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光
早晨,陽光從窗子射進(jìn)來,我已經(jīng)醒了,但還沒起床,迷離著眼睛。明晃晃的陽光在房間床面上形成一塊光斑,籠罩著我的全身,我在迷離中回味著昨天晚上的小說,小說寫到大個兒搶了黑皮的女朋友小溪,還讓陳軒陪著黑皮去西北,這故事有點滑稽可笑,但溫暖動人,從朋友到情敵的轉(zhuǎn)變和抗?fàn)幠茏屓藫纹蒲矍颍适乱矔嘧硕嗖剩麄冊俏业男值芗佑H密的戰(zhàn)友,當(dāng)年我們滿懷激情地在一起做傳銷,熱情高漲且激情四射,仿佛所有的理想都一下子可以實現(xiàn)——可到頭來樹倒猢猻散,各奔了前程。傳銷也許就像這春天的陽光,畢竟春天的陽光有幾分姿色。可是,風(fēng)卻輕輕地吹走了它。
隔壁的齊成林開始吊嗓子,這是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必修課。依然是常規(guī)的四種腔調(diào):
“咿……”“呀……”“噢……”“喲……”
低沉有幾分幽默色彩。我懷疑他看過CCTV-3的訪談節(jié)目,說到北影學(xué)院的女生早上開嗓就用這種聲音,因此這成了他的必修課,曖昧而夸張,突然猛地“啊”一嗓,是世界三大男高音的《我的太陽》,我嚇得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我害怕齊成林唱《我的太陽》,他不是帕瓦羅蒂,高潮部分老上不去,像閹了的公雞打鳴,再明朗的心情聽了也會變得陰郁。
休息日,不用上班,又起得晚,刷牙時齊成林說請我吃早餐,免費的早餐永遠(yuǎn)充滿誘惑。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我們往外走,在院子里我們看到了正在遛狗的女房東,女房東和藹地朝我們笑,齊成林有點討好地迎上去撫摸了一下獅毛狗,說了聲:“早啊。”女房東笑著點點頭,看得我們有些不好意思。
早餐店和我們住的房子隔著一條街,位于斜對面。齊成林點了稀飯和包子,還有一份蒸餃。吃飯前,我建議齊成林吊嗓子時改唱一些輕柔的歌曲,跟開嗓時那樣。齊成林說《我的太陽》怎么了,我就愛唱《我的太陽》。我問齊成林想不想知道我聽過之后的感受,齊成林說盡管說。
“夏天聽著冷,冬天聽著熱?!闭f完后我望著齊成林。
“哥們,多少給我留點自尊?!饼R成林津津有味地嚼著蒸餃,唇上泛著油膩的光澤。這時候他的手機(jī)在褲兜里叫,齊成林站起身,用兩個手指從牛仔褲兜里捏出手機(jī),小心地夾在肩胛與耳朵之間,歪著頭只嗯嗯兩聲就將手機(jī)拿下來掛了。
“實在對不住,我得先走一步。”齊成林一邊說一邊連著往嘴里塞餃子。
“你不說請客嗎?”我沖著他喊。
齊成林沒走多遠(yuǎn),折回來,從卷筒里抽出一把餐巾紙,眨眼工夫便隱了形。
我和齊成林的相識很突然,幾個月前的一個下午,我在人行天橋上突然被人從背后拍了下肩膀,我以為遇到了熟人,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哥們,請問附近有房子租嗎?”陌生人臉上堆滿笑,“是那種便宜點的?!?/p>
我的目光在那張臉上停留了一下,直覺告訴我遇到的并非壞人。我把并非壞人的陌生人介紹給了房東,陌生人第二天搬到了我隔壁。
他就是齊成林,是魯西人,雖然喜歡唱歌,卻在一家廣告公司拉廣告,收入是微薄的工資和或多或少的提成,不算穩(wěn)定,樂于接受任何人的任何恩賜,物質(zhì)的非物質(zhì)的,物質(zhì)的無需多說,非物質(zhì)的包括我給他起的種種雅號,我問他魯西是土匪窩嗎?齊成林說看你說的,土匪解放前都他媽給剿了,剩下的全是良民。
齊成林應(yīng)該付完早餐錢再走的,咽下最后一個餃子時我在想,他請客我買單,道義上根本說不過去。好在我?guī)Я隋X包,別人請客一般我是不愿帶錢包的。我害怕別人請客買單時找我借錢。
我沒事,不自覺地在一家超市自下而上地逛,逛得沒有任何意義,什么也沒有買就回來了,躺在床上讀《變形記》?!蹲冃斡洝肥且粋€叫卡夫卡的混蛋寫的,太深奧,讀起來沒有絲毫的快感。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時聽到一些聲音,聲音顯然是從隔壁傳來的。我將耳朵貼近墻壁,認(rèn)真分析著產(chǎn)生聲音的具體原因。聲音有從鼻孔里呼出的有從嘴里喘出的也有木板床晃動時發(fā)出的,這些復(fù)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既讓我興奮又讓我難受。聲音越來越大,我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便換了一種姿勢,用腳踹墻壁:齊成林,能不能小點聲?隔壁的聲音馬上停頓下來,不過只短暫地幾秒,就聽見齊成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忍著點,哥們。
讓我忍著點?他自己為什么不能忍著點呢?十幾分鐘后齊成林敲我的房門,我打開門,隨他一塊進(jìn)來的還有芊分,芊分是齊成林的女友。
“什么時候回來的?也不說一聲?!饼R成林倒在我的床上,拿雙手枕著腦袋。
“我怎么知道你回來了?”然后望著芊分,“是吧?”
芊分笑了笑,她笑起來很好看,像春天嫵媚的陽光。
我將襯衣從褲子里提出來,自然而巧妙地蓋住過于突出的地方,房子里多了個雌性,我覺得這樣會雅觀些。
芊分略顯靦腆地站在門邊,手指在腹前相互扣著。我說坐吧站著多難受。芊分就婀娜地走到床邊,挨著齊成林坐下了,信手翻看擱在床上的那本《變形記》。
屋子里好一會兒沒有聲音。
齊成林從床上一躍而起時把我嚇了一跳,我問他怎么了,齊成林說都十二點了你還不餓?我說不餓我沒干體力活。見我無動于衷,齊成林拉我:“哥們,誰跟誰呀!走,一塊兒去,這頓保證我請?!?/p>
吃完飯齊成林要送芊分回去,我跟齊成林說接過來送過去多麻煩,不如住一塊既省錢又省事。齊成林說可以考慮,只要你不反對。
齊成林和芊分離開后幺蛇打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我哪兒也沒去。
“那好。”幺蛇說,“你出來一下?!?/p>
橫過街道我看見了站在大門外的幺蛇,幺蛇不用接,隔三岔五就會送貨上門,但每次來都不敢直接進(jìn)大門,原因是房東家的那條獅毛狗,獅毛狗只要見到幺蛇就叫得比任何時候都?xì)g都狂,很奇怪。
幺蛇提心吊膽地挽著我的胳膊進(jìn)了房間,我問她吃過了沒有,幺蛇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你以為我是蹭飯來的?我說那你來干什么?幺蛇浪笑著順勢將我推翻在床上……
“芊分躺在床上真她媽像根木頭,最多裝腔作勢地哼哈幾聲,沒勁。”齊成林有次憤憤不平地對我說。齊成林一向快人快語,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幺蛇不是芊分,幺蛇很主動,屬于那種進(jìn)攻性很強(qiáng)的雌性動物。幺蛇最大的毛病是在享受的同時喜歡提些刁鉆或膚淺的問題,而且要求我每問必答,否則隨時都會喊暫停。這個壞毛病曾經(jīng)令我很不習(xí)慣。
“為什么騙我?”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你不說哪兒也沒去嗎?”
“我在街道那邊和齊成林他們一塊吃飯?!?/p>
“芊分來過?”
“吃完飯就走了?!?/p>
“到底什么時候搬?”
“找到地方了再說?!?/p>
“你能不能再快點?”
……
我盡量做到簡明扼要,無非是希望這類無聊透頂?shù)膯栐捲琰c結(jié)束。最后的問題非必答題,可以答也可以不答,因為整個活動已近尾聲,幺蛇只想提醒我她已經(jīng)快了。齊成林唱《我的太陽》時高潮部分老上不去,幺蛇和我抱作一團(tuán)就有高潮。
幺蛇不滿意我租的這間房子,房子是兩居室的一間,另一間齊成林住著,套間里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是共用的。齊成林搬來前幺蛇完全可以在完事后一絲不掛地上衛(wèi)生間,無所顧忌地讓那對驕傲的乳房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現(xiàn)在就不行了,所以幺蛇不止一次地動員我換個住處,幺蛇動員我換住處的另一個原因是害怕那條討厭的獅毛狗。
我不敢告訴幺蛇隔壁的齊成林是我介紹過來的,那無異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幺蛇知道了肯定不高興。幺蛇不高興的時候會想盡一切辦法折磨我。
送幺蛇出大門時遇著女房東,女房東剛從外頭回來,兩手提著好些個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購物袋。我禮貌性地跟她打招呼,幺蛇大大咧咧地插嘴說你家那條狗老喜歡叫,女房東深情地看了幺蛇一眼,笑著說彼此彼此。女房東說完就離開了,留下一路風(fēng)。女房東的話很有意思。
女房東三十歲左右,身著一件薄如蟬翼的淺灰色上衣,上衣是半透明的,黑色的乳罩隱約可見,顯得異常神秘。女房東有一種成熟女人所特有的風(fēng)韻,身材決不比幺蛇、芊分遜色,關(guān)于這點我和齊成林的看法完全一致。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歡看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是風(fēng)景。
搬過來的第一天我就對女房東產(chǎn)生了好感。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和女房東坐在客廳茶幾對面,客廳與陽臺相連,中間隔著一道玻璃門??蛷d內(nèi)纖塵不染,陽臺外的天空湛藍(lán)得有如一面波瀾不驚的湖水。簽名前女房東問我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住,聲音纖細(xì)卻不乏溫柔。我說不一定,目前可能就我一個人,但不排除過段時間會有兩個人,比如來個女人什么的。女房東并不覺得輕浮,善解人意地沖我莞爾一笑,說,沒什么,別太吵就行。就那一刻我已經(jīng)對女房東產(chǎn)生了極度的好感。
幺蛇迫切希望我換個住處,說實話我并不想換,我對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充滿感情。這個世界矛盾的東西太多,齊成林回來后我將煩心事告訴了他,齊成林進(jìn)房間時扭轉(zhuǎn)頭不屑地斜了我一眼,說:換什么換?一個月才兩百塊,上哪找這么便宜的地方?幺蛇是你娘?。縿e她媽什么都依著她,多累!再說,女房東多迷人,讓我走我還真舍不得!這家伙,他竟然也喜歡女房東。
齊成林的一番話極具煽動性和感染力,齊成林是哥們,我輕而易舉地從他那里獲取了力量。我掏出煙,分了一支給他以示感激。
睡覺前幺蛇給我打電話:“那女的什么意思?什么叫彼此彼此?居然拿我和狗相提并論,以為我聽不出來???”
“人家也就隨便一說,以后聲音放小點不就得了?”
“我再不會去那鬼地方!你說,到底什么時候搬?”
“好好的為什么要搬?”
“舍不得她是吧?”
我火了,“是又怎樣?我就不搬!”
“你敢?”幺蛇說完氣呼呼地把電話掛了。
這是自我認(rèn)識幺蛇以來最為壯懷激烈的一次沖突。我不后悔,在壯懷激烈的那一瞬間我已經(jīng)做好了挨餓的準(zhǔn)備。
過了些天,芊分還真搬了過來,齊成林說這樣就方便多了。
齊成林不光喜歡音樂,而且是學(xué)哲學(xué)的,對此我深信不疑。在我認(rèn)識的朋友當(dāng)中,很少有人能說出齊成林那般睿智而富有哲理的話。齊成林恨哲學(xué),是那種骨子里的恨?!鞍乩瓐D是自戀狂,黑格爾、蘇格拉底都他媽婊子養(yǎng)的?!睂W(xué)哲學(xué)的如此恨哲學(xué)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芊分準(zhǔn)備將廚房徹底清掃一遍,讓齊成林過去幫忙,齊成林愛理不理地躺在客廳沙發(fā)上抽煙。我說去吧。齊成林說去他媽的,那是娘們才干的事情。
“你不去我可去了?!?/p>
“別關(guān)上門就行?!饼R成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天花板,從鼻孔里噴出一股飄渺裊娜的煙霧。
芊分站在木椅上擦窗戶玻璃,舉起的右手牽扯著襯衣,不盡暴露出纖細(xì)的腰部。芊分的腰部皮膚極其光滑,宛若凝脂,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牛仔褲包裹下臀部至腿根那道優(yōu)美的弧線。芊分將抹布遞給我,讓我在水池里清洗一下,我說你下來,我上。芊分就拉著我的手下來了。跟漂亮女人干活感覺不一樣,跟不是女朋友的漂亮女人干活感覺更不一樣,不知道怎么搞的。
清理后的廚房第二天就派上了用場。下午下班回來時芊分正系著花圍裙在廚房里忙個不停,不銹鋼鍋鏟舞蹈般地上下翻飛,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老式抽油煙機(jī)附在墻上渾身顫得厲害,像是要散架了似的,這樣的抽油煙機(jī)排煙效果自然好不到哪兒去,套間里彌漫著菜香。我倚在廚房門邊,靜靜地看著芊分,芊分的身影常常使我沉醉。沒多久菜便做好了,我將飯菜站上桌,問芊分怎么不見齊成林。芊分一邊解圍裙一邊說齊成林買啤酒去了。
齊成林拎來四瓶啤酒,我說沒杯子,齊成林一口氣用牙咬開了四個瓶蓋,說人活著還能讓尿憋死,裝什么雅,吹吧,你不挺能吹嗎?菜算不上豐盛,卻很可口,齊成林沒怎么動筷子,我問他是不是藏著什么心事。齊成林蹙著眉頭說沒什么,父親病了,得回趟老家。
“非回去不可嗎?”
“換上是你老子,你能不回去?”齊成林差點沒嗆著。
“什么時候走?”
“吃完飯就動身?!?/p>
出租車很快將我們帶到了火車站?;疖囌緹艋疠x煌,到處是行色匆匆的人群,進(jìn)站口顯得有些擁擠。
“要遇上個車禍?zhǔn)裁吹奈疫@一去說不定就不回來了。”齊成林在站臺上緊握住我的手說。
“別他媽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去吧?!?/p>
“那好,哥們,芊分這段時間交給你了?!?/p>
芊分把包遞給齊成林,齊成林想上車,突然他拉著我走到一側(cè),像是鼓起勇氣對我說:“哥們,身上有錢嗎?”“你怎么不早說?”我掏出錢包,里面只有幾張百元鈔票的零用錢,“就只有這么多?!薄昂冒?,我借你的?!彼褞讖堚n票抓在手里拎著包進(jìn)了車廂,然后從車廂的窗子里探出頭來,朝我們揮了揮手。火車鳴叫一聲,轟隆轟隆地消失了。
從火車站出來,我很想陪芊分多走一會兒。遺憾的是芊分在路口招手?jǐn)r下了一輛出租車。夜色下的出租車載著無邊的想象在街道上一路馳騁,芊分安靜地坐在我的一側(cè),我注意到車窗外燈火輝煌的街道和叢林林立的高樓大廈,我更喜歡街道兩旁的霓虹,今夜的霓虹是如此曖昧。
套間里只有芊分和我了。芊分在衛(wèi)生間里,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
我躺在床上,沒什么玩的。幺蛇沒給我打電話,我也沒給幺蛇打電話,心照不宣地相互憋著,像在玩一種考驗?zāi)托缘纳嬗螒颉Pl(wèi)生間的響聲停了下來,實在無聊,我開始撥齊成林的號碼,問他都到哪了,齊成林說正在過隧道。
人的一生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條隧道呢?齊成林所說的隧道不禁使我浮想聯(lián)翩,徹夜難眠。隧道并不可怕,可怕是永遠(yuǎn)見不到隧道盡頭的光明。
幺蛇在一家大賓館任會計,像她那般斤斤計較的人最適合干的也只能是這個。我因為會寫幾個字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公司不算大,生意卻紅火。陸烜是我的直接上司,鼻梁上架著副眼鏡,因為不茍言笑行為怪異且打扮另類被同事們私下里戲稱為孤魂,據(jù)說已過而立之年的她至今仍為處女。我不得不對如此堅貞的孤魂刮目相看,因為這個年紀(jì)仍處女之身實在是鳳毛麟角。我的工作雖然較忙,不過偶爾也有閑暇的時候,閑暇的時候我習(xí)慣躲在辦公室的電腦前靜若處子地瀏覽人體藝術(shù),只有在潛心欣賞這類高雅藝術(shù)時我才不至于感到心浮氣躁,空虛寂寞。
我說過我對狗的態(tài)度一向冷漠,不過我對女房東給獅毛狗洗澡非常感興趣。正午的陽光照進(jìn)院子,柔柔地灑在女房東和狗身上,畫面很美。我湊過去,在女房東對面蹲下來。獅毛狗全身都是泡泡,伸出淡紅色的舌頭,不時眨巴下狡猾的小眼睛,看上去很享受。
“男的女的?”我問女房東。
“跟你一樣?!迸繓|抬頭看了我一眼,左邊臉上露出迷人的酒窩。
“你不能老把它關(guān)著,會關(guān)出病來的?!?/p>
“是嗎?”
如果繼續(xù)深入下去話題就會變得敏感,我不再說話,陷入沉默。男房東在我陷入沉默的時候拿了條浴巾過來。
男房東除了個頭不高,皮膚微黑,其他根本找不出什么特點。在我印象中,他的年齡應(yīng)該不下于四十歲,神情近乎木訥。
大學(xué)生吧?男房東主動問我。
我點點頭,說,這年頭大學(xué)生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
干什么工作呢?男房東又問。
我說這可不好說,今天干這個,說不定明天就丟了,丟了只得再找。
女房東在給獅毛狗擦拭身子,翻過來覆過去擦得很細(xì)致,包括后腳跟和那個丑陋不堪的玩意。女房東沒騙我,女房東怎么會騙我呢——我自己也看到了,獅毛狗是男的。
長時間蹲著腿有點麻,我站起來踢踏了幾下,準(zhǔn)備離開。
“樓上有臺電視,小了點,不過還能用,要不你搬過去吧?!迸繓|說。
“謝謝?。 蔽液芨屑?。
我跟在女房東身后,女房東身上散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香。
孤魂每天都會扭著貓步到我辦公室里轉(zhuǎn)悠幾次,大多時候是拿著審閱后的文稿讓我對某些字句進(jìn)行修改,她追求完美,對文稿的要求到了近乎茍刻的地步,不過也有例外,并非每次進(jìn)來都拿文稿,有時候手里僅僅托著個不銹鋼茶杯,自顧自在辦公室里來回踱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因為是上司,她進(jìn)來時從不敲門,常常讓我防不勝防。孤魂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有特殊癖好的人。那天我剛打開網(wǎng)頁,孤魂突然就閃在了身后,我回頭望了眼孤魂,孤魂表情陰郁,鏡片上的兩團(tuán)冷光死死地盯著電腦。放大后的人體照片呼之欲出,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屏幕,很清晰,視覺效果相當(dāng)不錯。孤魂什么話也沒說,十指環(huán)扣著不銹鋼茶杯,輕輕幾步移到辦公桌前,半邊屁股坐在桌上,其中一條腿懸著,套有黑絲襪的膝蓋幾乎抵住了我怦怦亂跳的胸口。
“換另一幅看看。”我將鼠標(biāo)托到“下一頁”那個位置,機(jī)械地點了下左鍵。
孤魂旋開杯蓋,喝了口茶,立起身,扭到門邊時停下來,呆會兒,孤魂說,請把她所有的照片發(fā)到我郵箱。
孤魂說完順手關(guān)了門,隨著一聲門響,我感覺自己已不在人間,而是在地獄。
龔琳娜那首叫《忐忑》的歌曲在我耳邊響起,我以為我和孤魂之間一定有一條比乳溝還要深的代溝,她要這些人體照干什么?
我不清楚孤魂讓我將人體照片發(fā)往她郵箱是何用意,更無從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jié)果。許多事情沒必要往深處想——想也是白想,痛苦著不如忐忑著。
大概六點鐘的時候我遇見了芊分。我剛從一家快餐店吃完一份快餐和喝完兩瓶啤酒出來。芊分顯然也看到了我。
“吃過了?”芊分靦腆中充滿熱情。
“吃過了。你呢?”
“剛剛吃了片面包?!?/p>
“去哪?”
“去超市?!?/p>
“我陪你一塊走走。”為了不使她有其他什么想法,我補(bǔ)充了一句,“我去買包煙?!?/p>
一開始我跟在芊分身后,后來很自然地肩并肩走成了一排,像極了初戀時的一對情侶。我問芊分準(zhǔn)備上哪家超市,芊分說去心連心,路程雖然遠(yuǎn)點,就當(dāng)是散步。抄近路去心連心超市必須穿過一條不知名的地下通道和海源廣場。
落日收盡了最后一抹余暉。我清楚地記得那是齊成林離開后的第三個傍晚。芊分在超市的一樓買了些零食,臨上電梯時突然問:你不是要買盒煙嗎?我愣了一下。芊分沖我笑了笑,用手指指不遠(yuǎn)處的香煙柜臺:看見了嗎?就在那兒,去吧,我等你。
買完煙回來,我口袋里已經(jīng)有兩盒煙。我們從一樓直接上了三樓,三樓專賣服裝,到處是掛滿衣服的貨架??吹贸鲕贩植恢挂淮喂馀R這家超市,她對超市各個樓層的陳列布置非常熟悉。因為貨架太高,許多穿行其中的顧客只能看見他們的頭部。芊分似乎對一款米黃色的風(fēng)衣產(chǎn)生了好感,伸手將它從貨架上取下來,在身上比劃了一下,再看了看商標(biāo)上的價格。剛剛還站在一旁的女服務(wù)生急忙湊上前,問芊分是不是想買。芊分沒說買也沒說不買,顯得很猶豫。
這可是新到的款式,要不你先試一下?臉上長有青春痘的女服務(wù)生有點著急,懇求說,可以給你打九折,買不買由你先生作決定!
芊分臉上不覺間飛過兩朵紅云,未作任何解釋,拿風(fēng)衣進(jìn)了試衣間。從試衣間出來的芊分模特似的將雙手插進(jìn)衣兜,冷不防地瞟了我一眼,正是這悄悄一瞟,讓我感受到了無比的信任。
好看嗎?女服務(wù)生臉上掛著討好的笑,也許是過于緊張,鼻尖居然沁出了細(xì)小的汗粒。
“漂亮女人穿任何衣服都漂亮?!蔽艺f。
女服務(wù)生為衣服打包的時候我想起了幺蛇。和多數(shù)女人一樣,幺蛇最愛逛的就是超市,只要我有空,還非得讓陪著。我最不愿與幺蛇一塊逛超市,幺蛇買東西完全可以用挑剔兩個字來概括。哪怕是一雙再普通不過的拖鞋,她也要不厭其煩挑來挑去,再三比較反復(fù)斟酌,立地生根般地在柜臺前折騰上好半天。這樣的折騰對我來說簡直是種折磨。
芊分是在挑了一條紫色文胸后隨我一道離開超市的。我很奇怪俗世紅塵中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魅惑人眼球的色彩。
這是一個月朦朧鳥朦朧的夜晚。戶外有風(fēng),芊分飄逸的長發(fā)不時拂過我的臉龐,癢酥酥的,很愜意。
再次經(jīng)過地下通道時我發(fā)現(xiàn)里面站著兩個人,他們之間隔著三到五步的距離,都背貼墻壁。其中一個似曾相識,頭發(fā)有點亂,大約四十幾歲,胸前掛著鼓鼓囊囊的圓筒形包,包的拉鏈?zhǔn)情_著的,里面裝滿盜版碟,他靜靜地望著通道內(nèi)的過客,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另一個是位年輕人,抱著吉他埋著頭在那兒深情彈唱,額前的一綹長發(fā)幾乎蓋住了整張清瘦的臉。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間或有好心的行人在他面前駐足幾秒鐘并丟下五元或十元的鈔票,他并不言謝。芊分和我就站在他對面,他的頭一直埋著,旁若無人,甚至懶得正眼瞧瞧他所處的這個世界。
你身上有零錢嗎?芊分問我。
我掏出錢包,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
算我借你的。芊分接過鈔票彎腰放在年輕人身前的地面上。芊分的善舉令旁邊那位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他緊盯著地面上花花綠綠的鈔票,巨大的喉結(jié)動了動,眼睛里明顯寫滿了羨慕。
幺蛇都四天沒跟我聯(lián)系了?!芭耸腔ǎ枰腥私?jīng)常澆灌,否則很容易枯萎。”這是幺蛇在一次完事后的感慨。幾天沒澆灌她,也不知道她究竟開得如何。
芊分和我將單獨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齊成林臨走的時候顯然已經(jīng)意識到了?!案鐐?,芊分這段時間交給你了。”他真是這樣說的。我當(dāng)時多少有點別離的感傷,沒太在意,現(xiàn)在想起來還真耐人尋味。在齊成林眼里,芊分是靠不住的女人。有次我問他準(zhǔn)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齊成林說,她呀……你看那眼神,那眼神怎么啦?齊成林說看不出來吧,色!
客廳里的布藝沙發(fā)不算太舊,是三人座的,芊分和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中間空著個位置。芊分愛看連續(xù)劇,通常要看到十二點。連續(xù)劇里上演的多是些凡人瑣事,我不愛看,只是想靜靜地陪芊分坐著。
芊分看電視時喜歡抱著個枕頭,我問過她為什么要這樣,芊分說這樣舒服。和芊分單獨呆一起我也舒服,舒服是一種極其美妙的感覺。
女房東和芊分同屬于比較幽靜的風(fēng)景,幽靜得有點神秘,神秘的東西往往引人入勝。幺蛇不一樣,人不是很漂亮,脾氣卻古怪。她一會熱情似水,一會冷淡如冰,可能剛剛還在有說有笑,說不定突然間就變得沮喪與憂郁,像陰晴難料的天氣,很不好捉摸。但她并不是一無是處,她在床上并不這樣,注意力特別集中,甚至通過不停提問來獲取更多快感,那種主動而亢奮的表現(xiàn)就很可愛。
孤魂讓我去她辦公室時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該來的遲早要來,遲來不如早來。去之前我特意在辦公室磨蹭了一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我的辦公室就在樓道口,孤魂的辦公室位于廊道盡頭。最壞的結(jié)果莫過于被公司解聘,穿過廊道時我想,解聘意味著失業(yè),失業(yè)其實也沒什么,好比離婚,離婚怎么了,大不了重新找一個。
孤魂辦公室的門開著,我徑直走了進(jìn)去。
坐吧,孤魂反應(yīng)并不遲鈍,從轉(zhuǎn)椅上起身拿一次性杯為我倒了杯茶。
我在挨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
孤魂托著不銹鋼茶杯貓步扭到窗前,背對著我。單從背部輪廓判斷,很難相信她已過而立之年。她的臀圍似乎比一般女人大些,看上去很豐滿。
星期六有時間嗎?未等我回答,孤魂轉(zhuǎn)過身,鏡片上的兩團(tuán)冷光直射著我,我想請你幫個忙。
只要我能做到,您盡管吩咐。
好。孤魂點點頭,說,到時我會跟你聯(lián)系。
從孤魂辦公室出來的我有一種輕松無比的感覺,如果給我一雙翅膀,我感覺我能飛。
……
齊成林終于打電話了,電話是打給我的。
“沒什么吧?”齊成林動不動先來一句。
“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對我不放心還是對芊分不放心?或者說對我和芊分都不放心?齊成林,你該不會認(rèn)為我和芊分有什么吧?”說完我看了眼芊分,芊分面無表情。
“別誤會,哥們?!饼R成林停頓了一下,“她怎么樣?”
“你自己不會跟她說?”芊分坐在旁邊,我把手機(jī)遞給芊分。芊分問齊成林父親的病好些沒有,齊成林說老頭子半邊身子癱瘓了。通完話芊分去了房間,過會又折回來,向我借那本《變形記》。
一個男人見到漂亮女人如果沒有絲毫的想法,那他媽根本不是男人。芊分漂亮,這不能不使我動心。女房東也令我動心,不過沒這么厲害,因為女房東和我不具備獨處的空間。我不只一次地設(shè)想過各種各樣的情節(jié),而所有這些情節(jié)都是為能與芊分親熱做必要的鋪墊??傻K于和齊成林的這層關(guān)系,我盡量不往那方面想,但做不到,有些東西是根本無法抑止的。
幺蛇在第七天的時候終于熬不住了。
“你是不是準(zhǔn)備把我甩了?”
“怎么會呢?正想著你,你就來電話了?!?/p>
“貧吧,讓你一次貧個夠!”
“我本來就貧。在大門口等我,我馬上過去?!?/p>
幺蛇進(jìn)客廳時很做作地沖芊分笑了下,笑得極其短暫。
三人坐在沙發(fā)上看了會電視,幺蛇說沒什么看的,想睡了。芊分說就睡呀,我再看會。前幾天芊分看多久我就陪多久,既然幺蛇來了,我得隨幺蛇的意思,畢竟幺蛇是我女朋友,她要活動活動,沒有我是絕對不行的。
關(guān)上門幺蛇開始脫衣服,乳罩上的拉扣好一會都沒解開,動作顯得有些忙亂。
“想我了吧?”
“天天想你?!?/p>
“齊成林什么時候走的?”
“走了好幾天了?!?/p>
“晚上就你和芊分兩個?”
“沒錯。她睡她的,我睡我的?!?/p>
“我怎么知道她是睡她的,你是睡你的呢?”
這個問題有點刁鉆,我還在思考,幺蛇叫了聲暫停。幺蛇有幺蛇的原則,該回答的必須回答,該暫停時一定暫停。某些時候女人是需要哄的,哄的時候還得講究策略。
“知道獅毛狗為什么見到你就叫嗎?”
“為什么?”
“因為獅毛狗是男的。”
我只說了幾句,幺蛇就笑著讓我繼續(xù)了。
幺蛇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問她是不是故意的,幺蛇說情到深處情不自禁懂不懂?
我說還是小點聲吧,要不樓上能聽見,客廳里芊分也能聽見。
幺蛇說怕啥?
客廳里電視的音量像是做了調(diào)整。幺蛇想上衛(wèi)生間,問我怎么辦,我說穿上衣服去就是了。幺蛇一邊穿衣服一邊埋怨:麻煩!
第二天幺蛇過來時拎著個大的行李包,我打開拉鏈一看全是些衣服化妝品什么的,我問她什么意思,幺蛇把行包的拉鏈重新拉上,輕描淡寫地說這段時間就住這兒了。幺蛇的這個決定讓我深感意外,因為昨晚她根本沒和我商量,提都沒提。我一直希望幺蛇能搬過來,但絕不是現(xiàn)在,如果等齊成林回來后再搬過來那就最好不過了。
幺蛇芊分相處得還算融洽,女人跟女人一般說來是很難相處的。幺蛇對芊分有成見,這是她告訴我之后才可能知道的事情,她曾對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吧,芊分老喜歡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看你一眼,眼神怪怪的!
只要是女的,到了幺蛇眼里,不怪才怪。
我說不會吧,有這樣的事?
幺蛇說信不信由你。
齊成林也評價過芊分的眼神,我不相信芊分的眼神會有那么嚴(yán)重,忍不住認(rèn)真觀察過幾次,看得芊分很不好意思。事實上,芊分與任何人的對視時間都是極其有限的,目光最多停留一下,忽地一下就飄了,有點羞澀。
“芊分跟你真沒什么?”
“我要怎么說你才相信呢?”
“連想都沒想?”
“想。不過不是她?!?/p>
“誰?”
“林青霞?!?/p>
“……都半老徐娘了,還想她呀?就是再老也不會看上你!”
我上了趟衛(wèi)生間,芊分還在客廳看電視,孤獨地抱著個枕頭?;貋砗箸凵咄蝗幌肫鹆耸裁此频模瑔栁遥骸澳阕罱趺礇]寫你的小說?”
我說:“陳軒他們最近連個消息都沒有?找不出精彩的故事,寫什么?”
“那就寫別的嗎?說不定,萬一被哪路神仙看中一不留神我們就發(fā)了?!辩凵哒f完爬起來騎在我身上,非常興奮。
我說你趕緊下來,幺蛇不再折騰,順從地爬下來,側(cè)轉(zhuǎn)身,很快就睡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芊分在大雨中悲慟欲絕地瘋狂疾走,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來,被雨水淋透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我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呼喊她的名字,眼看就要追上了,突然間雷電交加,一陣逛風(fēng)把她卷起來,越卷越高,一會就不見了,灰暗的天空只有不斷涌動的烏云……我從夢中驚醒過來,出了一身的冷汗。幺蛇躺在我身邊,睡得正香,嘴角掛著一絲幸福的笑。
幺蛇搬過來后晚飯經(jīng)常我們自己做,菜有時我買,有時幺蛇買,有時芊分買,買菜之前相互通個電話。廚房里的事根本用不著我插手,兩女人既分工又合作,有說有笑,配合十分默契。圍在桌上吃飯時那氣氛,要在外人看來,真他媽像一家子,非常和諧。我跟她們開玩笑說,男人應(yīng)該娶兩個老婆。幺蛇損我:想得美,就怕你養(yǎng)不起!
齊成林什么時候回來呢?他沒說我也沒問,都有點想他了。早上起來聽不到他曖昧的四句開聲法心里頭空落落的總覺得缺少點什么。
幺蛇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那個彼此彼此的女房東和男房東之間是很少有性生活的。
你怎么知道?
幺蛇說,你沒注意到呀,都好幾晚上了,樓上一直沒什么動靜。
也許她跟你不太一樣,不喜歡叫。
不可能,你也不動動腦子,就隔著層水泥板,她能聽見我叫,為什么我聽不到她叫?幺蛇咽了下口水,繼續(xù)說,女房東的欲望其實是很旺盛的,主要是男房東不行。
我說這個你也看得出來?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幺蛇用左手食指揉了揉鼻子,說,很簡單,你看那女房東,怨婦似的,一看就知道施肥不足。女人是花,需要男人經(jīng)常澆灌。
幺蛇說這話的時候樓上突然傳來一些動靜,我和幺蛇同時豎起耳朵,先是玻璃或者瓷器碎裂的聲音,過會就聽見女房東在哭,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齊成林回了老家,幺蛇也不再提換住處的事,按理說我的心情應(yīng)該有所改觀,可我的心情一直明朗不起來,而且越來越糟,糟糕透了。幺蛇說你不會是患了憂郁癥吧?我白了她一眼,說,沒準(zhǔn)是更年期到了。幺蛇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芊分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幺蛇指著我說,你問他,你問問他……
幺蛇不喜歡那種獅毛狗,從遇見它的第一眼就沒留下什么好印象。有天進(jìn)大門時幺蛇執(zhí)意讓我陪著她一步一步靠近那畜生。
“你心里怎么想的?不會對它下毒手吧?”我疑惑地問。
“不會,我想跟它搞好關(guān)系?!?/p>
幺蛇蹲下身,慢慢伸出一只手來,在獅毛狗腦袋上輕輕撫摸了一下,也怪,就那么輕輕一摸,獅毛狗立馬不叫了。幺蛇長長地吁了口氣。我對幺蛇說原來獅毛狗根本沒別的意思,只想跟你親近親近。從那以后幺蛇也不用我接了,每次進(jìn)大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狗腦袋。
我是個很不自信的人。幺蛇讓我寫另外的小說,我沒心情,但還是決定試試。我開始構(gòu)思新小說,陳軒他們的故事只能成為附屬品,我力求把新小說寫得精致純情些,至少要像芊分一樣水靈。
芊分準(zhǔn)備還我錢時剛巧給從衛(wèi)生間進(jìn)客廳的幺蛇碰上。幺蛇在一米遠(yuǎn)的地方站住,全身的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不停地閃著,犀利的目光在我和芊分之間游來游去。
前幾天向他借了五十塊錢,還給他。芊分解釋。
幺蛇將嘴合成一個圈,夸張地哦了一聲,上前一步把芊分手中的鈔票奪了過去,而后沖芊分勉強(qiáng)擠出幾絲笑容,不好意思哈,這錢應(yīng)該上交。
睡覺時幺蛇在床上翻來滾去睡不著,問:她老跟你借錢嗎?
就這一次。
為什么只問你借不問我借?
那時候你根本不在。
這錢,幺蛇說,你是不是不準(zhǔn)備要了?
她不已經(jīng)給你了嗎?
還錢就還錢吧,大庭廣眾之下也這么推來搡去,當(dāng)我不存在?。?/p>
窗外,傾盆大雨一直在下。我不再回答,打了個哈欠,伸手滅了燈……
齊成林終于回來了。
回來后的齊成林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又黑又瘦,頭發(fā)糾纏不清,嘴唇上的胡須像三月的小草,生長得十分茂盛,如果不仔細(xì)辨認(rèn),都快認(rèn)不出他了。
吃完飯兩對男女也沒看電視,早早地各自回了房間。幺蛇問我小說想好沒有,我說想好了。幺蛇歪著腦袋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你準(zhǔn)備寫些什么呢?我說暫說不準(zhǔn),總之是發(fā)生在身邊的事。幺蛇杏眼圓睜,受寵若驚地說,不會吧,把我也寫進(jìn)去?我有什么好寫的。我說不單是你我,齊成林跟芊分也寫進(jìn)去,人物越多越好……
幺蛇無事可做,開始在窄小的房間里晃來晃去,翻箱倒柜地像是在找尋什么東西。
“不是有本破小說嗎?怎么會找不到呢?”
“是不是那本《變形記》?”
“是?!?/p>
“別找了,芊分拿去看了?!?/p>
“她沒跟你借別的吧?”幺蛇站我面前,壓低聲音,聲音里透出一股陰森森的寒氣。
“一本破小說而已。其他的就是她想借我也不給,你應(yīng)該相信我?!?/p>
“沒事了,齊成林不回來了嗎?寫吧?!?/p>
“不寫了?!?/p>
“你這人,怎么說你呢?”
“剛剛來了點靈感,你這一攪和,沒了?!?/p>
由于長時間超假,齊成林失去了原有的那份工作。失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齊成林回來后最大的變化不是嘴唇上小草似的胡子,而是每天早晨起床后吊嗓子的習(xí)慣都給改了,吃晚飯時我小心地問他:“成林,你不會因為我說你幾句就連開聲也不唱了吧?”齊成林說看你想的,我有那么復(fù)雜嗎?是我自己不想唱了,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太陽。齊成林的話很哲學(xué),我看了看芊分,芊分低著頭,客廳里的空氣有些沉悶。
小說進(jìn)度很快,有靈感的時候一晚上往往能寫出好幾千字。我寫一頁幺蛇迫不及待地看一頁,你的字也太潦草了,幺蛇說,有點像我們潦草的性生活。幺蛇突然間提到了性,這分明是在暗示。我問她是不是想要了,幺蛇委屈地說都好幾天沒做了。這該死的小說,差點讓我忽視了一個不應(yīng)該忽視的問題!
“幺蛇就是我吧?”
“幺蛇不是你嗎?”
“你完全可以取個好聽點的名字,比如……”
“比如林桂芝?”林桂芝是幺蛇的真名。
“林桂芝也比幺蛇好聽?!?/p>
“幺蛇沒什么不好?!蔽野参克?,“知道芊分有什么寓意嗎?”
“不知道?!辩凵哒f。
“她的真名高雅卻不好記,而芊分卻含著很深的寓意!”我說。
幺蛇好奇了。
“齊成林說,芊分的分字就像女人不經(jīng)意間叉開的腿,叉開兩腿,中間就是一把刀,很形象吧?”
“虧他想得出來!幺蛇呢?幺蛇又是什么意思?”
“齊成林沒告訴我,真的,要不你自己問問他?”
“你覺得問這個有意思嗎?”
“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蔽覐溺凵叩纳眢w上移開,伏在書桌上,鄭重其事地將這段對白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
女房東越來越愛打扮,身上的衣服常常是一天幾換,時不時的使我眼睛為之一亮。
男房東也有了變化,大盆小盆的從市場上買來許多花,三輪車夫?qū)⒒ㄐ断聛砭妥吡?,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的臉。我是個熱心腸的人,二話沒說搬了一盆來到樓上,女房東過來給我?guī)兔?,彎腰的時候她的腦袋不小心和我的腦袋輕輕碰了一下,女房東花一般地笑了笑,說,有點沉,是吧?我問她放什么地方,女房東說陽臺上陽光多些。只一會兒花就搬完了,男房東請我喝茶,我說改日再喝,都出汗了,先去洗個澡。
下樓時女房東跟過來說了聲謝謝。
男房東是個閱歷豐富而深藏不露的人,我私下認(rèn)為。他神情木訥卻不失熱情,熱情得有點做作;話不多但很客氣,客氣得令人感到生疏;他善于思考,思考他關(guān)心的一切;他的相貌極其平凡,平凡得只要往人群中一站馬上就會從視野中消失。毫無特點的相貌掩蓋了他所有的亮點,黯淡了他的光芒,他和女房東之間是有故事的。
突然有一天齊成林嘴唇上的胡子被收拾一干二凈,頭發(fā)也修理過了,看上去特有型。齊成林在客廳沙發(fā)上抽了支煙,抽完煙就出去了。他趁夜幕降臨的時候出去的,芊分問他去哪兒,齊成林說隨便走走。
孤魂一大早給我發(fā)來條短信,約我在辦公室見面。
今天不是星期六嗎?幺蛇問。
今天加班。我說。
如果不是雙休日,幺蛇和我通常六點鐘起床,洗漱完畢后在對面街上買點面包之類的早餐,再在公交車??奎c分手。碰上雙休日,我會多睡一會兒。幺蛇所在的那家賓館沒有雙休,每個月只放四天連休假。幺蛇的時間觀念很強(qiáng),像只懶貓,不到六點賴在床上絕不肯起來。
我先走了。我拍了拍伏在床上的幺蛇,抬腕看了下時間,對幺蛇說,你還可以睡上七分鐘!
孤魂并不在辦公室,就站在廊道口等我。
走吧,帶你去一個地方。也許是鞋跟太高,孤魂才邁出一步,一個不小心,差點沒閃著。
到底讓我?guī)褪裁疵δ兀可铣鲎廛嚂r我想,孤魂畢竟是孤魂,怪怪的比幺蛇更難捉摸。
出租車將我們帶到一個叫做世紀(jì)花園的住宅小區(qū),孤魂再把我?guī)У紹幢二十四樓,從包里掏出鑰匙打開了2046房門。
進(jìn)來吧,我家。孤魂說。
套間是三室兩廳的那種,客廳相當(dāng)大,碩大的真皮沙發(fā)擺在那兒一點都不顯得擁擠,沙發(fā)中央有一個透明的玻璃茶幾,茶幾內(nèi)有沉默的石子,有不斷搖曳的水草,更令人驚奇的是里面居然游著十來條色彩各異的熱帶魚。
“它們漂亮嗎?”
“漂亮?!?/p>
“知道它什么為什么漂亮嗎?”
“漂亮就是漂亮,說不出來為什么?!?/p>
“它們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它們不穿衣服?!惫禄昱莺脙杀Х?,端了一杯給我,再將另一杯環(huán)扣在自己手中,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一個動作?!澳惆l(fā)到我郵箱的照片我都看了,謝謝你讓我找到了一種感覺——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孤魂用兩個手指往上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請隨我來?!?/p>
我隨孤魂來到一個房間。房間里有各式各樣的畫筆、顏料,門對面角落處擺放著一尊維納斯的斷壁石膏像,房子中央支著一個畫架,東邊帶窗的那面墻被整副深藍(lán)色的窗簾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我的畫室,你稍等一下?!惫禄暾f完扭著貓步出去了,再回來時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她把該脫的脫了,不該脫的也脫了,全身竟然一絲不掛,就像一條光溜溜的熱帶魚。我驚愕地望著孤魂,孤魂的表情自然而平和,與平常沒什么兩樣,她的皮膚很白,也很光滑,乳房光滑,極其性感。
我驚呆了,孤魂問:“是不是有點緊張?需不需要我?guī)兔???/p>
“不用?!蔽艺f,我決定自己脫。我有些按捺不住自己,這誘人的胴體給了我青春的力量,我下體已強(qiáng)健無比,只要孤魂稍有一個眼神兒,我就會挺進(jìn)她的身體。
等我脫完所有衣服,看著我充血而強(qiáng)硬的下體,孤魂開始發(fā)表她的見解:“許多人只會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藝術(shù)卻不知道用藝術(shù)的眼光看待藝術(shù),這不是他們的悲哀,而是藝術(shù)的悲哀,你是個很有藝術(shù)素養(yǎng)的人?!惫禄晁坪蹩赐噶宋覂?nèi)心的疑惑,幫我擺姿勢的同時強(qiáng)調(diào):“我將自己脫光也沒其他意思,只想讓你覺得公平點,使你放松些。”我徹底地放松了,像受到了暴風(fēng)雨的打擊,癱軟下去,徹底藝術(shù)了!
孤魂挺體貼人的,我想,我的頭仰著,看不到她的一舉一動,只能看著開花板。天花板很白,白得很純凈。
對,就是這種姿勢!太美了!請保持這種姿勢!
接下來除了靜默還是靜默。我堅信孤魂此時此刻已經(jīng)完全進(jìn)入了一種狀態(tài),或者說完全進(jìn)入了一種境界。這種境界讓她暫時忘記了世上的一切。
時間過得真慢。沒想到做人體模特會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隨著時間推移,我的四肢開始麻木,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孤魂走到我身邊將我拉了起來。
“成了?”
“再加加工就成了。”
孤魂使勁握著我的手,臉頰微微泛紅,我能從她的眼睛中讀到感激。我們面對面站著,離得很近,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們的行為自始至終從頭到尾都是純藝術(shù)的行為,竟然什么也沒發(fā)生!
穿好衣服后我來到畫架前。畫中的我直接坐在木板上,雙手后撐,雙腿屈起來,略呈八字形張開,頭部因為上仰,顯示到臉上的表情,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濃重的色彩使整個人體粗獷中帶有那么一點點野性。
中午飯孤魂執(zhí)意請客。這是一家格調(diào)高雅的餐廳。我極少有機(jī)會來這樣的餐廳。上菜前孤魂與我聊了一會,從閑聊中我才得知,孤魂是中央美學(xué)院的高材生,十年前開辦了一家繪畫工作室,后不斷壯大成了現(xiàn)在的公司。孤魂是一再叮囑我千萬別把這些告訴公司里其他同事,讓我替她保密。
“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問吧?!惫禄晷那椴诲e,或許是興奮尚未完全消退。
“那套房子就你一個人?。俊?/p>
孤魂居然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孤魂將目光沉在茶杯里,說,不少人問過我同一問題。我是個獨身主義者,我對婚姻有一種恐懼感,這種恐懼感多半來自于我的父母。從我懂事起,他們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開交,我相信他們曾經(jīng)彼此愛過,但愛有時間性,我很難保證我這一生只愛一個人,愛他一生一世。既然不能保證愛他一生一世,也許某一天我會選擇背叛。我說的是也許。而這種選擇必須付出代價,背負(fù)巨大的心理壓力。與其這樣,我情愿一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那次聊天徹底改變了我對孤魂的看法,事實上她很健談,遇上合適的人選,她完全可以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她的話很有意境,蘊(yùn)含著相當(dāng)強(qiáng)的邏輯。她是一位有思想的女性,雖然她的思想很難被普通人接受。
孤魂把我當(dāng)成了朋友,朋友沒有年齡界限。她隔一段時間就會約我出去,或餐廳,或酒吧,我們聊得最多的是藝術(shù),她給我談達(dá)·芬奇,談梵高,談畢加索。
一連三天沒看到女房東,似乎少了一道風(fēng)景。我問芊分,芊分說不知道呀,也許是回了老家。我問幺蛇,幺蛇說沒事問這干嗎?是不是特想她?我說我在想小說。
和幺蛇一塊出門時看到男房東,男房東孤零零地站在院門口,眼睛像是盯著對面街道某個店子,又像是盯著店里的某個人。
散步啊,我沖他說了一句。
男房東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
嗯,散步。
幺蛇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一只手捂著嘴笑:“睜眼說瞎話!哪有站著散步的?”
“他的思想正在散步,沒準(zhǔn)都迷路了?!?/p>
“這句話有點意思?!辩凵咛嵝选?/p>
路過小賣部時我告訴幺蛇,將來如果有了房子,我一定請人設(shè)計一個玻璃茶幾,玻璃茶幾與魚缸合二為一,我們可以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一邊看一天到晚游泳的魚。
幺蛇將頭仰起來,含情脈脈地望著我。
幺蛇對生活的抱怨是有周期性的,就像她每個月都有那么幾天。她通常說:房價高得都快趕上父親的高血壓了,藥物也沒法控制,老下不來……物價上漲得那么厲害,工資什么時候加呀?連個娛樂的時間都沒有,都快崩潰了!幺蛇抱怨生活的時候我得想辦法安慰她,對于好的前一個問題,我會說:瞎操個什么心,等到我們買房的時候,房價不患低血糖才怪!你也別指望加工資,工資才加上去,說不定物價又上漲了,還是維持現(xiàn)狀吧——烏龜哪能跑得過兔子!對于她的后一個問題,我會跟她開玩笑:娛樂時間是有的,只要你愿意,到了床上,本人舍命陪君子!幺蛇的回答很經(jīng)典:靠,那也叫娛樂?同樣是工作!
齊成林吃完晚飯就出去了,出去時也不跟芊分打招呼,都成了習(xí)慣。沒有誰知道他要去哪里,更沒有誰知道他去干什么。齊成林最大的痛苦是父親病了卻找不到足夠的錢醫(yī)治。作為哥們,我對齊成林的遭遇深表同情,這樣的同情沒必要表達(dá)出來,只能藏在心中,表達(dá)出來就是虛偽。
電視里正在播新聞。芊分坐在沙發(fā)上,拿一把塑料梳子梳長長的頭發(fā),剛洗過的頭發(fā)沒完全干,看上去有點濕,客廳內(nèi)飄散著一股淡淡的檸檬香。芊分愛用檸檬香的百年潤發(fā),幺蛇不愛用,幺蛇用得最多的是飄柔。百年潤發(fā)和飄柔都在衛(wèi)生間放著,前天洗澡時我也沒認(rèn)牌子,順手拿著用了,回房后幺蛇哮天犬似的湊近我頭發(fā)聞了又聞,聞后臉色突變。我只能不停地跟她解釋,解釋的同時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下輩子,我堅決不找幺蛇做女朋友,如果上天非要安排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情愿像孤魂那樣做個獨身主義者,孤獨百年!
我才在電視機(jī)前站了會,幺蛇就將我拖進(jìn)了房間。我問她什么事,幺蛇說趕緊寫小說呀,別跟個沒事人似的。
通常情況下我每晚都要寫上三個小時,從八點一直寫到十一點,但那個晚上十點不到我就放下了筆,感覺特累。幺蛇盯了我好一會,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有次她催我,我回敬她:有本事你自己試試!幺蛇真的坐到了書桌前,左手托腮,右手拿筆,雙眼望著窗外絞盡腦汁地想,想了半天稿紙上也沒有落下一個字!
躺在床上的幺蛇仍不忘思考問題。
“你不會這么快就睡著了吧?”她推了推我。
“想睡,睡不著?!?/p>
“那就陪我說說話?!?/p>
“我洗耳恭聽,你說?!?/p>
“樓上兩位,”幺蛇側(cè)身摟著我,“我懷疑他們的婚姻出現(xiàn)了危機(jī)?!?/p>
“他們之間的感情看起來一向挺好的,別信口開河行不行?”
“很難說。不是我說你,你看問題就愛看表象,他們都是死愛面子的那類人,矛盾再大動靜也不會很大。”幺蛇說,他們有可能吵了一架,而這一次非比尋常,相互間一定說了難以使對方原諒的話,女房東心里覺得憋屈,又找不到人傾訴,一時間來了小姐脾氣,負(fù)氣離家出走了。
“有根據(jù)嗎?”
“沒有,我就是這樣想的。”幺蛇嘆了口氣,“說到底男房東還是愛她的,她走后的這幾天,你瞧瞧男房東那副失魂落魄萎靡不振的樣子!”
幺蛇不說話的時候依稀能聽到客廳電視的聲音,不知道芊分看的是哪檔節(jié)目,節(jié)目中仿佛只有兩個人在對話,我以為幺蛇該說的都說了,說得乏了,沒想到停了會她又說:“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搞明白,你說那男房東和女房東,兩口子都沒個工作,成天在家呆著,看上去特有錢,他們哪來的經(jīng)濟(jì)收入?”我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當(dāng)老總的根本不需要做具體事情,做具體事情的都是打工一族,就像你我。別看他們整日里無所事事,他們有的是錢——沒準(zhǔn)男房東就是這樣一位日進(jìn)斗金的老總。
……
深刻的藝術(shù)交流之后我不再稱孤魂為部長,而是稱她前輩。孤魂沒覺得這個稱謂有任何不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對她的尊敬。孤魂告訴我她為那幅油畫取了名字,叫《蓬勃》,問我介不介意把油畫拿去參加全市的一個書畫大賽。我說沒什么介不介意的,只要您愿意。我之所以回答得如此干脆,是因為畫中的我根本看不到臉面。藝術(shù)需要有人獻(xiàn)身,我可以為藝術(shù)獻(xiàn)身,但我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女房東是星期三回來的。我進(jìn)院子的時候看到了她,她已經(jīng)為獅毛狗洗好了澡。
回來了?
嗯。她點點頭。
我沖她笑了笑,她也沖我笑了笑。
晚飯后女房東提著一袋零食和一袋水果到我們的客廳里坐了會。幺蛇問她這幾天都去哪了,女房東說回了趟老家。
“我也是河北?!避贩终f了她們的方言。
女房東臉上露出些驚訝,隨即露出笑臉,“是嗎?”
女房東沒多久就走了。幺蛇芊分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我去房里寫小說。
那個晚上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格外強(qiáng)烈,文思泉涌。我不知道幺蛇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進(jìn)來后的幺蛇將兩瓣桔子塞到我嘴里,見書桌上已經(jīng)有好幾頁寫好的稿子,似乎很滿意。
在我印象中,幺蛇從來沒化過妝,但那個晚上她不僅描了眉,還涂了口紅,我問她為什么將自己弄得如此難看,幺蛇說男人不都喜歡這樣嗎?我無語。
我想去醫(yī)院做個隆鼻手術(shù)。幺蛇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鼻子矮點就矮點吧,再者說你臉上需要改造的地方多了去了!
那就徹底改造。幺蛇跟我賭氣。
你準(zhǔn)備把自己改造成誰的模樣呢?
林青霞。
從公交車上下來時我注意到一個人,這個人頭發(fā)有點長,凌亂不堪,但顯而易見是位男性。他目中無人地站在站牌旁,一會竊笑,一會私語,一會又像是思考。直覺告訴我,他是個瘋子。我感到悲哀,在我的周圍,似乎所有人都在思考,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此伎?,也不知道他們思考的具體內(nèi)容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實質(zhì)性后果。我很少思考,甚至懶得去思考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沒什么可以思考的,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我中獎了,幺蛇說。幺蛇有買雙色球的愛好,這種愛好已經(jīng)持之以恒地堅持了將近兩年。幺蛇買雙色球與眾不同,每期必買,但只買一注,號碼由我和她的手機(jī)數(shù)字精心組織而成,從未改變,從這一點完全可以看出幺蛇對很多東西都是專一的。我問她中了幾等獎,幺蛇說她中了五塊錢。我說那你總得意思意思,幺蛇想也不想地說,請你喝奶吧,說完就要脫衣服,我趕忙說免了,兩奶瓶都是空的,哄小孩差不多。幺蛇問:要真中了五百萬怎么辦?我說那我就慘了,成天跟一瘋女人處一塊,不如死了算了。
齊成林晚飯后出去,半夜才回來,像個幽靈似的。我以為芊分和齊成林吵嘴了,吵嘴后的男女通常如此。我問芊分,芊分說沒這回事,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他那人,誰知道呢?我不便多問,心想,連芊分都不知道,這就怪了。
“你的電話?!辩凵呓形医与娫挄r我正在洗澡,全身的泡沫還沒來得及沖洗干凈。我問幺蛇打電話的是誰,幺蛇說聲音是個男的。我將衛(wèi)生間的門拉開一條縫,伸出手接過幺蛇遞來的手機(jī)。電話是黑皮打來的,黑皮讓我去老水手。
我已經(jīng)把他們的故事擱置很久,他們卻回來了。前期的小說或許有了后續(xù)的故事,我都不知道寫些什么了?生活無常,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住,還怎么去續(xù)寫安排別人的命運?
“準(zhǔn)備出去呀?”
“我得去會個朋友。”
幺蛇害怕我喝醉,事實上我是極少喝醉的。出門時我對幺蛇說,放心吧,等我回來,今晚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很久沒泡老水手了,老水手是個酒吧。黑皮和陳軒去西北之前我們經(jīng)常泡在那喝酒,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幺蛇,找幺蛇做女朋友是因為我實在寂寞。
黑皮不黑,白白凈凈的,戴著副寬邊眼鏡,看上去挺斯文。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黑皮說前天晚上。坐在旁邊的陳軒說,不對,應(yīng)該是大前天晚上。黑皮拿手指推了推眼鏡,兩眼往上一翻,想了想說,記不清了。
酒吧里光線有點暗,但絲毫不影響泡吧人的情緒,泡吧追求的正是這種效果。我沒去過西北,所以很想聽黑皮或陳軒說說西北特別新疆的一些見聞。繼續(xù)續(xù)寫關(guān)于他們的小說。黑皮說其實哪兒都一樣,沒什么可說的。別扯淡了,來,喝酒。光喝酒不說話悶得慌,我問他們大個和小溪呢?黑皮說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不解地望著陳軒,陳軒坐在那怪笑。
小溪讓大個給拐跑了,陳軒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說,你不知道?
知道!我說,這樣才有故事呢!
“這事也不能怨小溪,”陳軒對黑皮說,“你他媽一走就是兩年,誰知道你什么時候回來?你倒好,滿世界風(fēng)流,有首歌怎么唱來著——白天不懂夜的黑!”
黑皮黑著臉,“別說了,再說我跟你急!”
“我怎么了?小溪可不是我拐跑的,別他媽找不著廟門!”
“那個狗日的,我從一開始就看他不順眼!別把老子惹毛了,把老子惹毛了老子做了他!”
“算了,”我說,“女人還不跟衣服似的,喝酒喝酒?!?/p>
黑皮分給我一支煙,我在環(huán)顧四周時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身影正在急匆匆朝門口走去,有位衣著艷麗的女人緊隨其后。
煙霧繚繞的空間里回蕩著若有若無的抒情音樂。
黑皮去了洗手間。
我突然間很想給幺蛇打個電話,從褲兜里掏出手機(jī)時才意識到說與不說同樣無聊。
陳軒咳嗽了一聲,朝我努了努嘴,擠眉弄眼地示意我注意旁邊那個女人。酒吧里燈光錯暗,只能朦朦朧朧恍恍惚惚地看她個大概:頭發(fā)盤在腦后,五官應(yīng)該不錯,三十來歲的樣子,纖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我喜歡看女人抽煙時那種優(yōu)雅的姿勢,抽煙的女人并不多見,她孤零零地坐在那兒,與酒吧里的氣氛很不協(xié)調(diào)。她不看任何人,自然也不會注意到我?;璋抵形业哪抗夥浅7潘粒谶@樣的環(huán)境下這樣的女人最容易讓正常的男人想入非非。
如釋重負(fù)的黑皮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陳軒還想叫酒,我說我得走了。陳軒露出一臉的驚訝,你他媽變得也太快了。黑皮站起來,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對陳軒說,走吧,他跟你不一樣,回去后還得完成家庭作業(yè)。陳軒買了單。和陳軒在一起,他是不輕易讓別人掏錢的。黑皮說陳軒家有的是錢,用錢時只需要一個電話。我們出來是為了營生,陳軒不同,陳軒出來只為了玩。出酒吧前我不舍地看了眼那位孤獨的女人,孤獨的女人仍在靜靜地抽煙,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幺蛇是光著身子給我開門的,那對驕傲的乳房毫無束縛地掛在她胸前,很是生動。我問她怎么還不睡,幺蛇說你說過的話該不是放屁吧。
但歸根結(jié)底很容易滿足。也許是因為酒精的緣故,我一直處于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讓我久久不能入眠。我告訴幺蛇我在老水手見到了齊成林,幺蛇沒反應(yīng),我推了推她,滿足后的她用極富彈性的屁股對著我,已經(jīng)不屑于和我說話。我點上一支煙,夾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目光呆滯地看著它在黑暗里燃燒。幺蛇不止一次地說過我抽煙的姿勢一點都不男人,我不清楚抽煙跟男人有著怎么樣的邏輯關(guān)系,我并不關(guān)心我的身體,但有些東西必須在意。
外面下著雨,是北方少有的那種淫雨,細(xì)密細(xì)密的,聽不到任何聲音。齊成林吃完飯帶著把折疊雨傘出了門,幺蛇芊分去了廚房,我無所事事地來到院子,院子里只有我和一條狗。獅毛狗此時約定縮伏在花盆旁,性感的下巴擱在地面上,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女房東從樓上下來,問我:“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小伙子,他每天半夜才回來,是不是換了份工作?”
“他呀,前些天去了趟老家,可能是超假時間太長,回來后被老板炒了魷魚。也許正在找,這年頭找份稱心如意的工作很不容易。”
“挺不容易的。”女房東說,“我只是隨便問問?!闭f完重新上樓去了。
洗完澡我對幺蛇說今晚還得再出去一趟。幺蛇問我是不是喝上癮了。我說我只想去弄清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非弄清楚不可。
呀,有那么嚴(yán)重!幺蛇突然間走到我身邊,小聲問,這事跟齊成林有關(guān)吧?
我說你怎么知道?女巫似的。
幺蛇輕蔑地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腦子里想什么還能瞞得了我?
老水手生意相當(dāng)不錯,人特別多。我找了個離吧臺較遠(yuǎn)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啤酒。各種各樣的酒中我對啤酒情有獨鐘,它的味道極其獨特,捉摸不透,很難用簡單的文字來形容。我的目光在喝了口啤酒之后開始飄移,有點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慢鏡頭最終停止,定格于一個畫面,畫面中的人物正是我刻意尋找的齊成林。
齊成林也在喝啤酒,神情淡定,這樣的淡定使我很不自然。我向一位年輕的女服務(wù)生招了招手,女服務(wù)生過來問我有什么需要,她站到我的一側(cè),臉上始終綻放著僵死的笑容。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需要,我沒別的需要,我說我想換個位置。女服務(wù)生說先生請便。就這樣我坐在了齊成林對面。
“在等什么人吧?”我問他。
“等一位顧客?!?/p>
“如果沒猜錯的話,顧客應(yīng)該是位女性。”
“我所有的顧客都是女性?!?/p>
“你向她們兜售什么產(chǎn)品呢?胸罩還是內(nèi)衣?”
“都不是。我向他們兜售我的身體?!?/p>
“……能吃得消嗎?”
“顧客是相對固定的,沒什么問題?!饼R成林友好地跟我碰了下杯。
我不想轉(zhuǎn)移話題,我說:“成林,你越來越復(fù)雜了。”
“恰好相反,我越來越簡單了。我渴望簡單的生活。她們需要情感,我需要錢,就是這樣。干我們這行有個體面的名字,叫情感陪護(hù)?!?/p>
這時候過來一位女人,涂滿粉脂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衣服領(lǐng)口開得很低,正用一種突兀的眼神盯著我。我不習(xí)慣這樣的眼神,于慌亂中轉(zhuǎn)移了視線。齊成林買了單,收好桌上的打火機(jī)和香煙,對我說,慢慢喝吧,先走了哥們。
齊成林走時落下那把折疊雨傘,我拿了兩把雨傘回來。芊分還在看電視。
齊成林沒跟你一起回?芊分一定看到了那把天堂牌折疊雨傘,兩手翻弄著枕頭問我。
他還有點其他的事情,我說。
這是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人與人之間需要謊言,就像魚兒離不開水一樣,不會撒謊的人是可恥的。
有天晚上我正想繼續(xù)我的小說,齊成林要電話來告訴我有個人想見我。我問他是誰,齊成林說就是你上次見到的那位女人。
她為什么要見我呢?我調(diào)侃道:“她不會是想泡我吧?”
齊成林說,也許只想跟你隨便聊聊,但不排除有這種可能。老地方,你到底來不來?來了就知道了。
一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突然想見我,這本身就是一件稀奇并且充滿吸力的事情。
我在老水手找到了齊成林。齊成林站起身,為我和那位女人做完簡單介紹后就離開了。女人讓我叫她徐姐。我坐在齊成林剛剛坐過的椅子上,渾身都不自在。
“喝點什么?”徐姐問。
“我喜歡喝啤酒?!?/p>
“原以為你要喝紅酒的。”徐姐說,“那就喝啤酒吧,啤酒美容?!?/p>
長時間的沉默,她甚至不問我多大了,有沒有女朋友,做什么工作。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沉默,這樣的沉默差點讓我迷失了思維方向,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不到一個小時我已經(jīng)喝完了四杯啤酒,四杯啤酒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酒是好東西,它能在不知不覺中賜予你神奇的力量,足以使卑微者偉大,怯懦者沖動。我問她:“徐姐,你叫我來不會只為了喝酒吧?”
“那你說,除了喝酒,我們還能做什么呢?”徐姐用兩只手托住下巴,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徐姐笑起來比不笑的時候好看得多。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很不純潔,有點浪蕩的感覺。我從沒與這類女人打過交道,缺乏必要的應(yīng)對經(jīng)驗,也找不到自信。徐姐問我喝夠了沒有,我說夠了。
徐姐說:“我想我喝醉了,送我回家吧。”
我只能送徐姐回家。讓一位說自己喝醉了的女人單獨回家是不禮貌的。
在徐姐開門與關(guān)門的那一瞬間,我感到孤獨,像一只無辜的動物被關(guān)進(jìn)了華麗的籠子。
徐姐拉住我的手說:“我的臉一定有點燙,你摸摸,你摸摸……”
我的手觸電般地縮了回來。徐姐沮喪地仰躺在沙發(fā)上。并不是所有男人我都看得上眼的,你不會嫌我老了吧?
“千萬別這么想,徐姐?!蔽艺f。
“是嗎?”徐姐大笑起來,很恐怖。她突然之間就不笑了,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溫柔地?fù)崦业哪槪骸澳阏婵蓯?。?/p>
我說我該走了。徐姐并不強(qiáng)留,將我送到電梯口,遞給我一張精致的名片。
“你會想我的。”她肯定地說。
過幾天齊成林神秘地將我叫到陽臺上,塞給我一千塊錢,我問他啥時候借我錢了,齊成林說是徐姐給的報酬。我說我不過陪她喝了幾杯酒,然后把她送回家,除此之外我和她什么也沒做。齊成林說你用不著解釋,要真做了就不止這個數(shù)了。我說你父親不急著用錢嗎,咱哥們一場,你先拿著吧。齊成林眼睛有點潮,心領(lǐng)了,哥們,老爺子已經(jīng)放棄了治療,只怕沒戲了。齊成林說完匆匆地去了衛(wèi)生間。
幺蛇問我一千塊錢是怎么來的,這屬于我自己的個人隱私,我不想告訴她,后來還是忍不住跟她說了。跟幺蛇說的時候我稍稍遛了個彎兒,沒把齊成林給牽扯進(jìn)去。幺蛇一邊數(shù)錢一邊說那個叫什么姐的沒跟你上床吧?我說我不都跟你說了嗎?上床遠(yuǎn)不止這個數(shù),要知道現(xiàn)如今鴨比雞貴多了!幺蛇坐在床沿思索一會,說:“幸好你是個撒謊的天才,以后可別一個人隨隨便便出去,出去時記得把我?guī)?,要不也太危險了!”
徐姐篤定我會想她,事實如此,我沒辦法不去想一位僅見一面就對我感興趣的女人。齊成林說他唯一可以揮霍的只有青春,他這樣說也這樣做了,而我連揮霍青春的勇氣都沒有。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存方式的權(quán)利,包括死亡,死亡是另一種存在。
書畫展第一天剛好是星期六,我和幺蛇特意趕了過去。票是孤魂給的,只有兩張,如果再多兩張,我會把齊成林和芊分一并叫上。展廳里人很多,來來往往的人。我找到了被命名為《蓬勃》的那幅油畫,那幅榮獲繪畫類一等獎的油畫裝裱得極其精美,掛在一個醒目的位置,視覺沖擊力很強(qiáng)。不少人在它面前停住了腳步,他們就那樣看著,默不作聲,滿臉嚴(yán)肅,他們的表情充分證明了他們都是藝術(shù)素養(yǎng)的人,是在用藝術(shù)的眼光而不是世俗的眼光看待藝術(shù)。從展廳大門外的石階上下來,幺蛇一直站著那兒,我問她為什么笑成這樣。幺蛇說,那幅《蓬勃》,那幅油畫,你那“老二”軟不拉嘰地臥在那兒,也叫蓬勃,早衰吧!太搞笑了!我對藝術(shù)細(xì)胞幾乎為零并且語言粗俗的幺蛇不禁有些失望,滿展廳的人都沒笑,她卻神經(jīng)病似的笑彎了腰,引來眾人不解的目光。
朋友需要隔三岔五地經(jīng)常聚聚,長時間不見就覺得生分了,就像我與黑皮、陳軒、大個和小溪一樣。其實,我一直想續(xù)寫他們的故事。黑皮打電話約我出去,我說我不習(xí)慣老水手的氣氛,黑皮說那你說去哪家,哥們依你。幺蛇往嘴里塞了一根粗大的香蕉,靠在書桌旁一個勁兒地沖我眨眼睛,我心領(lǐng)神會地對黑皮說:“對不住了哥們,我都答應(yīng)了要陪女朋友逛商場的?!焙谄る娫捘穷^靜默了幾秒鐘,說了句我還不知道你,就把電話給掛了。
那天晚上幺蛇很不主動,也不問我任何問題,她的目光一定停駐在某個蒼白的地方。我問她今天怎么了,幺蛇說那條獅毛狗怪可憐的。我說你沒事想它干嘛?它不是挺好的嗎?幺蛇說它成天都被拴著,拴著的獅毛狗找不到愛情。
窗外清瘦的月亮遙遠(yuǎn)地掛在天空,窄小的房間里日光燈閃著冷冷的光芒,我看著幺蛇,就像看著一位陌生人。
齊成林已經(jīng)很難與我們坐在同一張桌上吃飯。他似乎很忙,即使坐到一起,也不輕易說話,他的眼神越來越凝重,凝重中流露出難以察覺的憂傷。有兩次我很想開口,問他父親的近況,可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接連幾天我都在回憶,回憶與齊成林在酒吧里那次對話,那次對話似一塊沉重喑啞的金屬,撞擊著我的靈魂。那個平凡的夜晚,他是那樣的真實,就坐在我的對面,一邊喝酒,一邊吸煙,他的語調(diào)沉緩平和,像在說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他那樣的坦誠,坦誠得出人意料,讓我防不勝防。他的神情如此淡定,我可容忍卻無法理解這樣的淡定。他的背后一定有種力量,而這種力量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無法解釋。
“其實做鴨子也挺不錯的?!庇刑焱砩乡凵咄蝗徽f。
“你為什么不去做雞呢?”我問她。
“考慮過,不過我對此不是很自信?!?/p>
“價格并不是一成不變千篇一律的,”我說,“容貌次點,可以將收費標(biāo)準(zhǔn)稍微降低點,有需求就有市場,做雞的不見得個個漂亮?!?/p>
“我真有那么丑?”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p>
“你不說如今鴨比雞貴多了嗎?”
“我理解你的意思。問題是,我做鴨了你怎么辦?”
“沒有你以為我活不下去了呀?”幺蛇積蓄了一會,像是在考慮措辭,“說不定哪天我搖身一變成了富婆,我他媽的照樣招你?!?/p>
幺蛇的這句話使我震驚不已,真不敢相信這臟話居然是從她嘴里吐出來的,也從未想過她的報復(fù)思想會有如此嚴(yán)重。我小心地?fù)е肷尾耪f出四個字:“太殘忍了。”
“你衣兜里的名片怎么回事?是那個叫什么姐的吧?你去呀!去呀!”蒼白的目光燈下,幺蛇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
在我差不多將徐姐忘記的時候,幺蛇突然提到了那張名片。徐姐,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人,這個極端自信的女人,當(dāng)她的自信遭遇打擊的時候,當(dāng)她的欲望落空的時候,她會不會歇斯底里地恨我?那天晚上幺蛇一定做了場噩夢,睡夢中她的身體在黑暗中被電擊似的抽搐了好幾回。
黑皮與陳軒好久沒有再跟我聯(lián)系。我想他們對我多少有點失望。朋友是朋友,女朋友同樣是朋友,在朋友與女朋友之間,情感的天平無可救藥地發(fā)生了傾斜。我有些內(nèi)疚,甚至有一種負(fù)罪感。或者他們的故事只能在我的小說中,或者隨風(fēng)遠(yuǎn)去!
晚飯前我喜歡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抬頭看天,看天上的浮云,它們不斷變化,聚散成各種各樣的圖形。我把它們想象成不同的人或者不同的物。當(dāng)天空空無一物時,我常常感到莫名的恐懼和絕望。
幺蛇與女房東的關(guān)系有了巨大的改善,碰面后親熱地打著招呼,偶爾也會在院子里興高采烈地聊上幾句,真讓人懷疑她們之間曾經(jīng)有地很深的敵意。我不得不對幺蛇刮目相看。事實證明幺蛇是最善于改善各種關(guān)系的,這其中不僅包括人,也包括狗。
有個星期天去樓上幫什么忙,完事后女房再次邀請我喝茶。不忍心拒絕,再說拒絕的次數(shù)多了容易使人產(chǎn)生想法或者誤會。茶幾上的茶具很考究,應(yīng)該是紫砂制成的。我端起一杯,放在嘴邊晃著腦袋吹了吹從杯里冒出的熱氣,杯里綠色很自然地讓我想起了多情的春天。
“鐵觀音吧?”我問女房東。
“人參烏龍?!迸繓|解釋,“鐵觀音跟人參烏龍是有區(qū)別的,人參烏龍帶點清涼味道。”
我對茶文化知之甚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讓你見笑了。”
女房東用手指攏了攏額前秀發(fā),風(fēng)情萬種地說:“怎么會呢!下次給你泡鐵觀音?!?/p>
女房東的許諾讓我一下子有了無盡的期待。我們有好一會沒說話,不停地品茶,女房東終于打破僵局。女房東說,你和她挺般配的。
女房東的意思非常含混,我不知道她所說的她究竟是指幺蛇還是芊分。
是嗎?我同樣含混地答了一句,然后環(huán)顧了一下客廳四周,再把目光聚到女房東身上,問,男房東呢?
女房東說,他呀,一定是釣魚去了。
就在我們談話即將進(jìn)入高潮的關(guān)鍵一刻,幺蛇開始在院子里放開喉嚨高聲呼喊我的名字。
下樓時我禁不住想,女房東很不簡單,如果時間呆得更長一點,沒準(zhǔn)我能和她聊點文學(xué)藝術(shù)什么的。
芊分對我的小說很感興趣,向我打聽什么時候完稿。
不會是幺蛇告訴你的吧?
芊分使勁地搓揉著雙手,眼睛里盈滿笑意,遲疑著不肯回答。事實上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這個口無遮攔的幺蛇,就差沒把我們的床笫之事給抖摟出去了。我問芊分愛看什么類型的小說,芊分說只要能感動人的小說都愛看。
我以為我和幺蛇之間會出現(xiàn)點問題,她完全可以把名片當(dāng)做證據(jù),并以此對我進(jìn)行各種要挾。我太了解她了,我是個正常的人,一個正常的人往往認(rèn)為對別人的了解會比對自己的了解要多。幺蛇有些反常,她并沒有對名片之事刨根問底,真希望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把這些陳年舊事給翻出來。有天做愛后幺蛇無限深情地注視著我,你覺不覺得你越來越冷淡了?我像她摸獅毛狗腦袋一般地摸著她的頭,溫柔地對她說,沒有啊,只要你不給施加太多的壓力。幺蛇知趣地從我身上翻滾下來,不一會兒就響起動聽的鼾聲。那一晚她看上去睡得相當(dāng)安穩(wěn)。
陳軒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坐在下班回來的那路公交車上。我問陳軒什么事,陳軒結(jié)巴著說大個讓黑皮給捅了!我一聽腦袋里嗡的一聲,一下就蒙了,喉嚨里像堵了塊堅硬的異物,半晌說不出話來。
從公交車下來后我攔了輛出租車,去了老水手。陳軒耷拉著頭,失了魂似的候在那兒。
“完了,這個狗日的,他殺了大個,把自個也給毀了!”
“什么時候殺的?”
“今天早上?!标愜幷f,“我還在睡覺,黑皮打電話讓我?guī)烤七^去,我跟開玩笑說大清早的你是不是吃錯藥了?黑皮說去他媽的,老子把大個給做了。我買了瓶酒,匆匆忙忙趕了過去,就見大個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身上多了五六個窟窿,血流了一地……我把手放到大個鼻子邊,大個早就沒氣了。小溪光顧著哭,黑皮惡狠狠地吼道:哭什么哭?從今往后你自由了!然后將沾滿血的刀往地上一扔,搶過我手里的二鍋頭一口氣喝了,喝完后自己打了110?!?/p>
“你不成天跟黑皮呆一塊嗎?”我問陳軒。
從西北回來后我一直和他住一起,昨天下午我們吃完飯后在街上碰見了大個和小溪,黑皮根本不愿理睬他們,大個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對黑皮說,哥們,別人跟小溪睡一晚八百,看在你和她好過一陣的分上,給你打個半折吧。黑皮身上只有二百元,再向我借了二百元一起丟給了大個。大個說小溪今晚歸你了,明天早上我會把她領(lǐng)走的。大個說完就走了。我問黑皮我睡哪兒?黑皮沒好氣地說你愛上哪上哪。我沒辦法,只能掏錢住了賓館。
“早上發(fā)生的事,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警察把我和小溪也帶了過去,折騰了一天,錄完口供才放我出來?!标愜幫炖锕嗔丝谄【?。“大個什么人?。克烙杏喙?,我們?nèi)ノ鞅焙笏烷_始吸毒了,他把小溪騙到手,逼著小溪做雞,坐收漁利,居然把生意做到了黑皮頭上。你說黑皮他媽的傻不傻呀,這下算是徹底完了,完了……”陳軒一邊說一邊孩子似的拿顫抖的手背擦眼睛。
完了!我心里也在感嘆!曾經(jīng)的小說在這里也該有了結(jié)尾!我的心酸酸的,手在重重地抖,如此的凄慘……我不忍心,也沒有勇氣寫下去!有些東西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彌足珍貴,有些事情直到無法彌補(bǔ)時才覺得后悔。我后悔那天晚上沒陪黑皮一塊兒喝酒,陳軒后悔不應(yīng)該勸黑皮從西北回來。后悔不等于同情,這個世界不需要同情,可憐的同情根本值不了幾個臭錢,遠(yuǎn)不如心傷的淚滴那般晶瑩剔透。黑皮也會后悔,只有二十四歲的黑皮,我曾經(jīng)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兄弟,在剎那的沖動凝結(jié)成冰冷的淚水時,當(dāng)所有的希望之光黯淡泯滅過后,他后悔什么呢?
陳軒走了,背著那個空空如也的行囊,踏上了去往遠(yuǎn)方的列車。陳軒臨走前將一萬塊錢放到我手里,說,哥們,我把卡上的錢全部取出來了,就這些,有機(jī)會請你轉(zhuǎn)交給黑皮,代我向他問聲好……陳軒哽咽著住了口,沒再往下說,此時此刻他沒辦法繼續(xù)往下說。
而可憐的小溪,她解脫了嗎?她去了哪里?但愿她能找到一個可以忘記憂傷的清靜之地。
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疲憊,整個身體像被抽空了一樣,常常忘記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要做什么,顯得心不在焉。
幺蛇說女房東一定是懷孕了。我說我沒看出來。幺蛇說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多了。直到有一天女房東不再穿漂亮的衣服,走起路來像只搖擺的企鵝時我才意識到她真的懷孕了。我們經(jīng)常在院子里見面,她給獅毛狗洗澡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胸脯聳得更高,櫻桃似的小嘴一天比一天紅潤。
齊成林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來。我打他的手機(jī),手機(jī)是關(guān)的。我問芊分齊成林這些天都去哪了?芊分突然飲泣起來,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位受了傷的女人,站在那兒發(fā)愣。芊分仰起臉望著我說,他都告訴我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幺蛇從房間里鉆出來,看看芊分,再看看我,什么話也沒有說。
“你一定有事情瞞著我?!被氐椒块g后幺蛇跟我說。
“有些事情你沒必要知道?!?/p>
“又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是吧?”
“為什么你非去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呢?”
幺蛇終于消停下來,望著窗外,房間里靜的可怕。
過會聽見一陣敲門聲,我打開門,芊分也不進(jìn)來,雙手捧著那本《變形記》,清秀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淚痕,像雨后的天空,非常明凈。
“還給你。”
“看完了?”
“還沒看完……不看了?!?/p>
我接過書,翻開封面,首頁的空白處多了一行字:明天還有多遠(yuǎn),我說過我是黑夜之子,就讓我在黎明前死去。字跡生硬凝重,一看就知道是齊成林寫的。
“房租是不是清了?”
“房租半年一次,成林跟我一塊兒交的。”
“進(jìn)來坐吧?!辩凵哒f。
芊分充滿感激地看了幺蛇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我追出幾步,問她怎么了。芊分說明天回老家,車票都買好了。
那天晚上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了幺蛇。黑夜如同一張無形的網(wǎng)。幺蛇睡不著,我也是。
第二天幺蛇堅持和我一道去火車站送芊分。冬日的陽光照在長長的站臺上,感覺不到它的熱量,但格外刺目。站臺上人不少,每個人的身后都拖著條長長的影子。臨上車時芊分和我們一一擁別。我摟著芊分,兩個的身體輕飄飄的,像是在飛……芊分頭也不回地上了火車,就在這樣一節(jié)又一節(jié)緊密相連的某個車廂中,她所選擇的位置,一定處于愛之恨之間。隨著一聲長鳴,火車一動,我在剎那間鼓起勇氣說:“告訴我你的真名字吧?”
芊分一怔,雙眼蒙眬地看著我?;疖囬_始啟動,“咚、咚……”節(jié)奏在加快!就在芊分與我錯身時,她透過車窗低聲說:“記住我叫芊分,就好……”
火車漸行漸遠(yuǎn),直到消失。如果幺蛇沒來我一定會哭。消失的并非一切,至少思念不會。
小說不能再寫了。我遺憾地對幺蛇說。再往下寫我會痛苦地死去。
不愿寫就算了。幺蛇有點沮喪。
明天——我想去動物園。我說。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郵箱:sdwxlcf@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