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到輪椅籃球隊到今天,這條路,徐元生走了將近10年。
打車去北京近郊的殘疾人體育運動管理中心是個技術(shù)活,為不走冤枉路,厚道的司機師傅給一位“見多識廣”的同行打去電話,按著口頭指示和手機導航,下高速后好一番七拐八繞,才到了杳無人煙的訓練基地。這里毗鄰首都機場,站在大院門口,略抬頭就能看到漸次起降的航班。
而離開的時候,只能借助于門口趴活的黑三輪。
基地很大,同門口一位工作人員問過路,在寂靜的場館里走了好久,才聽見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接近籃球館時,一個男孩操作著輪椅飛也似地來到我們面前——徐指導怕我們找不到,特地派隊員出來接。
訓練開始時間不長,正兩人一組練習上籃。隊員的下肢被固定在車上,兩只手要承擔推輪椅、運球、投籃乃至撿球的全部過程,隊員們靠這雙手往返于28米的球場兩端,速度一點不比健全運動員慢。徐元生站在靠近門的底線,不時大喊著技術(shù)要領(lǐng),提醒隊員注意。為了有足夠的人數(shù)完成訓練,場內(nèi)還有3名男隊員充當陪練,多數(shù)時間,十幾名球員集中在幾大塊籃球場中一塊的一角,另一邊偌大的空間空蕩蕩的。
自成立以來,這就是一個乏人問津的地方。
球員時代,徐元生曾幫北京男籃奪得全國冠軍,也隨國家隊在亞錦賽、亞運會上拿過金牌,是上世紀70年代一位籃壇名將。退役后,老徐走上教練崗位,先后執(zhí)教北京女籃、國家女籃及也門國家隊、印度尼西亞國家隊,2006年,為準備2008年北京殘奧會,他被調(diào)到這里。
“最開始來,對這里有很多不了解。比如它這個車、分級,以前雖然出訪的時候也見過,但咱們國家很少,都得慢慢學習。當時國家也組織我們出去進修,培訓完了,加上自己慢慢摸索,很快也就明白了。它這里頭的規(guī)則跟健全人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就是一個,健全人是用腿控制這個速度,它是用車,那么這有一個難處就是在哪兒呢?他那個手要既要控制車,又要控制球,又要控制這個身體,所以就比較麻煩?!?/p>
剛調(diào)來的時候,徐元生的職務(wù)是男女隊總教練,不過他主要負責男隊,女隊有其他地方隊教練帶。那時中國輪椅籃球水平很低,2000年和2004年兩次殘奧會預(yù)選賽都沒能得到奧運資格。2008年,中國隊借著東道主的身份得以亮相,徐元生在賽前還參加了殘奧會火炬?zhèn)鬟f,只可惜賽場上一切靠實力說話,剛起步的中國隊小組賽5戰(zhàn)全負,沒創(chuàng)造什么值得夸耀的成績。
比起常年在國家體育總局訓練的中國男女籃,殘疾人輪椅籃球隊的標簽是“業(yè)余”。這種業(yè)余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隊員業(yè)余、訓練沒那么正規(guī)、后勤保障乃至福利待遇也跟“正規(guī)軍”沒法比。全隊有任務(wù)集中,沒任務(wù)解散,只有備戰(zhàn)殘奧會時才會較長期集訓。
“剛開始,我們女隊跟日本打的時候大概能差在60分,男隊我接手的時候是2006年,2004年他們打悉尼奧運會資格賽輸過人家110多分——光輸就110多分!差距很大,就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隊伍。我們來了以后,國家也是給這個機會,要訓練、要要求、要管理,這幾方面同時抓吧,幾年以后還是不錯。”憶起那段日子,徐元生半是無奈半是自豪,2012年倫敦殘奧會,徐元生作為主教練兼領(lǐng)隊,率領(lǐng)女隊奪得第五名,創(chuàng)造歷史最好成績。而在剛過去的2014年,他又率隊奪得仁川亞殘運會女籃冠軍——這是整個中國籃球在2014年唯一的一個亞洲冠軍,也是他們贏得體壇風云人物大獎的主要成績。
這是個溫暖的集體,姑娘們對國家隊的感情與一般運動員不同。
“她們有時候,跟我聊天,就說‘我們又要回家了,我說你們是不是還愿意在這兒?她們說‘那當然,我們還愿意在這兒練,這個言外之意就很多了——當然,她們也可能不是這么想的,但是我能判斷出來她不愿意回去,在這兒對她們來說是一種樂趣?!?/p>
理論上,國家隊的生活單調(diào)乏味,沒比賽的時候,球場、宿舍兩點一線,基地遠離市區(qū)杳無人煙。就是這么個地方,卻能給她們帶來無與倫比的歸屬感。只不過,她們每年呆在這兒的時間不多,仁川亞運會前集訓82天,已經(jīng)算相當長的一次。也就是說,絕大多數(shù)時間內(nèi),隊員們都分散在全國各地,過她們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并不那么美好。
“因為這些隊員的家境都不是特別的好,都是農(nóng)村的孩子,沒有學上,沒有工作做,她們回家以后,家里人對她們照顧的也不是說很好,很多都要靠自己。來到這兒她們吃飯、住宿這些都不會有問題,大家湊在一起,連訓練也是一種樂?!?/p>
老隊長付永青來自云南,今年37歲,是隊里最早一批球員,即將面臨退役。2012年倫敦奧運會拿了第五之后。省里覺得她爭了光,在巧家縣成立了一所特殊教育學校,給她安排了工作,屬于事業(yè)編制人員。對于這10年努力換來的回報,付永青十分珍惜,所幸學校那邊也對她非常支持,來國家隊訓練需要請假,從來都是一路綠燈。
整支球隊,付永青是唯一一個需要向單位請假的人。
“現(xiàn)在大部分(隊員)都沒有工作,只有她一個現(xiàn)在有工作。據(jù)我了解,只有她一個有?!毙煸f。
沒工作,意味著沒穩(wěn)定收入,多數(shù)隊員的家庭條件都不太好。所幸這兩年球隊成績不錯,大賽過后總能有點獎金。
“亞運會說是有一些獎金,但還沒到位,我已經(jīng)做完報上去了。亞運會獎金肯定很少,每個人幾千塊錢,主力隊員大概是8000吧,這個數(shù)字還不能確定。上一屆的還多一點,上一屆(拿的)第二名她們都拿了8000,這次第一名也就8000——因為金牌太多了。170多塊金牌沒法弄了?!?/p>
“那回到省里面,市里面?”
“還會有?!?/p>
“但是也還是不會很多?”
“不會,它不會超過國家,比如國家給8000,省里再給4000,然后你到她們那個比如到巧家縣可能再給2000,然后到什么鎮(zhèn)里再給1000,反正層層一半一半往下降,可能湊一塊兒到不了2萬塊錢?!?/p>
“這個錢對她們來說是很大一筆數(shù)目吧?”
“應(yīng)該是,她們平時沒有收入,靠取得好成績能掙點獎金很不錯了。像奧運會我們打第五,她們各省不一樣,有的就多點,有的就給的少,省里經(jīng)濟情況差點,就幾萬塊錢,像北京經(jīng)濟條件好一點,是每個人15萬。她們就靠這個,能隔個一年半載,三年五載的拿一次獎金,平時沒有?!?/p>
“實際也拿不了幾次,打不了多少年?!?/p>
“你看這她們打完了,馬上就退役了?!?/p>
“退役回去基本上都自謀職業(yè)了?”
“自謀職業(yè)了,自謀職業(yè)是很難的,你像健全人,你想謀個職業(yè)都很難,她們就更難了……”
因為沒工作,回家實不是件快樂的事,過年幾天還好,親戚朋友一起熱熱鬧鬧,可之后漫長的日子里,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一點點地腐蝕著人的精神,變成身體之外另一重負擔。
相比于健全人,殘疾人運動員在精神上更敏感,也更堅強。
隊里這些姑娘受傷期都很早,最小的只有4歲,最多的也不過15歲,對于那個年紀,正活蹦亂跳的孩子,這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好多隊員在剛受傷的時候都幾度有自殺的想法。
被迫截肢的人,身體上康復(fù)已不可能,因而心理上的康復(fù)就尤為重要。
“她們來這兒,我能感覺到自信心有很大提升,尤其參加比賽,穿帶CHINA字的國服,她們感覺很榮譽。每次比賽升國旗的時候她們都會很激動,畢竟她們也感到,能夠代表國家隊出來,這在幾千萬殘疾人里算佼佼者了?!毙煸f。
隊員們很把這份榮譽當回事,有時,甚至會因此背上過大的壓力。
2014年世錦賽對陣澳大利亞——因為同屬亞大區(qū),這兩個隊是近年來的老冤家,澳大利亞隊實力更強,也是中國隊競逐奧運名額的最大對手——一場艱苦的比賽,中國隊全場緊緊咬住對手,并在比賽最后時刻迎來勝利的曙光。然而,當機會真正出現(xiàn)的時候,大家反而突然不會打球了?!拔覀冏詈髱讉€機會沒把握住,都出現(xiàn)在老隊員上,她們覺得機會來了,就開始搶,結(jié)果球不進?!北荣愖詈髸r刻,中國隊連續(xù)投丟了三個簡單的上籃,四次罰籃全失,最終三分之差敗給對手。“實際那幾個球只要有一半——進一個上籃,罰進兩個球我們就贏了,就緊張成這樣?!?/p>
為了不給大家壓力,徐元生幾乎從不要求成績,只是要大家把過程打好,但每到關(guān)鍵時刻,隊員還是會因為太想贏而發(fā)揮失常。澳大利亞是世界級強隊,中國隊曾輸給她們六十幾分,最近兩年,差距已經(jīng)縮小到了三四分左右,但幾乎每次都是功虧一簣。
參加世錦賽與奧運會、亞運會這樣的大賽,由不得她們不緊張。
相較于沉淪生計的枯燥與迷茫,代表國家爭金奪銀,之于這些大半個生命都困守窗邊的殘疾女孩,幾是絕無僅有的璀璨光芒;一如櫻木花道的那句“我只有現(xiàn)在啊!”,是不容錯過的綻放;勝利那一瞬,她們無從雀躍,胸中自豪卻比任何人進發(fā)得更高;金牌掛于頸上、國旗升起、國歌奏響,那是無與倫比的驕傲時刻,是值得銘記一生,不容玷污的榮光。
這,便是她們能夠?qū)⑿拍盍桉{于殘缺肉體的催化劑,勇于面對苦痛人生的精神力量。
徐元生很清楚這一點,體壇風云人物頒獎那天,除了跟他上臺的三個人,其他隊員都聚集在看臺上的無障礙區(qū),那是老徐特地跟組委會申請的地方,他沒法讓所有人上臺,但不能讓任何一個人掉隊,要讓全隊一起將這份幸福共同分享。
只是,短暫的榮耀過去,只留下一如既往的寂寥。
“你們是頒獎典禮后,來這里的第一波記者?!毙煸届o地說,“也就是趕上這兩天了,過兩天隊伍就解散了,再來,這里也沒有人了?!?/p>
徐元生平時的工作就在這座訓練基地,他是球館的館長,隊員不在的時候,一個人守在這里。
“(領(lǐng)獎那天)她們很激動,那天我看著她們下來以后,照相的時候手都哆嗦了,都很緊張。我說你們哆嗦什么?她們說:‘太激動了,太激動了,能給我們這么一個榮譽……因為這個體壇風云人物的殘疾人獎是這幾年才有的,以前沒有,大概也就三四年吧,像我們這種……說實話,人家都是世界冠軍或者拿金牌很多的,是吧?我們這次……可能就是看見我們這種精神,組隊比較晚條件比較差,最后能夠取得這種成績……對我們的一種鼓勵。”
訓練在笑聲中結(jié)束,眼看著弟子們陸續(xù)離開后,徐元生最后一個走出場館,他熟練地來到墻邊,扳下開關(guān),關(guān)上所有燈光,留下濃密黑暗中,寂靜無音與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