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刀

路過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老王特意進去查查自己的案子，“看看立上案沒?！彼巧蜿柲呈聵I(yè)單位的退休更夫，起訴單位，要求依法補償他退休前的延時加班費。

“更夫打我這種官司的還真不多?！崩贤跽f。但這事放在他身上一點不稀奇，他打官司的歷史可以溯至十幾年前，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權利是他的長項。

法院的門檻雖然沒少踏，可他也不敢說自己處處都弄明白了，因為每每打官司時，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疑問縈繞在心頭，讓他忍不住要問問：這是咋回事？

老王打官司有年頭了，有贏有輸，有時他知道輸在哪里，有時，還真想不明白。這次延時加班費的案子他就不知道怎么輸?shù)摹?/p>

2008年，老王與單位簽了勞動合同，合同書上有一處更改的痕跡。“甲方安排乙方執(zhí)行第____種工作制?！笨瞻滋幵臼痔畹摹皹藴省倍郑皇謱懜某伞叭?，頁邊空白處有老王的簽名。

“標準”即指空白下方第一款，“標準工時工作制”，合同中有解釋，“乙方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8小時，平均每周不超過40小時?！?/p>

“三”代表下方的第三款“不定時工作制”，指每一工作日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限制的工作時間制。

老王官司的爭議即在于此：老王認為，自己是更夫，每天按時上下班，理應按照標準工作制計算工作量，超出8小時的部分，單位應給付延時加班費；單位則認為，老王執(zhí)行不定時工作制，沒有加班費。

老王記得，這處更改是在簽合同一個月之后，“合同在勞動保障部門備案后，單位把‘標準改成‘三，想讓我執(zhí)行不定時工作制，然后讓我簽名認可。我不得不簽，不然人家不讓我干這份工作?！崩贤跽f，“他們忘了一樣，光我簽字沒用，不定時工作制是需要相關部門審批和備案的，否則按標準工作制計算工時?！?/p>

確實，根據(jù)遼寧省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廳（下稱人社廳）印發(fā)的《不定時工作制和綜合計算工時工作制審批辦法》第十條，“省屬在沈單位或經(jīng)省工商部門登記注冊的駐沈企業(yè)實行不定時工作制和綜合計算工時工作制工作和休息辦法的，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負責審批。其他用人單位由所在市勞動保障行政部門確定審批辦法，報省勞動保障行政部門備案。”

這一點甚至在遼寧省人社廳公開下載的《勞動合同書》范本上也有明確標示：“實行綜合計算工時工作制或者不定時工作制的，由甲方報勞動保障行政部門批準后實行?！倍@處手寫更改并沒有加蓋任何勞動保障行政部門的公章。

拿著合同和打印下來的各種法律法規(guī)，老王開始討說法，向單位主張5年來十余萬元的加班費。起初，老王認為這案子應該不難打，“沒有審批、備案的不定時工作制必須按照標準工作制計算工作量，類似的判例網(wǎng)上有很多?！笨蓻]想到，他竟屢屢鎩羽而歸。

第一站是勞動仲裁，“勞動仲裁只給我判了7400元左右，我不知道這個數(shù)是怎么算的，但我覺得不對，沒拿，上了法院?！?/p>

老王很快在區(qū)法院立了案?！拔冶鞠胱?個月的簡易程序，結果被改成6個月的普通程序，而且遲遲不審?！卑肽昶诘淖詈笠惶?，一審終于開庭了，雙方唇槍舌劍一番之后，老王被駁回訴訟請求?！皢挝粵]有在舉證上設置障礙，認同我提出的工作形式和內(nèi)容，但他們說，我在改勞動合同時簽了字，工作5年沒有提出異議，可視為默認同意不定時工作制。這理由哪站得住腳？”老王不服。

法官勸他調(diào)解，讓單位少出點算了?！拔艺f，我老王要拿錢就響當當?shù)啬茫瑢幙墒橇?，也不接受調(diào)解！”最終，單位勝訴，老王只好繼續(xù)跑市中級法院。

二審庭審時，老王特意把省人社廳印發(fā)的《不定時工作制和綜合計算工時工作制審批辦法》呈給法官，“里面有明文規(guī)定，不能當證據(jù)，也能當依據(jù)吧?！?/p>

不知是不是因為法官看了文件，老王覺得二審提問得更到位。他至今保存著當時的庭審記錄?！胺ü賳枂挝唬耗銈円笤鎴?zhí)行不定時工作制是否經(jīng)過勞動監(jiān)察行政部門審批？被告答：我們只有勞動合同鑒定過?！?/p>

“單位沒有否認，這不相當于承認了他們沒有報批、備案過不定時工作制的事嗎？”老王回憶，庭審結束的時候，單位的代理人，連記錄都沒看看，急急忙忙簽了名，轉(zhuǎn)身就走了，連書記員打錯了字都沒看出來?！八麄冏约憾加X得輸定了。”老王說：“我也覺得這回差不多了，應該能贏?！?/p>

可老王還是輸了，“二審說法和一審差不多，還是說我默認了不定時工作制?！崩贤跤悬c想不明白，“都問到這份兒上了，怎么能輸呢？”但他從來不是會放棄的人，“我已經(jīng)根據(jù)《信息公開條例》申請到了單位沒有在勞動廳備案的證明，我要繼續(xù)上省高法！”

法官變臉色的事，老王遇到過兩次，都是他以民告官的案子。一次他清楚原因，另一次他只能猜悶兒。

猜悶兒那回是他和幾個工友起訴省衛(wèi)生廳的官司。

這事要從十幾年前說起。2000年，沈陽冶煉廠因重度環(huán)境污染破產(chǎn)，前鼓風機操作工老王和工友們一起參加了體檢?！皯獧z8項，只檢查了3項，有兩項超標，給咱定了個砷吸收，意思是介于砷中毒和正常人之間。”在之后的經(jīng)濟補償中，中毒者被鑒定為相應的工傷級別，享受醫(yī)療保險待遇；214名吸收者則就地遣散，沒有任何補償。

“都是砷中毒，只是輕重不同。這種病不可逆，砷會沉積到內(nèi)臟和骨骼上，一旦發(fā)作就是皮膚癌、肺癌什么的，我們要是犯病怎么辦？” 老王說，幾年后就有工友發(fā)病去世，“可快了，前后一個多月，人就沒了?！碑敃r，《職業(yè)病防治法》尚未出臺，職工們認為，診斷標準的缺位和體檢項目不全，造成自己被劃入吸收群體，沒有享受應有的待遇。為此，他們奔波上訪、訴訟了十幾年。

“告衛(wèi)生廳是因為他們不給我們做二次鑒定。”老王說，為了證明自己砷中毒，他們好不容易爭取到市衛(wèi)生局專家鑒定的機會，可專家只給出了“因相關材料不齊全，技術能力有限，無法鑒定”的結果。按規(guī)定，對市級鑒定不服的，可以申請省級再鑒定。于是，5年時間里，老王和工友不斷向省衛(wèi)生廳申請再鑒定，卻屢屢遭拒，為此，他們將衛(wèi)生廳告上法庭。

“一審我們贏了，衛(wèi)生廳不服上訴，二審時，法官就變了臉?！崩贤跽f。

那天是周五，庭上雙方你來我往，各說各的理，大家掰扯著，法官聽不下去了，“審判長、審判員三個人當時就站起來了，指著衛(wèi)生廳那邊問，‘你們憑什么不給職工做再鑒定？有什么依據(jù)？！我感覺法官挺激憤，庭上頓時氣勢一邊倒，我們以為勝利在望了。”誰知，過了個周末，事情變了。

老王回憶，周一他到了法院，法官靠在辦公椅背上，態(tài)度有點漫不經(jīng)心，“他說，衛(wèi)生廳沒來人啊，你們接受體檢嗎？”

“我們都走到鑒定這步了，為什么還要回頭體檢呢？”老王說，他早就咨詢過專業(yè)人士，“砷在人體內(nèi)會衰退一部分?！彼?，早在市衛(wèi)生局組織鑒定時，專家問他肯不肯體檢，他就這樣回答專家：“作為專家，你能不能根據(jù)現(xiàn)在的體檢，確定4年前的病情？”專家無語，幾年后，法官也提了同樣的問題。那回，案子被發(fā)回區(qū)法院重審。

這個案子折磨了老王和工友們很長時間，屢審屢敗。他們后來才鬧明白，專家給的是鑒定意見，組織鑒定的行政部門，也就是市衛(wèi)生局，應該根據(jù)意見給出結論，他們現(xiàn)在只有專家鑒定意見，所以省衛(wèi)生廳抗辯說他們第一次鑒定沒有完成。

那衛(wèi)生廳為什么不說清楚呢？老王認為，“衛(wèi)生廳和衛(wèi)生局一個是老大哥，一個是小老弟，互相關照唄?！敝劣诜ü贋槭裁磻B(tài)度大轉(zhuǎn)彎，老王拿不準，“可能他們意識到了‘意見和‘結論的區(qū)別?！钡嘈?，“十有八九是衛(wèi)生廳遞了話?！?/p>

另一次法官變臉色也和職業(yè)病鑒定這事有關。

“既然是第一次鑒定沒完成，那我們就起訴市衛(wèi)生局，要求根據(jù)鑒定意見給出鑒定結論?！崩贤跽f。

案子一開審，衛(wèi)生局就同意出具結論?！胺ü賱裎覀兂吩V，可衛(wèi)生局啥書面承諾也沒給?！崩贤跽f，法官當時給打了包票，“他說，你還不相信我嗎？肯定讓他們給出?！崩贤鹾凸び褭嗪饬艘幌?，最后同意了，“法官的面子得給，但我們心里有后招?！崩贤跽f，有些規(guī)矩他懂。

后來證明這后手還真有用了。

衛(wèi)生局遲遲沒有回應，老王再去法院，法官不愛理，“他說，你們當時不是都說好了嗎？”老王也不示弱，“我就說了一句話，‘你翻翻卷宗，有撤訴申請嗎？他讓書記員翻，真沒有，當時臉色就變了，讓我馬上用他的座機給衛(wèi)生局打電話?！?/p>

這次法官變臉的原因，老王清楚得很，說起來便是一臉得意，“行政訴訟不得調(diào)解，撤訴需要書面申請，才能作為真實意思表示。沒有撤訴申請，他這案子有瑕疵。”

這個案子，后來重新立案，老王一審勝訴，二審維持原判，雖然還在爭取權益的路上，但也算是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老王也見過好法官，“那回也是民告官，庭審結束后，法官沒走，來回溜達3次過來跟我們說話，說得隱晦，意思我聽明白了，他就是想說，這案子背后的事太復雜，他吃這碗飯，只能判我們敗訴。雖然我們沒贏，但這情，我領?！?/p>

更多情況下，在法院辦事時，老王總?cè)滩蛔∫獑栆痪洌喊匆?guī)矩辦不行嗎？

“常常不按規(guī)定發(fā)傳票。電話通知開庭，到了先讓補個傳票。你不補還不行，程序進行不下去，耽誤的是你自己的時間?！崩贤跽f。

他還遇到過臨陣換法官的事?！扒耙惶焱ㄖ_庭定的是A法官審判，第二天來的卻是B法官。這不是侵犯當事人的知情權嗎？再說，臨時上崗，他來得及研究案情嗎？”老王用了個法律名詞：程序違法。

因為多次以民告官，老王也發(fā)現(xiàn)了點規(guī)律，“機關或者事業(yè)單位的代理人去了，一般都有茶有水，我們?nèi)チ?，人家可不一定招待得這么殷勤。有時，人家不給，我也不客氣，直接問，為啥他們有我們沒有?！备屗麗阑鸬倪@種不平等有時發(fā)生在法庭上。

“有一次，對方是機關單位，來了好多旁聽的人。庭審進行著，他們本應保持安靜、關閉手提電話，可他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低頭玩手機，還有的出去接電話，然后再進來，這都是違反法庭紀律的事，法官應該申飭，甚至責令退出法庭，可就是沒人管?！睘檫@個，老王當場拍了桌子，可法官吼了他一句，“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然后要求對方肅靜，就算完了。

每到這時，老王就忍不住想問：現(xiàn)成的法不執(zhí)行，定了有啥用？不過他知道，問了恐怕也是白問，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多著呢。有人問過他，法院里這么多讓他心里有疑影的事，到底是和法院工作人員的能力有關，還是和操守有關？老王當時想了想，說：“這個我真分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