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金鴻
這山也實在太高了,峰回路轉(zhuǎn),云遮霧繞,終年積雪,深澗里還有厚厚的冰川。這村也實在太遠(yuǎn)了,一條羊腸小道,曲曲彎彎,在山上纏繞,通向山的外邊。其實,前些年修了一條土路,可以開拖拉機和農(nóng)用車,可眼下正是雨季,這路時斷時通,也沒有一個順暢的時候。那些拖拉機和農(nóng)用車,有的被卡在半路上,動彈不得,有的停在山下,等路好走了,才能回村。有的停在村里,無法下山。一村的人,要出村趕集和會親訪友,就得來回走一段泥濘的山路。更不容易的是,出村不會是空手,有山貨拿到集鎮(zhèn)上賣,回村更不會空手,負(fù)重而行,這容易嗎?不用說,不容易呢。如果是年輕人,那也沒什么,爬個山路什么的,健步如飛、如履平地,可眼下,村子里出外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全都是青壯年,有人兩口子都走了,留守的不是婦女兒童,就是七老八十的老人。人只要活著,就得吃喝拉撒睡,日用品和必需品就得去山外買。如果要去山外買,就得走那條泥濘的山路。出外的人,大多是在街天,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兩頭黑哩。
就在村子的最南頭,一個小山坡上,一塊百年老地基上有幾間垛木房,住著一對老夫老妻。他們的臉已經(jīng)老得就像兩枚核桃,老年斑布滿臉膛,頭發(fā)沒有了一根黑發(fā)。他倆的手,連繭花也已經(jīng)在褪化、開裂。他留著一嘴胡子,或者說,有點像山羊胡,腳上的那雙黃膠鞋,是軍用品,半統(tǒng),襪子也是軍用品,墨綠色的。身上的麂皮褂,已經(jīng)穿了好多年,有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了黑黑的油污。最為特別的是那桿隨身不離的竹煙鍋,足有一尺長,有單數(shù)五個節(jié)點,包含生老病死苦的意思,有講究。他早些年是個獵人,曾經(jīng)有很好的槍法,獵獲過不少獵物,如今他的眼睛已經(jīng)昏花,看任何東西也有些恍惚,視力也明顯下降,看不清多少東西了,但他嗜好喝酒的習(xí)慣,一直沒變。他有一只腿也有了毛病,唯一好使的就是那個腦袋,記憶力特別好,數(shù)十年經(jīng)歷的事情,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沒落下什么東西。她穿得一般,毫無特色可言,純粹是一個山里的老太太。她的眼不花、耳不聾,腿腳也靈便,身子骨也硬朗,走起路來,還像一陣山風(fēng)。他和她生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她大他三歲,如果算上虛歲,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他和她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多年了。照時下時髦的說法,那可得算金剛鉆婚了。這六十多年來呢,兒孫滿堂,重孫也已快要結(jié)婚成家,他倆也老得不能再老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地老天荒。小山坡呢,在村子的南邊,離村子不太遠(yuǎn),一條溪水在山坡上流過,山坡的四周,生長著許多老樹,那些老樹上,懸掛著樹胡子,長長的,只要風(fēng)一吹,便飄動起來,真的很像老人的胡子。在山坡腳,有幾畝貧瘠的山地,玉米的纓已經(jīng)干了,綠油油的葉片,隨風(fēng)而動,好像起伏的波浪一樣。老屋呢,四周也沒有什么房屋,幾間垛木房,已經(jīng)十分破舊,很不起眼,但冬溫夏涼,還可以勉強住人。晴天沒什么,雨天就常常漏雨。中間的一間,還好一點,去年開春,請人來補過漏,蓋了幾張石棉瓦和油毛氈,說是可以對付雨季的雨。因為家人都蓋了新房,早已搬到了村子的中心,就兩個老祖宗說千道萬,死活不愿意搬出這幾間老屋。他倆的理由,就是祖宗的靈魂之地和衣胞之地,根就在老屋,扎得很深,就算已經(jīng)老得掉了牙,不中用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屋里。
這天,又是街天,啟明星剛剛升起,報曉的雞也叫了三遍,老兩口早早就醒了。昨夜,他和她躺在床上嘮嗑嘮得雖然有些晚,可人老了,瞌睡也就沒有多少,閉眼睜眼幾回,起夜解手幾次,天也快要亮了。他和她嘮嗑大多嘮一些年輕時候的事情,而且多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趣事。嘮到精彩處,他和她笑得氣都喘不過來。這是他和她每天晚上打發(fā)漫漫長夜的一種方式。每當(dāng)這時,他和她就好像不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而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和小姑娘,正在鬧戀愛。
屋里的鹽巴沒有了,香油也沒有了,米也剩下不多,還有草煙也所剩無幾,也得買一點,這些東西,得去五里外的街上買。當(dāng)然了,這事只能由她去做,他已經(jīng)無能為力做這些本該屬于他去做的事了。這些年,他的身體自身難保,平時還需要她的侍候,這些事,早已不在他的份內(nèi)。過去,是他主外,她主內(nèi),現(xiàn)在變了,他被調(diào)了個位置,成了內(nèi)助。比如,她下地干農(nóng)活,他在家煮飯,莊稼收回來了,他在家撕玉米、打蕎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現(xiàn)在呢,他先她一步起了床,要給老伴做一點東西吃,再就是帶一點干糧,讓老伴肚子餓了的時候充充饑。因為離村子有一段路,還沒接通電,或者說,他和她不讓接通電,說是用煤油燈和松明火把照明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輩子,用電不習(xí)慣,刺眼、傷眼呢。為這事,家人傷透了腦筋,也還是沒把兩個老人的思想做通,固執(zhí)著哩。不僅沒做通,還為了讓他倆搬遷到新家的事情,時不時被罵,說不會搬出老屋,讓家人死了這條心。這似乎已經(jīng)是多少次的事了,連家人也說不清了。家人最后就說了氣話,如果再不搬,就不再管兩個老人的生活了。還真別說,家人真的不再管了,很少到老屋噓寒問暖。家人是想用這一招,來逼迫兩個老人改變主意,搬出老屋。他和她正求之不得,只要不搬出老屋,什么都行。生活苦是苦點,難是難點,可心里舒坦著哩。人只要心里感覺舒坦了,就什么都順眼適意了。眼下,兩個老人能夠自食其力,互相照顧,也不用家人過多操心。反正,家人為這事,已經(jīng)沒轍了。孝不如順,一家子,就全都依了他和她,只是偶爾來老屋看看,也只是看看而已,很快,看完后,也不說太多的話,也就急匆匆走了。就這樣,日出日落,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和她在老屋里,快活著哩。
他起床后,首先摸索著找到火柴,唰一聲劃著了火,點亮了燈,然后,掌在手上,輕輕地放在了灶臺上。一片微弱的光開始在屋里彌漫開去,勉強可以看得清眼睛前的東西。他隨便舀了瓢冷水,抹了把臉,漱了口。隨之,大聲咳嗽、吐痰。這是他吸煙太多的緣故。他很少吸紙煙,他吸的煙,是他自己種植在田邊地角,成熟后加工的草煙,不夠吸,就到集鎮(zhèn)上買一點。他找到裝蕎麥面的土瓶,揭開土瓶上的蓋子,舀出了幾勺蕎麥面,加了點水,用筷子和了和,又用手壓了壓。接著,他開始往灶窩里燒火,鍋燒熱后,他往鍋里放了點油,把蕎麥團倒了進去,用飯勺慢慢研開。他又往灶窩里加了兩把火,將蕎粑粑翻了個個,又用飯勺壓了壓。如此反復(fù)幾遍,一個讓她帶在身上做干糧的蕎粑粑就做好了。他將蕎粑粑撬出了鍋,放在了筲箕里。接著,他往鍋里舀了一瓢水,放了三個雞蛋在鍋里。這是他和她的早點。她要去趕集,兩個雞蛋由她吃,他就吃一個雞蛋,外加一杯白酒。平時,不是趕集的日子,他和她每人就吃一個雞蛋,這是多年的習(xí)慣,一直沒改變。他和他不懂得什么營養(yǎng)學(xué)和保健,比如,不知道,三顆黃豆的營養(yǎng)價值相當(dāng)于一個雞蛋。他和她只知道這樣吃早點,能飽肚子,也耐餓。雞蛋呢,是自己家飼養(yǎng)的雞下的,二十多只雞,除了一只大公雞外,全都是母雞。這些母雞,毛光水滑呢,輪流著下蛋,幾乎每天都有雞在下蛋,清一色的土雞蛋,只只新鮮好看,營養(yǎng)豐富哩。
這時,她也起床了,在用冷水洗臉、用鹽水漱口,在用粗糙的毛巾搽臉。他利用時間的間隙,燒了壺開水,泡了杯茶。這開水,用柴燒,水里有那么一點點煙火味。這時,雞蛋煮好了,她就先剝了一個在慢吞吞地吃。她一般只吃一個,另一個帶在路上餓了的時候再吃。她開始在收拾趕集要帶的東西。一個背簍,幾雙自己繡的繡花鞋墊,幾十個要賣的雞蛋,十多斤昨天剛采摘的被煮熟了的水靈靈的蕨菜。她要在街上將雞蛋、鞋墊和蕨菜賣了后,才采買要買的東西。
她收拾完時,天也有些麻麻亮了。這時,也到了她該去趕集的時候了。她讓他幫助她將背簍背在了白己的背上。她慢慢移動身子,他開始送她上路。她說,我這就走了。他說,路上白己要小心哩。她說,嗯。他說,東西賣了,買了東西,就早點回來。她說,嗯。他說,下山的路不好走哩,慢慢走。她說,嗯。她還說,這路我熟得很,閉著眼睛也不會摸錯哩。
他為她打開了竹籬笆的大門,站在那里目送著她越走越模糊的背影。那門上爬滿了青藤,翠綠的,是那種不怎么落葉的青藤,春天時,還開淡淡香味的黃花。那條名叫黑虎的獵狗就伏在著籬笆邊,這時也突然站起身,跑到他的身邊,嗚嗚地叫著,搖著尾巴,然后,又坐在門邊,顯出呆呆的樣子。它似乎明白此時主人的心事,也時不時向著她走遠(yuǎn)的地方看,還不時回過頭在看他,然后,又嗚嗚地叫著,那尾巴也不搖動了,心里也似乎不好過哩。
她知道他就站在門邊送她,便慢悠悠轉(zhuǎn)回頭,說,回吧。他在晨光中,抬了抬不自然的手,那眼里就涌動著一汪濁淚。這淚,他是為自己灑的。為什么呢?他為自己的無用而隱隱在心里罵自己。這些負(fù)重的活路,應(yīng)當(dāng)是他一個堂堂的男子漢去做,可他卻讓一個女人去做,此時此刻,他能不傷悲嗎?她這一走,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久久靠在門邊,不想挪動一下身子。這些年來,每逢街天,在門邊,抽著旱煙,想想心事,一動不動,幾乎都是這模樣。一般情況下,他坐在門邊的石頭上,閉目養(yǎng)神,也就半個時辰左右,放電影一樣,回憶一些往事的片段,然后才起身去做其它的事情。他想得最多的是,白己年輕時做獵人時的事情,什么狩獵呀,追逐獵物呀,下扣子呀,往獵槍里填充火藥和碎鐵屑沙粒呀,等等。他越是懷念那段他一直引以為自豪的歲月,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有時恨恨的,不由白主地渾身顫栗。那時,打獵需要的是強健的體力。他一口氣翻幾座大山也不會覺得累。有一次,他為了攆一只被白己打傷的麂子,追出了幾十里,最終還是追到了麂子?,F(xiàn)在多么無奈,連走出自家的院子去山地里摘豆角、掰玉米,也顯得十分困難。那時,他最多時養(yǎng)有五只獵狗,一只比一只敏捷、機靈和兇猛,是圍獵的好手。只要有了獵物,五只獵狗,就會不約而同地從五個方向包圍上去。后來,上面不準(zhǔn)打獵,說是為了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和野生動物。不打獵了,他就開始種莊稼和藥材。什么玉米、洋芋、蕎麥、柴胡、杜仲、天麻等,都按季節(jié)種植,每年都有一些收入,補貼家用。那只老獵槍,現(xiàn)在靜靜地掛在柱子上,落滿了灰塵,早已銹跡斑斑。他時不時凝視獵槍,回想過去的時光,腦際常常出現(xiàn)的是打獵的畫面。一張裝在鏡框里,早已發(fā)黃的照片,他穿著麂皮褂,身上背著獵槍,手里提著獵物,滿臉得意洋洋的樣子。這張老照片,他一直舍不得丟掉,每當(dāng)抱怨自己的腿腳不靈便的時候,他就會停留在老照片前悠悠地看、慢慢地想,有時看得淚水盈眶,非常傷心哩。
這個地面凸凹不平的小院,看上去已經(jīng)十分破舊,有的房舍只能用破爛不堪來形容,搖搖欲墜呢,似乎一股山風(fēng)吹過,就會垮塌下來。小院是沒有什么圍墻的,籬笆其實就做了圍墻,樹藤和刺棵上也全爬滿了綠藤。有公雞花、喇叭花和野薔薇,再就是,刺花開得熱熱鬧鬧的,連空氣里也飄蕩著幽香,是那種有益于身心的香?;h笆邊,種了不少南瓜、架豆和玉米,還有幾株黃瓜。院子的墻角里,有一只用石頭鑿成的水缸,里面裝著清清的山泉水,只要飲用,那滋味有一種甜甜的回味。山泉水就在屋后流淌,日日夜夜汩汩響著,像搖動一串響鈴。在靠近住屋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羊圈,里面關(guān)著五六只山羊,是那種全身黝黑的黑山羊。羊圈里還有一頭肥豬,已經(jīng)有一百多斤重,不時哼哼在叫,嘴不停地在拱,好像永遠(yuǎn)也吃不飽的樣子??墒?,過年殺年豬時,一定肥得搖搖晃晃,走也走不動了。那窩土雞呢,在草叢里找吃蟲子,雞蛋就生在幾個零亂的草窩里。晚上,有的還飛到樹上歇宿。那只唯一的公雞,長著滑溜溜的羽毛,那幾片堅硬的尾巴,被風(fēng)搖曳,也是公雞引以為驕傲的資本。那些土雞蛋得收快一點,一旦聽到母雞咯咯咯叫,他和她就去將雞蛋收了,不然,就會有黃鼠狼來偷吃了。獵狗天生就負(fù)有保護雞群和雞蛋的責(zé)任,黃鼠狼常常被它逮了吃。逮到黃鼠狼,它有時一高興,也會像貓一樣玩一會兒黃鼠狼,這才一口將黃鼠狼吞吃了。有時,這獵狗見了老鼠,也不放過。對了,照理說,這是貓的責(zé)任??晒反S鼠狼和老鼠,也有多管閑事的時候哩。其實,這個小院里還有一只貓,一只平平常常的貓,咪咪叫著,懶洋洋的樣子?;疑?,花紋淺白,是那種在當(dāng)今很少見到的土貓。因而,院子里就少了老鼠,甚至見不到老鼠的影子,有時,剩菜剩飯,擺在桌子上不收掉,也還是原封不動。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老鼠不敢光顧,這一定有其原因,這原因就是有獵狗和貓在看護著家園。只要黃鼠狼和老鼠出現(xiàn)了,這獵狗和貓就會將其捕獲。黃鼠狼也有得手的時候,那就是趁獵狗和貓打瞌睡的時候。這場游戲,一直在進行著,一直在上演著,不分晝夜,不在別處,就在這小院里。再就是,院子里還養(yǎng)著一對白鵝。這對白鵝,也是院子里的衛(wèi)士,對突然造訪的毒蛇,會向主人發(fā)出警告,也會毫不猶豫地向毒蛇發(fā)起進攻。這個從表面上看,有些寂寞的院子,有了這些動物,還真別說,反而熱鬧了許多哩。
一個人的一輩子,日子看起來很長,可得一天一天過,甚至一分一秒過。幾十年的時光,其實,不經(jīng)意間也就過去了。當(dāng)自己感覺自己老了的時候,時光也已經(jīng)老了。他終于離開了籬笆編織的那道門,開始過周而復(fù)始的一天。因為,這個時候,日頭已經(jīng)升上了一竹竿高,他也該去做一些日常一定得做的事務(wù)了。比如,準(zhǔn)備吃早飯,準(zhǔn)備喂豬。他先去煮了些豬草,調(diào)了些玉米面,喂了豬。接著,他打開了羊圈的門,將那幾只羊放了出來,趕到了門外。其實,不用趕,羊就會蹦蹦跳跳跑出家門,往山里去了。那些雞和那對白鵝,自己找吃東西,不必操心,可那幾只羊,得將它們從圈里放出來,趕到山上。這些羊,到日頭就要落山的時候,就會白己認(rèn)路回來。每天都如此,除了他和她,誰還在意這些羊回不回來呢?這些,都是他每天要做的事,多一件沒有,少一件不行。早上,他是要燜吃點鑼鍋飯的,外加雞蛋炒臘肉,再就是,一碗蘿卜湯或者青菜湯。咸菜是有一點,不是泡蘿卜就是自己腌制的麥藍(lán)菜,其次,鹵豆腐也會有一小碟。還有,就是一小杯白酒。這酒也是自己釀制的,小甑子酒。釀制方法很簡單,并不復(fù)雜。將青大麥采摘后,揚盡,當(dāng)然得有酒曲,上鍋蒸煮,即可收獲點點滴滴流淌的白酒。這種白釀的酒,度數(shù)雖然很高,可飲后,不傷身,不上頭。在大麥成熟的時候,一次就將一年要喝的酒,釀制好,然后,裝入土瓶里,密封,喝時,再打開,那酒香馥郁,還不飲就讓人有些微醉呢。
他踮著腳,從米缸里舀了碗米,在鑼鍋里淘了淘,就放在了三腳架上。然后,往鑼鍋下加了把火。切臘肉之前,他先在磨刀石上磨了磨菜刀,試了試刀鋒,將臘肉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又把一個雞蛋敲碎了殼,倒出來,在碗里調(diào)稠了。鑼鍋里的米飯已經(jīng)冒水花,他找了塊抹布,將鑼鍋提起放到了一邊。他將一小口鐵鍋,放在三腳架上,往里面倒了點香油,把臘肉炒了炒,這才把調(diào)好的雞蛋放進鍋里,和臘肉一起攪拌均勻,來回幾下,一盤臘肉炒雞蛋就做好了。煮個青菜湯,那就再容易不過了。青菜湯一上鍋,他提出酒瓶滿滿倒了一杯酒,嘿嘿笑了一聲,美美地喝了一口。今天他吃臘肉炒雞蛋,算是打牙祭了哩。要在平時,炒蔓菁片和炒洋芋吃得最多,有時也外加一小碟咸菜。逢上街天,就會吃上幾頓新鮮肉炒辣椒,或者回鍋肉炒蒜苗,那叫開洋葷哩。
這時,他的兒子永勝來看他來了。他知道娘去趕集去了,爹腿腳不太好,視力也不好,他得去看看。說是兒子,這永勝也年過花甲了,媳婦去年春上得了急病去世了,兒子兒媳婦出門打工,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他就成了留守老人,幫著照看正在讀高中的孫子。這孫子也是一個星期從鎮(zhèn)子回一趟家,住一夜,帶上生活費,第二天就又走了。成績不錯,在班級中一直名列前十名哩。有時遺傳是不可改變的,他們家?guī)状鷨蝹鳌H丝诒緛砭筒欢?,可他頭上的兩個老人卻一直住在老屋,不肯搬遷到新家。他有些不理解,兩個老人為何不搬去和家人住在一起,卻偏生要在這簡陋的地方住呢?家里給他倆一直留著一間向陽的房子,連行李也買好了,那床是席夢思的,寬寬的雙人床,還有一個大大的衣柜??蓛蓚€老人卻不愿意享福,在老屋里過著艱難的生活,這事真是奇了怪了?村里有閑言碎語,說兩個老人過著原始人一樣的日子,是他不供養(yǎng)他們。這事傳到了村委會,村委主任還來找過他談話,還親自登門去勸說過兩個老人搬遷出老屋。順便,村主任說,這里說不定要被縣上的文管所看中呢?說是文物。到時,不搬也得搬。真的,過不了幾天,縣上的文管所來人找到了他和她。說是可以作為時代變遷的一個基地,出價兩萬,要買下。他和她不由分說,就是不賣,還讓縣上文管所的人去一處找找,說不定還有比這更好的哩。家人見幾所破房子,也能賣高價,便勸說他和她??伤退?,堅定的說,除非翹腳,不然休想賣了這幾間老屋。兩個老人就是不走,也說不出更多不走的理由,反正,就是不走。不走就不走,難道要人用八抬大轎抬著,這才離開老屋嗎?這是村委會主任說的話。這事在村里一傳開,他也就洗清了頭上不孝敬父母的帽子。不是他要讓兩個老人過這種原始人一樣的苦日子,而是兩個老人自找的,樂意呢。
他抬頭看了看天,氣候有了些變化。太陽時出時沒,天有了些陰,云層壓得很低,空氣里有一種潮濕的味道,似乎快要下雨的樣子。他進了小院。這個小院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他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兒時在這里躲過貓貓,也在這里討媳婦生子,就連那條兇惡的獵狗也對著他不停地?fù)u著尾巴討好呢。爹見他來了,先自顧自,端起酒杯,有滋有味喝了一口,才說,吃了嗎?一起來隨便吃點。他說,吃過了。他上前看了看爹吃些什么東西,見是臘肉炒雞蛋,也就不好說什么了。這年頭,什么新鮮的東西買不到呢??傻€在吃這山里傳統(tǒng)的美食,他心里有些不忍,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就說,爹,這臘肉炒雞蛋,我不是讓你少吃些嗎?你怎么又吃了哩?爹說,沒什么呀,習(xí)慣成自然,我覺得好吃著哩。他說,雞有那么多,殺一只吃,比吃什么都好。爹說,這雞,別說爹舍不得殺,就是舍得了,也殺不了,這眼睛不行了呢。他聽見爹這么說,嘴張了張,可又閉上了。想了想,他說,這有何難,你帶個口信給我,我殺好燉好,送來。爹說,那倒不必,你今天就殺一只吧。等你娘趕集回來,那雞正好燉好了哩。他說,好的,我這就去殺雞。確實,這些年,他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孝不如順。比如,父母在世,家里四世同堂,是一種福分,再活二十年,就是一百歲老人,得好好珍惜。人生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已經(jīng)讓他們佝僂了身體,甚至滿身疾病,因而讓他們愉悅,也才是一種孝心,也算得上是人生經(jīng)歷中的一種財富。這些道理似乎有些深奧,可對于他這個過去的老牌高中畢業(yè)生,教了一輩子書的人,就不難理解。他自認(rèn)為自己的古文很好,過去和現(xiàn)在,村子里沒有人能比得過他。三字經(jīng),千字文,他從小就背誦得滾瓜爛熟,即使是現(xiàn)在,他也能一字不漏地背誦得一清二楚。不用說,他心里知道孝道的份量。自己已經(jīng)是退休的人,年紀(jì)一大把,也將面臨著后輩人對自己盡孝道。人生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就像門前的山泉水,不停地晝夜流淌。他一輩子都在教小學(xué)低年級的語文,從人口手、馬牛羊,開始教起,在村里村外,桃李滿天下,到處是自己的弟子。這也是他引以為自豪的資本,常常在村人面前提起,也難怪,他被村人尊稱為“秀才”哩。
他先在茶壺里燒了一壺水,這水,準(zhǔn)備燙煺雞毛時用。然后,他手里提著菜刀,在小院的刺蓬草叢里到處找雞,看殺哪一只才合適。其實,殺哪一只都差不多,都是正宗的從來沒喂過飼料的土雞。那毛色鮮艷,腿精壯有力,翅膀強硬,沒得說的。即使看中其中一只,也還不好將它捉到手里哩。那只獵狗,也跟在他的身邊,跑前跑后,幫著他圍捕四處逃散的雞。他利用機會,看準(zhǔn)了一只鉆在草叢里,顧頭不顧尾的母雞,快速出手,將它逮住了。母雞聲嘶力竭凄厲地叫著,可它在他的手里已經(jīng)在劫難逃,不用說,等待它的將是被宰殺的命運。
一張竹編的桌子旁,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小碗水,那碗里放了點辣椒面和花椒面。他熟練地將雞的翅膀交叉編在一起,用拇指和食指把雞冠捏住,把雞頭往后拉,放下手中的菜刀,拔除了雞脖子喉頭上的毛,然后,順手又拿起菜刀,在磨石上擦了擦刀刃,輕輕一刀下去,雞血突地冒了出來,一滴一滴,雞血全滴在了碗里。它還在無奈地驚叫,他高高提起雞腳,讓雞血順利地流出來。它的叫聲越來越小,直到最后幾聲微弱的叫聲后,奮力蹬了蹬腿,扭動了幾下翅膀,這才死去了。整個過程,就像藝人在耍把戲。他將已經(jīng)死了的雞放進木盆里,把燒開了的水,倒了進去。他在滾燙的水里,翻動了幾下雞,開始拔除雞毛。
等到將雞開膛破肚,清理干凈,剁好,燉到土鍋里,放了些鹽巴、草果和生姜在里面,像事先約定一樣,天下起了噼噼啪啪的大雨。這雨一下,他心里就急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趕集還沒有回來的娘,帶沒帶雨具,會不會被雨淋?再就是,常常漏雨的垛木房,剛剛修補過,這場雨來了,會不會漏呢?這垛木房,還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修建了。這幾十年,一直修修補補,常修常新,可也十分陳舊了。真是的,本來不該再住人了,可兩個老人就是不搬走,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人來勸說過,不是被一頓訓(xùn)斥,就是碰了一鼻子灰。戀舊戀成了扯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魂牽夢縈,誰還有什么辦法,讓兩個老人搬出這個舊院呢?想想也是,又是那句老話,孝不如順哩。雨似乎越下越大了。他問爹,我娘帶了雨具嗎?爹說,這樣的季節(jié)出門,哪能不帶呢?帶了。帶了蓑衣、斗笠。不過,這雨來勢猛,不會下長久。大雨一落,把稀泥漿沖跑,這路就會反而好走了哩。他說,帶了雨具,就讓人放心了。他將頭探出屋外,抬頭望了望天,又將頭縮回來,仰頭看了看屋頂。那雨確實有漏的地方,都是在屋子的邊邊角角。其實,漏雨的地方,都有了接雨的東西。比如,木盆,水罐,菜盆。雨滴在無規(guī)則地落,也就敲響了無規(guī)則的音樂。滴滴答答、乒乒乓乓,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稍趫龅母缸觽z,誰在聽呢?他擔(dān)憂的是,這垛木房會不會一下子垮了下來呢?爹擔(dān)憂的是,老伴還沒有回家,這雨要下多長時間呢?他突然又有了靈感,趁機問爹,這屋子這么漏,何不如不要了,搬遷到新家去咧?一開始,爹一言不發(fā),一定在心里想,這兒子又老調(diào)重彈,不予理會就是了??伤纸佣B三在說,什么危險,什么會生病,什么讓人說閑話。終于,爹說了,你給我閉嘴!別胡扯,廢話少說,我和你娘,沒幾年活頭了,可是,在這里活了幾十年,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說到死,說不定還早著哩!他見爹又生氣了,便不再說什么了,默默地想心事。
這場雨,來得猛,也去得快,是一場典型的過山雨。不過一刻,雨就停了,東邊的山里,還出了太陽哩。這雨,壩子里是不會下的,這時的壩子里一定是陽光燦爛。他顧不了多想這些,搭了把梯子,拿上了工具,爬上了垛木房的屋頂,讓爹為他拿來了油毛氈,要看著漏雨的地方補漏。爹雖然腿腳不靈便,可那手上卻有力氣。爹輕輕一丟就把油毛氈丟到了垛木房的頂上,就像當(dāng)年丟一捆柴草一樣輕松。這垛木房開春的時候還出錢請人來修補過,可這一定是沒良心的修理T粗心大意了。這時,他的孫子山娃子也就是老人的重孫來了。他好像想起來了,今天是這山娃子回家的日子。這山娃子身上有許多泥水,一臉疲憊,可他還是向老人問了聲好。他在屋頂上探著臉問,今天是咋了?山娃子說,路不好走,泥水多,太滑了。山娃子還說,老師交代今天還得趕回學(xué)校,明天星期天,老師要帶他們?nèi)炖?、清潔環(huán)境,做好事哩。他知道孫子是來向他要生活費的,便說,山娃子,等等,屋頂馬上就修好。山娃子是個懂事的孩子,放下挎包后,就開始幫著大人修理屋頂。山娃子問,老公公,你們怎么不搬到新家呢?那里屋子不會漏雨,家電都齊全,我們也好照顧你們呀。他說,老公公住在這里一輩子了,老都老了,不想挪窩了哩。聽得出他的話里,沒有指責(zé)重孫的意思。山娃子不懂什么孝不如順的道理,又說,老公公,這樣不好,有的村人說話難聽,說我們家虐待老人哩。他說,別管人家說什么,你要像老公公一樣,不要聽他們說什么就得了。山娃子不再說什么了。也就在這時,屋頂也修補好了。山娃子的爺爺從屋頂爬了下來,在喘著粗氣。他對山娃子說,要帶多少錢?爺爺回家拿給你。山娃子說,三百塊吧。他問,咋那多?三娃子說,準(zhǔn)備放假了,要交暑假作業(yè)錢,還有預(yù)交下學(xué)期的住宿費哩。他說,好,跟爺爺回家拿。山娃子的老公公說,我有,我拿給山娃子吧。再說,時間再緊,也得把飯吃了再走。他說,爹,山娃子求學(xué),怎么可能用你的錢呢?飯就不在這里吃了。爹說,雞肉煮熟了,香噴噴的,不在這里吃的話,就舀一缽盂雞肉,給山娃子吃,補補身體,好好念書。他說,好的。說完,就舀了雞肉,端在手上,和山娃子一道走了。
這個時候,小院里開始寂靜了下來,他又往鑼鍋里淘了些米,放在了三腳架上。這是他和她晚上要吃的米飯。他利用燜飯的這點時間,推著石磨磨了點玉米面。他像一頭推磨的驢,在一圈一圈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他一邊想,柜子里的玉米也不多了,再磨幾次,也就見了底。不過,新鮮的玉米也快收獲了,最多也就一個來月。磨好了玉米面,飯也燜好了。他又去給豬喂了回食。做完了這些事,他這才一踮一踮,走到了門邊,開始在等她趕集回來,一起吃飯。他又一次感覺到了孤獨,只有那只獵狗陪伴在他的身邊,不時地?fù)u著尾巴,用舌頭舔著他的手心。他覺得年輕時候不說了,現(xiàn)在,他越老他越離不開她,比如洗衣,做飯、耪田,如今幾乎是她全包攬了。假如沒有她,他幾乎一天也活不下去哩。雞肉的香味在彌漫,整個小院都在飄香。這情景,讓他想起先前有這么一件事。三十多年前,那時蛇很多,而且好不好就是很大的蛇。也是這么個季節(jié),也是燉了一只雞。他和她下地干活,回來時,揭開土鍋的蓋子一看,雞肉沒了,只有一鍋雞湯?;仡^疑問時,就見一條碗口粗的蟒蛇纏繞在垛木房的木柱上,正在吐著信子。他急忙去找了一根竹棍,嘴里說,打蛇要打七寸,可轉(zhuǎn)回頭時,那蟒蛇就不見了蹤影。那還用說,香噴噴的雞肉已經(jīng)被蟒蛇偷吃了。這事,他一輩子也沒有忘記,只要一殺雞,雞肉飄香,他就白然而然想起來了哩。
太陽快要落山了,晚霞在山頭上飄蕩。這時,那幾只羊也回來了。出去時,那兩邊的肚皮是癟癟的,這下子,已經(jīng)脹鼓鼓的,像兩面銅鑼。屋后的水碓現(xiàn)在是閑著的。那用作沖動水車的山泉水,汩汩流過門前。不遠(yuǎn)處,就有一條深澗,山泉水不顧一切就注入深澗里。這古老的水碓,在村里已是獨一無二的東西,村里原來有好幾個水碓,可前些年都被人毀壞丟棄了。當(dāng)今這年代,什么都機械化了,誰還用這水碓打糧食呢?也就只有他和她在用。不過,水碓打出的米的確好吃,那糯米面,原汁原味,特別糯。過年搓吃元宵,味道就不一般。誰知,這些東西,眼下又成了緊俏難找的東西。他遇到過幾次,很有錢的人,進入大山深處,搜尋這些東西,還愿意出高價買這些在他的眼里極其普通的東西??赡莾r錢出得再高,他也不會賣。如果賣,那么,賣一樣就會少一樣,再也找不回來了。于是,他也就常常想,這人,有些怪,過去沒有辦法,為了飽腹,不得不吃粗糙得難以下咽的東西,看著就倒胃口,可如今什么都似乎不缺了,可又害怕得富貴病,又想吃過去吃厭煩的那些純凈的東西,日子似乎在倒著過呢。比如,現(xiàn)在,有的人自己跟白己過不去,喜歡穿麻布衣服,喜歡吃土得掉渣的東西,恨不能吃糠咽菜、不沾油星,越原始的東西越好,說是不受污染哩。
他泥塑木雕一樣,在門前就這樣一直在等,有時,在回憶往事,有時腦子一片空白,更多的時候,往往在自言自語,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獵狗在沒有生人的時候,它是一聲不吭的。這時,只聽見蟋蟀在瞿瞿瞿叫,時高時低,時急時緩,反正,一直在不停地叫。知了也是,一直在不停地叫,似乎叫了一天了,也還一直在叫。終于,太陽落山了。就在天即將要黑下來的那一刻,他迷迷糊糊看到了山路上,她慢慢移動的身影。那黑乎乎的一點,漸漸在他的眼前放大。終于,她走到了家門口。她的背上背著一背簍采買回家的東西。他說,回來了?她答,回來了。他說,今天下雨了呢?她說,我?guī)е昃吡ā?/p>
他起身跟在她的身后,嘮嘮叨叨說著什么。她將背簍放在臺階上時,他幫了她一把。她說,今晚吃些什么哩?他說,吃雞肉呢。她說,我一進門,就聞到了雞肉香哩。兒子來過了?他說,來了,幫著殺了,燉了這只雞。她哦了一聲,就不再開口說什么了。
垛木房里,煤油燈搖晃著,一屋的柔和的光亮中,他和她開始吃晚飯。當(dāng)然,他白斟了一杯酒,又給她也斟了一杯。她總是這樣,趕集歸來,辛苦,要飲上一小杯酒,說是驅(qū)寒、解乏和提神。他和她嘮著嗑,慢慢飲著,與其說是飲,還不如說是品,是在品不緊不慢的生活。愉悅的時光,一分一秒在他和她的身邊像門前的山泉水一樣悄悄流走。其實呢,這種寂寞雅靜的生活實在難得,愜意里,讓人慢慢咀嚼,久久回味,甚至難舍難棄哩!
編輯手記:
小說應(yīng)該是寫人的,寫人的生活狀態(tài),寫人的所思所想?!陡枵呶枵摺防锇胂恼J(rèn)為作家要有能力傾聽來自生活內(nèi)部的嘆息,也要有能力凝視生活的真相,并懷著對世間一切生命的悲憫,在內(nèi)心的曠野里高唱自己的歌。她的寫作由此回到了人本身,回到人的處境。她選取了身邊那些蕓蕓眾生里的小人物:大堤上的歌者舞者,他們或為了生存,或為了娛樂,或為了追求,在大堤上歌著舞著,這些人在不同的處境和不同的心境下有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隨著敘述,這些人流向了各自不同的命運,但是孤獨的歌者卻一直沒有離開,作者也隨著他的歌聲走近了生活,悲憫了人生?!堵稀防镒髡咭约?xì)膩的工筆繪制了一幅山里老人的生活畫.主要以老人的角度娓娓道來一天的生活,在回憶與現(xiàn)實的交織中,人相依相伴慢慢地老了。故事里老人選擇的生活與世俗評價有所沖突,但卻是他們喜歡和習(xí)慣的,作者關(guān)照了老人的精神世界,刻畫了山里留守老人的平靜心態(tài),在二入相守相依的生活狀態(tài)中能體會出他們對自己生活狀態(tài)的習(xí)慣與滿足,對于老人來說故土的難離、生活的平靜、相互的依賴才是彌足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