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志國

那是1980年的一個深秋的一天，幾個同學(xué)兼好友湊在甜茶館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甜茶，望著外面大街上滿地的黃葉，覺得十分的無聊，便生出些沖動，沖動的結(jié)果就是十分想往的旅行。在此之前，我除了到過昌都外，西藏的各個地區(qū)都還沒去過，不知那些早已熟知的地名所代表的真正含義。議論的最終結(jié)果是我們?nèi)煌瑢W(xué)（張念生、任剛和我）決定走出拉薩市，出去徒步旅行，目標是距拉薩最近的山南地區(qū)。但首要的任務(wù)是給單位找借口請假，張念生在劇團工作，我在雜志社，我們都是給單位說下鄉(xiāng)深入生活，那時下鄉(xiāng)不像現(xiàn)在，有高級越野車，沒有車就不下。那時是單位只管同意與否，其它一概不管，工作本身也不多，領(lǐng)導(dǎo)巴不得你多下去，所以，我們倆很容易就獲批準。麻煩的是任剛，他在公安部門，工作還比較繁忙，想來想去，給領(lǐng)導(dǎo)謊稱家里為其在山南找了一女朋友，需前往相親。這個借口果然不錯，領(lǐng)導(dǎo)欣然準假。接下來就是準備行裝，那時的旅行裝備遠沒有今天這樣齊備，這樣專業(yè)。比較奢侈的是我有一臺上海產(chǎn)的120海鷗照相機。張念生從家里找出一個帆布提包，裝上幾個水果罐頭、軍用壓縮干糧，兩斤水果糖和幾包香煙、煙絲，兩盒戰(zhàn)備用的防風(fēng)火柴，塞進幾件換洗內(nèi)衣，武器方面是任剛自己的配槍和我?guī)У囊话延⑹讲綐屔系拇痰?，這就是我們的全部裝備了。手提不方便，用繩子捆成背包狀，背在背上就出發(fā)了。我們覺得在公路上走沒意思，所以從拉薩出發(fā)的時候決定坐長途公共汽車。拉薩到各地區(qū)的公路都是通的，只是路況很糟糕，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我們從位于拉薩布達拉宮旁的長途汽車站上車，現(xiàn)在只用三個小時的路程，那時我們顛簸了幾乎一整天。

西藏的城鎮(zhèn)規(guī)模都很小，那時就更小了。一個地區(qū)所在地，就一個十字街，而且大部分是土路，一過車就揚起一團黃塵。我們憑單位介紹信住進山南地委招待所。因為是第一次去，沒什么熟人，也不知都有些什么去處，打聽了一下，據(jù)說瓊結(jié)縣有很大的藏王墓，墓地總是讓人感到神秘，于是決定去看看。那時候我們連瓊結(jié)縣在哪兒都不知道，只是問了大致的方向，便開始了我們的徒步旅行。

一早，我們背起行李，從地區(qū)所在地澤當(dāng)鎮(zhèn)出發(fā)，往南，穿過乃東縣，沿著雅隆河谷，向瓊結(jié)進發(fā)。后來我們知道，雅隆河谷是藏族文明的發(fā)祥之地，早在1000多年以前，藏族先人就將在此孕育的文明成果播撒到全藏各地。吐蕃王朝的數(shù)十位國王在此建功立業(yè)，可以說，迄今為止我們感受到的西藏文明，不管是文化的還是宗教的，無不與吐蕃王朝緊密相關(guān)。從公元前200多年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開始，歷代贊普率領(lǐng)子民，從雅隆河谷開疆拓土，建了第一座宮殿、開辟了第一塊良田、興建了第一座寺院，由此創(chuàng)建了輝煌的吐蕃文明，到32代王松贊干布時，達到了全盛。在兼并諸多部落，統(tǒng)一全藏的基礎(chǔ)上，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龐大的吐蕃王朝，其疆域北至吐谷渾，南至泥婆羅（今尼泊爾）、天竺（今印度），東與唐朝相鄰，人丁眾多，兵強馬壯，在與周邊列國的角逐爭霸中，常常占據(jù)上風(fēng)。歷史上的吐蕃，其民間信仰以本土宗教苯教為主，其風(fēng)情民俗自有一套，直至佛教傳入，佛教思想理念慢慢融入民心，逐漸改變了人們的行為模式，使西藏成為一處無不顯示釋迦牟尼思想的佛土。在喪葬習(xí)俗上，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佛教傳入西藏以前，西藏人死后是實行土葬，這從眾多的考古發(fā)掘中已得到證實，而藏王墓以及全藏各地大量的墓葬的存在就是最有力的明證。至于延續(xù)至今的天葬，則是佛教在西藏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以后的事。

雅隆河谷，從北面的澤當(dāng)鎮(zhèn)入口，沿香曲河往南緩緩上行延伸，兩旁大山聳立，寬闊的河谷地十分肥沃，其間散布著村莊和農(nóng)田。正是深秋時節(jié)，田地里的青稞和冬小麥已被農(nóng)人收割干凈，滿地是灰白的麥茬。除了莊稼地之外，還有不少的荒地，地里長滿了蒿草，這些近半人高的植物剛剛褪去了它們的綠色，滿懷緊張地僵直著身子等待著嚴冬的來臨。雖說僅是一條河谷，但在這個季節(jié)，卻顯得十分的開闊，偶爾，在平闊的原野上，可以見到一株株巨大的榆樹或柳樹，它們依然綠蔭如傘，在這個已經(jīng)并不炎熱的季節(jié)里，因為跋涉而需要歇息的我們有了理想的停留地。我們坐在樹蔭下，打開軍用水壺，一邊喝著水，一邊望著漫無邊際的河谷，推斷前面的路還有多遠。這時，我們看到了雍布拉康。

雍布拉康坐落在河谷東面的一座小山包上，當(dāng)時我們并不知道這就是人們傳說中的西藏的第一座宮殿，只當(dāng)它是一座廟宇，既是旅行，當(dāng)然值得一看。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還要爬好高的山才能上去。往山上有一條盤旋的小路，年久失修，大概也很少有人走，路面上全是山體滾落下來的石頭，我們爬上了山頭，這座建筑的主體在這座小山包尖尖的山頂上，通過一個不大的木門進到里面，發(fā)現(xiàn)只有一間屋子，分兩層，內(nèi)中空空如也，在一層座東向西的墻根，一個破舊的佛龕里供著松贊干布的泥塑像，屋角有一陡直的木梯通到二層，上面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回廊，廊壁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壁畫，在回廊的一角，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位正借著從屋頂天窗射進的陽光翻找羊皮衣里虱子的老人，他對我們的出現(xiàn)，顯得多少有些驚訝，他惶惶地站起來，忘了穿衣，羊皮袍堆在腳下，光著的上身瘦骨如柴，我們趕緊讓他穿上衣服。經(jīng)過交談，我們知道他是這兒的看守人。他向我們介紹說這是一座宮殿，而且有著久遠的年月，好像還講到了它輝煌時的盛況，可惜這些對于那時的我們，壓根沒什么概念，稀里糊涂地聽完，索然無味地出來，再看看這座建筑，實在很平常，在我們眼里就像一個普通寺廟，沒什么特別。倒是從山頂俯瞰河谷，遼闊高遠，別有一種風(fēng)景。下到山腳，我們一邊懊悔上去一趟耽誤了時間，一邊繼續(xù)沿著河谷匆忙趕路。

沿途我們經(jīng)過不少村莊，但都沒有停留，只是埋著頭往前趕。因為膠卷有限，帶的照相機也不大舍得用，也不知道拍點風(fēng)光啥的，光是自得其樂地拍攝我們自己或者狼吞虎咽吃干糧，或者躺在地上休息的狼狽樣。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進到了縣城?？h城坐落在雅礱河谷狹窄的南端，在西面的山下，有一片村落，縣城就挨著村子，村里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冒起了炊煙，使我們更覺得饑餓難耐。打聽到縣政府食堂，管理員對我們的來意頗為猜疑，尤其是聽說我們是走路來到縣里的，頓時嚴肅起來，盤問了半天，我們說采訪、深入生活搞創(chuàng)作之類人家根本聽不懂，拿著我們的介紹信翻來覆去地看，還煞有介事地說這里地處邊防，聽他那意思我們幾個好像是特務(wù)，那時還沒有旅游一說，像我們這樣徒步跑到鄉(xiāng)下又沒什么公干確實讓人想不通。我們只好說車在地區(qū)壞了，一起的公安同學(xué)亮出工作證，說是為了一個案子的事，事關(guān)重大，不得不走路到縣里了解幾個重要情況回去匯報云云。經(jīng)過好一番自我表白，總算混上一頓晚飯。飯很簡單，就是職工晚上剩下的幾個發(fā)黃的饅頭和一盤炒蓮花白。炊事員可能是覺得我們好歹也是從拉薩來的吧，想了想用小白菜為我們燒了一個湯，雖然湯里面只有點兒鹽和幾滴油星，但我們覺得香極了，為了表示我們的感激之情，我們送給他一包我們自己都舍不得抽的“春城”牌香煙。吃完飯，已是夜幕四合，縣城里響起了喇叭聲，曲調(diào)昂揚的革命歌曲在昔日吐蕃王朝的奠基地上空回響。陌生加上疲勞，使我們沒有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的心思，到了縣政府的招待所，登記了一間房子，房子里有五張床，我們一人一張還有余，沒有電，點上一根蠟燭，聽著大喇叭里的革命歌曲，用報紙卷著“紅雙喜”牌的煙絲抽煙聊天，計劃著第二天的活動。

睡了一個懶覺，出門的時候已快到中午了。打聽了一下藏王墓的所在，便直奔而去。藏王墓就在縣城的對面，東面山下的河谷地里，沿著河谷中心干枯的河床，走了大約10多分鐘，我們來到據(jù)說是吐蕃王朝第32代藏王松贊干布的墓地。松贊干布是吐蕃時代最有建樹的一代明君，他的時代創(chuàng)立了文字，統(tǒng)一了全藏，建立了國土遼闊、在亞洲頗有名氣的吐蕃王國。和唐朝聯(lián)姻，娶了唐高宗的宗室女文成公主為妻，發(fā)展了漢藏關(guān)系，首次大規(guī)模地引進了漢文化和印度文化，從而極大地豐富了藏文化。時光雖已過去1300多年，但他的歷史功績至今還在被人們傳頌。他的墓地坐落在河谷中央的平地，是由一個巨大的封土堆壘起來的，大約有20米見方的樣子，10多米高，上到墓頂，有一所破敗的小石屋，很可能是守墓人住的，但現(xiàn)在屋子空空，沒有人居住的跡象。從墓頂上看，雅礱河谷盡收眼底，往南，是河谷的上端，雖然還是農(nóng)舍阡陌，但更加狹窄了，西面是縣城所在地，北面是河谷的下端，我們就是從那兒走進來的。東面起伏的山巒下有更多更大的墓地，據(jù)說都是歷代藏王的。吐蕃王朝在公元9世紀后半葉爆發(fā)了平民起義，吐蕃王朝崩潰，勝利者隨后將歷代的藏王墓作為財物進行了瓜分，據(jù)史料記載，大多數(shù)墓都曾被掘毀，只有松贊干布因為其偉大的業(yè)績受到人們的崇敬而陵寢得以保全。從松贊干布墓上下來，我們又去爬了幾座墓，有的墓很大，其中一座的墓頂十分寬大平整，接近一個足球場大小，本來期望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結(jié)果除了找到一些喜馬拉雅造山運動時從海底翻上來的貝殼化石外，什么也沒有。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些刻有文字的石碑和鎮(zhèn)墓的石獅，大都是橫七八臥，看來也是沒人管理。深秋時的陽光熱度不高，但幾次三番地爬上爬下，還是把我們折騰得氣喘吁吁。四野寂靜無聲，收割后的田地呈現(xiàn)的是一片黑灰色，有幾頭牛馬在地里艱難地尋覓食物。站在河谷中央，身后是巨大的墓地，前面是毫無生氣的村莊和農(nóng)田，讓人不禁感覺到有些惶然。這種感覺使我們不想在這里久呆，我們匆匆返回住處，拿上簡單的行裝就告別了我們徒步旅行的第一個目的地。

往回走就覺得輕松多了，我們從縣里得知從地區(qū)所在地澤當(dāng)?shù)竭@兒的距離是將近40公里，按說，現(xiàn)在往回走肯定得趕夜路，但因為路已經(jīng)熟了，心里有底，便沒什么擔(dān)憂。來的時候我們是順著河谷的西側(cè)進來的，為了體會新鮮的感覺，回去的時候我們選擇了順著河谷的東側(cè)往回走。事實證明這種選擇非常糟糕，首先田園和村莊因為要接納陽光，基本上都分布在河谷的西南面，道路自然也在西南面，東北面完全是荒灘，長滿了刺草，刺草有一兩尺高，總是不停地拉扯著褲腳，躲也躲不掉，有些地方還長著些不知名的灌木，有半人多高，影響視線，走著覺得很吃力，再就是我們出發(fā)已經(jīng)比較晚，還沒走到一半的路程天就開始暗下來了，一路上又沒有人煙，總是擔(dān)心別從灌木叢中竄出個什么野獸來，天還沒黑就這樣子，天真黑下來這路就更難走了。經(jīng)過合計，認為還是應(yīng)該順著河谷南面的鄉(xiāng)間道路走穩(wěn)妥一些。于是，我們急忙橫穿河谷，到了西面的路上，看見了村莊、看見了農(nóng)田，感覺到了人的氣息，心里總算踏實了。

順著鄉(xiāng)村的機耕道往北走了不遠，我們看見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莊。村子被暮靄籠罩著，從民居頂上冒出的炊煙增強了暮靄的濃厚感，使整個村子像是浮在煙靄里一樣。一陣喧鬧聲從村莊的邊緣響起來，這種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原野對我們有著巨大的誘惑力。我們不由自主地停下困頓的腳步，看看即將黑下來的天空和河谷兩旁無言的大山，決定在村中住宿。走近村子才發(fā)現(xiàn)，在村頭的一片空地上，已經(jīng)聚起了大堆的人，在空地的邊上，有幾棵大樹，人們利用其中的兩棵拉起了一個小銀幕，放映員正在一遍遍地抽動著皮帶帶動一臺小小的柴油發(fā)電機?？盏厣嫌袔锥邀湶?，小孩子們不時在草堆里鉆進鉆出。大概是天暗的緣故，人們對我們的到來并沒有表現(xiàn)出好奇，正在我們躊躇著不知該是看電影還是先安頓下來的時候，有兩個大人湊到了我們身邊，他們毫不客氣地用手電筒照著我們，發(fā)出了一連串嚴肅的詢問。我們在手電筒的光芒照射下，出示了我們的介紹信，但他們看不懂漢文，反著正著看了一番依然毫不放松地盤問。我們跟他們實在是解釋不通，說從縣里來，他們根本就不信，說從地區(qū)來，方向顯然不對，這時我們身邊已圍上來一堆大人和小孩，人們嘰嘰喳喳，那意思無非是說我們來路不正，有可能是逃犯之類。這時，放映員已將發(fā)電機啟動，鏡頭對好銀幕準備放電影了，我們這邊的吵鬧聲把他吸引了過來。放映員是個中年人，他拿過我們的介紹信看了以后，有些疑惑地問我們這個時候為什么會到這里來？我們覺得總算是碰上了明白人，趕緊向他解釋了一番，又說他和我們都是文化系統(tǒng)，屬于兄弟單位，我還說出了他們地區(qū)文化局領(lǐng)導(dǎo)的名字。很快，他的態(tài)度友好起來，并向周圍的人很有水平地解說了一番我們的工作性質(zhì)，然后熱情地邀請我們看電影。當(dāng)他得知我們要在村里借宿時，他跟旁邊的人嘀咕了幾句，然后就有一個人高聲喊“卓瑪！卓瑪！”隨著喊聲，一個年輕女人從人叢中擠了過來，放映員告訴我們，這是村里的新娘子，結(jié)婚不久，家里房子大，你們可以住在她家。卓瑪始終不說一句話，但她一直在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看見她兩排潔白的牙齒在暗夜里放光。我們千恩萬謝了放映員，本想先進房子休息吃點東西，但放映員執(zhí)意要我們看電影，我們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再說，這場電影對我們也許不重要，但對于卓瑪來說可是一年半載才可能等來一回啊。我們欣然跟隨著卓瑪來到一堆麥草跟前，卓瑪麻利地在麥草里掏了一個能夠容下我們四個人的草洞，我們一起擠靠在草洞里，開始看電影。

電影放的是《洪湖赤衛(wèi)隊》，我們都看過好多次了，我們議論起第一次看這個片子的情景，我說我看這個電影是在西藏軍區(qū)大院里，是在前兩年，這個片子剛從“毒草”叢中解放出來，我穿一身不戴領(lǐng)章帽徽的軍裝和家住軍區(qū)的同學(xué)一起，冒充軍隊家屬混進軍區(qū)大院，在人山人海后面爬上籃球架，這場電影看得我激動得要命，差點兒從籃球架上掉下來。主人公韓英在敵人牢房里的唱詞“娘啊娘，兒死后，你要把兒埋在那洪湖旁，讓兒的墳?zāi)瓜驏|方，讓兒常聽那洪湖的浪，再見家鄉(xiāng)紅太陽”，更是讓我熱淚盈眶。我們興致勃勃地說著，忘記了饑餓和疲勞。而卓瑪則一聲不吭，早已沉浸在電影里，我肯定她不一定全部看得懂，但她知道好人壞人，她隨著電影情節(jié)的進展而高興、緊張、難過，不時發(fā)出各種笑聲、嘆息和哭泣聲，她毫不掩飾和做作，她完全忘記了我們的存在，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們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趣，于是都閉上了嘴巴。在西藏鄉(xiāng)間的這個夜晚，這部電影傳遞給這個村莊的人們不知道會是什么，但回響在高原夜空的來自遙遠年代的遙遠故事和異樣的歌聲一定給卓瑪帶來了某種心靈震蕩，我相信這一點。麥草散發(fā)著好聞的清香味，看著深藍的夜空和繁星，不知不覺，我們?nèi)齻€人都進入了夢境。

是卓瑪把我們喚醒的，鉆出草堆時，放映場地已是空蕩蕩的一片。這時有一彎月亮從山巔上冒出，借著月光，我仔細端詳了一下卓瑪，發(fā)現(xiàn)她長得很漂亮，她大概是剛從電影的情景中出來，一雙眼睛異常明亮，她開口說話了，語調(diào)中透露出些許的興奮，她用藏語講說我們該回去了，接著從嘴里迸出一個漢語詞匯“睡覺”。我們跟著她一邊往村子里走，一邊問她電影好不好看，她使勁地點著頭，說：“民兵好”，表示對影片中赤衛(wèi)隊的肯定。

卓瑪?shù)募以诖遄拥闹虚g，左鄰右舍緊挨在一起，我們陌生的腳步聲引得各家各戶的看門狗們?nèi)浩鸲停屓诵睦锿煌坏?，直到進到卓瑪家的院子，一顆心才算落下來。沒有電，卓瑪先進到一間屋子，點亮了油燈，然后叫我們進去。這間屋子應(yīng)該是卓瑪家的臥室，除了一張卡墊床，還有一張大木床，床頭上摞了七、八床被子，一個四方的藏桌上放了五個八磅大暖瓶，顯示出一戶富裕人家的模樣。在我們坐下來剛安頓好，卓瑪從外面端著臉盆進來，她打開床邊的柜子，從里面翻出一條嶄新的毛巾給我們讓我們洗臉。草草洗了一把，卓瑪又提著酥油茶壺進來，又是從柜子里翻出嶄新的瓷碗放在我們面前，給我們倒上酥油茶。她在做這些的時候一直沒有說過話，但我們卻被深深地感動了，毛巾和碗肯定都是她結(jié)婚時人們送的禮物，她根本舍不得用，但卻拿出來給我們使用。村莊已進入了寂靜的睡夢中，只有我們一邊抓著糌粑，一邊喝著茶，弄出些細微的聲響，卓瑪含笑站在一旁，不時地為我們倒茶。我們突然想起她丈夫應(yīng)該在的，問她，她告訴我們丈夫到澤當(dāng)交公糧去了，要過兩天才能回來呢。吃飽喝足，卓瑪收拾了一下，讓我們就在這個房間里睡覺，我們問她怎么辦，她說她有地方睡覺。

第二天醒來，已是陽光燦爛的早上了，我們聽著院子里、廚房里響著各種聲音，知道是卓瑪在忙碌，我們細細地打量這間屋子，才發(fā)現(xiàn)非常整潔，除了我們弄亂的地方，到處都是一塵不染。來到院子里，卓瑪早已備好了糌粑和茶，在我們用餐的時候，院子里來了一堆看熱鬧的大人小孩。我們拿出水果糖和香煙，給大人散煙、小孩散糖，大家嘻嘻哈哈，好不熱鬧。臨行，我們說要跟卓瑪照個相，她十分高興，轉(zhuǎn)身回到屋里，我們想她可能要打扮一下，不料再次出現(xiàn)的她讓我們大吃了一驚，只見她腰扎皮帶，肩挎武裝帶，手上還提著一桿油光發(fā)亮的半自動步槍！這時我們才醒悟過來，卓瑪原來是一名基干民兵。合影完了，我們也該走了，沒什么東西可以留給卓瑪?shù)?，只好送她幾個罐頭，幾塊壓縮干糧，好在都是軍用的，卓瑪非常喜歡。

當(dāng)天下午回到澤當(dāng)，我們覺得這次的徒步到藏王墓的旅行并不過癮，除了在卓瑪所在的村莊看電影有點意思外，沒什么刺激。雖說走得腳有些疼，但完全可以克服，議論的結(jié)果是走回拉薩，而且要走一條完全陌生的路。

第二天一早就出發(fā)來到了雅魯藏布江的扎朗縣渡口，渡口就在公路邊上。扎朗縣的渡口是傳統(tǒng)渡口，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百年。一來二去，這里便形成了一個頗有規(guī)模的村落，村中人大多以做渡口生意為生，兼種地。過去，從這里往來于雅江兩岸的船只主要是西藏傳統(tǒng)的牛皮船，而且也只是在春冬兩季通航，夏天雨季，江水暴漲，水深浪大，小小的牛皮船根本無法順利航行?，F(xiàn)在通行的船只雖已改為木船，安上了柴油機助推的螺旋槳，但夏天一旦發(fā)大水還是不敢貿(mào)然行船，因為江水混濁，看不清河道，撂在江心里也是有可能的。冬天水小，岸邊結(jié)冰，行船困難。我們要過江的這時正處在深秋，一江碧水，江面上空空蕩蕩。江邊有幾排低矮的土房子，外面幾乎沒什么人，我們心里不禁發(fā)慌，生怕停了船，鉆進一間屋，才發(fā)現(xiàn)滿屋子都是等待過江的人，這間屋子實際上就是“候渡室”，里面的設(shè)施類似于拉薩的甜茶館，不過賣的都是酥油茶。跟人打聽了一下，說是船已經(jīng)渡過江去，過來以后還要往對岸開一班。心中踏實了，便也跟大家擠在一起，買了一暖瓶酥油茶喝著等船。房子里雖然有不下一、二十個人，但卻很安靜，人們不慌不忙地喝著茶，聲音低低地談?wù)撝┘议L里短，只是偶爾，有男女戲謔的歡聲爆發(fā)。一會，外面響起拖拉機的聲音，我走出門，看到又一車農(nóng)民到了，大概是到江對岸的桑耶寺朝圣的。他們一邊從車上取下行李，一邊大呼小叫的。在他們的行李中，有一樣?xùn)|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這種東西藏語叫作“遛”，是用粗羊毛編織的，大約有近一公分厚。顏色基本是本色，但中間有幾條紅的和黃的杠，長約一米五、六，寬在一米左右，既可以鋪又可以蓋，還可以當(dāng)雨衣用。這種東西是后藏農(nóng)民在農(nóng)閑時節(jié)用傳統(tǒng)織機在家里自己織的，一般只是供家用，至于當(dāng)商品賣是以后的事了。我走過去，問一個農(nóng)民，他的“遛”賣不賣，他有些茫然地看著我，一時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西藏農(nóng)村的人向來缺少商品意識，所以，他看看我，又看看他的“遛”，囁嚅著不知說什么。這時我的旅伴念生和任剛也從“候船室”晃悠著出來了，他們對我要買這個東西表示不屑，說沒什么用。但我還是堅持要買，其他的農(nóng)民看我這么喜歡這個東西，便起哄，有的說賣一百，有的說賣一千，接著便大笑。我沒理他們，仍跟這位農(nóng)民說我想買他的“遛”，大家看我真要買，便認真起來，開始討價還價，這是一個難題，他們沒有出售過，我沒買過，都很難做出一個價格判斷，我只好試著掏了50元錢遞給他，他十分驚異地看著我，旁邊起哄的人也一下沒了聲音，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唐突，還來不及反悔，錢已到了農(nóng)民的手里。那時，50塊錢是我將近一個月的工資。隨即，其他的人也在自己的行李中翻找出“遛”，都抖落在我面前，直在我眼前晃。我一概不理會，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強烈的吃虧感覺。但已無法挽回。我抱起已屬于我的“遛”走到一旁，攤在地上再次細細欣賞，似是想找到它價值50塊錢的依據(jù)。結(jié)果不僅沒有令人欣慰的發(fā)現(xiàn)，還找出了個破洞，這令我十二分地沮喪。

船來了。人們挨挨擠擠地涌上船，賣給我“遛”的農(nóng)民自然也在上船人的行列，我看得出來，他抑制不住地高興，他一直都是滿臉堆笑，還不時地朝我瞟一眼，但我確實沒有看出他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他只是覺得自己今天很幸運而已。船漸漸滑往江心，視野忽然開闊了，撲面而來的江風(fēng)已讓人感覺到寒意，適才在江邊聽起來震耳欲聾的馬達聲此時彷佛大半消失在了水里。江水雖然碧綠，柔軟如一幅絲綢，但仍是深不可測的樣子。因為已接近夕陽西下時分，陽光照在江面上，看起來還有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桔黃色，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暖意。船并不是直直地橫江而過，而是順著深深的水道，時而順水而下，時而逆流而上，呈“之”字形前進。坐在船上的人，感覺不到船的行進，剛上船時的歡聲笑語慢慢沉寂下來，人們大多把頭埋在胸前開始打盹。對岸的碼頭遙遙在望，但好像總也到達不了似的，彷佛在進行世紀旅行。在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忽然感到了發(fā)動機的轟鳴，一看，到岸了。

從渡口通往桑耶的路是一條十分簡易的土路，左側(cè)是山，右側(cè)是江，向東蜿蜒。西藏已進入干旱時節(jié)，道路被拖拉機碾得破爛不堪，路面上一層浮土，偶有車過，便會揚起一團團濃濃的白灰，把道路上的一切裹在里面，灰塵散去，人畜車馬全是一身灰白。道路實在不像樣子，行走起來比在曠野還要吃力。那時我們的西藏歷史文化知識幾乎還是空白，對藏民族的民俗風(fēng)情掌握也不多，所以走到哪兒（除了自然風(fēng)光）都沒覺得有太大的意思，所謂的徒步旅行，只是一種閑得無聊的冒險行為而已。后來知道，這條路其實很有意思的，路邊山腳下有一座在藏區(qū)隨處可見的白塔，這座白塔的不尋常在于它和在藏地傳揚佛法的關(guān)鍵人物蓮花生大師有關(guān)。蓮花生是公元8世紀印度僧人，博學(xué)顯密經(jīng)教，是西藏早期藏傳佛教密宗的開山祖師。據(jù)說他法力無邊，佛教在西藏傳播遇到阻力，吐蕃王墀松德贊遂邀其入藏，蓮花生施展法力，一路驅(qū)神降鬼，來到此間，和魔鬼展開較量，最終蕩平孽障，建成了集佛法僧三寶齊全的典型佛教寺院。信徒們在此修塔，視為往生之門。據(jù)傳，在此塔下，陽間眾生均可修房筑屋，以供去了陰間時使用。于是，信徒們走到這里，都要為自己修個小房子，再默默禱告一番，心安理得地離去。所以，在塔的四周，全是數(shù)個世紀以來人們?yōu)樽约盒薜摹胺孔印?，這些個房子就地取材，用山邊的巖石片修造，大多如一個磚頭大小。我曾請教過別人，為什么房子修這么小，不是說在陽間修得什么樣，在陰間就住什么樣的嗎？何不修得像樣一些，又不費什么勁。別人答說，修房子只是個象征，只要虔誠，放塊石頭在那兒都可以；再說，圣地就一處，前面的人總不能把地方都占完了，這也是檢驗?zāi)愕拇刃陌?。我覺得這后一條比較重要，它是佛教思想的精髓，反映了佛的利他精神。當(dāng)時路過這里，對這些卻是無知的。第二次再經(jīng)過這里時，已是好幾年之后了，多少知道了一點相關(guān)的典故，更重要的是同行的幾位藏族藝術(shù)家，走到這里，都表現(xiàn)得極為虔誠，也十分自然地、很用心地為自己修造“房子”，我被感動，緊挨著一位女舞蹈老師的旁邊，為自己也修造了一間“房子”，雖是一時興起，但“房子”的樣子卻記得很清晰。

從渡口到桑耶的10公里左右的路，比往藏王墓的30多公里還要累人。路面盡是浮土，又是大太陽，走起來很吃力。到達桑耶時，天都快黑了，寺廟只能看出一個輪廓，周圍全是鄉(xiāng)村民居，我們一戶戶地詢問，好不容易找到鄉(xiāng)政府，同樣是查看了一番介紹信，盤問一番，然后把我們帶到伙房，免費給了幾個干饅頭。勉強充饑后，三個人在燭光下拿出百萬分之一的地形圖來細細研究。這是一張當(dāng)時繪制不久的新地圖，也沒公開對外發(fā)行，我們是通過同學(xué)從西藏測繪局弄來的。整張圖很大，我們只帶了標繪著山南地區(qū)的那一小塊。從圖上可以看出，從桑耶寺后面，有道路通向拉薩，但我們忽略了山口的海拔高程。實際上，那時我們年少氣盛，對于海拔并沒有多少概念，只是知道氧氣少點，但對缺氧所產(chǎn)生的后果還處在無知狀態(tài)。

第二天，我們先匆匆繞著桑耶寺轉(zhuǎn)了一圈，我們?nèi)齻€都穿著那時還不多見的羽絨衣，裝束多少顯得有些奇異，很快就引起了注意。不一會兒，我們的身后就有幾個人跟著，看我們有想進寺廟的樣子，跟著的人就湊上來，態(tài)度倒是分外地恭敬，小心翼翼地問我們要參觀嗎？我們說只是隨便看看，他們馬上搶先打開一個個的殿堂大門。我們感覺到不對，便問他們是什么人，他們說是鄉(xiāng)上的干部，以為我們是從拉薩下來了解寺院情況的，很想反映一些情況。我們想說不是，似乎也不妥，主要還是怕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煩。于是說我們雖不是專門來調(diào)查的，但可以把他們反映的情況帶回去。他們一聽十分高興，十分盡心地領(lǐng)著我們逛完寺廟，又把我們請到鄉(xiāng)政府給我們匯報情況，匯報的主要內(nèi)容是說寺院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十分破敗，經(jīng)常有小偷光顧，寺里的文物被盜等等。我們覺得他們反映的情況十分重要，很認真地都一一記在本子上。當(dāng)時當(dāng)?shù)兀覀兇_實有著一種使命感一樣，而且自忖有這個義務(wù)和條件，起碼我和念生都還是文化系統(tǒng)的人，方便的時候可以跟局里反映一下。匯報完，已經(jīng)到了中午時分，他們熱情地留我們吃飯，那時即便是接待上面來人，也沒什么好吃的，無非是一盤土豆絲和一盤蓮花白炒牛肉，但我們知道這已是這里最好的東西了，我們心存感激吃下了這頓飯，互相囑咐一定要回去把他們的問題反映上去，實際上回來后我還真為此事寫過一個報告，給了文化局社文處的領(lǐng)導(dǎo)。但那時“文革”剛結(jié)束不久，百廢待興，政府也沒什么錢，文物保護維修還提不上日程，所以也就石沉大海了。他們以為我們要在這里住幾天，還吩咐要給我們找一間好房子，當(dāng)他們知道我們下午就要走，而且是從后面的山上走路回拉薩時，他們非常驚異，我們只好編一大堆瞎話應(yīng)付，然后匆匆告辭，我們真擔(dān)心他們生出什么怪念頭把我們扣下，那可真是有嘴說不清。

從圍繞著桑耶寺的村莊出來，順著鄉(xiāng)間道路向北，一路緩緩上行，開始還不時見到有高大的喬木和大片的田地，以及坐落在坡地上的村莊。越往上走就越顯荒涼，沒有了大樹，只看得見稀疏的灌木叢，村舍也零落了許多。不知道路，只好一路走，一路按地圖上標的地名詢問，真可謂“摸索著前進”。每到一個村落，人們都要圍過來，我們在山南時買了許多的水果糖和餅干，這時派上了用場，我們給大人小孩子發(fā)糖發(fā)餅干，村民們熱心地給我們指路，還從家里拿出煮的清茶讓我們喝，然后又灌滿我們的水壺。當(dāng)夜色降臨，我們再不敢往前走，看見有人家，就走進去。我們投宿的人家就在山路的近旁，是一座外表看起來顯得很破舊的小土房，雖然家里只有老倆口，我們?nèi)齻€人進去當(dāng)屋一站，房子一下就十分擁擠，跟老人說明了來意，老人十分爽快地答應(yīng)我們在他們家住一夜。我們向老人再次核對了我們所在位置與地圖上標示的名稱，終于基本上安下心來。聊天中我們知道他們的兒女都還在夏季牧場，要等天再冷一些才會下山回家。而我們明天的行程將是漫長的山路和海拔近6000米的山口。拿出罐頭，兩位老人抓好糌粑，我們圍坐在一起吃了一頓覺得很香的晚飯。

擔(dān)心第二天的行程，天還未亮，我們就起來了。我們不知道路究竟有多遠，也不知道沿途會遇到什么，問到的所有人包括兩位老人都只能說個大概，這個大概的意思只有一個內(nèi)容：從這條路可以走到拉薩。離開老人的家，走到路上，望著前面迷蒙的山路，我們的心里開始有些不安了。從旅行的角度講，我們實在是太過冒失了，一切都因為我們還太年輕。

晨曦初現(xiàn)，但陽光被山崗遮住，遲遲不見，天亮了好一會兒，才有一抹霞光灑在山路上，升上天空的太陽雖然已經(jīng)是亮晃晃的，但光線卻是紅潤潤的。向東的山坡漸漸明亮起來，朝西的山巒依然陰暗，形成對比強烈的兩大色塊。這兩個色塊隨著陽光的移動在不停地發(fā)生著變化，但這種變化我們幾乎感覺不到，寂靜的山谷和高低起伏的灌木叢使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神秘感。路旁的怪石越來越光禿，腳下的路越來越窄，路面全是從山上滑落下來的石塊，因為少有人走，石塊有棱有角。不知不覺，我們的腳掌下都打起了血泡。鞋透氣不好，鞋子里面濕滑不堪，這給我們的前進帶來了很大的困難，行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我們挑選了一塊有大石頭的空地坐下休息，第一個動作就是解開鞋帶，數(shù)腳掌的血泡，互相一看都嚇了一跳：每個人兩只腳上，都掛著兩、三個“紫葡萄”。我們討論究竟是把它挑破了好還是不挑破好。說了半天也沒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意見，任剛一咬牙挑破了一個，疼得直吸溜，見狀，我和念生再不敢嘗試，只是把腳涼了涼又重新穿好鞋襪。按理，走了這點路腳上是不應(yīng)該打泡的，錯就錯在我們從藏王墓回到澤當(dāng)以后，腳上的鞋有了破損，便將其扔掉穿上了備用的新軍用膠鞋。就在我們靠著大石頭啃壓縮干糧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距我們不到20米的對面山坡上灌木叢一陣亂晃，“獐子！”我抑制不住地喊了一聲，對這種動物我太熟悉了，在昌都農(nóng)村我們曾多次狩獵過。也許是因為這里人跡罕至吧，我的這一聲喊并沒有把獐子嚇跑，它反而從灌木叢中探出了大半個身子向我們張望，這么近的距離，我們連獐子嘴角露出的兩顆門牙都看得一清二楚，顯然，這是一頭成年的公獐。那時我們還沒有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首先的反應(yīng)是獵殺，腦海里接踵而至的是架起篝火，燒烤野味的浪漫畫面，我和念生不約而同地催促任剛掏槍，任剛從羽絨衣下的褲腰上挺費事地解下“五四”式手槍，好在獐子還沒跑，我們滿懷希望地看著他，“砰”，槍響了，但只見獐子跳了一下，依然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們，我們失望地看了一眼任剛，期待著第二槍，第二槍仍然沒有打中，獐子明顯地感到了危險，很快隱身于灌木叢，一陣沙沙的響聲之后，沒有了蹤影。我和念生自然是對著任剛一通埋怨，甚至吵吵著要解除他的武裝，任剛雖然也是無比沮喪，但公安戰(zhàn)士的覺悟還是有的，除了抱怨平時打靶機會太少，缺乏訓(xùn)練外，槍是死活不轉(zhuǎn)他人。這個小插曲使我們再次振奮起來，收拾好行裝情緒飽滿地上了路，期望再次有獵物出現(xiàn)，我們似乎忘記了疲勞，一路上不停地東張西望。山里面太寂靜了，鳥叫聲也聽不到，只有我們?nèi)齻€人的腳步聲和衣服的磨擦聲，極少有動態(tài)的物體，既看不到人，也看不到牲畜，我們懷疑是不是在槍聲所及的范圍把動物都嚇跑了。又走了好久，我們開始見到一群群的麻雞和太多的兔子，但無一例外地都是空緊張、空歡喜。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嚴重地打擊了我們的快樂心情，不良反應(yīng)很快在全身擴散，首先是腳，血泡磨破了，腳底粘乎乎的，疼痛難忍。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針尖上一樣。其次是感到呼吸不是那么順暢了，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灌木叢已經(jīng)消失，山勢已經(jīng)沒有了嶙峻的氣勢，趨向平緩，根據(jù)地貌看，應(yīng)該是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山草甸地帶，我們已經(jīng)上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腳下的道路漸趨模糊，滿地都是風(fēng)化的礫石，我們行走時，體態(tài)已經(jīng)難以保持正常，有些歪斜了。我背著帆布提包，里面的罐頭滾來滾去，重量不均衡，還硌得背疼。最關(guān)鍵的是路已經(jīng)看不清了，我們要不斷地判斷方位，這樣，行走的速度更慢了。太陽雖然還高高地掛地西邊的天際，距離天黑還早，但我們已經(jīng)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休息。

在一面向陽的坡地，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頂牧人的黑色牦牛毛帳篷，帳篷頂上往外冒著藍白色的炊煙，處在荒野的我們，真有一種看到家的感覺，不約而同地調(diào)整了前行的方向，向這顯露著生命氣息的帳篷走去。帳篷外的木樁上拴著兩條像小牛犢一樣的藏獒，我們還沒有走近，便沖著我們狂吠，我們不得不停住了腳步，少頃，從帳篷里出來了一位頭發(fā)花白，穿羊皮袍的老者，他并沒有立即將狗喚住，而是懷疑地望著我們。我們遠遠地對著他連比畫帶說，大意是我們要到帳篷里休息、喝水，求他把狗看住。他仍沒止住狗的狂吠，直到從帳篷里又出來了一位男子，對著他說了幾句什么，他這才走過去一手抓住一條狗的脖套，我們眼盯著狗，惶惶地進到帳篷。使我們略感驚異的是，帳篷里全是男人。大概有四、五個，他們對我們的出現(xiàn)，十分驚訝，以至于半天沒回過神來，還是帳篷外的老頭進來，把我們讓在地上的馬鞍墊上坐下，幾個人的神態(tài)這才恢復(fù)到正常。帳篷里的空間還比較大，中間是一個用土石壘砌的灶，有兩個火孔，一個上面坐著一口大鍋，正咕嘟著，像是煮的糌粑糊糊粥，另一個火孔上坐著一把碩大的銅壺，里面往外冒著熱氣。挨著帳篷邊緣堆放著馬鞍墊和幾張光板羊皮，幾個人或坐或站，木然地望著我們。這種氣氛使我們感到壓抑，為打破沉悶，我們只好開始老一套，從地名開始，問他們是什么公社的，是一家人嗎，生活怎么樣等，他們回答得并不熱情，反而不停地問我們到底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到這里來，是不是藏族等，在這問答的過程中，老人在我們面前的地上，擺放了茶碗，從銅壺里倒出了熱氣騰騰的清茶。從我們磕磕絆絆的藏語會話中，老人很果斷地認定我們是漢族，并說了一句，“這條路五九年以后就沒有漢族走過?！崩先说脑?，讓我們更覺惶然，1959年是平息叛亂，民主改革剛開始的年頭。20來年以前，他所見過的漢人，要么是追剿叛匪的解放軍，要么是發(fā)動群眾的工作組，這里雖然是西藏腹地，在比較富裕的拉薩和山南之間，但卻因為隱伏在連綿的喜馬拉雅群山之中，交通不便，所以有點“燈下黑”的味道，這從他們還相當(dāng)貧窮的生活狀態(tài)中可以看出來。我們只好冒充工作組，說是來調(diào)查牧業(yè)生產(chǎn)情況的，幾個人的態(tài)度明顯好了起來。我們知道了這里是生產(chǎn)隊的夏季牧場，他們是幾個壯勞力，整個夏天都在山上為生產(chǎn)隊放牧牛羊。我們開始煞有介事地詢問他們生產(chǎn)隊牛羊的存欄數(shù)、產(chǎn)羔率、社員們的生活情況等，他們的回答讓我們心頭暗然，他們的公社是半農(nóng)半牧，而他們生產(chǎn)隊是純牧業(yè)，沒有糧食，除了國家每月每人補助15斤青稞，其余的糧食就要靠農(nóng)牧交換來解決，肉和酥油也都少得可憐。我們又問了問明天的路，得知翻過山口，就是達孜縣境，我們知道，達孜縣距離拉薩只有20公里。這讓我們一下子感到了輕松。

晚餐我們喝到了酥油茶，而且還很濃，吃的是干糌粑而且里面還加了奶渣。這讓我們十分感動，因為我們知道他們一個人一年里也分不到幾斤酥油。吃完飯，安置睡覺，他們把我們讓在靠近灶膛邊上，并把帳篷里唯一的一塊巨大的粗牦牛毛編織的大毯子讓給我們當(dāng)被子，而他們自己卻什么也沒蓋，只是松開皮袍，蜷縮在帳篷一角。躺下之后，覺得身下硌得慌，而且冷氣襲人，我們?nèi)齻€人只好使勁往一起擠，靠彼此的體溫取暖。圍繞著“59年”的話題，我們按照各自的想象，談?wù)摻夥跑姰?dāng)年如何在這一帶剿匪，設(shè)想各種驚險情節(jié)，自我陶醉著進入夢鄉(xiāng)。

等我們睜開眼睛，帳篷里已空無一人。在灶膛上，三只茶碗一字擺開，一個解開袋口的糌粑袋放在一旁，一壺濃濃的酥油茶坐在灶上溫著。我們滿懷感激，吃喝完畢，將行裝整備了一下，考慮到路程已不遠，除了必備的行裝，我們將多余的罐頭、干糧、藥品、蠟燭和衣物全部留給了他們。走出帳篷，空寂無人，連兩頭藏獒也沒了蹤影，它們也跟著主人放牧去了。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大地，視野里除了藍天中的太陽，前后左右全是雄渾而又蒼涼的山包，整個世界一覽無余。山勢似乎越來越平緩，完全沒有了路的痕跡。沒有了路的束縛，也失去了路的指引，我們只好認準一個方向前進。陽光似乎越發(fā)強烈，但身上卻越來越感到冷了，山風(fēng)夾帶著刺骨的寒意硬硬地迎面撲來，我們不得不高豎衣領(lǐng)，低著頭、躬著身子前進。山包連綿不斷，登上一個，視野里又出現(xiàn)一個，仿佛無窮無盡。這種魔幻似的情景，使我們的精神和體力一次又一次地繃緊，一次又一次地松懈，我們總在心里跟自己說，前面就是山口了，再堅持一下，但令人沮喪的是，前面仍然是山包，只好重新從精神到肉體進行一番動員，向橫在前面的山包沖刺。身上的東西愈發(fā)沉重了，我們開始越發(fā)頻繁地休息，但我們不敢坐下來，生怕一坐下去就起不來。只是站著喘息一陣，擦把汗，然后又向前邁步。三個人開始還時不時聊幾句，后來就沒有話了，互相看看，臉色都開始發(fā)青，嘴唇發(fā)紫。其間我們有一次稍長時間的休息，一邊喝水吃東西，一邊討論究竟怎么辦，順原路返回也是選擇之一，但我們都不愿意，結(jié)果是只能前進。念生和任剛幾次都勸我將“遛”扔掉，說這東西實在是個負擔(dān)，我口里應(yīng)著，但心里卻想，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扔的，一來花了那么大的價錢，二來怕留下笑柄。我們開始還基本上并排前進，后來慢慢地很自然地拉開了距離，念生在前，任剛在后，我居中，相距不過只有幾米，但眼睜睜地就是趕不上。我覺得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挪動雙腳的動作完全只是一種機械的運動，每走三、五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四野蒼茫，天低云也低，山風(fēng)無影無蹤地在身旁穿梭。每有一塊云將陽光遮住，身體馬上會覺得異常寒冷，臉上的汗珠似乎都要凍成冰一樣。當(dāng)時當(dāng)?shù)?，我想我們?nèi)齻€人都在心里后悔這次的旅行，只是大家誰也不說罷了。腳底的疼痛這時都顯得無足輕重了，要命的是呼吸跟不上。我們只有背對著風(fēng)，大張著嘴，毫無章法地任由肺部急劇的起伏，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冷冽的空氣。

下午時分，當(dāng)我們再次登上一座山包時，我們看到了雪，我們已經(jīng)上到了雪線，心里多少有了一絲慰藉，這說明距離山頂確實不遠了，我們已經(jīng)不去想方向問題，只盼著快快登上山頂，然后快快下山。經(jīng)過艱苦跋涉，在晚上8點多鐘，我們終于看到了瑪尼堆，這是西藏所有山口的標志。利用西天將盡的余輝，我們將相機放在瑪尼石上，為我們自拍了一張“勝利登頂”的合影。

山口往下，分岔有幾條山溝，我們無法分辨哪一條是我們應(yīng)走的正道。我們知道，一旦走錯，就可能錯到很遠，且難以回返。天色將暗，時間不允許我們再在山上耗下去，我們只好選了一條看起來好走一點的路，義無反顧地往下走，對于我們來說，能夠下山就已不錯了。我們的運氣真不賴，在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在路邊碰到了一群男女老幼，他們是來自昌都的朝圣者，目的地是桑耶寺。他們剛?cè)计痼艋?，準備宿營，我們向他們問路，他們十分熱情地告訴了我們，慶幸的是，我們沒有走錯，順著這條溝下去，可以直接到達達孜縣城。但他們的另一番話卻使我們又有些喪氣，他們說，他們從達孜縣城走到這里，用了兩天的時間。本想就地傍著他們住一晚，但舉目四野，對天當(dāng)被、地當(dāng)床多少還是有些顧慮，我們決定趕路。

告別了朝圣的人們，憑借著微弱的手電筒的光亮，我們順著山溝往下走。雖是黑夜沉沉，但好在高原的天空十分清朗，天上滿是繁星，星光折射下來，還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發(fā)現(xiàn)了灌木林，這使得我們勇氣倍增，這說明我們已經(jīng)快下到農(nóng)業(yè)區(qū)了，離山下也不遠了。崎嶇不平的山路和不時地判斷調(diào)整方向，使我們不可能走得很快，但較之于上山，已是兩腳生風(fēng)、行走如飛了。嚴重缺氧的感覺逐漸消失，身體的難受勁減輕了許多，心情也放松了下來。終于遠遠地看見了燈火，我們信心倍增，一路向著燈光走去，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顧不上休息，也不問路，只是向著燈光更加燦爛的地方走，心想反正是向下走就行。其實我們有些冒險，西藏一個縣的面積很大，即便是在達孜縣境內(nèi)，如果偏離了縣城，不知道會走到哪里。我們運氣不錯，一直走到天際發(fā)白，我們終于看到了公路。一問，竟然是達孜縣城。我們沒有走錯路，糊里糊涂地走了一條捷徑。

達孜縣距拉薩還有20來公里，原計劃天亮不管走到哪兒都要先睡上一覺，但到了公路上便有了一種歸心似箭的感覺，我們再沒到縣里找招待所，直接站在塵土飛揚的公路邊上搭車。那個年代主要是卡車，人們不管是在市內(nèi)還是下鄉(xiāng)，一般都是搭便車，極少有專車。那時在西藏搭便車是很方便的，不管和司機認不認識，只要去向一致，說一聲上車就可以走。就是在半道搭車也是十拿九穩(wěn)，尤其是女同胞搭車，幾乎一抬手就有車停下來。所以男女同胞一起外出，為盡快搭到車，往往男同胞躲在一邊，由女同胞招手，車一停便一擁而上，司機也不好說什么。但我們當(dāng)時的模樣實在有點像空降特務(wù)，司機們的警惕性都挺高，有的卡車老遠看著要停的樣子，到了跟前看清我們的模樣后又一踩油門跑了，只留下一團塵土將我們包裹。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正當(dāng)我們喪失信心準備打退堂鼓時，一輛軍車終于停了下來，爬進車廂，我們感嘆說還是解放軍好?；氐嚼_，念生和任剛都沒回去，先到了我的家，實在是又累又困，我們連腳都沒洗，擠上床倒頭便睡。

這是一次難忘但卻非常冒險的旅行，我們既無徒步旅行知識，也沒有進行必要的準備，只是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浪漫情結(jié)，踏上了滿足虛榮的無知之行。只是在我們的記憶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責(zé)任編輯：佘學(xué)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