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玨方

1

夏家的星期六晚餐，從下午兩點半開始。

夏至的母親、妻子、岳母以及妹妹夏令，四個女人在夏家麻將臺上聚首。有時在恒溫的玻璃花房里。拉上薄窗紗，陽光淡淡地從頭頂紗幔滲下，落在女人們精心打扮過的臉上、花房綻放著的各色花上、絳紫色麻將桌上，像暗室催生畫面情調(diào)的迷蒙之光。夏季則在客廳里。夏家住的是兩層帶院的樓房。鋪著地板的客廳寬敞，院那面是鑲著毛玻璃的拱形落地窗，西北兩側(cè)墻立著博古架、書架，墻上掛了些書畫。客廳正中擺著沙發(fā)和茶幾。那里原先是一圈硬木中式椅，夏至結(jié)婚便換成了皮沙發(fā)。夏至結(jié)婚，沒出去單過。夏至的母親及岳父母都有這要求。沙發(fā)后有張四方牌桌。牌桌在客廳里看起來不入調(diào)，當女客在那里坐下，卻又一點不突兀。

四個女人打麻將時，眼睛看著牌，嘴上說著各種事。

夏至的父親老夏在廚房里準備晚餐，系一條超市贈送的紅色圍裙，一人做著洗、擇、燙、剖、剁的晚餐準備活，無需旁人打下手。老夏還不時從廚房出來，為女人們斟一圈茶，每隔一小時為她們處理掉陳茶重新沏。夏至的母親喝龍井，一年四季都這樣，一喝紅茶便與睡眠無緣。夏至的岳母愛喝毛尖。說愛喝也不盡然，她只是客隨主便，陪親家母打麻將時喝喝綠茶，平時喝蒸餾水。在夏家喝綠茶原因有三：親家母是東道主，比她強勢，親家之間的關(guān)系需要經(jīng)營。夏至的妻子與妹妹喝花茶。她們年輕，在長輩面前適宜撒嬌更顯得親切，除了敢在輸贏上對兩個長輩沒頭沒腦地嘀咕，喝花茶時總有不同的要求，讓老夏加這加那。牡丹花、桃花、玫瑰花、野菊米、檸檬片、貢菊、馬鞭草、迷迭香……老夏有耐心為女兒、兒媳配制。

老夏從區(qū)政府領(lǐng)導(dǎo)崗位退下后，一頭扎在家里，安心養(yǎng)生，頤養(yǎng)天年，菜做得越來越出色，花也養(yǎng)得得心應(yīng)手。人們知道老夏退位后有了侍弄花草的愛好，便留了心從各地給他帶花種、幼苗。老夏總能把這些花養(yǎng)活，繼而結(jié)出花蕾，逐一綻放。老夏在花房里花了功夫。那里空氣的濕溫、土壤的成分都有講究。除了送花種花苗的，常有人給老夏打電話，向老夏討花，老夏也樂于給。

下午五時許，夏至的岳父、妹夫會來吃這頓星期六晚餐。夏至的岳父是高校中文系教授，在道家儒家佛家基督教的研究上是城市里的大佬，上下左右逢源，活得不亦樂乎。夏至的母親敬佩他，說左右逢源一般人都能做到，上下逢源可得靠魄力與魅力。夏至的妹夫在淮海路開一法國時尚品牌專賣店。時尚是吸引眼球的華麗外衣，脫下看里面還是買賣生意。再忙，但盡量留著星期六晚餐時間。聚在一起可不僅僅吃頓飯，這頓飯是有內(nèi)涵的。大家是親戚，有血緣連接的左右手關(guān)系。親屬圈里的難題，大多在夏家客廳得到解決，解決之道與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一個道理。又非那么低端，各自拿出手的是實打?qū)嵉挠杏藐P(guān)系。夏至從中受益匪淺。想來夏家蹭星期六晚餐吃的大有人在。他們饞涎著想吃關(guān)系資源的盛宴。夏至父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要看情況定。老夏認為，幫自家人是人之常情，但外人的事少參與為妙，現(xiàn)在雖有余威和關(guān)系，也只能謹慎使用。在這事上，只有夏至的母親能說服老夏，讓他戴上老花鏡翻電話本然后拿起電話找人。老夏一般只說三句話，某某是吧，我是夏福海，我家屬有點事要咨詢你。說罷三句便把電話給妻子，拎得清，也撇得開。這三句話給夏至的母親鋪路，足夠了。夏至的母親不會隨便對人開口，看準了請求幫忙之人才動用關(guān)系。人情如債，需要償還。漸漸地母親為夏至積累下大量人脈。

那次星期六晚餐，是進入臘月的第一次。在晚餐開始前的客廳會談中，夏至的妹夫解決掉杭州店的關(guān)鍵問題，心情大好。妹夫剛從達拉斯香奈兒時裝秀飛回來，給大家看了與時裝界老佛爺卡爾·拉格斐的新合影后，便秀了段語言。他迥異的聲調(diào)與臉上的表情，讓法語、德語、葡萄牙語鮮活起來。地下的石頭會露出來讓人踢著腳，妹夫在講的這句法國諺語，意思很明顯，就是潛在性危險總會爆發(fā)出來。夏至沒料到這是讖語。兩天后，夏至便踢上了地下的石頭。

那天是星期一。車上的電臺一打開，世界資訊蜂擁而至。全世界正關(guān)注基加利大屠殺紀念館祭奠受害者，盧旺達部族大屠殺讓一百萬人死于非命，地球?qū)@事件仍舊驚悸。夏至開車去公司，在車上短暫地想了下，百萬人被砍殺是怎樣一種血流成河的情景。但想不透那詭異場景。這詭異之感，到了下午反而更加明顯。因為夏至知道了一個叫韓瑱的垂死之人。韓瑱就是那塊讓夏至踢著腳的石頭。

那天下午三點前，夏至的生活一如既往。從小到大，夏至讀書、工作、結(jié)婚、生子一路按部就班，幾乎絲毫不差地沿著母親畫好的直線走過來。本科畢業(yè)去耶魯大學(xué)法學(xué)院讀碩士，回國后在一家外資公司任職。公司在城市最高建筑里有整一層樓面。站在公司任何一個房間，透過玻璃幕墻都可看見城市在天際鋪展著。公司攀搭在城市的繁華榮耀上，業(yè)績在亞洲區(qū)列第一。

下午剛過三點，有人來公司找夏至，將夏至帶離了生活軌道。

那人近六十的模樣，但外表看起來仍很粗壯，高大的身軀裹著加長加厚的羽絨服，卻帶著一頂略顯土氣的黑色皮帽。進門不說話，迎著夏至的目光看夏至，有無知者無畏的氣勢。他看一番后走到夏至面前問，你是夏至吧？夏至點頭，細看這個中年人。很陌生的大臉，說話帶外地口音。見夏至點頭那人便道，有點事要跟你講，到外面講好不啦，我嗓門高，怕擾了這里清靜。夏至笑下道，沒事，就在這講，前臺說有個客戶馬上到。那人道，那客戶其實是我啦。因事情重要，我給接待的小姑娘說了個謊。那人抿下嘴，像是致歉，卻很是執(zhí)拗，又道，現(xiàn)在去外邊，我才能安心。夏至內(nèi)心不情愿，顯而易見，此人不會有什么業(yè)務(wù)值得自己親自處理，但還是站起身道，行，就到外面談。這么說，以為三言兩語后，能將事和人丟給手下。那人在前面走，夏至隨后。夏至原想的外面，是公司鋪著羊毛地毯的走廊，或是洗手間邊上喝咖啡的小休息區(qū)，但那人邁腿一直走，進入電梯下到大廳，沒進大廳的等候區(qū)，一邁腿出門到了街道邊。夏至皺眉。正是冬日，外面的天陰冷且濕，整個天空淡烏著，冰雨隨時要落下。夏至只穿件條紋羊毛西服，里面是薄型毛衣，便后悔沒把風衣圍巾帶出來。

那人在街邊一立式廣告牌前站住。廣告牌上，裸露瘦肩的年輕女模抿嘴淺笑。那笑在夏至的眼里，有了絲揶揄味道。夏至與那人隔四五步站著。那人從羽絨服口袋里摸出煙，點上問夏至，來一根？夏至搖頭道，不，我不抽煙，你有什么事情？夏至想盡快結(jié)束談話。那人猛抽一口煙，然后在鼻孔冒出的那團青色煙霧中，一句重要的話也飄了過來。那人道，我姓曹，是你爹同事，你爹他活不成了。沒頭沒腦的話，夏至沒聽明白，皺著眉問，曹師傅你說誰活不成？你爹，他病得快要死了，醫(yī)院讓拉回家準備后事。曹師傅的嗓門的確大。夏至怔下，暗想父親身體很好，沒痛沒病，早晨出門還見他在院里打太極，怎此刻由個陌生人來宣布父親快將死亡，此人不是錯認人便是一個騙子。曹師傅見夏至表情狐疑，便道，你都這年紀了，還不知自己有個親生的爹？夏至聽得一愣。曹師傅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驚訝，還有些責怪。曹師傅又問道，你媽可是張桂蘭，河西人？夏至點頭。曹師傅道，這就對了，錯不了，你模樣與你爹也像，他肯定是你親爹。說罷，撩開羽絨服下擺在里面摸，拉扯出一個黑色皮革小包給夏至。曹師傅道，這是你爹的全部家當，醫(yī)院床號病卡里面都有。夏至不接，不能莫名其妙就這么接了。曹師傅卻硬是將包掛在夏至脖子上。曹師傅的手勁大，夏至想躲開，被他一把捉牢，包帶便套在了夏至脖子上。夏至立即嗅到那包有股特別氣味。那是一個陌生人的生活氣息。這包掛在脖子上，仿佛它的主人正勾搭著自己的脖子。夏至連忙將包取下，拿在手上。曹師傅見了，夸張地后退一步，笑道，嘿嘿，你可得要去，我答應(yīng)過要辦成這事。現(xiàn)在你拿了他的包，不去也得去。見曹師傅這么大年紀，還使孩子般的狡黠，夏至便道，你忽然跑來，告訴我有個親生父親，三下五除二便要我信，你說這靠譜嗎？曹師傅揚起只手，揮了下道，事情有因就有果，你不知爹媽的因，就覺得不可信，知道前后原委，這事也沒什么古怪。給句痛快話，去還是不去？夏至見曹師傅急乎，知道他脾氣爽快做事簡單，不想在公司附近與這種人惹出沒必要的事端，便道，我會去看看，況且這包要還他。曹師傅道，你答應(yīng)去就行，去了你就明白。你要不去，我便來找你算賬。說罷，曹師傅轉(zhuǎn)身就走，夏至覺得他走得突然，事情講得不清不楚，便喊了聲。聽到喊聲，曹師傅停住腳道，凡事問你爹，我是說問你的親爹，我說不清，只是平日與他一道在碼頭干活，現(xiàn)在買了車票，要趕回老家辦我兒子喜事，不然我就將你押到醫(yī)院去了。說罷，曹師傅匆匆走掉。

曹師傅越如此，夏至越覺事情虛假程度低。夏至不相信自己有親生父親。小時候照片還在，包括一歲前后的。照片里處處都有父親老夏的身影，或抱著他，或親著他，一起笑的，一起跑的。老夏生來有一張長臉，嘴角有顆小痣，特征明顯。現(xiàn)在老夏仍是長臉，小痣也在，父親怎會錯呢。況且老夏待夏至很好很親，那好和親都是從心里骨里出來的。但曹師傅能夠說出張桂蘭這名字，還能找到夏至的公司來，這是困擾夏至的事。這些信息自然是曹師傅口中那個“親生的爹”告訴他的。

一輛黑色轎車從跟前駛過，將街邊一張粉色廣告紙卷起，在夏至腳前旋著。夏至木然的視線清晰過來，拎著小包往回走，腦中依舊盤算，沒朝笑著臉給迎他進門的年輕門衛(wèi)點頭示謝。待進入電梯，才假設(shè)出一種狀況。三十八年前，母親瞞著父親與那個“親生的爹”私通生下自己。因為事情實在難以啟齒，母親才不曾對自己吐露實情。這樣一想，就把這事情想完整了。整件事用各種懷疑去否定，都不能推倒。事情立住腳，夏至的心情不痛快起來。這糟糕之事一顯影跡，就像頭野狼一樣用帶著倒刺的舌頭一口口舔著夏至，既惡心又兇險。

夏至不動聲色，沒與父母講，擱下手上的業(yè)務(wù)大單跟公司請假，準備到醫(yī)院里找那個“親生的爹”，暗自探聽虛實。這事的價值，那幾個大單無法相比。

夏至翻看了曹師傅給的小包。里面，最重要的是身份證?！坝H生的爹”叫韓瑱，上世紀三八年生人，是這座城市的居民。臉是國字臉，蠶眉，雙眼皮，看著人的眼神柔和，鼻與嘴在那張臉上很適合。夏至想，這照片大約是韓瑱六十多歲時所拍，整個人看起來還行，眉目清晰，從額頭和腮幫看身體健壯。從現(xiàn)在模樣推算，韓瑱在二三十歲時英俊健碩。不然，難能吸引母親。母親年輕時漂亮且眼光高。這個叫韓瑱男人的結(jié)實身軀、英俊臉龐，父親沒有，母親便來取韓瑱的，這符合母親擁有極致的做法與想法。

見韓瑱不費周折。夏至站在住院部十一樓的走廊里，從病房玻璃孔就見到38床韓瑱。韓瑱躺在近門的病床上，臉側(cè)向門，似乎等著夏至的到來。像推開會議室大門，夏至暗吸一口氣，推門進去。走到跟前，夏至才看清，韓瑱的臉已消瘦得可怕，身軀塌陷在被子之下，讓被子看起來很是平整。韓瑱的臉也已經(jīng)與身份證上的照片完全不同。看這模樣，韓瑱果真已奄奄一息。

韓瑱的目光慢慢往上移動，移到了夏至臉上，皺眉費力看了陣，空洞的眼神里忽然生出些光亮。韓瑱的一只手從被子里慢慢移出。沒肌肉，手掌顯得很大，大得比例失調(diào)，令夏至心驚。雖然看出那只手的意圖，夏至沒去抓。腦中不可遏制跳出的念頭是，這只手三十八年前曾在母親身體上瘋狂過。這念頭不干凈，將夏至的厭惡勾引出來。那只手在病床沿停片刻，慢慢縮回。韓瑱嘴唇動起來，吐出模糊的語音。夏至聽不清，將臉貼近，才聽到韓瑱說，夏至，送我回家。夏至笑笑，沒回應(yīng)，腦中想法像冰一樣硬冷。夏至將帶來的花與水果籃放在床頭柜上，又將曹師傅給的小包慢慢放下，讓韓瑱看得到。放包時，夏至想起自己探聽的來意，有些失望。

夏至的拒絕，讓韓瑱眼神慢慢暗淡起來。見狀，夏至想這人倒也乖巧，懂得察言觀色，便俯身對韓瑱小聲道，我只是來看看狀況，至于你是何人，我需問我母親。韓瑱低聲回道，我死掉便了，別問桂蘭。只當是生人，你發(fā)善心，將我送回。

這話讓夏至陷在那個時間點上。韓瑱的口吻奇怪，夏至覺得需要現(xiàn)在就把這事理一理。韓瑱見到自己，便能夠喊出名字，還把母親叫做桂蘭，對自己提出的要求很直接，從這些情況判斷，夏至覺得韓瑱的確與自己、與母親有某種暗藏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危險復(fù)雜，關(guān)系的肉是韓瑱與母親的風流韻事，關(guān)系的核便是他夏至。韓瑱有三個身份，自己的親生父親，與母親偷情的奸夫，利用舊事糾纏的無賴。他是何人，答案三選一，或者三選三。眼下，韓瑱是快死之人，不怕犯事。這事成為社會熱點的成本很低，一通電話而已。奸夫臨終前想見親生富貴私生子遭拒死不瞑目，這題材夠吸引人眼球，新聞媒體、網(wǎng)站論壇、微博微信喜歡這樣的故事。他們積聚成社會公憤，將這個故事里所有賣點、淚點榨盡才肯罷手，自己全家則被剝得底褲都不剩。

要解決這事，不可能跟父親與岳父他們商量，反要瞞住他們，在這事發(fā)酵、失控前，把危險之火踩滅?，F(xiàn)在的上策是，答應(yīng)韓瑱的要求，再提要求也答應(yīng)，等韓瑱死掉這個故事就消失掉，再傳閑話也無當事人對證。在下一個星期六晚餐到來之時，生活還會是原來樣子。

夏至做出了決定，從那個時間點里走出來。

2

夏至不知道地球上還有個望道村，直到韓瑱說將他送回老家時。如果韓瑱果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講起來，自己該姓韓，望道村便是老家。祖宗在的地方便是老家。夏至腦中匆匆閃過這個想法。在背著韓瑱行走時，夏至腦中有許多這樣的想法，摁不住，摁下這個浮起那個，讓夏至隱隱難堪。不要想太多，尤其是負面的想法，定時清除消極思想。夏至反復(fù)暗誦耶魯大學(xué)的這句告誡，讓自己平靜從容?，F(xiàn)實問題，夏至處理起來游刃有余。但久遠往事，夏至無法把控。誰也不能把手伸進過往里，去涂抹修改。要能，夏至?xí)㈨n瑱扔到江里去。

夏至沒帶幫手，只身到醫(yī)院送韓瑱回家。朋友雖多，但在這事情上夏至找不到可靠之人。這事的屬性是惡性，夏至不能讓別人知道，避免日后遭人利用。從住院大樓出來，夏至將韓瑱抱上汽車副駕駛前座，蓋上毛毯。前座已放平，對只剩骨架的韓瑱來講，寬余得像張小床。車子剛開出醫(yī)院門，雪便落了下來。無聲，但迅猛，幾乎是沉沉落在前擋風玻璃上，沒輕盈飛舞之勢，有狂雪呼嘯下乾坤之態(tài)。不同尋常。這雪這人這事都不同尋常。夏至打開雨刮器，調(diào)高空調(diào)，根據(jù)導(dǎo)航路況提示，開著越野車往望道村去。雪越下越暴，好像有個醉酒的粗魯男人站在云端往下撒，片刻工夫便將路旁街道、房屋、綠化樹白茫茫蓋住。車子在車流里只能緩慢行進，花了四個多小時才開到進望道村的道口。這時，進村道路已完全被雪厚厚封住。雪天村人鮮少出行，雪路上只有幾行淺淺的腳印。夏至猶豫車子進不進去。車子雖是四輪驅(qū)動，還是怕冰凍或不識路況陷住。韓瑱裹著毯子睡了一路，也許是昏迷。近村才睜開眼，見夏至看著窗外為難，他都沒問夏至到了哪里，便說，下車，爬坡，翻過去，快些。韓瑱只能一個詞語一個詞語艱難緩慢地說，路上的折騰讓他又虛弱了些。夏至知道，韓瑱此時更關(guān)注時間，早一秒到家也好，他要確保自己能死在老宅中。韓瑱說的土坡，在雪里已看不出來，只是白乎乎一片。白得已經(jīng)刺眼。來時，夏至穿著低幫冬皮鞋，沒穿羽絨服，身上仍是羊毛西裝和風衣，沒有下車踏雪翻坡的預(yù)料。況且翻坡時韓瑱不能走，需要夏至背，這難度可想而知。但韓瑱這么說，夏至評估后覺得也只能這么做，翻坡路短省時間，總不能讓韓瑱死在自己車上，把警察招來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夏至把越野車歇在路邊下車。一腳踏下，便咯吱一聲深陷在雪中，寒風與冷雪頓時從頭到腳包裹住他。已無退路，站在雪地里，夏至把該帶的東西系在腰間，然后走到車的另一側(cè)，彎腰背起韓瑱，再單手用毯子裹住兩個人上身，開始在雪地里開始高一腳低一腳走。飛雪撲面，雙眼迷離。每邁一步，那腳需雪深處踹，待踏穩(wěn)，方能將另一只腳從雪里拔出，抬起來挪向前方。每一步都發(fā)出咯吱聲響。

走了陣，韓瑱在夏至背上說，堅持，快到了。他的聲音沒剛才那么虛弱。夏至再次抬頭看前方的雪簾。面前，唯見雪順著風，從天空無聲跌落下來，一團一團落在眼前。望道村依舊隱在雪簾背后。

夏至大聲問，沒搞錯吧？

韓瑱道，沒錯，這味道，熟。

味道熟？夏至不解，雪天又冷又濕，天下都是這樣，還有區(qū)別？

韓瑱解釋道，不是雪，是泥地。

夏至依舊不解，道，雪這樣厚實，你還能嗅到泥土味道？

風雪中，夏至每句話都在吼。一張口，雪便飛入，落在舌頭上，帶來冰涼之感。夏至以前不會吼叫，說話平靜，母親曾建議他入鄉(xiāng)隨俗，在適當?shù)臅r機將嗓音提高些，顯露出氣勢來。夏至沒能學(xué)會的事忽然自通，嗓子完全打開來，開始吼叫。此時語言需要像石塊一樣沉，不然會被風雪輕易帶走。夏至也愿意對韓瑱這樣吼叫，吼叫含義本身就特別，帶著態(tài)度在里面。

韓瑱歇了陣才在毯子里道，能。這泥地特別。祖宗都埋在這里。這里，每一捧泥土，都有祖先骨頭朽化在里面。從小嗅這泥地味道，怎會不熟。

韓瑱積攢精力，說這么多話出來。他這話也特別，但夏至不想與韓瑱談祖宗。

此刻，風頭如刀面如割。頂在頭上的毯子已被硬雪蓋著，頭一動雪便往下大塊掉。夏至吼叫，你怎知我就是你兒子？韓瑱的頭一直緊緊貼著夏至后背，聽見夏至這么問，頭抬了下，但很快又貼回夏至背上。韓瑱道，不用怕，我不會四處說。答非所問，夏至想韓瑱自己也知道奸夫的名稱不好聽。過了陣，韓瑱又道，我看著你，一點點長大。聽韓瑱這么講，夏至暗自疑惑。韓瑱是否腦中缺氧、思維不清，將自己認作另一個夏至，而那個夏至剛好有個叫張桂蘭的母親？因為此前自己從未見過韓瑱，他哪能說看著自己長大。剛想問，韓瑱又道，你也見過我。

既然韓瑱這么講，下面只要說某年某月見，便是判斷真?zhèn)蔚囊罁?jù)。夏至便道，我不記得在哪里、在哪天見過你。

韓瑱道，那年，你十五，那日，你生日。

夏至的記憶努力往深處鉆，但十五歲的日子已完全沉沒。

韓瑱問道，還記得？

夏至道，都忘了。十五歲我在讀初中吧，腦袋里裝的都是物理化學(xué)題，擱不下其他事。

韓瑱道，那是八月十二，星期天，放暑假，你爹媽帶你和你妹妹上街。你穿件藍色襯衫，一條黃色褲子。你們到動物園去，看獅子、老虎、長頸鹿。一條鱷魚張著嘴朝撲來，你妹妹被嚇得大哭。你媽買來赤豆棒棍哄她。這些你記得？

這……不記得。

你們出動物園后，到飯店里去吃飯。你們四個人坐在窗口的位置上。吃完飯，又去戲院看電影《從奴隸到將軍》，你想起來了？

你說的這些，我都沒印象，你不會認錯人了？

韓瑱在夏至背上又微微動彈了下，過了一陣道，那天夜里，有個小偷從窗戶爬進你們家，被你爹媽發(fā)現(xiàn)，三個人在客廳里打，后來小偷被捉住。你爹你媽把小偷捆綁起來，又打電話叫來警察。三個警察來把那小偷押走。這事你應(yīng)該記得。你當時睜大眼睛在看，非常驚訝的樣子。

這段話像一盆熱騰騰的水，忽就把蒙住記憶的灰塵沖走。夏至依稀想起有那么一個夜晚，有警察到家里來抓走小偷。當時，地上是倒著個人，滿頭血污，自己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這段記憶浮現(xiàn)出來，夏至心微微涼下。他先前想要得到證據(jù)，但證據(jù)來臨又抗拒起來，有些不甘心問道，你怎知道這事？

我就是那小偷。韓瑱道。那天，看到你過生日，我實在忍受不住，脾氣古怪起來。我想抱抱你，摸下你的臉，抓下你的手。想法很瘋，我控制不住。夜里，我喝了酒，醉醺醺爬你們家窗戶，進到你房間。那是我第一次靠近你。你就在我眼前，我一伸手就抓到了你。我摸你的臉，捏你的鼻子，搬弄你的手腳。還摸了你的下身，因為你是我的種，韓家的種。我甚至想把你叫醒，聽你對我講一句話，哪怕是驚叫聲?？墒俏也桓?。我看了你好久，走時想到你家客廳把全家福取走，只求得到一張你的照片。

韓瑱一口氣說了許多，好像活泛過來，不像垂死之人。夏至聽了，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心里又有了些焦慮。這韓瑱或許到了回光返照的最后時刻。他可不能現(xiàn)在就死在自己背上。

韓瑱這次沒有停歇，繼續(xù)道，我取相框的動靜大，被你爹媽抓住。其實是我自己投降。桂蘭一看到我，就認出我是誰了。她怎么認不出我呢？在你爹大聲責問我時，她驚恐萬分地叫，你個小偷，你個酒鬼，是來害死我們吧。桂蘭一下喊醒了我。我的酒意退去，清醒過來。我停住手，不再反抗，任憑他們把我摁倒在地。要是論力氣，他們哪能抓住我。你爹把我捆上，桂蘭還不放心，抓件衣服，塞進我的嘴里。我知道桂蘭怕我亂說。她還是不了解我，不放心我。就在那時，我看到你走出臥室，穿著藍短褲白汗衫，眼睛睜得老圓，看著地上的我。你受到驚嚇了，我覺得對不住，便想朝你笑，可嘴巴被塞著，笑不出來。我就朝你擠了下眼睛。這下，給桂蘭看到了。桂蘭對我一陣打，又是用手又是用腳，瘋了一般，讓我鼻青臉腫。我看出來了，更看死心了，桂蘭那時一心想打死我。

在韓瑱的敘述中，夏至腦中漸漸浮現(xiàn)那血腥的場面。地上是一汪汪血，日光燈下，殷紅的血團邊緣泛著明亮的光澤。母親披頭散發(fā)，尖叫著踢打躺著之人。但這個故事也有破綻。夏至道，你說你力氣大，我父母不是你對手。你為什么不掙脫他們，開門或者翻窗戶跑掉，而甘心被捆住？

韓瑱沉默了好一陣后道，那時我想，在我的兒子面前，被我愛人打，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機會？有這樣一次，就要好好挨打。再說，我欠你們太多，又不能補償什么。拿我痛楚還債，才舒服些。

夏至聽了皺眉，韓瑱的理由如此瘋癲。

韓瑱道，后來，我因再犯盜竊罪、傷害罪被判七年。

再犯？這個詞說明韓瑱的故事是口深井。夏至沒追問。

3

真相清楚起來，夏至腦中的假設(shè)全部枯萎，將老夏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老夏的眼光從老花鏡上方投射過來，笑著問他，這重大事情，夏至你怎么不跟我說呢？老夏說罷，臉色頓變，憤怒在臉上燃燒起來。平日溫和的老夏，暴怒起來是頭獅子。以前有多親切，現(xiàn)在便有多憤恨。這些事能向他坦白嗎？不能。不說，是欺騙，罪由自己擔。說了，是痛苦，這痛苦全由父親自己去嘗。不告訴他，這是為他好。夏至用了一個奇怪的邏輯作了決定。

夏至抬頭往前方深邃處看。眼前迷迷糊糊，分不清天地。

這時，韓瑱道，我講這些，是要暖一暖你的心。

夏至不想得到韓瑱的好意，一絲一毫都不想沾上，便高聲道，有人說你是我親生父親的時候，我只是稍微有點吃驚。我已經(jīng)這么大，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斷，也有足夠的理智與冷靜。

夏至這話綿里藏針。

韓瑱卻道，這……很好。你長成這樣有出息，我高興。可惜你長這么大，我只送給你一份禮物。是只毛絨小熊，做小偷那晚我爬進你房間，把它放在你床頭。你可能真的沒見到。桂蘭哪里容得我給你送禮物。不說禮物，我的蛛絲馬跡，她都不允許出現(xiàn)在你周圍。我對她的做法，因為理解，贊同，所以不恨。我被抓到公安局去，人家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該怎么答？我講的都要在白紙黑字留下來，出口就難收回。我對他們說實話，說去看親生孩子？這樣我的罪過雖輕了，但我想到桂蘭驚恐的眼神，想到你立在房門口看著我，我不能這么說，會害你們。我就跟公安說，只是去偷些東西，沒想害人。我認了罪。但我一點也不后悔，為了你、為了桂蘭，我該這么說。

夏至厭惡韓瑱如此煽情，便道，其實你可以講實話，沒人埋怨責怪你。

不，不。你們都不埋怨，我會埋怨我自己。我說實話，毀了你毀了桂蘭，這可不行。我不能把你們拉到我的生活中來。我做苦力，沒辦法為你們掙來好日子。讓我痛苦些，換你們的幸福，我是能夠做的。我多痛苦一點，你們多幸福一點，我是愿意的。

夏至皺眉，不答話。此刻極為難堪，難堪得要將韓瑱從背上扔到雪地里去。他講了些什么話？自己是條卑劣的寄生蟲，在他的謀劃下，附著在現(xiàn)在父親身體里，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點點長大。長大了還在啃父親的剩余價值。到了成功之時，他便來將自己認領(lǐng)回去。這是多么無法容忍的卑劣之事。

韓瑱看不到夏至的難堪，還停留在悲壯大義的父親形象里。他說，我和桂蘭曾經(jīng)非常珍惜對方。每天我們都不舍得分開，下班時不顧一切趕著見面，天塌下來的事都阻不住我們倆。我們在一起吃的每一頓晚飯，雖沒什么好吃，可在我們眼里都是蜂蜜做出來的，是天上神仙才吃得到的。吃完飯，我們到江邊散步，下雨、下雪人少，我們就手挽手，打一把傘。散步回來我們就在床上抱著睡覺。我們以為這是天下最幸福的日子。當桂蘭告訴我，她懷上了你，我才發(fā)覺生活更加甜蜜。我們常談你。你是男孩還是女孩。要是男孩子的話，就是我這模樣，個子高高大大，但眼睛不要像我，要像桂蘭，因為她有漂亮的雙眼皮。要是女孩，就該是桂蘭那漂亮模樣，但鼻梁不能像她，她有一點點塌鼻梁。在你還沒成人形時，我們便這樣談?wù)撃?。一直談到你長大，我們要怎么做的問題。

夏至覺得聽夠、受夠了，不能容忍韓瑱如此肆無忌憚地講，便大聲問道，你現(xiàn)在的愛人呢？

沒有。

孩子呢？

沒有。

其他人呢？

沒有。

夏至沒想到韓瑱舉目無親。一想便懂，難怪他會對自己這么病態(tài)般迷戀。

夏至沉默著在雪地里走，用力壓制心頭的各種雜雜碎念。此刻，風攜著雪往臉上抽。臉被凍得緊繃，每一片雪花擊在上面，都帶來生疼。這雪看似亂，一片跟著一片撲面，卻又清晰可見。雪呼呼地連貫下，發(fā)泄著下，這陣勢仿佛要永遠這樣恣意放肆，將地面覆蓋住，將江河覆蓋住，再將所有的海洋覆蓋住。兩個人頂著的毯子上，雪越積越厚，雪塊從毯子上不斷跌落。雪沾眉眼，落在鼻尖、唇間的雪化成水后往衣領(lǐng)里流淌，夏至行走間不時要去擦下眼，在脖子處抹一把。望道村究竟在何處？莫非它已經(jīng)被雪淹沒，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怎么才能找得見它。

風雪彌漫。世界仿佛只剩下夏至與韓瑱兩人。

夏至一抬頭，望道村被雪覆著的輪廓忽地出現(xiàn)在面前。它果真突然出現(xiàn)，如韓瑱那樣，一下子便出現(xiàn)面前。透過雪簾，依稀看到坡下有很大的莊子，房子緊緊密密呼應(yīng)勾連著，從坡下一直向江邊鋪去。到了。夏至對韓瑱叫。韓瑱有了反應(yīng)。夏至看了一眼村莊，將頭擱回。夏至下坡走了一陣，韓瑱才低低地說，村后，最東邊。聲音低弱，像是兩片雪在耳邊飄，夏至認真聽才模糊聽到。

4

夏至加快腳步，向望道村而去。內(nèi)心有火苗在竄，希望能夠順利快速抵達卑劣故事的終止之地。又高高低低行了陣，到了韓瑱所說的村后東邊。見有道虛掩的院門被雪覆著，夏至伸腳踹開。院子不大，五步便走到正房門口。門是對開木門，上著鎖。韓瑱道，包里，鑰匙。夏至一手托住韓瑱，一手到系在腰間的包里摸索，摸到了那把鑰匙。仍舊是單手開鎖。鐵鎖沉穩(wěn)，沒扭來扭去，配合著夏至將鑰匙插進鎖孔。門開了，進屋，夏至粗看下，便將韓瑱背進東邊房間。那里果有張大床。

夏至將韓瑱放在床上。韓瑱已精疲力竭，臉色乏出蠟黃，眼白多起來，說話虛弱得斷斷續(xù)續(xù)，像個省略號在空氣中飄。韓瑱道，你趕緊，到外間墻，跟祖宗打招呼，告訴他們，你來了，我要去了。夏至稍微猶豫下，還是到外間來。在門外的雪光映照下，夏至清楚地看到墻上有四個像框，兩男兩女，都是黑白畫像，看著夏至微笑。夏至雙手合十作揖鞠躬，禱告一句得罪，回到里間。韓瑱問道，說了？夏至點頭，說了。韓瑱又道，你第一次回家，本該在屋前放鞭炮。夏至道，以后有機會。韓瑱停了下道，你記好，墻上是你爺爺奶奶，太祖太奶?，F(xiàn)在我要交代你三件事。

夏至點頭道，你說。

第一件，家里那把唯一的鑰匙，你拿好。每年清明、冬至、小年夜，回來一趟，燒點紙錢，不消一個時辰。祖宗不計較紙錢，只想看看后人如何。你可做得到？

夏至點頭道，依你。

第二件，你料告村里人，將我埋在你爺爺奶奶的下手邊，我要守著他們。

夏至點頭，依你。

第三件，我要你諒解。我對你來說，是多余之人。我不想這樣，卻也無法。你對我冷淡，我知，也該。但你這時諒解我，我才能攏得上嘴合得上眼。

夏至點頭，我不怪罪你。這是真心話。夏至心里還沒有對他的愛恨，有的只是一點厭惡。

我要謝你肯進家門，讓我對祖宗有了交代。要謝你，又沒什么東西可給。我尋思，你沒從我身上學(xué)到什么，我便教你一事，怎樣去死。這是我唯一能教你的東西?，F(xiàn)在你去卸塊門板，用兩張長凳擱在堂屋。

夏至便去做了。作罷，回到韓瑱跟前。他正閉著眼躺著，聽到夏至走進來的聲音，睜開眼道，去燒鍋開水，為我擦下身子。我不在意臟，可你爺爺奶奶在意。我感覺自己的大限快到，我盡量拖一刻，讓你從容些。

聽韓瑱這么說，夏至到灶間去燒水為韓瑱擦身。待夏至作罷這些，韓瑱道，你到箱子里找件干凈衣褲給我穿上。只要干凈，不計較厚薄。

夏至便去將木箱打開。一股樟腦丸氣味撲鼻而來。都是舊衣，夏至挑了還算整潔的夏衣夏褲，給他穿上。穿好，他便道，你把我抱上門板。

夏至彎腰將他抱起，走到外間，將他放到門板上。韓瑱躺下，慢慢摸索身子，躺正躺平，然后道，你準備一盞碗，倒些豆油在里面，拿被絮上的棉線擰一段繩，待我走后，你把它亮起來。這樣我就見得到路了。

夏至點頭，前前后后一陣小跑，將事情作罷。

韓瑱道，現(xiàn)在我還剩些力氣，跟你講些話。你有什么話，現(xiàn)在問我。

你還有別的要求嗎？夏至問道。

沒。

你與我母親的事，在城里告訴過別人嗎？

沒。那事會害你們。

曹師傅怎會知道？

沒跟他細講。最后無法，才讓他小心地去找你。

原來這就是曹師傅到大街上講事情的原因。夏至停了下，繼續(xù)問道，我是否要將這事告訴我母親？

不要說……原來的日子，好好過。

夏至沉默起來。韓瑱竟把一切掩蓋得很好。他找來自己，只是想臨終前領(lǐng)自己這個兒子回家，先前預(yù)想的許多棘手問題，都不曾出現(xiàn)。

夏至緊著的心松了下。

風挾裹著雪，從缺了門板的門洞里撲進來，有幾片雪落到韓瑱臉上。夏至伸手擦去。韓瑱臉上有一絲絲笑意出來，低聲道，我走，不怕，因你在這世上。在牢里，你在胎里三個月大時，我渾身無力，一口飯也吃不得，感覺身體發(fā)虛發(fā)蔫，好像少了三魂兩魄。我想我可不能死，我要出去看你們?？梢贿B幾天都是這樣。后來，我才明白，你成三個月人形時，要來取爹的魂魄去點化了。這樣，你終于算人啦。這么想過，我高興。我的魂魄在你身上，你活便是我活。

聽了這話，夏至的心暖了下，伸手抓住韓瑱的手，畢竟韓瑱與自己有生命之緣。夏至沒追問為什么韓瑱在坐牢，那故事會很長，只想靜靜地待在這感覺里。此刻抓住韓瑱的手，是心里有了絲悲意而生出的自我需求，還是因憐憫去安慰滿足韓瑱，夏至一時難以分辨清楚。一側(cè)臉才注意到韓瑱還光著雙腳。

夏至站起來，到里間找韓瑱的鞋。屋子里，根本就沒雙好鞋，或破爛或骯臟。比較起來，還是韓瑱從醫(yī)院穿回的鞋好些。但那鞋也已破損。夏至將那鞋換在自己腳上，把自己的皮鞋拿到灶間，在灶火上烘干，又用袋中的紙巾一點點擦拭，待皮鞋光亮起來，便給韓瑱穿上。韓瑱閉著眼，不說話，可眼淚從眼角流淌下來。夏至沒看到韓瑱流淚，只是細看他穿上皮鞋的腳?？傆X得別扭，便又把腳上的羊毛襪脫下烘干，給韓瑱套上。給韓瑱穿好，夏至站起來看，仍覺得不滿意。便進到里間，將自己身上西服、羊毛衫脫下，在房間里找了些韓瑱的舊衣褲穿上。拿著衣物出來時，韓瑱見到，便道，不可以，別傷著身體。

夏至不理，動手給韓瑱換衣褲。韓瑱拒絕，可沒一絲力氣。夏至給韓瑱換好衣褲，對韓瑱道，這算是我給你的禮物。

韓瑱雙目閉著不說話。夏至看到了他臉頰上的淚痕，打來熱水，用毛巾替韓瑱擦臉。擦罷，夏至輕聲問道，下面要做什么？

韓瑱慢慢睜開眼，輕聲道，等我走了，你朝東朝西喊數(shù)遍，爺奶伯嬸，韓家韓瑱走了。他們聽到哭告聲，會過來料理我的身后事。都是一個祖宗下來，他們身子里的骨頭與血，會趕著他們到這里來。后事你放著心，辦不好我也不怪罪。小包里有些錢，是我的積蓄，夠辦事情。如果還有剩下的，買個你喜歡的東西，算我這個爹送給你的禮物。

夏至想了下，點點頭。

屋子里再一次沉默下來。夏至守著，只聽風雪聲越來越大。另半扇門被風雪推得哐當響。坐在風里，夏至清晰感到了寒冷和饑餓。舉目四望，屋頂?shù)臋M梁、瓦磚依稀可見，乳膠漆粉刷的墻面有褐色的霉跡，像一塊神秘之地的地圖。嗅覺也回來了。屋子里被悶了很久的氣息，被門洞里吹進的風攪起，往夏至鼻子里鉆，與那個小包散發(fā)的味道相似。夏至忽然覺得自己坐在這屋里，一點都不真實。自己的昨天與現(xiàn)在，韓瑱的生與死，那么遠卻又這么近。夏至伸出冰涼的手，再去抓住韓瑱的手。韓瑱的手溫熱。

韓瑱睜大眼，艱難地對夏至道，兒，我要走了。你肯背我回來，讓我放心你沒變壞。以后你好好地，帶著孫子在世上活。有你，爹一生滿足。

說罷，韓瑱眼皮一點點顫著合上。

韓瑱走了。他終于走了。他就這樣走了？立在跟前看著，夏至一陣恍惚。死亡像風一樣，只是輕輕一吹，生命便終止。夏至忽從凳上跳起，他不能再看韓瑱?？謶謥砹?，立在他心尖上晃悠。夏至顫抖著拿起火柴，連劃了五根火柴，才將油燈點亮，放在韓瑱頭邊。

夏至幾乎是跳進院子，踏著雪跑出院門，亮開嗓子，朝東朝西高喊兩聲。

爺奶伯嬸，韓家韓瑱走了。

爺奶伯嬸，韓家韓瑱走了。

5

夏至的喊聲被勁風攜帶，隨雪落在村莊每一戶的院子里。片刻工夫后，立在雪里的夏至看到，有人從雪中露出身影走來。這都是韓瑱所說的爺奶伯嬸。陸陸續(xù)續(xù)屋子里有了十多個做事的人。也不用夏至說話，開始張羅喪事。夏至覺得此刻自己該走了。韓瑱死掉，事情結(jié)束便該脫身。不要多時便能到公路上，發(fā)動車子，三個多小時后回歸原來的生活。但夏至把小包交待給主事的老人時，那個老人問，你是我瑱弟的什么人？夏至愣了下。邊上有一女人叫出來，天呀，看他們可真像，莫非你是韓瑱的兒子？這女人一開口，夏至便聽得人說，穿著這身衣服，果真與韓瑱年輕時像。

夏至搖頭，暗想自己怎與韓瑱像呢？他注意看過，一點也不像。

主事的老人忽然道，你媽是叫什么桂蘭的吧？

夏至暗自吃驚。望道村人竟然知道母親的名字。不知深淺，夏至不敢答是與不是，問道，大爺，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

老人道，別大爺大爺叫，折我壽。你是我瑱弟的兒子，論輩分我是你房門大伯。說著，又細細看了夏至一陣道，你應(yīng)該是瑱弟跟桂蘭生的。那年瑱弟跟桂蘭回來過年，說過懷上小孩這事。大家聽后還等著吃喜蛋喜宴，不想瑱弟出了事。就是你呀，不聲不響竟長這么大了。

從老人的話里，夏至聽出兩條信息，一是母親竟然到望道村來過，二是兩個人跟村人講懷上孩子的事，證實自己便是他們兩個人所生。

一旁的女人說，那年我還記著呢，韓瑱領(lǐng)桂蘭回村辦喜酒，一個英俊得賽呂布，一個漂亮得勝貂蟬。我還尋思，老韓家可真有福氣。沒想到兩個人還是沒能一塊兒白頭。

夏至木木地問，他們辦喜酒？

老人道，你爹你媽結(jié)婚，院里院外八桌酒席，喝的是大曲，上的是豬后腿肉，很風光。那頓喜飯的酒香肉香，滿村聞得到。

夏至詫異，他們辦婚宴？

你當然不知，你那時可還在你爹卵泡里待著。老人道。

韓瑱居然與母親結(jié)過婚。夏至心抖下，立刻有了種異樣感覺。那感覺像只柔軟小手，一點一點揪夏至的心。原來韓瑱不是什么奸夫，而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父親。天啊，自己怎不知道這些？先前對他太刻薄了呀。但母親從未告訴自己這些，這么長久的隱瞞，肯定有她的理由跟道理。自己不知實情，不知者無罪，不然自己也不會這么待他。

夏至將心思緊下、收下，詢問老人，后來出了什么事？

老人搖搖頭道，這事我問起過原委，你爹告訴我說，一個夜里，他和你媽從江邊散完步回家，走過一段漆黑胡同時，他讓你媽先走，說是要小解一下。你媽便往前走，到胡同口等他。你爹其實不想小解，他早就看到胡同里有棵梨樹掛了果。那果看起來誘人，圍墻也不高，踮起腳尖就可將摘幾個，他便想摘幾個吃。他前后看看，沒別人，便摸索著去摘。摘到兩只梨后，他沒發(fā)現(xiàn)樹主已悄悄打開院門。他說那胡同很黑，又一心摘梨，根本沒注意到。等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啦，被樹主死死抱住了腰。你爹只聽樹主在暗中罵道，夜夜總少一兩個梨，現(xiàn)今總算逮到你這個反動賊，我們到公安面前去說。你爹一聽，就稻草屑一樣亂掉了。他可是棉紡廠主任，給人當賊捉住，多么沒臉面的事。他便想掙脫開來跑。但樹主兩手抱得很死，嘴里還大聲嘟囔。你爹害怕了，失掉理智，一伸手竟然從地上抓到半截磚。沒多想，將磚敲在樹主腦袋上。樹主忽然不動，像面條癱倒在你爹腳下。

他殺人了？

差一點。那人幸虧沒死，要不你爹就要被槍斃。當時，見那人倒在地上，你爹撒腿便跑。跑到你媽那里，對她叫不好打死人了。你媽被嚇壞，嚇得一邊哭一邊癱坐在地上。你爹想跑，見你媽這個樣子，又懷著你，他又怎能跑呢。后來你爹被公安捉去，判了十五年徒刑。

怎會這樣？夏至說罷，又想這就是母親與他分開的原因。母親沒對自己提這些，果然是因為這些是亂七八糟的舊事。

誰能料到禍事，便不去做了。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惦記那幾只梨，他那時是大廠的一個干部，工資也不少，去買兩個不就行了。兩只梨毀掉了你爹。你爹坐了牢，也死了心，當你媽來去看他時，他就勸你媽重找個男人，說他已不能給你媽和你什么東西，要給也只能給些痛苦。這痛苦可不是什么好東西，誰都不肯要，一痛起來便是東苦西苦，無處不苦。你媽不肯，但你爹執(zhí)意要離婚?，F(xiàn)實在那擺著。你爹問你媽，孩子出生成分是什么你知道嗎？知道后果嗎？寫上罪犯的后代，孩子一生一世就完了。你媽終于被你爹說同意了。那時，你現(xiàn)在這個爹死了媳婦和孩子。聽說是在江里劃船，船翻身都淹死在江里。這禍事給你現(xiàn)在的爹很大的刺激。你媽經(jīng)人牽線，認識了他。你媽只說是孩子的爹出意外死了，沒敢說他坐牢的事。

聽到此處，夏至才知父親早知自己非親生，難為他還待自己如此之好。

你爹每年清明、冬至、小年夜回來，總跟我邊喝酒邊講些陳芝麻舊谷子的事，每次講得淌淚水。這事太傷他啦。好好的工作沒了，好好的媳婦沒了，孩子跟了別人姓，他心里的難有多重多凄苦。我問他坐了兩次坐牢，難受不，他說一點都不難。我說天下人都怕吃牢里的飯，你倒一點也不怕。你爹便說，我坐牢可不是為償還自己的罪行，我是在為孩子爭取好日子。我說你都坐牢了，孩子沒抱過，不認得你，怎就是為孩子爭取好日子。你爹說，在外面我管不了自己，跑去看孩子會害他。這下到了監(jiān)獄里，有這個念頭也沒這個機會，這不挺好，害不著孩子，還能讓桂蘭放心。我便說，瑱弟你這念頭真特別，跟你爹一樣。你小時候調(diào)皮，學(xué)堂里的先生要用戒尺打，你爹心疼，就對先生說，子不教父之過，先生要打便打我吧，我挨打之后，再回去打韓瑱。這樣韓瑱得了教訓(xùn)，我也得了教訓(xùn)。老先生聽了你爹的話，夸你爹教子可與孟母三遷媲美……唉，現(xiàn)在講這一段，我都心硬生生疼，他的苦你們都沒體會。他以前回來，我也問桂蘭懷的那孩子后來怎樣了？他不作聲，喝悶酒。問多了，又一刻不停跟講你的事，讀書成績怎么好，人怎么帥，娶的媳婦怎么漂亮，孫子也聰明得很，一瓶酒喝完還不曾講完，忽哭忽笑的。如今我跟你嘮叨他的事，知道你們隔著過日子，怕你與他生疏不親，便想讓你暖暖心，讓你知道你爹多么喜歡你。你能將他送回來，他走得該高興體面，沒了以往的擔憂。

他擔憂什么？夏至問。

你爹總說，孩子是個好孩子，有出息，只是怕給孩子媽一味逼到高處，摔下便是跌大跟頭，所以憂心。老人答道。

夏至望著老人，說不出話來。老人雖然已經(jīng)蒼老，一頭短短的白發(fā)，滿臉皺紋，但眼神很淺，像一池清水可以見底，心里擱的東西都在眼神里擺著。

老人拍拍夏至肩道，這包還由你管。我主事，你主錢，咱們把你爹的后事辦好，過后我再講些他活著的事給你聽。他這一世活得不容易，你該拿出這屋子主人的心勁來，讓大家看到韓家這一屋還有后人，不斷煙火。

6

夏至一臉疲倦回到家。妻子、母親見了，一個顯得驚喜，一個顯得驚慌。妻子道，你終于肯回來了，找到你公司說是休假，可手機不接，短信、微信、QQ統(tǒng)統(tǒng)不回，我都快向警方求助了。夏至還沒答，母親急急道，你穿得這個邋遢樣子，被人綁架了？聽母親這么問，夏至想自己這幾日是被韓瑱綁架了。親生父親將大量的信息亂亂地塞進了他腦中。此時提不得韓瑱，夏至便道，沒事沒事，被綁架了哪能這么容易脫身，只是去鄉(xiāng)下找朋友玩。便上樓進了臥室，到衛(wèi)生間打開熱水籠頭，放了一浴缸熱水，脫盡身上衣物，跳了進去?？粗约荷碥|，腦中竟浮現(xiàn)出為韓瑱擦拭時看到的軀體，還有那個下身之物。夏至猛地從這瞎想中掙脫出來，勸告自己不要如此。不一會，妻子拿著干凈衣物進來，把衣服擱置好，問道，你究竟去哪了，怎不給家里打個電話？夏至笑笑，摸摸妻子的手道，沒事，手機掉車里，一直忙就沒給家里報信，讓你擔憂了。妻子狐疑地看著夏至道，怎么變得這樣甜蜜？不正常，說不定做了什么壞事。被小三敲詐了？嫖娼被行政拘留了？要不，你是一刻離不開手機的人，可以三天多不用手機，我倒服你。夏至依舊笑道，這事我日后跟你詳細匯報，一定講得讓你心服，現(xiàn)在不講，我自己還沒能理順，只怕講得不好。妻子彎腰，拿起夏至換下的衣服征詢意見，這些都扔掉？夏至道，先別吧。洗干凈收著，待以后決定。妻子便把衣服放進洗衣機洗，出去，邊走邊道，孩子補習(xí)要結(jié)束了，我去接，他念叨你幾天了。聽妻子這么說，夏至才知道這幾天忙得把孩子忘了。

夏至靜靜地泡在熱水里。這幾天的事囫圇吞棗處理掉，先前沒時間停下來深想?，F(xiàn)在該好好想想。

是否現(xiàn)在把這事給母親說清楚？韓瑱這個親生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人世，母親與他的愛恨情仇可以放下，安心過好余下日子。母親那時愛著韓瑱，這毋庸置疑。因為有愛，所以才恨。唉，在母親懷著自己的關(guān)鍵時刻，韓瑱竟然為幾只梨?zhèn)?，因盜竊罪和故意傷害罪入獄十五年，把母親逼進為難境地。頭腦發(fā)熱的偷梨之舉啊，害了大家。即使過了這么多年，母親的恨意依然未消，對自己還不吐露親生父親的事，態(tài)度強硬將他排斥在生活之外?，F(xiàn)在韓瑱已到了遙遠之地，可以告訴母親，讓她安心。

是否把這事告訴父親？難度在于母親欺騙了父親兩次。一次是告訴他原來的丈夫已經(jīng)死掉，第二次便是自己生日那晚，母親掩蓋了真相。這都是舊事，過去二十多年，父親未必認真去計較，一笑了之最好。但父親也有可能產(chǎn)生看法。他是敏感之人，未必認同母親對待前夫的做法。韓瑱是母親曾經(jīng)的丈夫，父親是母親現(xiàn)在的丈夫，在某一點上有通感。

夏至泡在浴缸里，細細想了下這兩個問題。也曾想把親生父親理透徹，但思維卻散著。韓瑱仿佛是盾，夏至的想法很軟很輕，無法扎破。好一陣，夏至從浴缸出來，將頭發(fā)吹干，細細刮去這幾日長出的胡須，抹好保濕水和護膚露，穿上妻子備好的衣服，曬一點香水。鏡子里，往日神采奕奕的夏至又回來了?？粗R子中的自己，另一念頭又冒出來，為什么望道村的人說自己的臉與韓瑱像呢？自己怎么看都不像。

夏至的母親坐在客廳里，看養(yǎng)生節(jié)目。這是老夏退下后她形成的習(xí)慣。見夏至下樓，招呼道，夏至你過來坐。夏至走過去，挨著母親坐下。母親將電視關(guān)了，眼光落在夏至身上掃視，問道，你這幾天干什么去了，整個人無精打采，一下便瘦了些。夏至心里盤算是否借母親的話頭把事情說掉。但又改變了主意，認為這事自己不說便也過去了。其實是不想讓母親難堪。夏至道，沒什么，即使有事我自己會處理。母親沉默一會道，我成天就怕你出些事。夏至道，媽你就別憂心我，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還操什么心。再說，我出事還有夏令在呢。母親佯裝發(fā)怒，別烏鴉嘴，我的心都碎在你身上了，你妹可沒得幾塊碎片，她總埋怨我偏心，找我要補償，昨天還拿了一對玉鐲去。夏至現(xiàn)在聽不得這些。夏令在這個家里是名正言順的，自己則是沾了母親的光而已。夏至站起來道，媽，沒辦法，我現(xiàn)在得出去，不能聽你教導(dǎo)。母親不滿，剛回來個把小時又出門，我才給老夏打了電話，說你回來了，讓他買些好菜，他蠻高興，你這么就走他要埋怨了。夏至道，我實在沒辦法，手機上有百來個未接電話，其中有些是重要客戶，不見面不行了。我現(xiàn)在先去處理，趕不及回來吃便給他道歉。

夏至拎著包出門，坐電梯下到車庫，開了車往公司去。到了公司門口，公司已過了下班時間。夏至想了下決定不上樓。他早知公司已下班，自己開車過來是這樣的結(jié)局。其實，手機也沒掉在車上，也沒有百來個未接電話。在望道村，夏至自己將手機關(guān)了。夏至從家里出來的原因，如同他回城時沒給家里打電話的原因一樣。夏至還沒把親生父親的事處理掉，內(nèi)心有隱隱有東西在那擱著，帶出些晦澀的不安。

夏至發(fā)動汽車，隨街道上的車流在城市里慢慢開。夏至需要回歸，找到以前的平靜從容之感。雨刮器刷刷輕擺，像汽車在眨眼。擋風玻璃外，雪三朵兩朵零星飄著，在風中曼舞。這是城市里的雪，被商場的櫥窗、建筑的燈火、街邊碩大的圣誕老人烘托出瑞氣。世界正通過電臺涌進車里。美國要求印度外交官立即離境，斯諾登揭示出資本主義新隱憂，日本“毒食品”事件蔓延全國，艾瑪沃特森與新歡海邊度假……手機屏幕飛快閃著，那是耶魯大學(xué)校友微信群在議論學(xué)校被控性別歧視的話題。夏至一點點滑落進原來的生活感覺時，忽然覺得韓瑱正在街道人流中，暗自看著自己，那投射過來的灼熱目光，甜蜜卻又痛苦，要將自己藏在汽車陰暗中的身影烤焦。

夏至怔了下。韓瑱怎么會如此出現(xiàn)，既現(xiàn)身于街道，又出現(xiàn)在腦海，在虛實間游走。沒想明白，便感覺自己的靈魂像只不聽勸的貓，倏然從身體里跳出來，朝韓瑱而去。夏至呆了下。三魂兩魄，果真是韓瑱所給？立即有了異樣的感覺。腦子里疼著，身子發(fā)軟，趕緊將車停到街道邊。

韓瑱是繞不過去的，夏至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們的命連著，不能否認不能更改。這個親生父親，讓夏至有了內(nèi)疚之感。韓瑱作為一個父親，他有權(quán)利這樣愛著，有權(quán)利將期望落在夏至的身上。自己不該去輕視、看賤這愛、這期望。

夏至嘆口氣。

從望道村人的口中，夏至已知韓瑱的愛。每日天剛蒙蒙亮?xí)r，韓瑱便出門坐公交去見夏至。別人都以為韓瑱出門去晨練，到公園打拳，在人行道上跑步。韓瑱以前要見到夏至，需要穿過半座城市，倒三次公交。后來坐地鐵方便了些。夏至讀書時，韓瑱到學(xué)校或夏家門口去等候。夏至工作時，就到公司或夏家門口去等。他不能天天等得到夏至。那時的等待便顯得焦急而痛苦。他的眼光在手腕上的石英表與街道快速來回。秒針分針怎么走得這么快，街道上的人怎么走得這樣慢。韓瑱恨不得把手伸過去，一直伸過街道，伸到夏家把夏至拎出來，放在自己面前。韓瑱只恨自己不是妖怪，無法這么伸長手臂，只能一臉黯然地往回趕。在漫長的等待中，韓瑱成了一個潛伏高手，他恰到好處地暗藏在街道的人群里，站在行道樹、廣告牌之后，身形淡定，眼光收斂地落到夏至身上。粗一看，那是看陌生人的隨意眼光。將那眼光表層的無意、隨便撕掉，熱烈與迫切便會顯露出來，在下面熊熊燃燒。韓瑱在望道村喝多了酒，便會嘮叨夏至值得一看。

看，我兒子的眉眼多俊。

看，我兒子的身高多好。

看，我兒子說話的神情多開朗。

看，即使我不能在他身邊陪他長大，即使他由現(xiàn)在的爹媽教著，可我的血就在他身上流著，這不是能隨便能換掉、丟掉的東西。

為見到夏至，韓瑱剛從監(jiān)獄里刑滿出來，便滿城尋找。原來的鄰居都不知道夏至母子搬往何處。韓瑱又迎著異樣的目光到棉紡廠打聽，那些眼光像鋼絲球在韓瑱的臉上擦，讓韓瑱的臉熱辣辣地疼。廠辦告訴他，張桂蘭已經(jīng)離開廠子，去向不知。真不知假不知，韓瑱無法去逼問。春節(jié)過后，韓瑱便到張桂蘭娘家去等，韓瑱守了三天終于見到了夏至和張桂蘭。夏至已是別人的兒子，張桂蘭已是別人的妻子。夏至已經(jīng)長大，十五歲個子高大。韓瑱覺得夏至英俊的模樣，跟他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韓瑱高興得打顫。從此，他像貓一樣藏在夏至的周圍，看夏至結(jié)婚，看夏至得子。

自己對韓瑱而言是全部，韓瑱對自己而言則是一個零。想到此，夏至再次暗嘆一聲，對著模糊的街道上韓瑱隱身處，輕聲道，如果事前得知，我是會回報你的，可惜，遺憾，很對不起，世上已沒了你。

7

夏家的星期六晚餐按慣例進行。一切都沒變。那幾個人，熟悉的話題，大家的看法。但夏至坐在其中，心里有些不踏實，幾次偷眼看老夏。老夏沒變，以往如何說，現(xiàn)在也還是那個風格，夏至卻聽出了不一樣的意思。這是心在作祟。春節(jié)前的兩次星期六晚餐，也有新元素注入。有一個新人出現(xiàn)在夏家的客廳。鐵打的星期六晚餐，流水般的客人。夏至知道，母親嫁給老夏不久，就開始了星期六晚餐。一次性客人頗多。這次新客人的出現(xiàn)，讓夏至得到一筆大單。夏至要幫助客人進行債務(wù)處理。那家公司本來是贏利的，現(xiàn)在要做成賬面虧損。隱藏起來的利潤，轉(zhuǎn)移到另一家關(guān)聯(lián)企業(yè)去。這樣，原來的公司能夠享受政府補貼和政策優(yōu)惠，那家關(guān)聯(lián)企業(yè)憑借贏利能力申請增發(fā)公司股票。在這以億元為單位的圈錢操作中，夏至的任務(wù)是保證每一步、每一筆都符合法律要求，在業(yè)務(wù)內(nèi)容、程序上讓這次資本轉(zhuǎn)移經(jīng)得起查。客人請夏至操作此事，自然不僅僅看中夏至的能力。在近兩次的晚餐中，也有新話題出現(xiàn)。老夏認識幾十年的一位朋友，從十二層樓上跳下身亡。他被上面盯住已有半年，使完所有關(guān)系和辦法還不能從網(wǎng)中脫身，便一跳了之，將一身麻煩事情帶走。夏至母親的一位朋友，將資本注入虛擬經(jīng)濟，資金鏈下端發(fā)生問題，資金鏈各環(huán)節(jié)一一斷裂，造成上端崩盤。那位朋友舉家出逃，聽傳聞在馬來西亞開一小超市度日。倘若被金主發(fā)現(xiàn)，一身肥肉可能要喂緬甸海的魚。形勢永遠是夏家星期六晚餐的一道大餐，營養(yǎng)價值在于細嚼后獲得的經(jīng)驗教訓(xùn)。

轉(zhuǎn)眼便是春節(jié)。夏至似乎順利地回到原來的生活里。但過完年，韓瑱忽然出現(xiàn)在夏至的夢中。韓瑱是那個夢的闖入者。夢中夏至正在會議室，韓瑱一推門就進來，進來便質(zhì)問夏至，我讓你買的禮物怎么還不買？一屋子人板著臉朝夏至看過來。夏至從夢中逃了出來。他那時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夢中，但依舊逼迫自己蘇醒過來。他怕韓瑱再問，小年夜為什么沒到望道村老家去祭祖。夏至無臉回答，他當初答應(yīng)韓瑱，只是有口無心，也怕自己身份在同事面前泄漏。

夏至以為韓瑱已經(jīng)被各種事務(wù)掩埋掉，但韓瑱頑固地出現(xiàn)了。

夢是不好的開始。此后夏至工作時，總覺得韓瑱在身后站著，猛一回頭，又沒什么。直到有一天，夏至回頭看到韓瑱立在身后，臉色鐵青地看著他，才覺事情不妙。近來為客人排除交易環(huán)節(jié)中的一顆顆地雷，夏至費了心血，常到深夜才能上床。睡在床上，腦袋還像馬達一樣高速運轉(zhuǎn)，停不下來。神思便有些恍惚。見到韓瑱次數(shù)多了，夏至到白云觀去請教。白云觀距離城市一百多公里，在一座大山里。以往夏至的母親、岳母常去，夏令給她們開車。夏至對她們的做法，不支持不反對，歸根到底是不信?，F(xiàn)在夏至一個人進山問卦。道士開出的解是八個字，緣起緣滅，知彼知己。夏至踏著被松樹覆蓋的山道下來時，心里不踏實。原先想得道符，化解一下。道士卻給了虛幻之詞。

夏至只能去知彼知己，還能怎么辦？除非要到醫(yī)生那里拿治療精神方面的藥方。這傳出去，十分危險。

第二天，夏至特意取了韓瑱的小包，用里面剩余的錢去商場買了只泰迪熊，放在車上。韓瑱又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上，臉色不再鐵青。夏至將車子開往碼頭去找曹師傅。心里沒底，現(xiàn)在剛過正月十五，曹師傅可能已回來，可能還沉浸在兒子的喜事中。

車子到了江邊碼頭，卻又不知道如何尋找。碼頭被雪覆著，江里的風吹上來，帶著深沉的寒意。江里三只貨船靜靜地泊著。船上數(shù)盞燈光投在江面上，幾道狹長的光帶隨水浪浮動。猶豫間，韓瑱對夏至說，下去可以看得到人。夏至下了車，走到吊車前展望，果然見到腳下的碼頭上，有一人蹲著在洗刷。那人戴著帽子，穿得臃腫。夏至遠遠地喂了聲，那人扭頭看。這下夏至看清，他在洗碗。夏至大聲道，這江水可不怎么干凈。他道，沒事，先洗頭遍，回去用自來水稍微沖下就成，省點錢。夏至喊道，師傅，向你打聽一個人，你認不認識曹師傅。從望道村回來，夏至學(xué)會了大聲喊話。那人站起拿著碗走來?？粗侨吮唤莸眉t彤彤的手，夏至記起往望道村去的情景，有了通感，暗自打個寒戰(zhàn)。那人走過來道，我們這里有好幾個曹師傅，不知你要找哪個。夏至道，就是那個回家給兒子辦喜酒的曹師傅。那人道，哦，你說的是三號碼頭的，他還沒回，估計看兒媳看上癮，一時半會不來上工。曹師傅果然沒回來。夏至又問，你認得韓瑱？那人說，韓瑱？老韓吧，老韓在這里做了幾十年，我自然認得。那人上下看了看夏至，道，你是警察？夏至驚愕他怎么如此問，連忙道，不是。律師？那人又問。這人兩句話就猜中了夏至的身份。夏至說，我是律師。心里疑惑，來找韓瑱的就是這兩類人？那人道，老韓在醫(yī)院里呢。夏至說，這我知道，他已在年前過世。他死了？這么快？那人似乎很震驚。夏至道，我只想打聽下他的家里事。那人看著夏至道，他家里的事不是解決掉了嗎？還有什么疑難事？別站這風口，這風賊，一會兒風就能鉆透衣服，你要聽便跟我來。說著，那人在前面走，夏至跟在后面。夏至覺得韓瑱已跟在自己身后，一步一滑地走。他們走進碼頭邊一個狹長弄堂，踏著踩得結(jié)實的冬雪慢慢走了兩百多米，進到一間小屋子。那里面有兩張雙層鐵絲床，中間是一張四方小桌，墻角有一個擱在木架上的煤氣灶。灶前墻上糊著報紙，報紙已經(jīng)黑糊糊的，看不見內(nèi)容。小屋倒還暖和，一問是開著電熱毯當空調(diào)用。

那人打開水龍頭，將碗筷沖一下，放進灶下的木架板上。這屋子里的空氣不好，味都悶在里面。夏至沒問，但那人還是解釋道，公司也有帶衛(wèi)生間、廚房間的宿舍，可要多出不少錢。那人用塊藍色抹布擦下凳子，問夏至，你是坐凳子，還是坐床？凳子干凈不暖和，床暖和不干凈，你自己選。

夏至見他坐在床上，便道，我也坐床吧，暖和些。說罷，在身后的床鋪坐上。見夏至坐下，那人道，你屁股下面的床老韓睡過。夏至連忙站起，那人又道，現(xiàn)在不是他睡的。

夏至還是看了下這張狹小的床。韓瑱已坐在床上，看著他，伸手拍拍床沿。夏至搖搖頭，慢慢在床沿坐下。

那人道，老韓的事，我大都知道。他與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外地人，沒這里的戶口，老韓有。他是個挺好又挺可憐的人。他坐過牢你知道嗎？夏至說知道，坐過兩次牢。那人嗯了聲，他第一次出來，就被街道上安排到碼頭上干活。說這是幫助他回到社會后，自食其力，更好地改造。剛從牢里出來，老韓每個星期都要到街道上去匯報工作情況，生活情況。那時這城市是全國樣板城市，常有外國大人物來參觀。老韓犯的事又重，街道上不放心。街道上免得老韓睡火車站，便給老韓安排了碼頭苦力活，算是讓老韓有了吃住。街道好事做到底，又給老韓做媒，讓他娶了個媳婦，說是有利于回歸社會。這美事，老韓其實是不愿意的，說心里有惦記的人，不想再結(jié)婚?？山值郎弦换鼗卣依享n做工作，老韓最后也沒辦法拒絕。老韓其實是嫌棄他的第一個媳婦腿腳不好，人很胖并且死得難看，脾氣差。她媳婦有間十多平方米的小房。結(jié)婚后，老韓掙錢，他媳婦在家花，老韓也沒說什么，只是想娶了媳婦，就好好待她，讓家有個家的樣子。后來他那個胖媳婦坐在馬桶上解手，心臟病發(fā)作死了。媳婦一死三個舅子上門，將老韓的衣物扔出，告訴老韓可以走啦，以后大家就是井水與河水的關(guān)系。老韓想想算了，還計較這些作甚，就回了碼頭?？蓻]等幾天，那三個兄弟報警，說是老韓因嫌棄他們的妹妹不能生小孩，下慢性毒藥將人害死。三個人是要將房子占得沒后顧之憂。老韓被公安局叫去審問，那段時候老韓整個人瘦了一圈。他媳婦已經(jīng)火化掉，哪里還說得清。警察找我們問話，問老韓曾說過什么。這個事情前前后后有一個多月，老韓才回到碼頭來。老韓第二個媳婦，是她在江邊撿菜幫子搭訕老韓的。她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結(jié)婚，說穿了他媳婦需要個男人為家里掙錢，而老韓需要有個女人睡覺。媳婦總是為錢與老韓吵，日子磕磕碰碰過了五年。家里那兩個孩子長大了，便不再喊老韓為爹。拼著命要錢，老韓不給，揮過來的拳頭比老韓還有力。老韓經(jīng)常被他們摁在地上。他媳婦見了也不過來勸開，任由兩個兒子威脅老韓拿錢出來。老韓錢被敲盡，哪能拿出多余的錢，實在熬不下去，便又回到這里。那兩崽子還跑到這里來問老韓要錢，大家一頓嚇才沒敢再來。他第三個媳婦，到上月為止還是他的媳婦。她是老韓第二次坐牢出來后找的。兒子成家、女兒出家，她單過，與老韓結(jié)婚后待老韓也不錯?？上ё詮睦享n喝酒太猛，別人一小口，他一大杯。別人一杯，他已一瓶。到醫(yī)院查出肝臟有毛病，生無多時，他媳婦就不管老韓了。人家也可憐，已經(jīng)死過兩個老公，如果老韓再死了，她這一輩子就擺脫不了惡名。她被別人議論怕了，到醫(yī)院責問老韓怎可以這樣，也就是老韓怎么允許自己生這種病、怎么能夠死在她前面。她提出要離婚。老韓說都這樣了，還離什么婚。他媳婦說，你有一口氣在，我們離婚，你走后別人就不能說我又成寡婦。老韓覺得她說得也對，便由了她。

聽他沒提到自己及母親，夏至問，他沒跟你們講第一次坐牢前的事？

他不怎么講，畢竟是心病。聽碼頭上的人說，老韓以前是棉紡廠的一個干部，工資高，還住著公房，日子很好過。出了事，廠里回不去便來碼頭干活，老韓自己倒也愿意，回廠里一輩子要給人議論。只可惜房子沒了。老韓坐牢前可能有媳婦，還有孩子。老韓沒說，可曾有律師來找過他，要他每月出撫養(yǎng)費。老韓一口答應(yīng)了。有二十多年，老韓拿到工資便到銀行去打款，將半個月工資當作撫養(yǎng)費給了別人，自己活得什么似的。一天三頓吃掛面，肉舍不得吃一塊，衣服幾年才換新，將糧票布票拿出去偷偷賣掉。這樣也沒怨言，有一年發(fā)傻，花十塊錢硬是從客人手上買只小熊，我們估摸是送給他那個要撫養(yǎng)費的小孩。那時我們每月才拿三十幾塊錢。后來等跟第三個媳婦的日子好過些，不用出撫養(yǎng)費了，老韓自己倒老了，一下又走掉。

夏至聽了暗驚。這撫養(yǎng)費顯然是給自己的。母親找律師前來討要贍養(yǎng)費，竟然從沒有跟自己提過。

夏至看韓瑱。韓瑱說，孩子，這是應(yīng)該給你的。

8

夏至決定跟母親談?wù)勴n瑱。

星期六上午，趁老夏到菜場去，夏至進入父母房間。夏至的母親正在整理衣柜。夏至立著看了陣，終于將話說出來。夏至說，媽，我見過他了。母親猛地直起身，手上拿著衣服僵直地站著，臉上的輕松不見了，臉也緊繃起來，他來見你了？

夏至一怔，自己都沒說這個他是誰，母親便明白了。母親能立刻明白，說明心里一直擱著這事。夏至道，不是，我去見他了。

母親的臉色明顯不高興，他還是來糾纏了，那么事情他都跟你說了？

是，我全部知道了。夏至說，這事你怎么不告訴我？

母親在床頭沙發(fā)上坐下，道，以前我沒告訴你，是想讓你安心讀書。后來也曾想要告訴你，有過猶豫，但總想就這樣過下去也好，讓你安心創(chuàng)事業(yè)。

可他畢竟是我親生父親。你不準他見我也就算了，我十五歲生日那天他來見我，你怎忍心誣陷他。

母親直勾勾看著夏至。夏至不知母親復(fù)雜的眼神里有些什么東西。過了陣，母親說，那時我已經(jīng)怕見到他，無法面對他。因為我沒守給他的承諾。他第一次坐牢時我探望他，告訴他這情景對肚子中的你不好。你一出身就因為爹是罪犯，要遭到許多人、許多事的歧視捉弄。他問我該怎么辦，我就說離婚吧，離掉了孩子出生后就沒這些問題，并說等他從監(jiān)獄里一出來我就帶著你回到他身邊。他答應(yīng)了。可我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回到他身邊。我向他提出離婚，的確是為你好，可是也有私心。那時我怕，怕大著肚子給人家笑話。廠里已經(jīng)有人笑話我，連娘家小姑子也笑話我，說我以為找到了白馬王子，結(jié)果卻是找了只蛤蟆。那時我很要強，她們在背后的議論我不能容忍，這些閑話真的會要我的命，逼得我跳進江里去。后來，廠里都在議論一個區(qū)里的領(lǐng)導(dǎo)老婆孩子淹死掉，便動了心，我要嫁給他，讓別人無法笑話我，將她們的難聽話怎樣吐出來的怎樣吞回去，只能繼續(xù)羨慕我巴結(jié)我。我托了人去跟他說媒，第一次見面后很不安，想對不起韓瑱，也怕老夏看不中我。結(jié)果還是看中我了。我便到監(jiān)獄里找韓瑱說了那些話。說假話雖然不好，可給我們倆掙來了好日子。我喜歡一家過這樣的日子，清楚只要韓瑱一出監(jiān)獄，必來找我們，這樣的日子就要毀掉。我時時想著怎樣躲開他。我有你，還有你妹，我該怎么辦？讓他把你帶走？那可是毀掉你啊。也就是這些原因，我見到他便怕，便急，也羞愧。因為虧欠他，拿什么都還不上。我只求他能離得遠遠的，不出現(xiàn)在面前。他偷偷進來見你，我震驚、憤怒、害怕，鐵了心要將他送回監(jiān)獄。那回我發(fā)誓，他再有下次，就永遠呆在監(jiān)獄里。

母親現(xiàn)在的目光里，依舊有震驚、憤怒、害怕。

夏至道，他怎樣想這事？他并沒嫉恨你，只恨自己魯莽，差點毀掉了你我，為此他向警察承認了偷盜。重回監(jiān)獄后，他也坦然，認為這樣就不用怕控制不住自己，跑來見我。你的想法讓我羞愧，他的想法更讓我羞愧。剛開始得知這整件事，我覺得自己是條寄生蟲，依附在現(xiàn)在的父親身上，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可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是在啃親生父親，把他啃得只剩一堆白骨。

夏至的眼前，浮現(xiàn)出韓瑱那只剩骨架的身軀，黯然道，啃了這么多年，我還渾然不知。媽，我們家條件這么好，你何必去要他的撫養(yǎng)費。

母親道，我只想讓他日子難過。我要的越多他的日子就越難過。他的日子不能好起來，我不允許他好起來，好起來的話他便會想著將你帶走。他只能永遠窮著，困著。

夏至無語。母親打著愛的旗幟，將韓瑱死死壓制在痛苦境地。母親對自己的愛，或者是自己的成長，竟然這樣殘酷、自私。夏至感到了深深寒意。

母親卻又怨恨地道，你現(xiàn)在多愁善感覺得難過了？這都是他給你造成的惡劣影響。韓瑱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只會毀掉你。見一次面就如此，可見生活在一起那還得了。他那些東西完全能夠毀掉你。雖然他是你親生父親，我覺得你一點也不要替他難受。我早給你說過，任何一個人、一件事的成功，都要善于利用別人的犧牲來成全。哪個成功人不是這樣？對別人的犧牲、成全有惻隱之心，還能成什么大事情。

母親見夏至情緒低落，嘆息一聲道，你現(xiàn)在也當?shù)?，該如何處理這事，你自己決定。你一向處世冷靜，我知道你能將這事處理好。適當給點補助也可以，我問過律師，你也有贍養(yǎng)他的義務(wù)，給點錢還是可以的，暗中看看他也可以。但總之，我勸你珍惜眼下事業(yè)，不要將事情弄大，攤上臺面讓自己難堪。媽花了這么大的代價才替你鋪出一條好路，別輕易放棄掉。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夏至道，以后還能怎么辦，他已死了。

母親從沙發(fā)上猛然站起，又黯然坐下。他死了？他怎會死了？都沒告訴我，就這么走掉？母親被什么刺中，痛苦與驚訝之色在臉上浮現(xiàn)。

夏至看著母親，想不透她想什么。她那么憎恨他，現(xiàn)在又如此責怪。

母親沉默一段時間，說道，他肯定是恨我的，說不恨是假的。他怎么不恨我，他應(yīng)該恨我的。

夏至搖頭，他不恨你，只是擔憂你，擔憂我。

母親抬起頭，看著夏至道，我不需要他對我這么好。這個人往好里說是純真，往壞里說是腦袋拎不清爽。他肯定已告訴你第一次進牢房的事，那事只能證明他天真式的愚笨。

他沒說，是別人告訴我的。他去偷梨被人捉住，情急之下砸了別人，被判十五年徒刑。

這么講的？夏至的母親苦笑下，又冷笑下，他永遠都會在外面這么講。夏至，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我才是那個偷梨的人。在那漆黑弄子里，我騙他，借故落在后面，去摘人家院中的梨。我只想讓在我肚中的你，多得到些營養(yǎng)。那時可沒什么東西吃。我只想著摘梨，沒有防備，給主人家捉住。那時，我害怕，被人當賊捉住送到警察那兒去，我一生就毀掉了。韓瑱也不會再喜歡我了。我掙扎不掉，求饒不行，情急之下一伸手抓到地上半截磚砸下。那人便倒在地上，沒了動靜。我慌張地跑向他，告訴他，我殺人了，我殺人了，要被捉去槍斃了。他扶著我搖晃的身體，也非常焦急。我說，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辦呢，也要活不成啦。我便放聲大哭，一點點癱坐在地。這時有人往這邊來了。那一刻，我以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被抓去槍斃。我聽到他說，這事是我們共同造成的，我去擔責，你不能被槍斃，你和孩子都要好好地活。他便把我手指扳開，將我緊握的半截磚頭抓在手里舉起，對趕來的人說，是我干的，我砸了人了。

故事的起點竟然是這樣。它怎么能夠是這樣？夏至剛一驚愕，便想去否定它。來不及了，它立刻像千萬條鞭子，朝夏至劈臉抽來。剎那間痛苦就襲上心頭，像張著獠牙利爪的千萬只怪獸在夏至五臟六腑里奔跑嚎叫，讓夏至疼得一時無法呼吸，臉色蒼白起來。夏至一下看清，韓瑱是怎樣被自己與母親一口一口吃掉的。即使被啃得鮮血淋漓，陷在無窮無盡苦痛中，韓瑱仍獨自扛著苦難，讓他們在云端幸?？鞓?。直到要永遠熄滅那顆思念與愛的心，才來找自己。他哪里做得不夠好，以致母親要用極其鄙視的口吻評價他、嘲諷他，自己也曾極其冷漠地盼著他快點死掉。夏至心如刀絞。這是從未有過的痛。仿佛韓瑱給予的三魂兩魄，正在被人從心窩處抽離出軀體。憤怒的火苗起來了。夏至冷笑著對母親道，你那時是故意抱著他，提起肚子中的我。

母親怔了下，然后道，這事我也問過自己，我為什么要那樣對他說。開始我不承認，后來我可以面對自己，當初的確是帶著目的去說的，我希望他能夠代我去認罪。事實證明，我的用心是對的。我能夠把你帶到今天這個高度，他可以嗎？為了證明我那樣說沒有錯，我付出了多少努力。能嫁給老夏，是輕而易舉嗎？他眼前有多少漂亮女人像河里的水一樣流淌，為什么媽就能夠嫁給他了？因為媽沒有退路，不成便是死。那些漂亮的女人沒媽的必死之心。我纏住了老夏，去闖他的辦公室，告訴他單位里的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老夏好上了。老夏要面子，我就不給他面子，找他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哭訴，甚至在地上撒潑翻滾。對老夏使出的這種手段，一點也不亞于去騙韓瑱。夏至，我只想帶著你功成名就，證明給韓瑱看，讓他不要后悔，證明給老夏看，當初用下三濫手段嫁給他的張桂蘭值得他娶。我一步步為你將這城市為你打通，讓你凡事成功，這是為了證明給你看，媽對韓瑱、老夏這么做是值得的。你們都認可我，這也是證明給我自己看，我這么做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母親的話，像團野火吞噬掉夏至。夏至感到靈與肉一陣跳動，內(nèi)心的堅硬像巧克力一般融化，他無法再注視母親的臉?；仡^看韓瑱。韓瑱卻不在身后。關(guān)鍵時刻，他倒不在了。

母親拉開柜子，將一封信拿給夏至道，這是韓瑱第一次坐牢時寫給我的信，此后便再沒信來。這信我沒敢扔掉，害怕總有一天得讓你讀它，你才能安心。我害怕有這樣的一天，這一天來了，就證明我對你教育還沒成功。你現(xiàn)在讀讀這信，是他自己愿意這樣。我們現(xiàn)在成功了，讓你這個韓家后人光宗耀祖，算對他有了交代，他也該很知足了?，F(xiàn)在你看完這信，收收心，在晚上的飯桌上，安心做好你的事、講好你的話，在老夏面前不要露出知道這事的痕跡。有些事能夠在臺面上光漂地擺著，就不要戳破它。

夏至拿過信，打開信箋看。信很短，只有五句話：我愿意坍塌成廢墟，只要我所愛的你們，是青青的常春藤，沿著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援上升。

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巴掌扇在夏至臉上，夏至有了熱辣辣的痛。韓瑱的愛被母親利用得如此殘酷，母親以愛的名義去傷害了另一份深沉熾熱的愛。夏至合上眼，韓瑱浮現(xiàn)在黑暗里。夏至喊了聲爹。韓瑱輕聲安慰，別怕，別怕，跟著良心走。夏至拿著信走出父母房間，決定現(xiàn)在就出門，到望道村老家去住一段時日。夏至不想再吃星期六晚餐，韓瑱就是這樣被吃掉的。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