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明

改變命運的10分鐘

李三仁是蒙古族人，他和尚愛云有3個兒子，都出生在牧區(qū)，老大昭力格圖，老二呼格吉勒圖，老三慶格勒圖。

1995年3月，老二呼格吉勒圖成為一名煙廠職工，與他同一天進廠的還有一個青年，名叫閏峰。巧的是，兩人都出生在1977年9月，都進了同一個車間，沒幾天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1996年4月9日，閆峰和呼格吉勒圖上晚班。晚上8點，兩人在一家小店吃晚飯，點了個砂鍋，還喝了二兩白酒，之后返回車間。工廠不允許上班時間喝酒，于是，閏峰讓呼格吉勒圖去買兩塊泡泡糖遮遮酒氣。

10分鐘后，呼格吉勒圖回來了，遞給閏峰一塊泡泡糖后，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但一兩分鐘后，他又來找閆峰，焦急地說要“一起出去一趟，女廁所出事了”。閏峰追問什么事，呼格吉勒圖也不說。

直到兩人走出工廠大門，呼格吉勒圖才說，經(jīng)過女廁所時，聽到女廁所里有人在喊叫，之后就沒了動靜。兩個剛滿18歲的青年壯著膽子走向了女廁所。微弱的火光下，他們清楚地看到，在廁所坑位中間，一個半人高的隔墻上，躺著一個下身裸露的女人。

閏峰并不想報案，擔心給自己惹麻煩，但呼格吉勒圖執(zhí)意要去報警。

那一夜，在呼和浩特市新城區(qū)分局審訊室里，兩人被隔離訊問。凌晨兩點多，閆峰聽到隔壁房間里傳出桌椅碰撞的聲音和呼格吉勒圖的喊叫聲。“我想他可能是被打了?！遍c峰說。

第二天一早，閏峰獲準可以回家。經(jīng)過訊問呼格吉勒圖的房間時，閏峰從門縫向里張望，看到呼格吉勒圖戴著一頂白色的摩托車頭盔，手被銬在暖氣片上。顯然，警方?jīng)]有放他回家的打算。

“那時候我們都不懂法”

呼格吉勒圖怎樣從報案人變成犯罪嫌疑人？

唯一披露當年辦案過程的，是《呼和浩特晚報》當年一篇報道《“四·九”女尸案偵破記》。“馮志明（時任新城區(qū)公安分局副局長）和報案人簡單地交談了幾句之后，他的心扉像打開了一扇窗戶，心情豁然開朗了……馮副局長、劉旭隊長、卡騰教導員等分局領(lǐng)導，會意地將目光一齊掃向還在自鳴得意的那兩個男報案人，心里說，你倆演的戲該收場了?！?/p>

據(jù)報道描述，案發(fā)次日，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局長王智親自來到分局，發(fā)表三點指示：一、對呼格吉勒圖的痕印進行理化檢驗，從中找出證據(jù)；二、從間接證據(jù)入手，形成完整的鎖鏈，打掉他的僥幸心理；三、注意審訊環(huán)節(jié)，從供詞中找出破綻，一追到底。

“經(jīng)過意志的較量，更是決策和判斷的考驗，他們把呼格吉勒圖帶回分局是完全正確的，鱉已被扣進甕中了。最后證明死者和呼格吉勒圖指縫余留血樣是完全吻合的，殺人罪犯就是呼格吉勒圖?！?/p>

1996年5月23日，案發(fā)后第44天，一審開庭。這也是此案唯一一次開庭審判。

開庭前3天，李家聘請了一位叫張娣的律師，開庭當天又匆忙請了一名律師丁守君，時間太短，律師連案卷都沒看就上庭了?！澳菚r候我們都不懂法?！鄙袗墼普f。

庭審的時間很短，呼格吉勒圖幾乎沒有任何機會爭辯。張娣律師在庭上做了罪輕辯護，丁守君律師則一句話也沒有說。

內(nèi)蒙古中級人民法院當庭宣判：呼格吉勒圖犯流氓罪、故意殺人罪成立，判處死刑。

呼格吉勒圖提出上訴。6月5日，內(nèi)蒙古高院書面審理后，認為一審“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當時，死刑復核權(quán)還在地方高院，二審審理和死刑復核常常合二為一，呼格吉勒圖的罪名與處罰便在此畫上了終止符。

背負恥辱，過完一輩子

事實上，呼格吉勒圖也曾翻供。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市檢察院詢問呼格吉勒圖時，他曾表示：“公安局的人非要讓我按照他們的話說不可，否則不讓我解手……他們說只要我說了是我殺了人，就可以讓我去尿尿……他們還說那個女子其實沒有死，說了就可以把我立刻放回家……”

但沒有人對此給予應(yīng)有的重視。

“當時公安辦案壓力很大，為了盡快破案根本不按程序來，十分倉促，確實有刑訊逼供現(xiàn)象?！眱?nèi)蒙古政法系統(tǒng)一位老干部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6月10日，死刑執(zhí)行。從案發(fā)到行刑，僅62天。

李三仁和尚愛云將兒子草草葬在老家的樹林里。他們說，作為強奸殺人犯的父母，他們覺得沒有臉面，因此碑上只刻了兒子的名字，連生卒年月都不好意思刻上。

呼格吉勒圖死后一個月，李三仁的牙齒全部掉光，黑發(fā)成了白發(fā)，尚愛云則整日以淚洗面。1998年，大哥被買斷工齡下崗，之后靠賣菜、打零工過活。學習最好的三弟慶格勒圖，因為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初中畢業(yè)沒有再考高中，遠離家鄉(xiāng)外出打工，現(xiàn)在成了一名司機。

作為呼格吉勒圖的生前好友、一同去報案的閆峰，也成為議論的話題。閏峰多次聽別人偷偷議論他喜歡偷瞄女廁所，還和殺人犯交朋友。

閏峰最終離開了卷煙廠，四處打工，在澡堂當過服務(wù)員，在工地當過小工，現(xiàn)在是一家物業(yè)公司的電工，一個月2000多塊錢，既沒成家，也沒有積蓄。

閏峰說，如果這件事沒有發(fā)生，他和呼格吉勒圖可能依然在卷煙廠工作，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卷煙廠如今效益很好，月工資可達六七干元。

消失的物證

2005年10月，一起當時震驚全國的系列強奸、搶劫、殺人案告破，犯罪嫌疑人叫趙志紅。趙志紅交代了他犯下的27起大案，其中殺人未遂案6起，殺人已遂案11起，強奸案10起。令人吃驚的是，他供述的第一起案件便是1996年曾在賽罕區(qū)一公廁內(nèi)將一名女性強奸殺害。

辦案人很快發(fā)現(xiàn)，這起案件就是已經(jīng)告破并結(jié)案9年的“4·9”女尸案。

2005年11月，呼格吉勒圖去世9年后，閆峰被叫到市公安局，警方反復讓他回憶當年的細節(jié)。閆峰反問：“是不是當年的案子鬧錯了？”警察沒有回答，只是叮囑他，問話這件事不要對外說，以后可能還會找他。

閏峰后來從新聞里得知，抓住了一個交代“4·9”案的人，他開始堅信好友呼格吉勒圖是冤枉的。他后來還被問了兩次話，時間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一次被叫到賓館，公、檢、法的人都在場，還有一次被叫去了內(nèi)蒙古高院。

另一位推動此案再審歷程的，是新華社內(nèi)蒙古分社記者湯計。他先后就呼案寫過5篇內(nèi)參，呼吁領(lǐng)導重視并徹查，幾乎每份都獲得了上層領(lǐng)導的批示。

李三仁和尚愛云則開始了漫長的上訪路。他們每周去內(nèi)蒙古高院一次，每年去北京三四次。

趙志紅案發(fā)后，復查組想要調(diào)取當年的物證，卻發(fā)現(xiàn)皮屑和最關(guān)鍵的物證精斑都丟失了。究竟怎么丟失的，眾說紛紜。

2006年11月，趙志紅案開庭審理，公訴方指控趙志紅的犯罪事實中，沒有“4·9”案。

而庭審一個月后，趙志紅在看守所里遞交了一份《償命申請書》，再次表示，1996年他曾在毛紡廠宿舍公廁內(nèi)強奸殺害了一名年輕女子，“被捕之后，經(jīng)政府教育，在生命盡頭找回了做人的良知，自己做事，自己負責，還死者以公道，還冤者以清白。”

（孫光星摘自《中國新聞周刊》總第68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