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不管在人聲嘈雜的西門鬧區(qū),抑或空曠荒僻的鄉(xiāng)野,我總是凝眸再三,癡癡地目送它巍然遠去。而童年往事,往往就在隆隆的車聲里漸次展開,像一張張交疊的畫片,爭先恐后地躍上腦海。
上小學以前,我們住在鄉(xiāng)下老家三合院的房子里,正廳對面,是一塘池水,池塘外的大門邊兒,則是一株郁茂的老榕樹。樹下閑閑地散置了些大石塊。在哥哥姐姐都上學去的時候,我多半坐在石塊上,對著綠油油的稻田發(fā)呆。一望無垠的稻田中間,夾藏著一條運送甘蔗的臺糖小鐵路。小小的火車踽踽獨行在碧綠如茵的稻田中,另有一種動人的風姿。而在單調(diào)乏味的獨處時光里,憑空拔起的汽笛聲及弓背慢行、一步一喘的小火車,在記憶中,的確曾帶給我許多夢想。我常沉浸在哥哥姐姐講述的童話故事里,假想著自己坐上小火車到處去流浪。而這種既不知起點又不知終點的無止境的神游,確實頗能滿足我孩提時期愛幻想的毛病。
傍晚時分,上學的人放學回來了。小火車的笛聲乍一揚起,所有小孩便不約而同地從三合院的各個角落竄出,滾動著眼珠子,虎視眈眈地在鐵道旁站定。有時,火車飛快馳去,眾人無機可乘,便意興闌珊地作鳥獸散。多半時候,小火車總是一步一蹶、氣喘如牛地爬行,猶如重病的老人。這時,比較大些的孩子就大膽地靠近車身,奮力抽取捆綁在車子上的甘蔗,年紀較小的孩子則在一旁搖旗吶喊?;疖囘^后,幾乎人人都有滿意的斬獲。童稚的心靈,沒有太大的野心,只要能抽取到一兩支,便歡天喜地。然而,在這每天例行一次的突擊行動里,除了危險的顧慮,還得隨時提防守車員狠命的追逐。也不知道,到底是守車員只是志在嚇唬不在逮人,還是小鬼們的確太過機靈,似乎也從來沒有人被抓到過。而類似的追逐,倒仿佛成了黃昏里另一種生趣盎然的景致。
有一回,二哥奮力一拉,居然整捆甘蔗應聲而下,把一旁加油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一時之間,覺得恐懼萬分,竟害怕得大哭起來,把所有人嚇得拔腿就往回跑。后來,這捆甘蔗被偷偷藏匿在床底下。白天,我每隔一段時間,就趴在地上,偏著頭往床下看,見那么一大捆已經(jīng)松綁的甘蔗直挺挺地躺在那兒,總覺大禍即將臨頭,惶惶終日。原來,超乎期望的非分,竟是如此教人無法安心!
上小學一年級時,我們搬離了老家。新房子坐落縱貫道旁,前臨公路,后傍鐵道,終日車聲隆隆。那時,電視尚未開播,爸爸每天固定收聽收音機里的說書。收音機放在客廳和書房的隔間邊兒。我從小熱衷于聽故事,雖然,因為升學競爭得如火如荼,母親嚴格禁止我們偷聽,但是,我禁不住誘惑,經(jīng)常把書本豎在書桌上作讀書狀,一邊防范母親的腳步聲,一邊把耳朵貼在墻壁上,偷聽音量放得極低的故事。常常在緊要關頭,汽笛長鳴,接著如雷貫耳的車聲,排山倒海而至,往往使我錯失了最精彩的片段,忍不住扼腕嘆息。更糟糕的是,母親常借震耳的車聲掩護腳步,進行突擊檢查,形跡敗露,少不得挨一頓竹板子。
在噪音的隙縫里討生活,最大的影響還不在于嗓門的提高,而在于對生死存亡的看待。
家后面,除了縱貫鐵路,緊貼著后門,另有一條通行得不太頻繁的小鐵道。印象中,一天大概不定時來回兩趟。日子一久,附近人家都能準確地辨識兩種車輛的不同笛聲。當時,飼養(yǎng)家禽的風氣甚盛,平常雞鴨多在小鐵道上悠游行走,小火車汽笛一響,人們便放下手上的工作,火速沖向后門,趕回自己飼養(yǎng)的雞鴨。然而,手腳再是利落,仍常有雞鴨走避不及,當場罹難。全家便在悲傷的氣氛下進行晚餐。傷心的不僅是親手飼養(yǎng)的家禽橫死,在那樣艱難的歲月中,恐怕更多的是對生計摧折的憂心吧!
雞鴨固然常遭不測,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又何能幸免。一天,我從學校放學回來,放下書包,奔到小鐵道上練習走鐵軌。不經(jīng)意瞥見一張竹席被丟棄在鐵道旁的石子上,小小年紀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竟玩笑般地把它一把掀了開來。死在鐵道上的人鮮有全尸,一聲慘叫過后,我白著臉,跌跌撞撞地沖回家,足足病了一個月,天天做噩夢。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對草席心存戒懼。
公路上、鐵路邊,長年有不小心的人慘死輪下,家屬們呼天搶地的哀號常引得人心酸落淚。然而,這樣的刺激終究也會麻木。看多了死別的場面,慢慢領悟到人生原如朝露,生和死,不過一線之隔,而死,也不過是生命過程中的一個必然的階段。到后來,我已經(jīng)被頻繁的事故訓練得連看到前來超度亡魂的遺屬們痛哭失聲,也不再會掉一滴眼淚了。
摘自四川人民出版社《永遠的迷離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