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30年多了,可是夢里還無數(shù)次回到老宅,夢醒時,還恍惚覺得是躺在老宅的土炕上,那摻著泥土和炕煙的氣息還在我的胸口間縈繞,讓我的心一次次地顫動、鎮(zhèn)痛,夢里老宅清晰的畫面,許久無法從腦中剝離。
聽外祖父說我家的老宅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一直傳承了十幾代。它坐落在村子東頭一處最平坦的高崗上,旁邊百米遠就有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河,還有一座小石橋。老宅面積很大,有正房、東西兩溜廂房及倉庫、谷倉、牲口棚、雞舍和門樓,正房和東西廂房都是青磚灰瓦,院墻也是由青色石塊壘砌起來的,上面冠以一排赭石色的琉璃頂,屋前還有一道小榆樹剪成的籬笆隔墻,菜田一直從隔墻延伸到門樓,屋后是種著各種果樹、花樹、盆栽的花園,前后園都有通向院子的柴門,正門口的西側還長著一棵百年的老榆樹。
非常有幸,我的整個童年時光都是在那里度過的,初中時雖說在縣城住校,可在寒暑假期,我都要像候鳥一樣飛回到那里棲息,度過了一段段美妙的時光。
在我的記憶里,老宅的四季都是美的,讓我流連和沉醉。
春天,老宅后園的海棠、李子、杏子、櫻桃樹還有不知名的樹相繼開花,這一簇嫣粉、那一團火紅,惹得蜜蜂嗡嗡地忙著,蝴蝶翩翩地舞著,這個時候,也是我們一群孩子鬧得最歡的時候,我們在前后園追趕著、嬉戲著,鬧得雞犬不寧,不時碰得院內(nèi)的各種物件乒啪作響,有時還會遭到外祖父、外祖母或舅舅、舅媽們的幾句帶有疼愛的斥責。
夏天,石墻上的青苔綠得刺眼,石縫里的蟋蟀也叫得格外響亮。院子里的柿子、黃瓜、甜瓜不等熟透就被我們啃食殆盡,老人們則常常搬幾把小凳坐在絲瓜棚下納涼,喝著茶水聊著閑話。
秋天,大人們趕著牛車把從田地里收回的玉米、豆子、水稻一片片地攤在老宅的院子里曬,我們就在上面打滾、翻跟斗,表哥們還不時打著口哨轟著來啄食的雞鴨和偷襲的麻雀,直到玩得滿頭大汗、精疲力竭,身上沾滿了豆莢和稻芒。
冬天,大雪將老榆樹罩上了一個蓋子,像一個粗狀的白蘑菇,露出的枝椏上落滿了唧唧喳喳的麻雀。屋檐下一串串冰溜子晶瑩剔透,被男孩子們掰下來當冰棍一口口地吮著,全然不顧手已被凍得通紅。女孩子們則在堂屋那青磚刻著花紋的地上,用石筆畫上格子來跳口袋。男人們圍在火盆旁卷著旱煙、摸著小牌或算計著一年的收成,該辦多少年貨,哪天該殺年豬了,女人們忙里忙外地準備著上供的花饅頭、粘豆包和凍餃子。我們就知道,離穿新衣服、給壓歲錢、放鞭炮的好日子不遠了。
在我的記憶里,老宅的閱歷是神秘厚重的,讓我忍不住好奇和猜想。
老宅的西廂房有一個小耳房,門上一把銅制的大鎖,平時輕易不開,也不允許我們進去。有一次外祖父開門的時候,我從門縫里瞧見了一排排紅色的木書架,上面有許多書。我非常好奇,幾次想跟外祖父溜進去都沒有成功,我上初中那年,清晰地記得是陰歷小年那天午飯后,來求外祖父寫春聯(lián)的鄰居絡繹不絕,趁外祖父開耳房進去取紙硯的空子,我瞅準了機會鉆了進去,貓在書架下,待聽到外祖父的腳步聲遠去了,才放心地站起來。我驚愕了,不亞于發(fā)現(xiàn)一個“新大陸”,視線里一排排古銅色的書架,立著一排排書,有成盒的、也有單本的;有線裝的、也有精裝的。我小心地打開一盒,有若干冊,里面的書全是那種黃黃的、極薄的紙張,有整齊的毛筆小楷,有灑脫的行書,還有印刷的,均是豎行排版,外面用精致的骨針別著。我翻著、看著,可謂圖文并茂,有的畫著仕女、才子,似乎是敘述著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有的畫著人體穴位圖,好像是醫(yī)典;還有的畫著騎馬持戟的士兵,疑是描述一場戰(zhàn)爭。繁體字,我看不太懂。我決定轉移目標,直奔精裝書架,《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牛虻》《鋼鐵是怎樣練成的》《苦菜花》《紅巖》……我一本本地看著,飛快地瀏覽著,記不清看了多少本,忽然,我恍惚聽到誰在呼喊我的小名,可我的腿又僵又麻,腳已挪不動了,我這是在哪里?環(huán)顧一下四周,才感覺房內(nèi)的光線已暗了許多,一縷夕陽正從那唯一的一扇小木窗射進來,我本能地大聲應著,我聽見了鑰匙開門的聲音。當表哥表姐們看到驚恐不安、臉上掛著淚痕還捧著一本《苦菜花》的我,都哄笑起來,我已被關了5個多小時了??墒牵瑥哪翘扉_始,我破例得到了那把大大的銅鑰匙,外祖父給我換了新燈泡,清掃了積塵,還擺上了一把老藤椅。于是,我在那里度過了無數(shù)個最美好的閱讀時光。爾后,在我的心里也埋下了一個奢望,等我有了房子,一定要把那些書搬過來,當成珍寶收藏,再研究研究那些古書,是哪位先人的真跡。后來,特別是當我知道,那些書是犧牲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的五舅的珍藏時,我的愿望就越發(fā)地強烈,可我卻不敢對他們講。
在我的記憶里,老宅的先輩是不朽的,值得我去敬仰和懷念。
后來,外祖父帶著他20年村長的榮光去世,緊接著外祖母也在義務給村民看病、接生30年后辭世,四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舅舅和舅媽也先后因為年老體弱,分別去了表哥、表姐家或敬老院。
我考學在外的第一年,就聽說老宅換了主人,我還天真地認為,他們一定是看中了老宅的幽深和古樸,會完好地保留著它??墒牵义e了,在我畢業(yè)那年,當我千里迢迢奔到它的身旁,想再看看它時,它已變成了一片廢墟,連那棵老榆樹也未能幸免。我痛苦地蹲在那片承載我無數(shù)歡樂和記憶的土地上,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悸痛席卷全身,我沒有能力將老宅保留下來,也沒有為此做過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努力。我后悔,沒有提前搬走那些書籍,是我遺棄了它們。不僅僅是因為我痛失了那些留著我指紋和淚痕的寶貴書籍,更是因為老宅的消失也帶走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印記,以及那些熟悉的曾經(jīng)刻進我的歡笑和小小憂愁的一磚一瓦。
到鐵路工作后,我隨著火車游走了很多古鎮(zhèn)、鄉(xiāng)村,試圖尋找老宅的蹤影,哪怕不惜動用我所有的積蓄去復制一個也好,但我深知,我卻再也無法復圓它的靈魂,給予它新生了。是呀,在終日埋頭于電腦、出入于網(wǎng)絡的生活里,我給自己留下的空間又有多少,能容我心靈棲身的空間又在哪里?
老宅已蓋在了我的心上,隨著我的心跳一次次復活。
老宅已融入我的血液中,伴著我的生命而歸于永生。
我知道,我還會回去的,在夢里。
作者簡介:張琳,鐵路作協(xié)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詩歌作品多次在《人民鐵道報》《哈爾濱鐵道報》和《牡丹江日報》上發(fā)表,并多次獲獎。著有《心靈網(wǎng)頁》詩歌、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