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1
芳芳娘有氣無力地走到門口,隔著門板問:誰?那人沒說話,從門縫里插進一封信。芳芳娘抽出來,信封上沒郵票,那人不是郵遞員。芳芳娘打開大門,送信人已經(jīng)不在了。搞錯了吧?她家很久很久沒有信件了,甚至送快遞的也沒有,自從芳芳去世后??墒?,地址沒有錯,名字也沒有錯。陸春官、李敏鳳 名字是疊起來的,春官站在了她的頭上。右邊寫著“親啟”。這不廢話嗎,還有代啟的?信封是郵電局買來的那種,沒有落款。誰塞進來的。誰呢?
芳芳娘撕開信封,一份復(fù)印件,保險公司的文件。芳芳娘心亂了,真是討債鬼,陰魂不散!
那是2002年的事了。
那天,她天蒙蒙亮就起來了。起來也沒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不就是芳芳帶男朋友回來吃個飯么?又不是第一次上門。日子都定下了。可到底還有事的,女婿小慶買了一輛二手桑塔納,先到這里報到,然后回家讓親家看——和這邊親呢,芳芳娘心里美滋滋的。
洗漱完,天就亮了。芳芳娘把墻上的日歷本扯掉一頁。今天是12月5日。陰歷交十一月,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芳芳娘披了件棉襖,到地頭掐了一把大蒜?;劐伻鉀]大蒜不好吃。江南人細(xì)道,大蒜是指大蒜葉,大蒜頭才是大蒜頭,清清楚楚。
小慶愛吃川菜,連帶著芳芳也愛吃了。一到飯點,小慶就攛掇:“走,創(chuàng)富樓吃川菜去!”望著他們“拂袖而去”,芳芳娘不是滋味,暗暗上心,學(xué)了幾樣。口水雞,麻婆豆腐,魚香肉絲,還有小慶最愛的回鍋肉。他說,我媽燒得比創(chuàng)富樓更好吃!聽聽,我媽!老頭子在這個時候就會白她一眼:拿我舌頭當(dāng)試驗品,倒霉!
小慶是城里人,城是小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最大的臟器就是網(wǎng)吧。小慶的父母就開了一家小網(wǎng)吧,用買斷工齡的錢。小慶高中畢業(yè)就去了“沖浪網(wǎng)吧”,他說這個名字一般,這年頭大家盼什么呢,好消息啊,于是,自作主張給網(wǎng)吧更了名。
“好消息網(wǎng)吧”在鞭炮聲中重新開張,小慶當(dāng)老板。對此,小慶爹娘沒什么異議,后來,小慶和網(wǎng)吧打工的芳芳好上了,他們也沒異議,他們是世界上最好說話的父母。
婚期定在明年5月1日。小慶笑嘻嘻說,我們是愛勞動的人民。這孩子,沒事就瞎笑,怪不得網(wǎng)吧生意好,誰愛看苦瓜臉啊,比如芳芳爹。芳芳說娘你看我爹,像不像《雷雨》中的雷恪生?“來路生”?芳芳娘不知道什么“來路生“,她只知道老東西在愁養(yǎng)老的事。愁也瞎愁,又不能生個兒子出來,就算能生,也趕不上他們老啊!在鄉(xiāng)下,沒兒子是很吃虧的,嫁出女兒潑出水,這水呀,一半入土,一半蒸發(fā)。因此,家家都死命養(yǎng)兒子。輪到他們,國家不許了,只能生一個。這一個偏偏是姑娘。政策可以轉(zhuǎn)彎,幾千年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呢?規(guī)矩又沒輪子,說轉(zhuǎn)就轉(zhuǎn)?。》挤嫉f。芳芳娘倒是看得開,到啥山捉啥柴,還沒到那山,怎么知道長了什么樹?好好的日子不過,瞎愁。老頭子說,你就知道弄菜頭菜腦,懂個屁。
也是。種了一輩子菜,芳芳娘還不過癮,又在網(wǎng)上種。電腦是網(wǎng)吧淘汰的,賣了也不值錢,小慶挑了兩臺孝敬二老,芳芳爹不要,說不喜歡。啥不喜歡,跟不上形勢唄。芳芳娘心里明白,女婿是怕芳芳嫁了,老兩口寂寞。網(wǎng)上種?怎么種?一玩,就上了癮,夜里睡著睡著就起來了,趴在電腦前等收“菜”。因此,芳芳爹常罵她神經(jīng)病,遇見張三說,我屋里的神經(jīng)病今天怎樣怎樣,時間長了,人們打趣他:今天你屋里的神經(jīng)病在做啥?
老遠(yuǎn)的,喇叭響了,芳芳爹第一個沖出去,接著是芳芳娘,過程我們都知道——拉開車門看看,又坐了進去,東摸摸,西看看??赐炅耍挤嫉裁匆矝]說,背著手嘆了口氣,心想,起勁點啥,這東西姓張。芳芳娘很興奮,哎,不錯不錯,小慶你好眼力!多少錢……啊,這么合算啊。芳芳下巴一抬:我定的!芳芳娘說,一樣一樣,你定他定。
吃完飯,芳芳就催,走吧走吧。芳芳娘說,急啥,催命?。∮忠幌?,也許女婿也想早點走呢,過過車癮,就說,走吧走吧,親家在等呢。當(dāng)心點?。?/p>
小慶說娘你放心,老駕駛員了,本子早就有了。
不多會,芳芳娘聽見有人叫:“老陸——!老陸——!快點出來,快點!”芳芳娘一聽就知道是張?zhí)觐^。這個剃頭的邪門,搞得像外國電影里的地痞,光頭,紋身,摩托。他的大嗓門完勝摩托的轟鳴,可芳芳娘聽著還是嗚咽咽的。
什么事呢?也許約好了剃頭吧,剃頭用不著上門叫啊,也許摸魚去。芳芳爹奔出去,喊了一聲。只喊了一聲,芳芳娘還沒聽清是什么摩托就遠(yuǎn)去了。
2
芳芳爹的樣子讓芳芳娘吃了一驚,你是掉河里了還是穿著衣服摸魚啊!這么大年紀(jì)了,怎么像青頭鬼!芳芳爹又沉又涼,連臉色也像死人。芳芳娘用手一推。他就搖搖晃晃坐到了地上。再怎么問,死不開口,芳芳娘說,我找張?zhí)觐^去!芳芳爹一把拉住了她,死不松手也死不開口,芳芳娘說你神經(jīng)病啊,啞巴啦?你——到底——怎么啦!這時,門口跌進一個人,是張?zhí)觐^,他慌慌張張地問芳芳爹,喂,醫(yī)院怎么說,芳芳怎么樣了?芳芳娘才知道女兒出事了。
從芳芳家到公路有兩百多米長的泥地,其實就是寬一點的田埂,小車開上去,夜壺上蹲坑——口卡口,只要歪半個輪子,就下去了,下去不要緊,也就是菜田,糟蹋些青菜而已。偏偏,在木橋上出了事,殺千刀的,這橋偏偏沒欄桿。多少年沒出事,偏偏現(xiàn)在出事,一出就是大事。大事!她的獨生女沒了,她的小慶沒了,她這輩子……沒了!
芳芳娘這才明白張?zhí)觐^喊芳芳爹做什么,才明白芳芳爹喊的是什么,他在叫她!可她居然在“種菜”!
種菜,種菜,種你個死!芳芳娘噼里啪啦扯掉網(wǎng)線,抱起電腦沖到門口,雙手一放——,啪的一聲巨響,把芳芳爹炸了起來,你神經(jīng)病??!可以賣鈔票的!
3
人們知道結(jié)果后往往會追問過程,就像小慶吃完口水雞問芳芳娘怎么能做得這么好吃。料理完后事,芳芳娘從芳芳爹嘴里一點一點摳事情經(jīng)過。
掉河里了唄。芳芳爹說。
多說一句會死?。∥抑赖艉永?,可怎么就死了呢?掉河里的人多了去!
我怎么知道!
你想氣死我啊,你不說我問別人去。芳芳娘又來這一招。大半輩子才發(fā)現(xiàn),老公居然怕事,這時候了,還怕什么?外面早就沸沸揚揚了。有說喝酒了唄,芳芳娘的川菜害人,好菜配好酒唄,甚至有人說,肯定車震,搞車震也不挑地方。芳芳娘一概不理,啥叫車震?真是神經(jīng)病。不是有防震帶嗎?下雪能開的那種,電視里介紹過。
芳芳爹說,你為什么非要問清楚?清楚了又怎么樣,會活轉(zhuǎn)來?
芳芳娘的眼淚把眼睛淹沒了,嗚咽著說,你以為我要提啊,我這里都痛死了。她砰砰敲著胸口,……你下水的時候是怎么個情形?
芳芳爹不響。
開進來不是沒事嗎?出去怎么就出事了?會不會避讓什么?一只田雞?芳芳娘眼睛瞇起來,疑惑地看著丈夫。
瞎說,這么冷哪來什么田雞!
唉,要是有探頭就好了。芳芳娘去現(xiàn)場看過,木橋上什么也沒有,連車轍都沒有。怎么會沒有痕跡呢?下雨了?
探頭?探你的頭!還是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過,誰養(yǎng)我們啊。芳芳爹老淚縱橫。
芳芳娘不吱聲了,眼睛盯著曾經(jīng)放電腦的地方。那里一直空著。怎么就出事了呢?怎么會呢?她始終不相信這是真的,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了,他們就吃上她的回鍋肉了,女兒靠在小慶的身上,小慶喂了她一筷子,她裝著沒看見,笑瞇瞇進廚房端出魚香肉絲,上面的青椒綠油油的,是她親手種的。
那天,她摘了一大把大蒜,余下的那些,在冰箱里,還是青青的??墒?,這是真的,孩子們真的不在了,他們的婚禮在天上舉行。芳芳娘啜泣起來。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屋里只有兩個默坐的人。沒有一點聲響,甚至喘息。他們誰也不提晚飯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芳芳娘突然站起來,打開了屋里所有的燈,廚房,廁所,大房間,小房間,客廳,樓上,樓下。
芳芳爹追著芳芳娘喊:你瘋啦!
4
芳芳娘想起來了,今天是芳芳生日。她催著芳芳爹去買蛋糕,說芳芳也許會回來。人是有靈魂的,靈魂會回來。芳芳爹不肯,說你真是發(fā)神經(jīng)了,不去!再說,這么晚了,等你到城里蛋糕店早關(guān)門了,就算買回來我也不吃,你一個人吃!
一個人!多么戳心的話!家里三個人,三足之鼎,缺一只腳,這鼎就翻了。從天堂翻到地獄。
芳芳娘轉(zhuǎn)著身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不覺,走進大房間,翻出戶口本——芳芳的戶口注銷了,一只冷冰冰的注銷章??身撁孢€在,生日,今天真的是她22歲生日。芳芳啊,十天你都等不及了?你不吃娘的菜了啊……,芳芳娘一屁股坐在床上。
忽然聽見老頭子打噴嚏,芳芳娘如夢初醒,輕輕把戶口本放回去,推上抽屜的剎那,她看見了一個文件夾。
芳芳娘拿著文件夾奔出來,老頭子,老頭子——!
來了,來了,芳芳爹嘴巴應(yīng)得急,步子卻是慢吞吞的,你真看見芳芳了?芳芳的靈魂你能看見?!
這里面是女兒買的保險。
芳芳爹眼睛一亮,一把搶了過來。
《康寧終身保險》,2002年2月買的,第一年的保費是1350元。死亡保險金75000元。七萬五!這么一大筆啊。
芳芳娘白了他一眼,虧你開心得出來!女兒的命換的!
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這是啥意思?
我查查電腦。呀,電腦沒了,芳芳娘嘆了口氣,良久才說,我們?nèi)ケkU公司。
芳芳爹遲疑了一下,說,可是,上面有小慶的名字。
我看看,芳芳娘一把奪過來。
你輕點?。》挤嫉泵θ鍪?。
兩人你搶過來我搶過去,研究來研究去,到底要不要告訴親家,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誰知道小兩口之間是不是有空間有秘密呢?
也許芳芳沒有告訴小慶,怕小慶弄死她,騙賠。芳芳娘說。
別瞎說,七萬五,又不是幾百萬,電視里說的保險詐騙都要幾千萬呢,芳芳爹說,小慶在的時候你多稀奇他啊,真是人走茶涼,這會又?jǐn)娜思遥f謀害你女兒為這點錢!
芳芳娘說,放你的屁,我什么時候說小慶謀財害命啦,只是,不知道芳芳有沒有告訴小慶這件事,小慶有沒有告訴他爺娘這件事。
芳芳爹說,是啊,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拿了不說唄。
5
這是位于長江入??诘囊粋€清秀的小城,當(dāng)年鄭和下西洋就是從這里起航的。小慶娘徘徊在投資幾十萬的人工湖邊。她想不通,明明是臨水的港口城市,花這么多錢搞什么人工湖,誰來呢?給誰看呢?用這錢扶貧多好!
夕陽凌厲,北風(fēng)凌厲,疼痛的美麗。這里是著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多么養(yǎng)人的地方啊,可是不養(yǎng)小慶。他才21歲,那么好的年紀(jì)。夕陽西沉,旭日不再東升,叫娘怎么不傷心……傷心和傷心還不一樣呢。你們陸家沒了女兒沒了半子之靠,加起來是一個半,而我們呢,是兩個!
小慶娘的傷心不在臉上而在心里。幾十年來,風(fēng)風(fēng)雨雨沒少過,如果她不要強,不會去開什么網(wǎng)吧,縮在家里咸菜蘿卜干的人有得是!可是,喪子之痛不一樣啊!兒子5月1號結(jié)婚,婚房布置得差不多了,她提前一年擬好了賓客名單定好了酒席。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給了小兩口。忽然一下,沒了。人沒了,婚禮沒了,除了這空蕩蕩的房子。小慶娘沒有眼淚只有難過,扯心扯肺,魂不附身。她不知道喪事是怎么辦的,喪禮上誰說了什么,兒子怎么進的爐膛,一切的一切,恍如夢境。
現(xiàn)在,芳芳娘把她扯回了現(xiàn)實。心碎了,可它還得跳哇。
胖胖的芳芳娘她把一張挺括的紙抖得嘩嘩響,言語里有風(fēng):親家,這是我們家芳芳買的保險,我們本可以吃滅(獨吞)的,想想不作興……你看這錢怎么辦?
小慶娘狐疑地接過保單,兒子沒提過這份保險。顯然,他們已經(jīng)去過保險公司,公司肯定會做出解釋:錢是你們家出的這沒錯,可受益人是張小慶……當(dāng)事人都沒了,涉及兩個家庭,相關(guān)人員都要簽字的。因此只好來找我們。說什么吃滅說什么作興不作興,假不假?!
芳芳爹背著手,歪著腦袋看著小慶娘,這個家,她主事。這個女人爽快,她會說,你們出的錢你們拿吧。
小慶娘不易察覺地笑了笑,對丈夫使了個眼色。
芳芳爹眼里的光滅了。
張蜜蜂,也就是小慶爹說,我們一起去保險公司吧。
什么意思?芳芳娘的眼睛說。
芳芳爹似乎看穿了芳芳娘的心思,扯了扯妻子的袖子,小聲說,去了再說。
6
四個人轟轟烈烈走進客服部大廳,芳芳爹很享受自動門,腰挺了挺,頭也微微昂了起來,雙手卻是紋絲不動背在身后,芳芳經(jīng)常嘲笑他,爸爸,你不怕脫臼啊,你累不累啊,芳芳娘這時就說,閑的唄,閑人手都這樣。芳芳說娘你不對,思考的時候才這樣,我們老師誰誰誰,還有誰誰誰……
芳芳娘有些尷尬,不知道要不要找打過交道的業(yè)務(wù)員,找吧,小慶父母臉上不好看——哦,你們就是想獨吞么,聯(lián)系過了啊,不行再找的我們,不找吧,該是誰的業(yè)務(wù)誰辦理。所幸,小慶娘開口了,她雙手按著柜臺,頭探了進去,她說,同志,我們要理賠,請給我們申請表。對啊,芳芳娘想,他們賠過幾次了,熟門熟路。
里面的“同志”沒站起來,芳芳娘只看見了一只手,一只白嫩的城里小姑娘的手,她把一張紙拍在柜面上,一推。小慶娘拿過登記表,四個人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誰填呢?小慶娘只坐得一坐,又走到柜臺前,同志,再給我一張。
小慶娘雄赳赳甩著胳臂回到沙發(fā)前,芳芳娘說,對,萬一寫壞了呢?是要多一張的。
小慶娘笑笑,你們填你們的,我們填我們的。
芳芳娘目瞪口呆。
芳芳爹怒氣沖沖地說,明明要和我們搶么。
噓,你輕點,我倒要看看他們怎么搶,保險公司肯定賠給我們,我們出的錢難道給別人,你想啊,彩票是不是誰買歸誰?
對啊,是這個理。那女人神經(jīng)病!
芳芳娘白了丈夫一眼,你看誰都是神經(jīng)病,你才神經(jīng)病呢。
好好好,我神經(jīng)病,快填,字端正點??!
兩家人擠到柜臺前,將填好的表格送到接柜員面前,這回,小姑娘站起來了,她為難地說,一份保單只能接受一個申請,我收哪家好呢?都收,都收。四個聲音說。
你們等等。
小姑娘領(lǐng)著一個中年女人走了出來,這是我們客戶服務(wù)部方經(jīng)理,你們和她說吧。說完,掉頭走了。
小慶娘將手里的兩張紙遞了上去,這是我們的申請,芳芳娘也伸手,這是我們家的。
方經(jīng)理說,不急不急,來來來,到我辦公室來。她不說去,而是來。小慶娘想,這樣的人,不會出大錯,也沒大出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她猜得出她說什么——她什么都不會說。
讓座,倒茶。方經(jīng)理似乎故意拖延時間。說實話,在她的職業(yè)生涯中還沒遇見過這樣的事,她吃不準(zhǔn)每個人的念頭——錢,當(dāng)然都想要,什么理由要,要的決心有多大,得摸著石頭過河。
你們自己看,兩張紙分量不一樣。你們家,她屁股一努,轉(zhuǎn)椅指向小慶娘——理賠申請單,身份證復(fù)印件,而你們,轉(zhuǎn)椅掉了個方向,理賠申請單,保單。她似乎覺得芳芳娘不用闡述理由,又轉(zhuǎn)向小慶娘,您為什么要申請理賠呢,保單是他們家買的呀。
小慶娘說,張小慶是受益人,買保單的人去世了,當(dāng)然受益人領(lǐng)補償金。方經(jīng)理想,這人懂得多,知道人壽保險是補償不是賠償,死了人賠你個人?說不通的。那兩位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人,識字不多,她更愿意和聰明人交流。相信她講道理,知進退。
是啊,您說得對,問題是,您兒子,也就是受益人也沒了呀,飲水思源,這張保單的源頭是陸林芳對不對?
芳芳娘對丈夫看——,意思是,他家原本沒理么,和我們搶!可是芳芳爹沒有和妻子對上眼,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方經(jīng)理,他佩服這個女人,而且,長得也好看。
小慶娘拉了一下丈夫,在他耳畔說著什么,小慶爹點點頭。小慶娘站了起來,給他們也行……希望你們把這筆錢拿出來,給兩個小囡買墳。小慶娘眼簾半垂,話是對誰說的,誰都明白。
那是當(dāng)然。芳芳娘搶著說。
方經(jīng)理說,好。請你們簽字。
送走他們,方經(jīng)理長出一口氣,媽呀,嚇?biāo)牢伊恕J畟€工作日要結(jié)案的。今天的事算是圓滿,法律上也說得過去。
怎么說呢?什么叫說得過去?是不是應(yīng)該嚴(yán)絲合縫呢?我們來看看怎么回事。芳芳娘報案時,柜面工作人員已經(jīng)向我們的方經(jīng)理匯報了。投保人和被保險人是同一個,死了;受益人,死了。雙方有親屬。鈔票給誰她怎么知道!恐怕,誰也不知道!她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就像孩子第一次放炮仗。廖總常說,不要把問題上交,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問題的同時,也要把解決的辦法說出來。方經(jīng)理是個外圓內(nèi)方的人,打哈哈當(dāng)然會,心里卻給了他一拳,這樣的領(lǐng)導(dǎo)誰不會當(dāng)?她立即向廖總匯報。辦法?我可沒有。誰對法律有辦法?她很樂意看到廖總的尷尬??闪慰傄稽c也不尷尬,擊鼓傳花,花落到了律師王貴手里。這是一朵刺玫,扎得王律師滿手血——翻遍《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相關(guān)司法解釋,都沒有“雙方同時死亡,保險金賠償給誰”的規(guī)定。好吧,去國外看看,坐地日行八萬里,最后在美國1940年頒布的《統(tǒng)一同時死亡法令》中找到了解釋:“當(dāng)一份人壽保險單或意外傷害保險單的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同時死亡,保險金應(yīng)按被保險人比受益人生存更久來給付。”于是,王師班師,交了差了。
怎么對客戶說呢?方經(jīng)理愁啊,美國的法律干中國什么事!還好,張小慶的母親深明大義,深明大義啊。她簡直感激涕零。以后遇到類似的事情呢?遇到難纏的保戶呢?再說,也許不關(guān)她的事了,公司流行輪崗,輪到誰誰倒霉!
7
75000元一分不少被陸家拿走了,卻沒有拿出來的意思。小慶娘真是說不出的后悔。
除了這份保險,小慶自己另有三份,出事后,拿到11萬,全都用在了兩人的后事上。城里沒多少花頭,鄉(xiāng)下辦喪事那是舉村之哀,得擺多少席啊,錢是張家花,禮是陸家收——風(fēng)俗就是風(fēng)俗,女家人都給了你們了,你們不擔(dān)誰擔(dān)?可是,凡事總有個底吧?你們也該盡點力,要不是你女兒要買汽車要排場,我們家小慶能死嗎?!
小慶爹說,算了算了,不合墓,就做小慶一個人的,總不能賣了房子吧?
小慶娘說,放屁!領(lǐng)證了就是夫妻,怎么不合葬?
今天我要見到錢。小慶娘對著兩口子的眼神不躲不避。
芳芳爹很篤定,往椅背上靠過去,繼續(xù)嗑瓜子。一只豁口的白瓷盤里裝滿了瓜子殼。
沒人說話。
芳芳娘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昨天,她和男人吵了一架。她要一半,給小慶娘買墓地,老頭子不肯?,F(xiàn)在好,人家來要了——好意思來要!女兒是給了你家才沒的,我給你錢是我的情意,你來要,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
芳芳爹突然站起來,端起盤子朝小慶娘逼過去……小慶娘連連后退,你要干什么?!芳芳爹一錯身,瓜子殼往小慶娘身邊的垃圾箱嘩啦啦倒了進去——他把芳芳娘扔掉的電腦機箱當(dāng)作了垃圾桶,轉(zhuǎn)身對錯愕的小慶娘說,這個事我可以這樣說,保險歸保險,買墓歸買墓,不搭界的,是不是?怎么能扯在一起呢。
小慶娘說,怎么不搭界?那是你的錢嗎?孩子的錢!你要對得起我兒子,你也要對得起你女兒,買墓地錯了嗎?別跟我說你為什么不出錢,你心知肚明,即使你們?nèi)贸鰜恚覀円脖饶銈兓ǖ枚?,你們總要講講道理吧。
芳芳爹一擺手,過了三年以后你再來商量,我不是不肯。這是我們的風(fēng)俗,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要擺她三年在家里,不能今天死了,明天就去入葬,不可能的。
我苦命的芳芳啊,這么年輕就去了啊,你叫我怎么活啊……,芳芳娘雙手輪流拍著桌子,號啕大哭。
突然其來的哭聲嚇了小慶娘一跳。
芳芳爹借機跳起來,都是你都是你,你走吧,這個錢我不會給你的,這錢是芳芳的,有你們張家什么事?!走走走!
小慶娘臉色鐵青,邊走邊說,你們不應(yīng)該這樣的,你們不應(yīng)該這樣的。
芳芳爹關(guān)門落閂,嬉皮笑臉湊到芳芳娘臉前,你是故意的吧?
芳芳娘給了他一巴掌,滾!
8
下了幾天雨,終于出太陽了,芳芳娘在院子里晾衣服,郵差送來一封信。法庭!是法院來的!
芳芳爹聞聲趕回來。他正在地里收荸薺,芳芳娘氣急敗壞的樣子嚇壞他了。兩口子第一次看到傳票。兩個人的頭湊到一起。芳芳娘的食指一點點移動,移到案由一欄不動了,上面寫著:保險金糾紛 。
糾紛個屁!我們家的錢怎么和你們糾紛了?狗屁!芳芳爹暴跳如雷。這可是他養(yǎng)老的錢!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凄慘的晚景。但是他沒主意。法院!這兩字力拔千斤,他才多少斤啊?真叫人絕望。
法院又怎么樣?法院也要講理!
芳芳娘嗒然進屋。跳有什么用?跳斷腳也沒有用。
芳芳的房間一直沒有人動過,床上擺著兩件衣服,一件是女兒的婚紗,她堅持不租,定做了一套,多好看的花邊啊,這種花邊還是托人常熟買來的,據(jù)說是世界遺產(chǎn)呢,右邊這件是小慶的白襯衫,芳芳娘親手做的,這孩子傻呀,偏要芳芳娘做,買的不更好嗎?他說,穿了娘做的,就不會虧待老婆了。這孩子傻。就因為這點傻,芳芳娘格外疼惜這孩子,不然,怎么會學(xué)川菜呢?她又不吃辣。川菜要緊的是調(diào)料,她讓小慶網(wǎng)購了一大堆。為了“一手準(zhǔn)”,她讓芳芳爹嘗得舌頭都起泡了……小慶啊,你看看你的娘,一個娘為什么要為難另一個娘?你是知道芳芳爹這個死鬼……芳芳娘啐了自己一口,啥死鬼,不許說死鬼!想著一對寶貝成了“死鬼”,芳芳娘又哭了。
小慶娘告的是市和縣兩級人壽保險公司。保險公司拉上了芳芳爹,追為第三人。
芳芳爹說,啥叫第三人?
芳芳娘說,就是第三者么,保險公司和小慶娘是夫妻,你,也就是我們家就是破壞夫妻關(guān)系的第三者。話是這么說,芳芳娘自己也覺得不妥。我們應(yīng)該是第二者,保險公司和我們才是夫妻,他張家才是第三者呢!
第二天,保險公司的律師上門來了,那是個中年男人,姓王,他把證件給芳芳爹看,芳芳爹不信,這年頭還有冒充和尚尼姑的呢。
王律師說,您是不是拿到賠款了?你家女兒叫陸林芳,女婿叫張小慶?
對啊,和您什么關(guān)系,您要討回去?
王律師笑了,不是這意思。你們親家有點看法,傳票您收到了是吧,我們希望不用打官司,都是親眷,商量商量么?如果您同意,三方面開個會?
芳芳娘說,是你們把我家老陸弄上法庭的吧?你們賠給我們的,有官司你們自己打唄,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
王律師連忙說,你們老陸是目擊者啊。
芳芳娘說,目擊者十幾個人呢!
王律師說,他從水下拉出你女兒的,而且是受益方。
芳芳爹跳起來,還受益呢,誰說我們受益就叫他們死女兒!
王律師沒有理會芳芳爹,微微一笑,依然紅光滿面。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
轉(zhuǎn)眼就是調(diào)解的日子。
村委會的會議室里,冷得要命。管理人員說,你們是私事,不能占國家便宜,會議室借給你們用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王律師主持會議,他說,請老陸回憶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
芳芳爹說,我奔出來,張?zhí)觐^說,你女兒女婿掉河里了。掉河里?車子呢?人有沒有出來?張?zhí)觐^說沒有,不要緊的。我叫了一聲芳芳媽,跨上摩托車趕過去。
我?guī)缀跏菑哪ν猩巷w到河里的。河里滿是淤泥,我渾身冰冷,真的是冰冷,跳進去的剎那好像被投進開水鍋,燙了一下的感覺,后來沒感覺了……我使勁把玻璃窗打開,打開就搗,搗來搗去,在車子的后排搗到一只褲腳管,我不知道是誰,拉出來一看是我女兒,我就把她扶上去了。
芳芳爹看了小慶娘一眼,雙手一攤——我沒力氣救女婿了,也沒力氣看女兒——我覺得女兒沒死,到了醫(yī)院,才說死了。也許路上還活著呢!
民警邱小亮說,我們跟群眾一起把陸林芳先救上來的……
他用了“救”字。死人還用得著救嗎?芳芳爹朝小慶娘昂了昂頭。
邱小亮說,張小慶就是沒辦法,我們拉不出來,后來吊車吊的,和陸林芳的出水時間相差一個半小時。他舅舅把他從駕駛室拉出來,直接送了醫(yī)院。什么時候死的,我可說不出來,我不知道。
小慶娘說是吧,邱民警也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死的,你老陸怎么就知道你女兒沒死呢?有證據(jù)嗎?我兒子還在車子里面,沒有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誰能推定他為先死?再說了,發(fā)現(xiàn)死亡和死亡先后根本就是兩碼事!
芳芳爹說:保險帶把芳芳身上都拉青了,把她往回翻,戳到后面一排。你的兒子撞了里邊的反光鏡,頭都撞開了,撞得癟進去,從兩個人的傷勢來看,張小慶更重,能不死?當(dāng)場就死了!
他雙手一拍,掌心朝天,over,一切結(jié)束。
小慶娘輕蔑地哼了聲,你倒是推斷得爽氣。當(dāng)場死了?你怎么不說女兒當(dāng)場死了?
芳芳爹遲疑片刻,罵道,潑婦!神經(jīng)?。?/p>
這種素質(zhì)的人,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和他們結(jié)親家!小慶娘只當(dāng)沒聽見,盯著王律師說,你們怎么可以隨隨便便賠給陸家呢?我兒子是受益人,兒子死了還有我們呢。
芳芳娘說,你當(dāng)是愚公移山啊,子子孫孫沒有窮盡。她說話的時候不看親家母的眼睛。她們曾經(jīng)情同手足,撕破臉是一件多么難為情的事!
王律師說,受益權(quán)是一種期待權(quán),它的產(chǎn)生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第一,被保險人死了,第二,受益人生存?,F(xiàn)在是,第一個條件滿足了,受益人呢,死了。顯然,受益權(quán)沒有實現(xiàn),不能轉(zhuǎn)化為財產(chǎn)權(quán)。為自己投保,符合保險法精神。
顯然?顯然你保險公司和陸家一鼻孔出氣。符合保險法精神?哪條精神,你拿得出來嗎?小慶娘不是吃素的,她說,陸林芳既然指定張小慶為受益人,那就不只是為自己的利益投保。你們賠給陸林芳的父母,無論事實還是法律,都是解釋不通的。
她已經(jīng)請好了律師。諳熟保險法的李律師告訴她,保險法沒有針對本案的規(guī)定和解釋。他們的賠付是可疑的。
小慶娘的聰明之處就是請另一家保險公司的律師。他們的利益一致——小慶娘要錢,他們要市場占有率!現(xiàn)在是買方市場,買誰的不買誰的,老百姓心里有秤!一個亂來的公司誰還信啊。
和解的可能為零,正如王律師所料。
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就是誰先死。
這家說,應(yīng)該從出水的順序來判斷,而另一家說,應(yīng)該根據(jù)兩人的受傷程度而定。
法庭上見!
法庭上見!
9
打官司從前就叫對簿公堂。對也沒對出名堂。用法官的話說,雙方都沒有法律事實。
小慶娘問李律師,事實就是事實,什么叫法律事實,加頂帽子什么意思?
李律師說,有證據(jù)證明的事實,才叫法律事實。
小慶娘說,誰的手里都沒有你說的法律事實,憑什么錢斷給他們?!
李律師說,我盡力了。
小慶娘說,醫(yī)生盡力了,病人死了;律師盡力了,官司輸了。
李律師笑笑,沒說話。
小慶娘瞟著李律師,明知打不贏你還接?
李律師說,其實他們也沒把握哦,你沒見王律師那額頭上的汗?這叫險勝。
小慶娘說,險勝也是勝。
李律師說,受益權(quán)是關(guān)鍵,有受益就有繼承,但是你覺不覺得我在自相矛盾?我反對用繼承法推斷事實卻又用繼承法伸張你的權(quán)利?
小慶娘張口結(jié)舌,你,你沒想好就說?
你以為我是施洋啊。
啥洋?
李律師笑笑,一個大律師。
那我找他去!讓他辯!
你……,哈哈哈。
小慶娘心里罵了一聲白癡,訕訕說,怎么個上訴法,你教我。
結(jié)果和小慶娘預(yù)料的一樣——,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官司打到頭了。
小慶娘一口氣堵了六年。
不服??!她逢人便說,保險公司上通法院的,誰見保險公司輸過?別人聽了,茫然地?fù)u搖頭,我們家從來不買保險,吃光用光身體健康,你放銀行也貶值呢,花完拉倒!你們也不在乎這點錢吧?網(wǎng)吧生意這么好,有網(wǎng)癮的都鉆你們那里去了!還保險金呢,那點錢算什么呀!
小慶娘又堵了一口氣。
有一天,賣保險的推銷到店里來了,小慶娘又祥林嫂了一回,那人說,有新的保險法了。
給我看看?
我怎么會有,你去公司唄。
小慶娘摩拳擦掌直奔王律師辦公室。咸魚翻身不是沒這個可能……
新舊兩部保險法,小慶娘一個字一個字地?fù)浮隆侗kU法》在第四十二條第五款增加了37字:“受益人與被保險人在同一事件中死亡,且不能確定死亡先后順序的,推定受益人死亡在先。”
算他們走運,算他們賠得有理。2009年10月1日起施行?誰定的呢?也許人大,誰知道呢,誰定的不要緊,關(guān)鍵是定了,鐵板釘釘再無翻案可能。
10
事隔6年,來這么一封信。什么意思?芳芳娘把信一扔,繼續(xù)在電腦上打牌(她又買了一臺,但是不種菜了)。哪里還打得下去?她從機箱里撿回那封信,仔仔細(xì)細(xì)地看……有幾行下面畫了紅線。哦,小慶娘是告訴他們,錢的確該給他們的。橄欖枝?道歉?芳芳娘笑了笑,按照原來的折痕折好,剛要塞回去,發(fā)現(xiàn)背面幾行淡淡的鉛筆字——
親家,你們好!官司輸了,我心服口服。想來想去,傷心人應(yīng)該相互安慰,相互支持,我希望你們原諒我。我和小慶爹商量了,打算關(guān)了網(wǎng)吧,開一家川菜館,紀(jì)念這兩個孩子。小慶??溆H家母做得好吃呢,希望你們來菜館幫忙,利潤我們對開,賠了算我們的,怎么樣?這樣,你們養(yǎng)老的錢就有了,小慶和芳芳也好放心。餐館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慶芳川菜館”,意下如何?
沒有簽名,但是芳芳娘知道是誰寫的。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里,多少心里話?。?/p>
你們想鬧就鬧,想好就好?沒這么便當(dāng)!就算陰溝堵了還要打電話,請人,請人也未必請得著,還要預(yù)約,還要工具稱手……人的心堵了,就那么容易疏通?一封信就疏通了?!芳芳娘越想越不是滋味,錢、錢、錢!為來為去就是為錢。錢是工具,心是陰溝?你把我們,不,把我當(dāng)什么了?芳芳娘叉掉了“我們”——恐怕,老頭子要這個工具,錢不就是個工具么?甚至是奈何橋!這邊是生,那邊是死。你病了,沒錢試試?!六年來,芳芳娘聽夠了他的牢騷。吃下去的飯都變成了牢騷,他的腸子每一個細(xì)胞都全是牢騷!
芳芳娘又嘆了口氣。
其實,她也是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嘛。話說回來,鈔票到底是好東西,可以買甜的咸的吃。哪怕不為錢,有事做也好啊。怕就怕再次翻臉,有一就有再,有再就有三。不是說一而再,再而三嗎?氣了六年沒氣死,再來一回非死不可!
燒了!只當(dāng)沒這回事。
芳芳娘劃了根火柴,又掄著胳臂滅了……不行不行,小慶娘上門來怎么辦?這女人好意思的,肯定好意思。她會說,我有信的,說了開餐館的事,你把信拿出來我指給你看。老頭子肯定要跳腳,哪有送上門的錢不要的,真是神經(jīng)病了,接著呢,離婚!他肯定吵著要離婚。芳芳娘嚇出雞皮疙瘩來了,臉也漲紅了。離婚?真是大笑話了,這把年紀(jì)離婚?不是大笑話嗎?她怎么活?
接受不能活,不接受也不能活。
芳芳娘恨了。
害人精??!
恨又怎么樣?如果恨能解決問題全世界的人都恨吧。餐館的名字起得好,這就是真心。對一個真心的人不該再計較了……看在孩子份上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是我告訴你小慶娘,我們不占便宜,什么叫做虧的算你們,盈了分錢?怎么會虧呢?到我手里就不會虧!創(chuàng)富樓的菜有我做得好吃?進貨渠道更不在話下,村里什么沒有?定價再低一點,不都有了?再說,又不付房租,人工也不要錢,還能不盈?
我們只管拍胸脯:無論盈虧,一家一半!老頭子,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不過去。你一個人去有屁用。離婚?離一個我看看!
芳芳娘打算先斬后奏。老頭子肚子里幾條蛔蟲她一清二楚,去不去一樣。最近記性不好,老頭子去哪里了?哦,張?zhí)觐^家。想起村里人,芳芳娘猶豫了。會不會被人笑——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關(guān)你們屁事!
你們誰家不吵?國家之間還今日吵明日好呢!芳芳娘忽然笑了,怎么自己越來越像小慶娘?人啊,是會變的。
芳芳娘鎖了門,朝村口走去。
遠(yuǎn)遠(yuǎn)望去,小橋的護欄虛線似的,浮在午后陽光里。芳芳娘的心一蕩,趕緊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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