下他的身影，一切正常而美好，一切云淡風(fēng)輕。直到17歲那年暑假，我去姥姥家，我再沒想那天給我開門的是他?？吹奖舜说乃查g，雖然十年未見，但我們竟認(rèn)出了彼此，而且久違的記憶一下子復(fù)活了！

我看也沒看他身邊的新婚妻子一眼，就找了借口要走。姥姥追出來，手里是幾個裂口的大石榴，我知道是那人拿來的，我沒有要，相反更快地跑下樓去，好像身后有惡魔要跟上來。

人生格局大變，“失憶”原來是那么好，而蘇醒則讓人一腳踏入萬劫不復(fù)里！后來，我無數(shù)次回想他當(dāng)時的表情，我寧愿他忘了，可他的眼神卻告訴我，他記得，所以他驚慌了他失措了，所以他不敢看我！這樣的結(jié)論硬生生將我的生活撕開了一個小口子，繼而越扯越大，越扯越疼。17歲了，明媚的日子忽然必須立即結(jié)束，以后要捂著秘密生活！我無法接受這個秘密的突然造訪！

相對安全的年齡

于是我通過各種渠道查詢，我害怕極了，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我的人生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被糟蹋了，只恨當(dāng)時網(wǎng)絡(luò)并不普及，而我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也沒有人可以給我答案。高三最緊張的那段時間，我?guī)缀跻钟袅?，我曾瘋狂地撕掉書本，而且沒有一天我不厭惡自己的身體。

大學(xué)里我也曾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戀愛，我不想自己像個異類。可我真是異類，前后換過三任“男友”的我，因“先知先覺”早晚會分手，所以要么不投入，要么像個奇葩。有一個眼毒，他看穿了我，形容我不真實，不像在戀愛，更像在表演。這樣的話讓我心驚肉跳，我討厭如此聰明的男生，他們太懂女生了。最后一個分手是因為向他發(fā)出了那方面的邀請，此舉將對方嚇到了，我記得他恨恨地說，你竟如此隨便！如此反常的舉動，說明當(dāng)時自己有多掙扎，一會天堂一會地獄，卻不得要領(lǐng)。

“三任”之后，我莫名變得“高傲”了起來，也許那是一種假象，但它似有若無的存在，卻支撐著我走到27歲。好在公司大人多，像我那般年齡還單著的女人大有人在，所以我就渾水摸魚著。心理也轉(zhuǎn)入了另一個彎道，覺得就算自己那啥，男人也不會追問了吧，就說有過男友，至于那一幕，我是打死也不會對任何人說的，這是17歲時就對自己的承諾。

在那個自認(rèn)相對安全的年齡里，我迎來了最美的愛情。2008年的春天，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認(rèn)識了高大粗獷又英俊的阿峰，有過短暫婚史的他對我展開瘋狂追求，其實我對他也是一見鐘情，雖然有同事說我們不是一種人，可有人卻覺得像我這種文藝女與他這樣的男人是絕配。呵呵，沒人知道，每次從公司走出來看到馬路對面的他，我心尖上的花就開了。

愛情，在那個秘密不再那般猙獰的時候出現(xiàn)，已讓人心懷感恩。當(dāng)我告訴他自己還是處女時，他并無太多驚訝，只是吻了吻我的額頭，說“我愛你”。我又說，“是真的。只是不是說劇烈運動也會讓處女膜破裂嗎？我那么喜歡體育運動，曾是學(xué)校的短跑冠軍，所以……”他輕輕一笑，說：“我是離過婚的，你都不嫌棄我，我已經(jīng)很感謝了?！?/p>

我心安了踏實了，也充滿期待，我希望把最寶貴的東西給眼前這個男人，更希望他知道我是貞潔的。兩個月后，彼此心心相印的我們情不自禁，有了我們的第一次。劇烈的疼痛之后，看著白色床單上盛開的“花朵”，我復(fù)雜的心情難以言表，我忍不住哭了。

從舊時光里被揪了出來

很遺憾后來我們分手了，但我無怨無悔，每每想起我們有過的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就深感欣慰。這件事后我最大的變化就是，我走出了那片心靈的沼澤地，我像脫胎換骨似的變得樂觀陽光，甚至愛笑了，工作上也取得了一些成績，人生于此又進入了另外的隧道。

2010年，我認(rèn)識了江濤，他也是離異的，我們很快結(jié)婚，并有了可愛的兒子，我成為了一個幸福的媽媽和妻子，我感受著更多的陽光，在很多時候，我?guī)缀跬四莻€有過的秘密。

前段時間我忽然聽弟弟說，馬勇聯(lián)系他了，想在弟弟所在的公司當(dāng)保安，因為弟弟負(fù)責(zé)人事這一塊，所以他想讓弟弟幫幫忙，畢竟他四十多歲了，活兒不容易找。我心里咯噔一下，很快馬勇就來了，還帶來了他老婆來當(dāng)保潔員。弟弟電話里說完這些，又問我，“你家那套閑置的房子能不能讓他住??？反正你也不外租，就讓他住得了，剛來工資挺低的?！辈坏鹊艿苷f完，我就撒謊說“你姐夫的朋友剛住上”，說完我扣了電話。

放下電話半晌，心還跳得厲害。冤家路窄，該來的就是躲不過去的。周末，我去弟弟家取東西，一進門就看到客廳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本來他背對著我，聽到弟弟叫我姐，此人條件反射一樣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轉(zhuǎn)過身，表情生硬地迸出一句話：你好，阿云。見我滿臉木然，弟弟笑著示意我說，“這是馬勇舅舅呀，不認(rèn)識了？”

我腦子里第一次出現(xiàn)“舅舅”二字，好像頭一回知道是如此關(guān)系，但我寧愿不知。我“哦”一聲，趕緊取了東西，然后推脫公司有事要走。出得門來，我三步并作兩步，我當(dāng)時就是想逃，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像只有那樣，我的心才不會跳得那么快！但依然被隨后趕來的馬勇追上了。他塞錢給我，說“給孩子買點好吃的”。我瞟了他一眼，工作服旅游鞋都是新的，我卻只覺惡心。

我完全無視他，疾步離去。路兩邊的梧桐綠蔭陰天蔽日，就像要將人懷抱其中一樣，這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jié)，也是我喜歡的季節(jié)，如果沒有這事，我也許會將腳步放慢，會拍照自賞或者將這怡人的風(fēng)景發(fā)給朋友。但此刻，它們與我無關(guān)。我痛恨自己沒能耐大罵他一頓，我痛恨自己的膽怯。我想裝作啥也沒發(fā)生過，可是就算我想這樣也不能，事實上，在聽到他名字的那一刻，我就被無情地從舊時光里揪了出來。

可能擔(dān)心我會從中作梗讓他們夫妻失掉工作，他總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我，想請吃飯啦有家鄉(xiāng)特產(chǎn)想送你啦等等，我嗤之以鼻，冷笑說不必。后來他一來電話我就關(guān)機，五分鐘后開機，未接電話居然高達幾十個！看著那個數(shù)字我頗解氣。有天我加班很晚，一出大樓，他就從黑影里躥出來，把我嚇了個半死。他塞給我兩包家鄉(xiāng)特產(chǎn)，我狠狠砸到他身上，然后對他怒目而視。

傷害還很多很多

我心情糟透了，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有一晚去洗手間，無意間翻開舊報紙，“培訓(xùn)班男老師猥褻幼女”的標(biāo)題驚入眼簾，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江濤感覺到了什么，再加上這些日子的各種反常，他不止一次親眼見我直接把電話掐掉，也問過我是誰，我就說是無聊的人。江濤欲言又止，拍拍我的肩，笑說：“還有比我更無聊的人么？”我深知他這是在寬慰我，他總說自己只知道工作，我曾形容他是個毫無情趣可言的無聊的老學(xué)究。

不久，馬勇的老婆認(rèn)為他有了外遇，吵鬧著要離婚，聽說馬勇打了她，她就跑回老家去了。我最后一次見馬勇還是他堵我在公司樓下，可笑的是他還是給我錢，錢在一個信封里。我扔掉信封，說：“錢能消災(zāi)消難，你以為錢是萬能的嗎？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心安了吧？”他說：“我知道你不缺錢，你說你要我咋樣才行？我不想丟掉工作?！蔽铱此肷危鋈婚_口：“為什么你要給我錢？你做了什么？你能告訴我嗎？”沒料到我會說這些，他瞬間語塞?！澳銊偛耪f我要你咋樣都行？好，我要你失憶，我要你去死，死了就啥也不記得了，你能辦到嗎？”

我越說越激動，等我停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才知這些年自己心頭被這口氣壓著。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痊愈，可當(dāng)真的面對時，這份激動終于提醒我，所有一切都并未走遠(yuǎn)。

幾天后，就聽弟弟說他辭職走了，理由是嫌這里工資太低，還不如回家干養(yǎng)殖呢。

我一驚，半晌無語。那晚我約江濤出來吃飯，說：“今天不忙，想跟你共度一個閑適的周末。”本來想對他說出真相，好給此劫畫個句號。只是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就算天天睡在你身邊的人，也不適合知曉某些秘密。我只知道從此我會更加體貼疼愛這個男人，他的信任是支持我走下來的動力源泉。

回想這些年，我好心疼自己，如果能重新面對，不知會怎樣。人生無法倒帶，記憶任性霸道地纏繞住你，可能一年可能十年，可能一輩子你都無法逃脫。我不知那個女同學(xué)是否已經(jīng)掩埋掉屬于她的那個樹洞？多年后的今天，有些事情已沒有那么“驚世駭俗”，但心靈的傷害卻是一樣的，而令人痛心的是這樣的傷害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