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決定去一趟陳小米的故鄉(xiāng)。那一個名叫瓦河灣的小鎮(zhèn),多年來一直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我覺得我愛它甚至勝過我曾經(jīng)逃離出來的故鄉(xiāng)木鎮(zhèn),雖然我至今還未去過一次,但它在我無數(shù)次的想象里,已經(jīng)熟悉得像在那里生活過幾十年,那里的一草一木,以及陳小米小時候踏過的每一個腳印,都讓我癡戀不已。
陳小米總愛傻傻地問我“愛不愛她”,這真讓我無法回答。這簡直就像是問我需不需要吃飯喝水一樣,于是,在我決定向她求婚之前,在這個略顯炎熱的五月,我決定動身來一次遙遠(yuǎn)而奇特的旅行,這也足以從側(cè)面佐證我對陳小米的熱愛。我本不是個浪漫的人,但這個浪漫的想法一旦產(chǎn)生,就讓我激動不已,我恨不得即刻啟程,這也足以說明我是一個感性而易于沖動的人,但我堅信,在和陳小米戀愛乃至向她求婚這件事上,我一定是做對了。
我收拾了一個背包,特意裝上陳小米從小到大的相冊,還有一架剛剛買的小型DV攝像機,就匆匆上路了。我做好了一切吃苦的準(zhǔn)備,因為據(jù)陳小米講,從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到她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先是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再坐七個小時汽車,到達(dá)她們縣后,還要輾轉(zhuǎn)每天一趟的公交到鎮(zhèn)上,再然后,乘坐摩的或者黑三輪到她家山前,最后再步行翻過一座大山就到了。其實,說這話的陳小米已經(jīng)四年沒有回鄉(xiāng)了。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她再也沒有回去過,這固然是因為在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了她要牽掛的人,父母過早的離世讓她成為了無牽無掛的孤兒,更多的原因是她早就決絕地要逃離開那個被她稱作“火柴盒”的小山村,因為那里,留給她的除了傷痛,還是傷痛。她是個要強的人,發(fā)誓今生要過上美好的生活,仿佛這輩子要是不能大富大貴,她就再不打算重回故鄉(xiāng)了似的。但我知道,其實,她常常在夢中哭醒,在她最想逃離的地方,有她最深的牽掛。
我先是從地圖上把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黑點標(biāo)出來,然后畫了一條我將要途經(jīng)的路線。我想好了,我要溯流逆行而上,從現(xiàn)在的地方出發(fā),體驗陳小米從故鄉(xiāng)來到這里所走過的每一個腳印,每一個結(jié)點,從二十八歲的陳小米一直走到她的十八歲、八歲和八個月的生命隧道里去。
陳小米可以提供給我的信息不多,一本發(fā)黃陳舊的相冊,藏在她抽屜的最深處,那里面隱約可以看到她的軌跡,我揣上它,將要去一個對我無比陌生但又無比親近的地方,因為在那里,有我的愛人陳小米最熟悉的一切。一想到這些,我就無比激動,我要用相機和DV拍下每一個對于陳小米具有意義的場景和片段,我要站在陳小米曾經(jīng)留影的地方,認(rèn)真而全面地復(fù)原記憶,也許這將會是我獻(xiàn)給陳小米的最珍貴最美好的求婚禮物。
2
陳小米在老家縣城有一個同學(xué),算是閨蜜。讀高中的三年,兩個人關(guān)系最要好,用陳小米的話說是形影不離。同學(xué)叫董雪,大陳小米一歲,家是縣城棉紡廠的。父親在啤酒廠做銷售,母親是棉紡廠的工人,家境還算不錯。董雪與陳小米同桌三年,調(diào)位從未分開。周末的時候,陳小米就跟著董雪去她家住,倆人睡一個床上,你摟著我,我摟著你,親如姐妹。董家父母看陳小米是孤兒,也十分憐愛小米,噓寒問暖,視如己出。小米倔強,很少講小時候的事,卻常常把董雪掛在嘴邊。董雪這董雪那的,說起董雪對她的好來,滔滔不絕,時間久了,弄得董雪熟悉得像我們家人似的。董雪那時候?qū)W習(xí)不如小米,高考只考了師范??疲厴I(yè)后回到縣城小學(xué),做了老師,教小學(xué)生語文。
陳小米曾說,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就要董雪做伴娘。
我笑著說,那董雪漂亮不漂亮呀?我到時候可別娶錯了。
她說,去你的陸昊,告訴你,人家董雪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搬出她寶貝似的發(fā)黃的舊相冊,從里面指出一個高高的微胖的小女孩,說,呶,她就是董雪。照片上的董雪衣著樸素,扎一個馬尾巴,俏皮地和小米摟抱在一起,談不上漂亮不漂亮。
我說,結(jié)婚的時候你沒回去?
她說,那怎么可能不回去呢!
我說,我怎么不知道你去呀?
她說,老兄,那時候我還沒認(rèn)識你好不好?
我在兩年前偶然見到陳小米,一見鐘情,不能自拔。她憂郁的眼神吸引了我,現(xiàn)在的女孩子誰還憂郁呀?可是,陳小米漂亮的外表下,有一雙略顯憂郁的大眼睛,透過那一雙眼睛,我仿佛看到了一顆透著微傷故事的心靈。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想要保護(hù)她的沖動和愛憐,此后,我開始追求陳小米。半年后,她答應(yīng)做我的女朋友,搬來和我住在了一起。第一次做完后,她伏在我懷里嚶嚶地哭了半天。懷抱著弱小的蜷縮的身體,我發(fā)誓這一輩子要對她好。
雖然現(xiàn)在火車和汽車都提速了,但綠皮火車還是咣當(dāng)五個小時,充滿難聞氣味的汽車顛簸了三個小時,我在炎熱的午后到達(dá)了陳小米老家所在的縣城。
縣城是個山城,很小,矮矮的房子,逼仄的街道,像一個小鎮(zhèn)。但雙腳落地,我卻充滿了來自體內(nèi)的親切和驚喜。要是沒有陳小米,我恐怕兩輩子也來不到這個地方,但有了陳小米就不一樣了,仿佛這個小縣城就像我的故土一般。
你是陸昊吧?一個漂亮的燙發(fā)姑娘走上來問。
你是——董雪?我吃驚地問。她與照片上的董雪完全不同,面前的這個姑娘高挑瘦削,眼睛含情。
嗯,我是董雪,有些意外吧?她笑嘻嘻地說。旁邊一個男的拿著一瓶涼茶過來,遞給我,接我的包。他是我老公,劉翔。董雪介紹說。
劉翔?我早聽說董雪有個和著名運動員同名的老公,這讓我覺得很好玩。
我伸出手,你好劉翔!我說。
你好。歡迎,歡迎。他說。
他的手很有勁,我想起來他是董雪學(xué)校里的體育老師,你別說,側(cè)面看,他還真和劉翔長得有些像。
我央董雪給我照一張相,以車站為背景。我記得有一張照片,是八年前陳小米離開家鄉(xiāng)去讀大學(xué)時候的留影,就站在這里,和當(dāng)時的情景簡直一模一樣。董雪替她拍的,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是陳小米寫上去的:
別了,我愛著恨著的故鄉(xiāng),我將從這里走向前方。
那是陳小米的離開宣言,雖然有些幼稚,但我可以窺見她彼時的心緒。來之前,我給董雪打電話,央她不要將我來這里的消息告訴陳小米。我說,我這次尋舊之旅,要給陳小米一個驚喜的。董雪很配合,不僅配合,而且對我的這種做法大為贊賞,她說,真羨慕小米,有你這么好的男朋友。好感人!
我說,沒什么的,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小米的過去,這可以讓我更愛她。
她幽幽地,你可要好好對她,小米真的不容易。
我說,我會的。
董雪建議去她家,我想先去學(xué)校。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踩著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感受著這里的空氣和一切,仿佛陳小米就站在我的身邊,那個瘦瘦的弱弱的倔強的小姑娘,她心里有許多苦和痛,我要好好愛她。
董雪想了想,說,好吧。
劉翔已經(jīng)把包放進(jìn)了車?yán)?,我才看見他們是開車過來的。
上了車,董雪就開始給人打電話,好像是縣中學(xué)的一個老師,董雪告訴他我們很快就到了,請他帶我們?nèi)W(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
縣一中蓋了嶄新的大門,但里面卻顯得很破舊。破舊正好,我就是專程來尋舊的,要是全改成了新的,我和小米都會很難過的。
你來得算巧,當(dāng)年的教學(xué)樓還在,要是明年來,老教學(xué)樓就要拆掉了。董雪說。
我慶幸我及時趕過來了。進(jìn)了大門,一個年輕的男教師從一所樓里跑出來。
這是我和陳小米的同學(xué),孫斌?,F(xiàn)在在這里教書了。董雪說。這是陳小米的男朋友陸昊。
孫臏?我心里很詫異。想這里的名字怎么這么有趣?一個劉翔,一個孫臏。我可從來沒聽陳小米說過。
孫斌高高的個子,看樣子有些靦腆,過來和我握手。你好,歡迎,歡迎。他說。臉有些微紅?,F(xiàn)在我很少見到會臉紅的男孩子了,我馬上對他有了好感。
走上三樓,隨著樓梯的提升,我的心竟然激動得跳起來。這就是我愛的陳小米曾經(jīng)生活過三年的地方嗎?這里給了她多少苦和甜,淚和笑?她日夜在這里讀書學(xué)習(xí),那時候我在哪里呢?那一個我下決心要愛她一輩子,要娶她為妻的姑娘,要是我當(dāng)年在這里陪著她,該多好。我浮想聯(lián)翩,教室到了。
教室還是那個教室,但是課桌板凳已經(jīng)換成了新的。只是黑板還顯得很破舊。因為是周末,教室里并沒有人,孫斌找人打開了教室門鎖,我們一起走進(jìn)去。
這里,這里,就是這里。此情此景,董雪也有些激動。她指著靠窗戶的一個位置說,當(dāng)年陳小米就坐在這里,她坐在她的左側(cè)。
我坐下去,課桌上有學(xué)生擺放著的厚厚的書本和資料,堅硬的椅子,矮小的有些擁擠的桌子,我仿佛感受到了陳小米遺留下來的體溫。董雪也挨著我坐下,找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感覺涌上來,就是的,哦,小米,親愛的。我找你來了。孫斌在我們身后的座位上坐下來,董雪說當(dāng)年他就坐在陳小米的身后。
劉翔適時地為我拍下了一張照片,我翻看相機,我和董雪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對中學(xué)生。身后的孫斌,無辜地看著我們的背影發(fā)呆。
這里,這里,看這里。董雪突然指著我里側(cè)的墻壁說,小米刻下的字。
我大喜,急忙低頭去看,在窗戶臺下的水泥墻壁上,用小刀刻著陳小米三個字。落款是2005年6月。那是她們畢業(yè)高考前刻上去的,旁邊好像還有兩個字,已經(jīng)模糊得看不清了。我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撫摸著陳小米,心里喜滋滋的。我真的好想去親一下那三個字,我仿佛看見陳小米拙笨地拿小刀偷偷刻字的情景,她刻字是為了以后來尋找當(dāng)年的印痕嗎?她沒有想到,這個印痕被我找到了。我拿過相機,設(shè)成微距,將這幾個字連拍了好幾張。
要是小米在就好了。董雪仿佛陷入了回憶。
我已經(jīng)忙得快半年沒有和她打電話了,我給她打個電話吧?她問我。
董雪和劉翔的孩子剛剛一歲,纏手得很,這一年多和小米聯(lián)絡(luò)得少了。其實,工作結(jié)婚之后,每個人都會減少和當(dāng)年同學(xué)、朋友的聯(lián)絡(luò)的,就像我,除了現(xiàn)在的同事,或者偶爾在網(wǎng)絡(luò)上找個不認(rèn)識的人聊聊天,我早已經(jīng)不和原來任何一個同學(xué)聯(lián)絡(luò)了。但我們都知道,即使半輩子不打電話不寫信,那些當(dāng)年一起走過青春的閨蜜和發(fā)小,只要一見面,還是親密得如同手足。
還是別打了,我說,要不,我就白來了。這可不是我計劃中的一部分。
嗯嗯,我可不能破壞你這么浪漫的計劃。真讓人羨慕嫉妒恨。她說。不像某些人,一點兒浪漫也沒有。她看了看劉翔,鼻子里哼哼的。
劉翔轉(zhuǎn)過臉去,理虧似的。這樣可不好,我說,別價啊,別因為我鬧得你們不愉快,我其實平時比木頭還木頭,我這次出來,純粹是一次旅游。
在教室里待了一會,照了一些照片,孫斌又帶著我們?nèi)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球場,單杠邊,還有那個臟兮兮的小池塘,凡是陳小米走過的地方,我們又重走了一遍。一邊走,我一邊拍了許多照片。還拿出DV斷斷續(xù)續(xù)拍了一些視頻。我打算回去親手制作一個視頻相冊,獻(xiàn)給陳小米,這對于我這個學(xué)計算機專業(yè)的本科生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
要是小米看到,還不得幸福死!董雪說。
到時候我們結(jié)婚,小米要你做伴娘呢。我說。
真的呀?這個小米子,我還以為把我忘了呢,哼。董雪說。
看來小米沒把這打算告訴她。小米就這樣,愛把事兒藏在心里。
轉(zhuǎn)完了,劉翔和董雪要帶我去她們家,我說還是先找個賓館住下吧。
董雪不愿意,說,到這兒跟到家里一樣。她還打算晚上把她父母一起叫過來吃飯,讓他們看看陳小米找的什么樣的男朋友呢。董雪說,因為陳小米父母去世早,她父母一直把陳小米當(dāng)女兒看。他們還說,結(jié)婚的時候,就從家里嫁出去,他們還要配送小米一套嫁妝呢。
我聽了心里熱乎乎的,我來的時候就想好了,要去看看董雪的父母,他們在陳小米人生的道路上給她點燃過許多溫暖的燈。這些燈也許微弱,卻照亮了她內(nèi)心許多角落,這才讓她不至于過度的黑。
但孫斌不同意,他非要請我們吃飯不可。
那可不行,小米也是我的同學(xué),你們來了不吃飯咋行?孫斌說。我早就定好了飯店了,還叫了幾個同學(xué),咱們晚上一塊聚聚。
要不都到我家去吃?我父母說要提早過去做飯呢,就做小米當(dāng)年愛吃的紅燒茄子。董雪提議說。
見你爸媽也不在今天這一時呀,明天吧,明天再見。孫斌說,反正陸昊也沒什么急事,就在這里多呆幾天,這個小城里還有好多小米留下的痕跡呢。
既來之,則安之吧。我想。
我決定聽從他們的安排,也不再和他們客氣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何況我們都是陳小米那么親密的人呢??吹剿麄?,我就像是看到小米本人或者我自己的親人一般,我這次出來,不就是來一個個探尋小米的足跡親近小米的親人朋友的么?
那天晚上,孫斌叫來了五六個同學(xué),我們都喝高了。喝高了的他們一件一件地給我講陳小米的“故事”,有的有趣得讓我笑疼了肚子,有得又讓我生出許多心疼,這一趟算是來值了,一個更加立體、鮮活的陳小米漸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們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呢,這些事兒,小米可是很少給我說的。
3
原來孫斌曾經(jīng)喜歡過陳小米。以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陳小米對她之前的事兒守口如瓶。
小米太苦。孫斌喝多了,哭著說。
我摟著他,我真高興,我知道了以前小米也有人愛過,我為她高興。
我讓董雪的老公拍下視頻,永久地把這些畫面珍藏。
第二天,我要去小米的老家,董雪想陪我去,我拒絕了。我要一個人去,那個歸屬瓦河灣鎮(zhèn)的無名的山村,那里才有小米最初的印痕。
董雪給我畫了地圖,又告訴我在鎮(zhèn)上去那個村要翻過一座大山,山里恐怕有狼。我不怕狼,當(dāng)年陳小米步行去鎮(zhèn)上讀書都不怕,我怕什么呢?
縣城里有一趟班車,通往瓦河灣鎮(zhèn),一天兩趟,上午下午各一趟。車破舊得像牛車,顛簸不說,還響,吱吱哇哇,要是小米跟著,準(zhǔn)會覺得不好意思,可我覺得很有意思,當(dāng)年小米就是在這樣的吱哇亂叫的破班車中考入縣城一中,并飛到山外去的。
班車運行三個小時,把我拋在了一個破鎮(zhèn)子上。我跳下車,腿腳發(fā)麻,這就是瓦河灣鎮(zhèn)了。小米在這里讀過三年初中,那時候,小米十二歲到十五歲。第一次在鎮(zhèn)中學(xué)破敗的宿舍里來了初潮,腥紅的血讓她發(fā)抖;第一次在這里收到了情書,落款卻是匿名;第一次和人打架,抓破了男生的臉……在這里的第一次太多,小米有一次給我講了許多,大都是小孩子的樂事糗事。那一年,初三那年,她的父母短時間內(nèi)相繼去世,自此之后,天降大雪,小米的世界里再沒有歡樂。以后的記憶,都以痛苦的狀態(tài)存在,小米絕口不提。
瓦河灣鎮(zhèn)是一個結(jié)點,小米從此走上孤獨之路。在這里的三年,小米幾乎沒有照過相,唯一的一張,是在鎮(zhèn)中學(xué)運動會上,長跑得了第三名,擠在一群獲獎?wù)呃锩?,顯得那樣瘦小不堪,讓你根本無法相信,她還可以長跑;也無法相信,長跑得獎,她的能量來自于哪里?
我下車去鎮(zhèn)中學(xué)拍一張照,可惜中學(xué)已經(jīng)大變樣了,教室成了新的,操場也成了新的,我找不到原來的位置,就在新校的大門口照相,太陽把我孤寂的影子拉得老長,陰影里是牌匾上的四個字——“瓦河灣鎮(zhèn)中”。
不知道小米看到之后有何感慨,反正我找不到照片上一點舊痕。我不想在鎮(zhèn)上過多停留,也不想讓小米過多地看到鎮(zhèn)上的樣子,因為他的父親就死在學(xué)校門前的馬路上,一輛無牌無照的摩托將他撞飛了,除了留下一攤血和再也喊不醒的父親,肇事黑摩托始終沒有找到。小米的母親不堪打擊,本來身體就瘦弱不堪,幾個月后,抑郁而死,把陳小米孤零零留給了這個世界,留給了我。
再去那個無名山村,沒有了班車,道路崎嶇得無法想象,像一條繩子,拋在一座大山上,繞來繞去。有黑摩的過來問我去哪里,我沒有回答。我對無牌照的摩托車今生已經(jīng)恨極,怎么再會去坐呢?我決定走過去,那時候,每周一次,陳小米就是用雙腳走下來的,我逆流而上,踩著小米向外掙扎的腳印,一直伸進(jìn)去,回到小米出生的故鄉(xiāng)。
那里,有一年,一個叫小米的孩子出生了,現(xiàn)在,村子的后面,還有小米的父母的墳?zāi)梗嗄曛?,一個和她發(fā)生密切關(guān)系的人從遙遠(yuǎn)的城市一路追過來,試圖和這里的一山一水、一墳一村發(fā)生聯(lián)系,他能如愿以償嗎?
那一個叫陸昊的人,真的愛屋及烏地愛著這一片貧瘠的土地嗎?
4
天色暗下去,月亮升起來。在朦朧的月光下,我摸索著走一條隔世般陌生的山路。在此之前的三十年,我絕對不會想到我一個人在夜晚會落腳這里,更不會相信我膽子大到一個人在夜色里獨行山中。
但現(xiàn)在,我渾身洋溢著幸福。小米有一次對我說,那時候她剛讀初二,周末放假時因為有事回得晚了,還未到家天就黑了。她膽子不大,但那晚并未害怕。因為,月色很好,初夏的涼風(fēng)吹拂著她,讓她想到了愛情。
對,是愛情。她以前從未想到過愛情的樣子,但那晚給她的感覺就是有生以來的美妙。從來沒有那樣愜意過,她哼著歌,腳步輕盈,走了十幾里山路一點也不覺得累。微風(fēng)吹過她的臉,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讓她渾身酥酥的,仿佛,仿佛戀人的手掌。
那一年,她十四歲。面如春杏,眉如彎月,身上的潮汐剛剛成了朋友,小桃子般的毛茸茸的小乳尖尖的,走起路來像一只跳躍的小鹿。
她第一次想到了一個男人,或者說是一個少年。少年面目不清,但是清瘦秀氣,年紀(jì)和她相仿,會用一眨不眨的眼睛看她。走在山路上,她想象著他就在她的身邊,和她牽著手,默默地陪她走路,那種感覺,直到后來戀愛才真的感受到。
這就是朦朧的初戀,或者懵懂。一切都來自于想象,形而上的虛構(gòu),至多拉一下手,再也不敢往下想,但就是美味甘怡,從來沒那樣好過。
我說,那就是你情竇初開的一刻。天時地利人和,皎潔月色,可以讓你純凈無瑕;靜靜山路,給你想象空間;還有初夏的山風(fēng)……我告訴她,我第一次想象女人,知道女人的好,是一個夏日的午后,我在被太陽曬得發(fā)熱的裸石瀑布下沖水,那一刻,我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美好的少女的身體,笑靨如花,成為我多年來的向往。
你流氓。小米笑著說,打我。形而下。她說。
后來我知道,那個女神就是你。我告訴她。
騙人。油嘴滑舌。她點評我,她真的不知道,我說的是真的。要不我怎么會對小米一見鐘情,如此深情?
那個月色之夜,你身邊的男子是我嗎?我癡人枉問。
不知道。她說。好像比你要年輕哦。她氣我。
吼吼,我那時候也很年輕啦!我比小米略大幾歲,只不過,她十四歲走夜路的時候,我已在木鎮(zhèn)讀高一,比她高兩級,她是師妹。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個夜晚,我在干啥。我是不是也一個人在夜行回家呢?
那天,她手里提著一盒小小的蛋糕。蛋糕買給爸爸和媽媽的,那天是爸爸的生日,也是媽媽的生日。她就是因為去鎮(zhèn)上蛋糕店里買蛋糕回來晚的,她說,那天真是個好日子,和她爸爸、媽媽同一天生日的人很多,足有六七個人在那里等著小蛋糕房做生日蛋糕,這是她第一次給爸爸和媽媽買蛋糕,也是她們家第一次吃蛋糕。
身邊的那個人,跟著她回家給爸爸媽媽過生日,這樣的圖景美不美?小米就這樣癡想著,走過了幾里山路,直到前面,兩個人影,一束燈光,輕輕呼喊著她的名字,她才知道那是爸爸和媽媽沿著路來接她的。
傻丫頭。爸爸把她抱在懷里,就像他擁她入懷。好溫暖。
臭妮子,嚇?biāo)牢?!媽媽罵她,輕輕打她一巴掌,轉(zhuǎn)眼高興地親她。
十四年前,小米以那種方式回到這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十四年之后,一個與他有瓜葛的男人,獨自走過同樣的路。月色皎潔,初夏的風(fēng)吹拂著,他也同樣想到了愛情。
只不過,他身邊的那個她面目清晰,叫陳小米。
只不過,直到狗吠漸起,進(jìn)了山村,也沒有見到那一束燈光,兩個人影。
只不過,他手里提的,不是小小蛋糕,是一束康乃馨和沿途采的野菊花。
5
當(dāng)晚拍開小米叔父家的門,知道我的身份后,小米的叔叔坐在那里掉淚。我也跟著掉淚。一個陌生的男人,跋涉千里,來到一個陌生的山村,坐在一個和小米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男人家里,我找到了小米的根。
小米和他的叔叔有點神似,只是小米更憂郁,叔叔更蒼老。嬸嬸張羅著做飯,嫌小米不提前打電話給她準(zhǔn)備菜蔬,又嫌小米多年不回家了,叔叔想她想得常半夜不眠,接下來又高興起來,夸小米找到了男朋友。
小米的嬸嬸和我絮絮叨叨說著小時候的小米,那時候的小米活潑可愛,冰雪聰明,學(xué)習(xí)總是名列前茅。
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嬸嬸努努嘴,對著叔叔。
叔叔當(dāng)年是民辦教師,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小米跟著叔叔寫字,春節(jié)的時候就為村上挨家挨戶寫春聯(lián),叔叔寫,小米貼。叔叔喜歡小米,叔叔只有一個兒子,叔叔更喜歡女兒。
叔叔不說話,坐在那里,昏黃的燈光下,暗暗地,眼睛里有淚水。
我喊,叔叔。我替小米喊他,但我知道我好想喊他一聲爸爸。我起身看見,墻上的相框里,那個全家福,一個比叔叔略大幾歲的男人挺拔俊俏地站在那里,那是小米的爸爸。
小米和爸爸也像,干凈的眼神,尤其是那一點掛在腮上的笑意。這就是遺傳,這就是血脈,這就是一代一代,如果爸爸活著,我千里奔波,來到這里,和小米一起喊他“爸爸”,那該是如何幸福?
嬸嬸煎了雞蛋,炒了豆角,叔叔陪我喝酒。一杯又一杯,我很快就喝醉了。喝醉了纏著叔叔給我講小米的故事,叔叔眼圈紅紅的,說,有一次,小米做錯了作業(yè),我用教桿打了她的頭,小米說過沒有?我搖頭,叔叔吱一聲把酒喝了。還有一次,小米上課遲到,我為了顯示大義滅親的公正,讓小米在門口站了一節(jié)課;還有,哥哥嫂嫂去世后,小米去縣城讀高中,我沒有給她湊夠?qū)W費,她自己悄悄去了血站獻(xiàn)血,我知道后,打了她,她抱著我哭,哭完了告訴我她要走了,走了就再也不想回來了,不是因為我打她,是因為她爬回來就再也走不出去了。那一次,她兩年沒有回來,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大學(xué),臨走前,小米回來給爸媽燒香,讓我在墳前給她照相……小米有一張相片,后來叔叔寄給她的,藏在發(fā)黃相冊的夾縫里,照片上一個倔強的冷艷的姑娘,眼睛望著渺茫的未來,身后是兩個高高隆起的土堆。
叔叔起身,在墻上的相框后面找出這張照片,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泥土,變成了潺潺流水的瓦河。是的,小米的院落前面就是瓦河。第二天,我去小米家舊院落,叔叔拿出鑰匙半天才打開生銹的鎖,推開門吱呀一聲,我一腳陷進(jìn)了小米的故土和記憶里。
我把每一個角落都看遍了,在鋪滿灰塵的小床上,還找到了小米讀中學(xué)時的課本,上面是小米雋秀的字跡。我欣喜若狂,仔細(xì)地搜尋著和小米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一只舊的紅色塑料涼鞋,小米穿過的;一只斷了腿的矮板凳,小米也一定坐過;還有一個斷裂印痕的木梳子,也是小米的。我用相機和DV拍遍了老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其實,每一下閃光燈中,我都看見一個少年時候的小米。
我央叔叔找來掃帚,將院子和屋子細(xì)細(xì)打掃了一遍,隨著拂去一點一點的灰塵,帶有小米和她父母體溫的舊家具漸漸顯示出了光滑的原貌。我偷偷把那些把手親了又親,不知道那個時候,小米生活在這里,會是什么樣子呢?
我把掛在墻上的老式相框里的照片小心地取出來,因為受潮,年歲日久,照片已經(jīng)模糊,但是,我還可以看到當(dāng)年的小米扎著小馬尾,帶著紅發(fā)卡,笑嘻嘻地看著鏡頭的傻樣。
我很想在這里住一夜,就在當(dāng)年小米宿過的小木床上,可叔叔堅決不同意,他說,這個房子已經(jīng)廢棄了,下雨時開始漏雨,墻也面臨垮塌,成了危房。
我讓叔叔回去,自己在院子里坐了半天,快中午的時候,我按照小米以前告訴我的方位和照片的參照,到后山小米父母的墳前去。那里不遠(yuǎn),就在屋后,只是兩個大土堆已經(jīng)變得很小,沒有墓碑,墳堆上干干凈凈的,沒有野草,看來小米的叔叔也常來祭掃。
我把康乃馨和野菊花擺在墳前,又把從包里帶來的小蛋糕、小點心和一只燒雞、一瓶二鍋頭、一支香煙擺上,今天是小米父母的生日。小米的父親和母親的生日是同一天,我聽說后覺得真是巧合,小米卻說這才是奇緣。可惜我和小米的生日不是同一天,我的生日在二月,小米的生日是九月,我好想把自己的生日也改成九月某日,但我沒這個本事。
叔叔和嬸嬸記得小米爸媽的忌日,卻不記得他們的生日。我擺好生日祭品,跪下來,點著一支煙,倒上一杯酒,和小米的父母說話。
我那天說了好多,一邊說一邊喝,最后已經(jīng)記不清胡說了什么,只記得我磕了三個響頭,石子把額頭都磕破了。一只鳥兒落在墳前的枝頭上,沖我叫,我聽懂了,那是小米父母告訴我的,他們說——
陸昊,陳小米就托付給你了,你可要一輩子對她好!
我激動地跳起來,陳小米,你的父母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等我回去,寶貝,等我回去,我就向你正式求婚,用這個記錄我和你點點滴滴的照片和視頻,要求你嫁給我,你會答應(yīng)嗎?
夜色籠罩上來,我趁著夜色返回。月亮皎潔,比昨夜更亮,我一個人踏上陳小米當(dāng)年走出大山的路,晚風(fēng)習(xí)習(xí),朝著十幾里路外的瓦河灣鎮(zhèn)走去。
我覺得小米就跟在我的身邊,我牽著她的手,摟著她的腰,每走一段路,我們就停下來接吻。我親她的額頭,親她的頭發(fā),親她的眼睛,親她的耳朵和脖子,親她的微笑和鼻子,最后,我使勁吸她的舌頭。她也吸著我,兩個人就那樣粘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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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好了,回去之后,我就從醫(yī)院里把陳小米接回來,對著那個在無名摩托車禍中受傷的喪失了記憶的微笑的姑娘說,我愛她,然后,我要娶她。
喬洪濤,1980年生于山東梁山,中國民盟盟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臨沂市青年作協(xié)副主席。2001年起陸續(xù)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文學(xué)港》《山東文學(xué)》《長城》《作品》《百花洲》《散文》《散文選刊》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110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作品被轉(zhuǎn)載和收錄到多種選本。曾獲天涯社區(qū)2007年“全國80后作家人氣榜”提名,入圍2007年騰訊網(wǎng)評選的“山東十大青年作家”,入圍“魯彥周文學(xué)獎”,首屆《昆?!贩翘摌?gòu)散文大賽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