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想家的時候,思念由遠及近,由淺及深,從熱鬧的鎮(zhèn)到熟悉的街,想到回家的弄堂口,再想到家門口的那棵梧桐樹。
光是回程的一遍遍轉(zhuǎn)車、乘船,就快要花光我所有耐心。可是每當(dāng)看到熟悉的濃烈的海水的黃,嗅到微咸的腥,身體里便有什么在一點一點變得真實。落日時分,伴著千帆漁船悉數(shù)歸港,我也踏上了這片土地,算是真正到達了我的家鄉(xiāng)——舟山。奶奶讓我離島前帶了捧鄉(xiāng)土去遠方,說可以防治水土不服,但我至今舍不得這片海。這片海養(yǎng)活了勤勞刻苦、早出晚歸的舟山人,也慰藉思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的思念。
小時候我老愛往海邊跑,和小伙伴們挖貽貝撿海苔,割破手腳也不怕。在黑漆漆的夜里去聽漲潮的聲音,見有小螃蟹偷偷爬上岸來,便去拿一個小桶,不多時間就能抓到大半桶。生長在海邊的我們,一個個都曬得像黑色的小精靈,有著黑黑的小鼻子,黑黑的小手,還有會發(fā)光的眼睛。我們知道哪一種被海水沖上來的海鮮得清蒸才會鮮香,哪一種做干貨才讓人難忘其味。奶奶小時候與我現(xiàn)在一樣,常常拎著小桶跑到海邊,那時的她是來聽大黃魚的聲音的。奶奶說,循著那“咕嚕咕?!钡穆曇簦檬蛛S便一抓就有一條。她的童年是真正野生大黃魚的年代,而現(xiàn)在,野生大黃魚已難覓蹤影。
盡管周圍的一切一變再變,但父母對我笨拙的愛卻一直不變?;丶夷菐滋?,父母把對我的思念加了酸甜苦辣咸的五味與鮮美的海鮮一起端上桌來。家鄉(xiāng)話語氣很硬,不似有些南方話輕聲細語,但是,句句問候夾雜在咀嚼聲中,帶著父母旁敲側(cè)擊噓寒問暖的苦心,順著鮮味一路向心底滑去。島城人口快心軟,常是一句罵罵咧咧夾著一句溫柔體貼,不論男女,愈愛你愈愛調(diào)侃你幾句難聽的話。市場里賣魚的大嬸會邊問你吃過飯了沒,邊在你買的魚肚子里塞把蔥。新鮮得會跳舞的蝦用不著叫賣就會被一搶而光。廢棄的飛機場滿地曬著捕來的海鮮,海的氣味和人的氣味混在一起,這一切讓人熟悉又安心。
媽媽總是能買到最新鮮的海鮮,然后趁著好天氣曬成干,或者用鹽腌漬好,裝進一個個保鮮盒子,整整齊齊地碼好,貼上便利貼,有些得放冷藏柜,有些得盡快吃掉。這些海鮮成了如我一般天涯游子們的續(xù)魂丹。馬鮫魚用醬油浸泡幾個鐘頭,油炸,味道又鮮又嫩;紅膏的梭子蟹要在鹽水中泡24個小時,而且還要在蟹上面壓上笨重的石頭,這樣才會更有味道。至于美味的對蝦,不用任何加工,煮熟后在風(fēng)大的天氣用篩子晾在院子里,過上兩天就能成蝦干,又筋道又下飯。爸爸總是能記得我的一些小愿望和特別的口味,比如,知道我特別喜歡吃梭子蟹,他就一個星期連著買,直到我吃膩了才換別的。他還會在我到家之前,買上幾個我愛的海棠糕,放在廚房,讓我驚喜又感動。家人總是這樣默默地愛著我,在起筷夾菜之間,在一個又一個細節(jié)里。
小時候,從來沒有見過書本里所描繪的天藍色的大海,家鄉(xiāng)的海水永遠是厚重的黃。馬爾代夫蔚藍的海美得不像話,可是我明白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那片渾濁的海,那抹紅得像要融化的夕陽,那棵院子里的梧桐樹,那彎彎曲曲的小鎮(zhèn)街道上的叫喊聲和海腥味……聽覺、視覺與嗅覺漸漸模糊了界限,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快過來聽它的聲音:潮漲潮落,像成熟男子踏實而堅定的呼吸。
每一個從舟山走出來的孩子,都是一艘揚起帆借著故鄉(xiāng)海越走越遠的小船。小船會在異鄉(xiāng)的夜被聲聲海浪召喚入夢,夢里的自己有著黑黑的小鼻子,黑黑的小手,還有一雙發(fā)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