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我睡眠一向很淺,昨晚夜深的時候,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便被推門進屋的爸爸吵醒了。爸爸悄悄地推了媽媽幾下,然后的那個畫面,我想今生都難忘記。
黑暗中爸爸媽媽都沒有看到我睜著的眼睛,我聽到爸爸告訴媽媽,爺爺去世了。然后媽媽半起著身子就停在了那兒,像個孩子一樣發(fā)出了幾聲驚訝悲傷的聲音,爸爸抱著她拍了拍她的后背。
半分鐘以后,媽媽問,“那我現(xiàn)在過去嗎?”
爸爸說:“嗯?!?/p>
又過了半晌,爸爸對一直半坐著的媽媽說,“快點把衣服穿上吧,別再感冒了?!?/p>
媽媽讓爸爸把她的線衣拿來,又說別開燈,大概是怕驚醒我。
于是我縮了縮身子整個人藏進了被窩,巨大的黑暗席卷而來,一種酸澀伴著害怕的感情在心里無盡地蔓延。
誰都沒想到爺爺會走得那么快。
我從小就把姥爺叫作爺爺,記憶中他一直是個特別瘦且高的人,很健壯,走路卻很慢,有點兒顫顫巍巍的,也很節(jié)儉,直到去年姥姥去世的時候,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站在昏暗的屋子里的爺爺,竟然那么矮小瘦弱,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
姥姥家在臨近河壩的地方,夏天爺爺會去河壩外那片金色的土地里拾撿麥穗,冬天會去淮河里游泳,我一直驚嘆在我們這個南北交接的地方,那么寒冷的冬天他是怎樣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揮動著手臂的,但我從沒有裹著厚厚的圍巾去看過。
我和爺爺?shù)母星椴⒉簧?,其中很大一部分來自于姥姥和媽媽的原因。聽媽媽說,大姨和舅舅出生的時候爺爺在內(nèi)蒙古的包頭市,直到姥姥懷上了媽媽他才被調(diào)回來??墒菑哪菚r候開始,爺爺和姥姥的關系就已經(jīng)到了不能僅僅用不好這個詞來形容的狀態(tài)了。
在我的眼里,爺爺是個沉默寡言又很木訥的人,很多時候都有點兒奇怪,不過說起來,爺爺卻沒有虧待過我,在我不多的幾次去姥姥家的日子里,他會問問我的成績,有時候有點兒街頭巷尾買來的小零食,也會讓我多吃一點。
很早以前姥姥說爺爺很自私,我在一旁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在我的記憶中,姥姥和爺爺從沒有哪天沒有過爭吵。有的時候姥姥激動起來,會一遍遍說著爺爺以前的事情,一件又一件。
聽說大姨很小的時候,一個人在一邊很開心地玩,不知道為什么,爺爺突然走過去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姥姥在說起那件事時咬牙切齒。
聽說媽媽剛出生的時候,姥姥和爺爺打架,爺爺把姥姥推到了床上,姥姥的身下壓著年幼的媽媽,是路過的鄰居看到才叫著把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的。
聽說有一次蒙城的親戚來家里,姥姥燒了排骨,可能是孩子太多,爺爺搶不到幾塊,突然夾起一塊扔在了地上,弄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聽說大姨本身可以不去火柴廠上班,是爺爺要她去的,在很多個深夜,只有姥姥一個人在黑暗中迎著等著下班回來的大姨,爺爺從來不聞不問,大雪紛飛的日子里,他仍舊在家睡得特別安穩(wěn)。
聽說姥姥的親人并不贊成姥姥和爺爺?shù)幕槭拢棵坷牙颜f到這里,都會特別氣憤地說,“真該聽家里人的話?!?/p>
或許是我還太稚嫩,每到那種時候,我總是想,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應該是有真正的愛情存在著的吧。
后來姥姥去世了,那天我分明看到爺爺?shù)难壑袧M含著悲傷情緒。我想爺爺也許只是不善言辭,縱然他犯了諸多錯誤,也不能否定他一絲一毫的感情。
慢慢的我才知道,爺爺從小就沉默寡言,出生于地主家,曾經(jīng)有段時間變革之類的原因讓他們家落入過難堪的困境,但爺爺?shù)某煽円恢倍己芎茫h只有三個人考上了什么學校,爺爺就是其中一個。
我想可能他一直都那么特別。
姥姥去世后爺爺就一個人守著那間一年前便被轉(zhuǎn)到了表哥名下的房子,我聽到爸爸義憤填膺地跟媽媽說,“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弄得老爺子沒去處。”
媽媽隨口問我,“你愿意爺爺住在我們家里嗎?”
我說,“這樣的事情我隨便?!蔽抑缷寢屝睦锸怯行┫訔墵敔斉K亂了,但我也知道畢竟血濃于水,她也放心不下爺爺。
現(xiàn)在細想起來,之后的生活里,我們就徹徹底底把爺爺遺忘了。
日子猛然間被拉長,一直到上上個星期媽媽和爸爸去看爺爺,才又從媽媽口中聽說,他們給爺爺找了一家養(yǎng)老院,我目瞪口呆地說,“你們那么快就把他送到養(yǎng)老院去了?”
媽媽說,“這有什么的,我們以后肯定也要去的。”
我一瞬間詞窮,只是隱隱覺得這樣有些不妥。但又不知道問題在哪里,我說,“下次我也跟你們一起去看爺爺吧?!?/p>
媽媽說,“你快期末考試了,去那干什么?等你考完試了再去?!?/p>
對了,記得那時候,我還悄悄地算自己能從攢下來的不多的稿費里拿幾百塊錢,心想也許能幫到爺爺。可是事實卻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再見到爺爺一面。
明天就是期末考試了,我放著只做了筆記的政治書,試圖把回憶穿起來,家里難得的安靜,天色很陰,可是無論如何我冰涼的指尖也沒能在黑色的按鍵上打出關于記憶的文字。
我總想著時間還有很多,以后會慢慢和老人們熟稔親近起來,卻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時間或是什么并不給我這個機會。其實我和爺爺之間可以發(fā)生的故事明明還有很多很多。
比如很小的時候爺爺給我嘗過他的麥仁雜糧飯,那時候覺得很好吃,其實后來我還可以讓他教我一起煮那樣特別的飯。
比如小時候姥姥和我一起用橡皮泥捏出很多彩色的可愛的小動物,其實后來我還可以拿一個送給一直坐在一邊的爺爺。
比如有一次媽媽帶著我在河壩上正好碰到在拾麥穗的爺爺,其實后來我還可以和他一起拾撿那些金色的太陽一般的鋒芒,然后再和他一起慢慢地剝,把日光變得溫馨綿長。
比如總是捧著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英語數(shù)學書的爺爺開始問我某個應該學過的內(nèi)容時,我完全可以不用那種不耐煩的語氣回答他,把動畫片的聲音調(diào)小一點,陪他說說話。
再比如我和姐姐去姥姥家的時候,姥姥總是會做很多好吃的飯菜,但爺爺每次夾菜都要接受姥姥生氣的目光的洗禮,那時候我也完全可以替爺爺夾起好吃的菜肴,送到他的碗里……
可是沒有一次我像現(xiàn)在設想的這樣做了,所以我也只能固執(zhí)把思緒掏空,然后發(fā)現(xiàn)我所能記起的,都是無論如何也拼不成時光的舊碎回憶。
但我還在拾撿著,爺爺,就像唯一一次看你站在金黃色的麥田中拾撿麥穗時那樣。
<I:\2014年博覽\2014年中學生博覽內(nèi)文\2014年博覽-8A-15\心-黑白.jpg>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