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峙
1
陰魂似的北風無處不在。不見它影兒,卻感覺它正鼓著勁兒往人身上鉆。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只倒扣的玻璃盆,看不透,也看不到邊。
二海側退著接連挖了幾鍬泥塊,站直腰捶捶背,長長透出一口氣。目光觸到了低矮天空下他新建的兩層樓房。樓房就在不遠處,還沒來得及粉刷,新鮮的紅磚一排排規(guī)則地排列著,與紅磚周邊的淺色沙灰線縱橫交織。在二??磥?,那面墻就像一段鮮艷的花布,色澤亮麗,紋理清晰。誰他媽說泥瓦匠是粗人?他們做起活來,比女人的手還要巧呢!
二海不是泥瓦匠。他只是跟著泥瓦匠做過幾年小工,農(nóng)閑時在工地上挑磚搬水泥和沙灰,給兒子掙每月都似見漲的生活費。
二海也曾砌過墻。他家新房右側的那兩間灰瓦小屋就是他和女人霞芳近一個月內(nèi)砌起來的。只不過他用的工具是篾匠用的篾刀而不是泥瓦匠用的砌刀。當然,他所砌的磚是原來舊房子的大土磚而不是小巧鮮艷的紅磚。小屋上的瓦也是舊房的青色子瓦,連檁條也是舊屋的。二海只是將原來的舊屋移了一下位置并按比例做了縮小。小屋不算小,堆放農(nóng)具雜物后,還可放父親的一張老床。
女人輕聲咳了一下,算是給走神的男人提個醒。她沒朝二???,用拿鏟的手背擦了一下鼻尖的清涕,然后母鴨似的蹲著移了幾步。二海剛才挖的幾鍬泥塊已被女人的小鏟挖破或斬碎,大大小小的馬蹄全被撿在她身旁的淘簍里。淘簍里有一些像小貝殼片一樣晃眼的東西,那是被大鍬小鏟不小心鍘破的馬蹄。馬蹄破口邊上溢出的白汁黏上濕泥后,白亮的邊邊不久就現(xiàn)出了暈黃的圈圈兒。
二海吭吃吭吃地又緊挖了幾鍬,他想拉開與女人的距離,也想抽空把思緒連根從這田中拽出來。他家今年的馬蹄產(chǎn)量不高。當初沒選好田。此田泥層深,且底層軟,不易馬蹄生根結籽。夏季栽種時,二海他爹曾提醒過他,要他選另外一塊泥腳淺的板田來種。二海沒聽,不是他不想聽,而是因為這塊田靠大路,大海家的雞常來踐踏,種什么東西都沒收成。兩妯娌差點為這事紅臉。二海想來想去最后選擇種馬蹄。當夏秋齊腰高綠茵茵的馬蹄梗蓋住路邊雞群的欲望時,二海很為自己的英明決策暗喜過一陣。
女人不一會兒又移到他腳邊。這次她沒有咳,也沒說話。她也許累了,想蹲著休息一會兒。她就那么低著頭蹲著,像蹲在茅坑邊,無所事事地用鏟子刮解放鞋鞋幫上的濕泥。
二海夫婦已在這塊田上挖了三天,還沒挖上一百斤馬蹄。霞芳昨天就不想在這里耗時間了。不停地嘮叨賣馬蹄的錢還不夠二海這幾天在工地上掙的工錢,她自己的人工還不算。
二海昨天本想克制自己不同女人一般見識,但當他一鍬鍘著一片瓦礫后,他忍不住朝不停嘀咕的女人吼了一句,二海覺得女人的啰嗦比鐵鍬鍘在瓦礫上的聲音還刺耳心悸。
女人昨天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溫順,肯定不會有后面的沖突發(fā)生,但她就是不識趣。青蛙不咬人,但呱得煩人。男人不是聾子,當他耳朵裝不下太多東西時,他也就不愿再做啞巴。
女人當時沒想到平素寡言少語的男人對她開口就那么兇。她愣了一會兒,當她抬起頭雙目與二海銅鈴似的大眼相撞后,她鏟子一扔,氣沖沖起身走人,可剛走幾步,她又停下,把臉扭向男人,話語隨著淚水一起齊刷刷滾了下來。
俺知道你擔心你老子,不肯出遠門。未必他胡大海就不是你老子的兒。你老子現(xiàn)在躺在床上等時日,他胡大海怎還那么心安理得地在鎮(zhèn)上做木工?他不來也就算了,嫂子怎也不端碗飯過來喂你老子一餐?餐餐都要俺去伺候!
你小聲說會死人?二海朝四周看看,瞪了她一眼。
我大聲說會死你家里人?
二海覺得無法再忍了。啪地甩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捂著辣臉欲沖上來還擊,被二海一把推翻在地。
女人沒再爬起來,躺在濕地上哭罵開來,但二海的吼聲馬上蓋過了女人的哭聲。
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東西!我爹病成這樣你還忍心咒他?你這些年的飯都吃到狗嘴里去了!做人要憑良心。這世我與爹只能做一回父子。別人怎么樣,我懶得去管!我們做好我們的本份就行!你要明白,俺倆也在養(yǎng)兒!心不好會遭報應的!
二海似乎很激動,他的聲音大且急,似怒吼的北風,女人的哭聲變成北風旋渦中顫抖的幾聲嗚咽,漸斷漸息。
聽到吵鬧聲,二海家愛管閑事的黑兒從小屋中彈出身子,仰頭朝天沒目標地輕吠兩聲,見沒回應,它轉了兩圈又折回小屋去了。
二海想到這,竟不自覺地想笑,笑黑兒的憨實可愛,也笑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
昨天發(fā)生沖突后,霞芳和二海到現(xiàn)在都沒說話。霞芳似乎有些悔意。因為昨天她給公公做的晚飯,公公一口都沒吃。她和二海在田中的爭吵想必公公也已聽到。畢竟那塊田與公公住的小屋只隔一塊曬坪。鎮(zhèn)上的醫(yī)生已經(jīng)對他們透過底。爹的腎病按現(xiàn)在的治療水平還是有得救的。但是救了老的,兩家小的都將沒書讀。大海兄弟商量后決定就在家盡孝,做點好吃好喝的,讓辛苦一生的父親最后享幾天清福。
可能嫂子也聽到了二海他們的爭吵,或者別人聽到后給嫂子傳了話。大海收工回來后和嫂子一起打著手電筒來看過爹,還帶了兩個紅瓤柚子。嫂子說是大海收工后從鎮(zhèn)上水果店專門給爹買的。霞芳聞聽撇了一下嘴,她們家那兩棵柚子樹上的柚子長什么顏色她霞芳還不清楚?霞芳將目光落在大海的大頭上,她想看看這花白頭發(fā)中雜有一些鋸木屑的大頭聽到嫂子的這話后是點頭還是搖頭。想不到大海說話時根本不用頭,只轉他兩只骨碌碌的小眼睛。霞芳有點懷疑他這么沒定力的眼神按墨線鋸木料時會不偏線?
大海他爹似乎沒聽大海和嫂子說話。他平躺著,半閉著眼,一聲不吭。如果不從他微微起伏的胸脯上看,還真以為他就這樣過世了。
二海似乎沒多大興趣同大海搭腔,只是不停地給他敬煙。在大海兩只耳朵上都夾滿紙煙時,大海終于起身了。大海對床上的老人說:爹,再過三四天,東家的那套家具我就做完了。到那時我就來陪陪您。沒辦法,眼下工期趕得緊。下個月東家就要嫁女啦。
大海說時一直看著老人。老人沒應聲。他可能睡著了。大海走上前,想俯下身對著老人耳邊說兩句,老人凹陷眼窩中突然滾出的幾滴眼淚讓他有點不知所措。大海倉皇地轉過身,卻不小心踩著了黑兒的一條腿,引得它一聲嗷叫。
走吧,不要啰嗦了,一直站著的嫂子拉了一把大海。爹難道不知道你負擔重?他的兩個孫子開過年就要大幾千學費。他老人家又沒錢來支援,你不努力干怎么行?!
霞芳的嘴動了動,想說沒說出來,兩眼朝嫂子狠狠剜了一眼,但嫂子走得快,霞芳的目光只能夠到嫂子疾走的后背。
二海不自覺地朝嫂子家望了一眼,她家的樓房大半掩映在竹林中,竹與院墻的間隙處,可看到一只摩托車的輪胎,但看不到人,二海此刻也不想看到人。有幾只雞在院墻邊漫步,看上去無所事事。
二海知道霞芳此刻還帶著情緒,他已翻了好幾鍬泥塊,她仍愣在那兒。二海走過去,提來淘簍自己用手在泥巴上撿馬蹄粒。有些馬蹄藏在泥塊中,要按著赭黃色的根兒一邊扒泥一邊摳才行。二海的手指粗且短,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仍摳不出,他就掄起鍬向泥塊鍘去,往往泥塊開裂處,會露出幾片白慘慘的馬蹄。鍘破的馬蹄就像白骨一般,落在二海的眼中比血還驚心。待二海再沿粗大的馬蹄根去摳時,一只鏟子已出現(xiàn)了在他眼前。他一怔,心頭也一熱,想去看持鏟人的臉,但那華發(fā)蓬亂且黏有泥星的頭一直沒抬起來。
2
黑兒的叫聲引起了二海的注意。在他家小屋門口前,大海正與黑兒僵持著。大海手里捧著東西想進去,可黑兒不讓,在大海踢了一腳這瞎眼狗后,黑兒也向大?;鼐戳艘粋€攻勢,大海手中的東西嘩地應聲而碎,湯水灑了一地,飄出一股好聞的香味。大海氣得團團轉,待他找到一根長把竹掃帚欲打黑狗時,黑兒的長舌已將地上熱騰騰的食物卷吃殆盡。
二海用馬蹄枯梗擦擦手,走過來給大海敬煙。問,過來怎不說一聲?我?guī)湍阙s一下狗嘛。
大海正在氣頭上,沒答話。他望著黑兒跑遠的身影重重跺下腳。我好不容易給爹燉了一盆精肉湯,想不到被這狗日的給弄潑了。
你常過來就不會有事了。狗也欺生的!霞芳接過話說開來。她似乎知道這話不受歡迎,說的時候頭都沒抬。二海本想橫她一眼,太遠,不起作用,小聲地罵了一句:你嚼蛆!隨即扭頭朝大海賠笑臉,哥不是說今天要到鎮(zhèn)上做工的嗎?怎回來了?
大海沒有回應,他憤怒的目光還盯著遠處。二海側頭看了一下,黑兒的身影正與霞芳成一條直線。
二海進屋給大海倒了一杯茶,問哥在屋里還是在外面坐?
大海沒接茶,說:我只是抽空來看看爹,隨便給他做點好吃的。想不到被這狗日的給……大海見桌上的剩菜剩飯原封未動,看二海一眼,又朝爹呶呶嘴,在征得二海證實后,大海向前緊走兩步,抬手放在爹的鼻前試氣息。
看來爹的時日真的不多了。俺哥倆該一起商量怎樣操辦后事。
外面好像有點太陽,我們到外面去說吧。
不,有些話俺哥倆在這說合適些。我不說你也清楚,現(xiàn)在我比你負擔要重得多。爹的后事,我想能簡就簡,你沒意見吧?
二海看一眼床上的爹,眼中有淚光在閃。愣了一會兒,他說,按理,爹辛苦一輩子,好不容易把俺倆撫養(yǎng)成人,還幫俺倆成家……俺倆應熱熱鬧鬧地把他送出門才像話。
你以為我不想?要有錢才行呀!大海兩手一攤,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二海,似乎有話要說。
二海沒接話也沒朝大海看,低頭搓著手。
俺哥倆能不能趁爹還沒啞口先問問爹手頭還有多少錢?大海接著說,俺哥倆也好做一下計劃,需花多少?該借多少?
二海抬起頭,眼中滿是驚奇。愣了一會兒,他嘟噥一句,要問你問,我不問!
大海盯著二海的臉,接著說,村里人對俺哥倆有一些不好的看法。說俺哥倆有寬敞的新屋不給爹住,把他趕到黑黢黢的小屋里來。更有嚼舌根的說你的兩間新房爹出一半的錢……你知道的,爹這幾年每年都種十來畝棉田!
大海說到這兒,止住話頭,兩只小眼在二海的臉上骨碌碌地轉。
這時,爹動了一下身子,同時伴有一聲輕微的呻吟。
二海連忙跑到床邊,不安地盯著爹。爹沒再動,也沒說話,片刻之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這時,黑兒回來了,見到大海,身子不由緊縮了一下,它夾著尾巴,望著大海低聲吠個不停,隨時準備一副進攻的姿勢。
大海也滿懷敵意地盯著黑兒,并隨手抓了一把椅子握在手上防備。黑兒在二海的呵斥聲中躡腿躡腳地退到床邊,慢慢伏下來,兩片長耳仍警惕地豎立著,不時地扭頭回望。
這黑屎碳不除掉將是一大禍害!大海憤憤不平地說。有它在,哪個親戚敢前來看爹?說遠一點,爹過世辦喪事時,那么多人來來往往,萬一這黑屎碳對誰看不順眼咬一口,那將是一個大麻煩?,F(xiàn)在打一針狂犬疫苗動不動就幾百上千元。我可對你說清楚了,到時若真有類似麻煩需給別人賠錢不要說我不愿分擔!
大海接著說,黑屎碳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往后我真的不敢來。即便爹臨老送終,我也不會來。你可別怪我沒給爹盡孝!見二海猶豫,大海從墻邊的杉木扁擔上取下一根棕索扔在他面前。
二海看看大海,又看看黑狗,有些手抖地撿起繩索,慢吞吞地套起一個活圈。見大海一直盯著他,他點起一支煙,長吸兩口,然后步子沉重地來到黑兒身邊。黑兒沒動,看見他搖了兩下尾巴。當毛乎乎的繩套圈住它的脖子時,它溫濕的眼睛盯著二??戳艘幌?,二海馬上將頭扭向一邊,沒敢看。
大海接過二海手中的繩索,隨手操起那根杉木扁擔,威風凜凜地拉起黑兒。黑兒有些緊張,渾身的皮毛都在抖,雖然它的頭被繩索套著,它還是扭了幾扭試著往回看,想找二?;蛘叽采夏莻€熟悉的老人。
3
當霞芳聽到黑兒的哀號聲匆匆從田里趕到院中時,黑兒已直挺挺地懸在一棵槐樹枝椏上,停止了掙扎。它紅紅的舌頭垂得很長,舌尖上滴著黏黏的欲斷還續(xù)的涎液。霞芳吼著從大海手中奪過繩索,用力一揚,黑兒倏地墜落下來,繩索在樹枝上滑飛不少皮屑和塵埃。黑兒身子重重著地后,震了一下,隨即它細長的四肢像花瓣一樣柔韌地張開來,迎著霞芳驚詫、憤懣的淚臉。
二海一直蹲在階基上抽煙,沒理霞芳的哭罵,也沒理在槐樹下低頭圍著黑兒尸體轉來轉去一身輕松的大海。
二海又抽了一支煙,待他看見大海的大頭從他家院墻的轉拐處消失時。他顫顫地站起來,望著低頭手撫黑兒的霞芳,他的鼻頭不由輕輕地抽動一下。也就在二海抽動鼻頭時,他聞到了一股特別而又熟悉的氣味,他立刻意識到了什么,急急地向小屋跑去。
小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農(nóng)藥味。爹雙目緊閉、口吐白沫,已沒了氣息。床前還剩著半瓶甲銨磷藥液。
二海抱著尚有余溫的父親撕心裂肺地長喊一聲:爹——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