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偉格
今年夏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大伯完成了他生命中最偉大的工程。他在我們村子里,每一塊確定因人力不足而無法復(fù)耕,主權(quán)又因所有人過多而不清不楚的土地上,都立起了一座小屋。我大伯證明了他的話不是夸夸其談,據(jù)他的說法,房子這種東西,充其量只是幾面墻再蓋上個屋頂,把一塊好好的地圍起來,讓在外面的人,不能看清你在里面干些什么而已。
我大伯說,有錢的人隱私多,有權(quán)的政府里雇的有錢的人多,所以他們蓋的房子也就高大很多,但他可是窮得光明正大、正大光明,所以他蓋房子,很有一點參透世事的味道。一開始他先看準了地,然后刨禿一塊地皮,鋪上砂石,在空地四角支起四根大柱,再在大柱四點架起四根橫梁,搖一搖,看梁和柱差不多都穩(wěn)固了,這時我大伯會停下來抽根煙。
在煙霧中,我大伯瞇著一雙風(fēng)水師的洞眼,構(gòu)思著房子的墻與屋頂。地勢低的地方易長濕氣,我大伯就釘起三面墻,地勢高的地方易悶熱,我大伯就只釘兩面墻。我大伯歷經(jīng)了六十幾個春夏秋冬,這些糾結(jié)的季節(jié)讓他省略了房子的門與窗。整整一個夏天,我大伯都在田地上,表演這個神出鬼沒的戲法。我們看見他扛著木頭,從這間小屋進去,從另一間小屋出來。漸漸地,他把自己那殘破的家與自己那同樣殘破的晚年生活一起掏空了,在一間小屋里,他倚著飯桌,孤單地吃飯,在另一間小屋里,他架起床榻,孤單地睡著。
常有一些不曉事的后輩,笑問我大伯,這些小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我大伯會說,這些小屋子是看守的亭子,用來保護這些田地。如果旁人還追著問,這些廢耕的田地又無作物,雜草已經(jīng)準備蔓過他那剛釘好的四根大梁了,有什么好保護的?我大伯會撇撇嘴角,暗自嘲笑那人天真糊涂。在他心中總會出現(xiàn)那樣空蕩光亮的一片風(fēng)景,這使得我大伯慣常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會正其顏色,擺出訓(xùn)誡晚輩的姿態(tài)說,就是空地才要小心保護;要小心,外面的人整天開著卡車進進出出的,趁你不注意,倒了一整車的廢料在你的田地上,或者反過來,把你一整塊田的好土都挖走,到時候,你哭爹叫娘都來不及。
至此,我們都相信我大伯有點神智不清了。我大伯沉浸在過往的回憶里,卻還整天把新聞里報的事情掛在心上,這樣日子就很難正常過下去了。在我們的心中,存在著一個不遠不近的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比昨天的哀傷近,比明天的憂慮遠,我們信任這個現(xiàn)實,因為這樣微妙的距離,常讓我們激發(fā)出一種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悲憫情懷。我們每天看著我大伯在田地上忙碌,卻沒有人有想要阻止他的意思。畢竟,我大伯外出的這幾十年,我們也做著一樣的事。不同的是,我們請來挖土機和一批建筑工人,仔細測量,議定好范圍,用水泥封起土地,在上面蓋起獨門獨戶的洋房;或者,我們花費一番工夫,讓農(nóng)地不再是農(nóng)地,上面可以拓寬馬路,或者蓋起工廠。如果真要比較的話,我只能說,我大伯的所作所為,真像是一場無害的惡作劇。跟惡作劇的人,你能認真什么?
現(xiàn)實是,是的,除了我們那個已經(jīng)不能言語的我奶奶,也就是我大伯的母親外,我大伯是我們每個人的長輩。因為這個緣故,我們能容許他在我們?nèi)粘O嗑坶e談的那棵大榕樹下,也支起這樣一座兩面墻的小屋。這個酷熱的夏天,我們擠坐在我大伯釘?shù)拇舶迳霞{涼,拘謹?shù)叵ドw頭頂膝蓋頭,從外面看,就像是—整個家族的人同時裝進一個隨時要塌陷的木箱里一樣。在唧唧蟬聲里,我們看著我大伯,又肩著木頭,或是一柄榔頭,也有可能是一床棉被,或是一張桌子,對我們怪異地獰笑一下,隨即走遠了。
一直要到有一天,我們遠遠望見,我大伯肩上擱的,居然是我奶奶的頭——我大伯也想把我奶奶,像是一件家具一樣,放在天曉得是哪—間小屋里,我們這才體會到,事態(tài)嚴重了。
我大伯在年輕時和他爸爸,也就是我爺爺,大吵了一架,就跑進山里挖煤礦了。這期間,我奶奶每天天沒亮就起床,用很大的咳嗽聲或很小的詛咒聲,警告我們這些貪睡的后輩,然后腳不點地跨出三合院的門庭,去田地里忙碌一整天,即使是我爺爺出殯的那一天也沒有例外。老房子拆了,新房子蓋好了之后,我奶奶省去了咳嗽或詛咒的程序,只是在出門時,把鐵門用力帶上,然后我們都知道,得趕快起來了。
新房子蓋好之后,我奶奶出了門,連午飯都不回家吃了,她在田里伏摸一整天,傍晚時,我奶奶忖著日頭,準時在夕陽將要落下時回到家,照樣一言不發(fā)。她的影子拓在水泥地上,看起來比在黃土地上干扁枯瘦,人好像也一天一天矮了些。
然后有這么一天,太陽落下了,我奶奶還沒有回來。我們走出家門,到田地上去找她。與其說是找,不如說是我們心照不宣地朝著某一個特定的地方走去。我們看見,我奶奶縮著身體,躺臥在水塘邊,睜著眼睛瞪視著我們,不,或許我奶奶并沒有瞪著我們看,因為天色暗得很快,我們其實很難看清倒在地上的我奶奶,如果我奶奶能看見什么,那一定也是我們這些后輩們連在一起的、一抹模糊的影子。那時候,四周真是安靜極了。我們沒有任何騷動不安是因為,我奶奶其實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對我們說話了。
幾天之后,我們?nèi)メt(yī)院領(lǐng)回我奶奶。我們決定將她安置在我家廚房的—張?zhí)梢紊?,在那里,我們替她擦身、換尿布,有時候甚且為她咳嗽,或者詛咒彼此一番。我奶奶有時候會睡著,但是大多數(shù)的時候,她就那樣魚著一雙眼睛。吃飯的時候,我們會說,奶奶,該吃飯了,然后將米湯,慢慢灌進我奶奶臉上的嘴孔,于是縮著身體的我奶奶,看起來,開始又胖了些。
然后我大伯就回來了。我大伯在我們家門口望了望,沒有要過來的意思,倒是我爸爸,也就是我大伯的弟弟見了他,像是看見鬼一樣慘叫一聲,呼一聲打開鐵門,于是我大伯就站在我們眼前了。他看了他弟弟兩眼,又多看了我們這些不認得的晚輩幾眼,然后他一轉(zhuǎn)頭,透過一道門楣,一眼就看見廚房里縮在躺椅上的,胖得像球一樣的他媽媽。然后他又轉(zhuǎn)頭盯著客廳嗡嗡作響的電視看,像是要確定他并沒有來到外太空,如果真有什么不同,那只是因為他離家太久的緣故罷了。
我大伯滿意地點點頭。然后他問我爸爸,后面田地搭起的棚架底下那一整片蘭花,都是他種的嗎?我爸爸偏斜的頭用力地點了點。我爸爸雖然已經(jīng)治好了重聽的毛病,但有時他還是不自覺地用一只耳朵對著正在說話的人。我大伯又問,前面的田地已經(jīng)賣給工廠了嗎?我爸爸又用力地點點頭。然后我爸爸突然說,是爸爸——也就是我爺爺——賣的地。
我大伯的弟弟的妻子,也就是我媽媽,覺得應(yīng)該自我介紹一下,于是她輕輕喊了一聲,大哥,然而我大伯已經(jīng)行李上肩,出了鐵門。于是,我們一整個家終于沒有陷入混亂中。我大伯站在我家門口,覷了覷合攏上來的,春天的星光。春天多雨,正是溪流騰漲,漁船開始驅(qū)趕東北季風(fēng)的時候,那時候礦場也會寂寞一些。我大伯嘆了一口氣,我們也松了一口氣。我大伯往門外的舊房子走去,那是“冂”字型的三合院僅存的左邊那一角,像是一段尾大不掉的盲腸,然而我們終究沒敢拆,像棄置一座墓園一樣任它荒廢著是因為,是的,在我奶奶還能數(shù)著自己的影子時,在她低聲的詛咒里,她每每預(yù)言著,這一天將會來到。
于是,我大伯終于回來了,他花了一個夏天,蓋好了十一間看守土地的亭子。有一天,我大伯的肩上依著我奶奶的頭,一聲不響地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進到我家,把我奶奶背出來的。在那棵我們?nèi)粘O嗑坶e談的大榕樹下,我爸爸就坐在我旁邊,我爸爸虎著身體一下跳躍到我大伯面前,歪著頭問我大伯,你想把媽媽背到哪里去。
我大伯愣了一片刻,沉默了兩片刻,他俯視著比他矮兩個頭的我爸爸。我奶奶的嘴角淌著米湯,很快地濡濕了我大伯的肩頭,但米湯隨即又干了,在我大伯的肩頭結(jié)了痂,像是褪落的死蛇皮,僵持著不動。我大伯直了直腰,他說,我是長子,媽媽由我來養(yǎng)。我爸爸還是虎著身體,這個姿勢讓他有一種怪異的威嚴感。他說,別亂了,大哥,你也不想想。
我爸爸究竟要我大伯想什么,他就這樣止住,沒有接著說。我大伯又把我爸爸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然后他突然轉(zhuǎn)身,把我奶奶,又背回了我家。
我們都站起來了,看著我大伯背著我奶奶,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爸爸無聲又無奈地低呼了一口氣,這使得他那微駝的背又更彎了些,剛剛那如虎般的威嚴也頓時沒入正午的蟬鳴中。除此之外,沒有人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
我大伯低著頭走著,漸漸地,他覺得肩上的我奶奶已經(jīng)不再吐出米湯了,我大伯聽見我奶奶沉悶地響了一聲,聽起來不太像是人類的聲音,我大伯以為我奶奶將要開口說話了,他驚愕地回頭一望,一瞬間,他不太確定自己背的是什么,他看見一張多皺的肉臉上,一個黑暗的嘴洞正朝著他的鼻孔噴氣。我大伯聞到了一股糜味。
我大伯時常聞到奇怪的味道,他把這些都當成是神秘的呼喚。很多年以前的一個冬天,我大伯站在田地上,就確確實實聞到—股鮮魚的味道。那是—段不得不豐收的年歲,即使是冬天的時候,田地里的工作也不能稍停,熟稻收割了,又急著下苗,趕在過年以前,還能收獲一次。我大伯聞到了一尾大魚,壓低著身子,從遠方看不見的碎石路上緩緩游來。當我大伯扛著鋤頭,走到路旁時,他沒有看見任何在路上游走的魚類,他只看見—輛塞滿人的大卡車停在路邊,然而,那魚肉的味道是如此地濃烈鮮美,使我大伯看著這一群陌生人,唾液仍不自覺地分泌著。
站在卡車上的人們的皮膚,都曬成一種無法褪色的黑,我大伯從他們的頸背、臉頰上,看見一片一片如魚鱗般因過度焦烤而僵硬壞死的皮膚,皮膚上黏著灰黑的鹽粒,他們暗紅的血色從魚鱗皮的縫隙間透出。我大伯確信這就是那股味道的來源。我大伯一直無法言語地吞著口水,直到他覺得干渴難忍,直到斜身靠在車頭頂?shù)哪且粋€少年問他,往后山的路是不是往這邊走?我大伯才回答說,是的。我大伯問他們,要到后山做什么?少年回答,挖土炭。我大伯問,山里有土炭嗎?少年回答,山里還有黃金呢,要一起去嗎?一整車的人都笑了,那少年的笑容是那樣開朗,沒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少年揚了揚手,又復(fù)拍拍車頂,卡車呼呼發(fā)動引擎,朝山上開去。
車子從我大伯身邊經(jīng)過時,我大伯看見車頭的那個少年,這時居然站在車尾。我大伯當時嚇了一跳,他以為自己看走眼了。
當時,我大伯想起來了,這群人必定是來自臨村的討海人,進入冬天以后,有三個月不能出海,這時他們下了漁船,就要像這樣一車一車地離開海邊,入山找生計。以前我大伯的爸爸,也就是我爺爺,就常常指著那些受雇來幫忙收割稻子的討海人說,在海上工作四個月要吃一年,沒有地的人,你說苦不苦?
現(xiàn)在,我大伯想起來了,那個少年的手勢就是一個神秘的呼喚。我大伯回家吃午飯時,把鋤頭倚在門邊,他告訴我爺爺,他也要入山挖礦。我爺爺坐在飯桌邊,一腳蹺在條凳上,正死命地扒著飯,沒有理會我大伯的意思。坐在他旁邊,一臉黃泥的我爸爸,抬頭眨巴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小眼,看了我大伯一眼,又把整顆頭埋進手里的那碗飯,只警覺地拉長了耳朵。我大伯也嫌惡地回了我爸爸一眼。于是他又說了一遍,我也要去后山挖礦。
好啊,我爺爺說,趕緊去啊,暗時帶—點土炭回來燒。說完他自己哈哈大笑了起來,把我爸爸豎著的耳朵旁那顆頭震得離了飯碗。后來我爸爸有些重聽,一定是因為他總是坐在我爺爺旁邊的緣故。我大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一陣子我爺爺心情很好,那是因為他終于修好了房子,而且總算有了自己的地的關(guān)系。我大伯說,我是說,我不要種田了。
這句話果然引起我爺爺?shù)淖⒁?,我爺爺抬頭看著剛剛端著一碗菜湯進來的我奶奶,他對我奶奶說,你聽聽他在說什么?? 話(編者注:瘋話)。我奶奶沒有回答,她慢慢走著,穩(wěn)穩(wěn)當當把那碗菜湯放在飯桌上,然后她就站在桌旁。我爺爺站了起來,來回踱著方步,良久,他很認真地問我大伯,種田哪里不好?
等不及我大伯回答,我爺爺接著說,你知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種的是自己的地。我大伯低低地說,收了的稻谷,差不多都還回去了,說到底,有了地也不見得較輕巧,況且,況且……我大伯盯著我爺爺看,遲疑了片刻,他并不是害怕,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些不忍。我大伯皺皺眉頭,接著說,況且,今天官員高興說要給你,明天他不高興還是收了回去,到時你也沒他辦法。
我爺爺后退了一步,他回頭看看我奶奶,這使我大伯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于是他看看我爸爸,想從他那里看見什么,然而我爸爸只是低著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大伯聽見我爺爺喃喃地說著,戲棚下站久的人似的。突然,我爺爺轉(zhuǎn)過頭對我爸爸說,你怕艱苦對不對?我告訴你,做什么都艱苦,有一塊地,最無你還知道艱苦是為什么,比如講,比如講,你看看那些討海人,腳不著地四界追魚,艱苦四個月要吃一年,你說苦不苦?
我大伯搖了搖頭,他向來就討厭我爺爺這樣隨便猜測自己的心意,然而,當時他自己的心意是什么,其實我大伯自己也說不清,所以我大伯只空空地說,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我不要種田,一年透天,無個了結(jié)。
你要什么了結(jié),你要什么了結(jié),你七少年八少年你想什么了結(jié)?我爺爺終于發(fā)怒了,他說,好,要去就去,以后咱這些田沒你的份。這樣最好,我大伯忍不住還是回了我爺爺一句,然后,他回過頭,走出大廳,走過我們門前的庭地,走進他自己的房間。
我大伯在自己房里,很快收拾好了行李,然后他默默地在床沿邊坐了一會,他看見我爺爺大跨步走出庭院,要到田地里去,我大伯依舊沒有看清我爺爺臉上的表情。房門很窄,即使是新修補好的門面也是一樣,我大伯事實上只看見了我爺爺幾個模糊的步伐,很快他就消失在門框后了,然而我大伯依舊坐著,甚至沒有偏頭讓目光跟上去。那是我大伯最后一次看見我爺爺。下午的冬陽暖暖地照著,我大伯突然有一種輕松的錯覺,這種感覺讓他微微覺得昏眩,他正要起身拾起行李,看見門邊還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向自己張望。
那是他弟弟,我爸爸。我爸爸下巴垂著一團飯粒,飯粒黏在他黃泥一般的臉上。我大伯覺得,這些飯粒很像是直接從他臉上長出來的,秧苗插在他臉上相同的這抹黃泥上,稻子在他臉上這抹黃泥地上長了稻穗,稻谷曝曬在他臉上這抹黃泥地上,稻米在他臉上這抹黃泥地上去殼,米飯在這抹黃泥所砌成的灶上燜熱,他們一家人吃了下去,然后再在這抹黃泥地上插秧……我大伯這樣想著,然后他招招手,喚我爸爸進來。
大哥,我爸爸叫了一聲,接著就沉默不語。我大伯等了一會,見我爸爸呆站著,只好問,什么事?我爸爸把左邊的耳朵轉(zhuǎn)過來對著我大伯,這意思是說,他沒有聽清楚我大伯剛剛說些什么。我大伯走近一步,然后大聲說,你有什么事?我爸爸這才拿出一方鼓鼓的毛巾。我大伯看了,生怕他會從毛巾里掏出一條黃瓜,或是—把芹菜,就像他每天在田地上忙碌,傍晚時總有辦法帶回一點不知道種在哪里的東西一樣。但我爸爸只從毛巾里掏山一疊折得皺皺方方的、像是再也無法攤平的鈔票。
這個給你,我爸爸說。我大伯很驚訝,他對著我爸爸的耳朵大聲喊著,你怎么會有錢?我爸爸聽了,以為我大伯在質(zhì)問他,于是他低頭小聲地說,這是我自己存的。我當然知道是你存的,我大伯大喊說,我又沒說是你偷的。我是說……我大伯是想問,你怎么有辦法存到這些錢?但是他突然覺得這句子已經(jīng)太長了,他不能確定我爸爸能否全部聽完,于是他只是從我爸爸手中接過那疊鈔票,然后對我爸爸說,多謝你,我會還的。
我大伯把行李背在肩上,走出自己的房門,他回頭,看見我爸爸還用耳朵對著他,于是他使勁吼著,我說,我會還你的。我知道,我爸爸也對我大伯用力吼著,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他早就聽見了。他的表情也仿佛要哭了。
我大伯走出房門,走到那條他第一次看見那輛載滿討海人的卡車的碎石路旁,他看見我奶奶站在那里等他。我奶奶淡淡地告訴我大伯,到外面如果受不了苦,還是回來好了。我奶奶要我大伯別擔心,因為我爺爺說,該留給他的地他會幫他留著。我大伯問我奶奶,這些話是你自己說的吧?因為我爺爺絕對不會這樣說。我奶奶依然張著她那雙篤定的眼睛說,都一樣,我說的就是他說的。我奶奶說,我等你回來。我大伯無所謂地聳聳肩,片刻沉默后,他對我奶奶說,我走了。然后他朝著碎石路,一步一步向山里走去。
于是多年以后有這么一天,當蒼老的我大伯背著我奶奶要走回我家時,他被我奶奶所發(fā)出的一聲悶響嚇了一跳,他以為我奶奶就要開口說話了。在他年輕的時候,我奶奶那些簡潔的言語總是能給他最大的安慰,然而這次他回頭,只看見我奶奶張著一張光滑的嘴,像他在海上見到的海豚的沁孔那樣對他吐氣。當我大伯又跨出一步時,他覺得自己踩到什么東西,他很快提起腳尖,一低頭,他看見我奶奶的假牙掉在地上。
我大伯撿起了假牙,看了一會。他突然又向我們走來,然后,他突然咧著嘴大笑,嘩啦嘩啦說了一長串的話。他笑得那樣開懷,使我們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些什么。我們看見我大伯手上拿著我奶奶的假牙,只恍惚聽見我大伯說,你說好不好笑,阿母把早餐吐完了,沒東西吐了,所以所以,她把自己的牙齒也給吐出來了,哈哈哈哈,你說好不好笑。
你說好不好笑。我大伯對著我爸爸的耳朵用力地喊,他不知道,自從不需要再坐在我爺爺旁邊吃飯以后,我爸爸的耳朵已經(jīng)好了。我大伯一甩身,把我奶奶甩到懷里,他說,讓我看看還有什么東西是假的,接著就伸手搬弄我奶奶的耳朵和鼻子,我爸爸趕緊把我奶奶給抱了過來。我大伯依舊哈哈笑著,拿著我奶奶的假牙,自顧自地走了,就像多年以前他自顧自地走在碎石路上,往山里走去一樣。天曉得他想把我奶奶的牙齒藏到哪里去。
多年以前,我大伯在那段碎石路的盡頭,發(fā)現(xiàn)那輛被討海人拋棄的卡車,像是一艘擱淺的船。他接著溯溪而上,當他終于來到山谷時,他看見山谷四面的土地,都已經(jīng)被挖翻了,山壁上張著幾個口洞,那就是礦坑入口了。
我大伯找到了礦工領(lǐng)班,領(lǐng)班只問他怕不怕黑,我大伯說不怕。領(lǐng)班說他說的不是那種你半夜起床解手還能掏出自己家伙的那種黑,他說的是那種既稀薄又濃稠、既熾熱又冰冷的那種地底的黑。我大伯疑惑地看著領(lǐng)班,他看見那個少年討海人出現(xiàn)在領(lǐng)班背后,對他頑皮地做著鬼臉,少年像是脫去了一層魚鱗皮一樣,他的臉色白了許多。我大伯也對他笑了。領(lǐng)班說你笑什么,有幾個人就受不了這種黑,在礦坑底發(fā)了瘋,這可是很危險的。我大伯說,我不怕那種黑。領(lǐng)班說好吧,你先推臺車試試,懂嗎?礦坑都有軌道,你推著臺車下去,把他們挖的東西推上來。我大伯說懂了,這很簡單。
我大伯在黑暗的地底工作,那群捕魚郎們用撒網(wǎng)的手挖著炭塊,鏟進我大伯面前的臺車里。我大伯推著臺車,從深深的地底向洞口推來。地底的光是沒有層次的,真正的光亮總是到洞口才猛然炸開,等我大伯終于能看清楚四周時,他看見的,居然還是在地底那張少年的臉。我大伯后來才終于明白,這不是同一個人,他也沒有看走眼,這是那少年的妹妹。我大伯總是這樣說,你哥哥在底下很平安,或者他會指指自己的頭,對少女說,我們都還沒有發(fā)瘋,然后少女會對他笑一笑,我大伯把臺車的炭塊倒進小女孩的臺車里,然后少女骨碌碌地推走了。
然后事情有了些不同,領(lǐng)班所說的那種黑暗,并沒有帶給我大伯多大的困擾,倒是洞口的光明,像是在對我大伯開著玩笑。我大伯每次走出洞口,都會覺得這個少女跟上次見面時有些不同,漸漸地,我大伯再也不會把少女和她哥哥搞混了。第一次,她的頭發(fā)好像長長了一寸,頭發(fā)披散在光里,遮住了她一半的臉;第二次,她的嘴唇紅潤了十倍,整張臉紅過正午的太陽;第三次是她的手,第四次是她的腳。
我大伯改問少女,你叫什么名字?你喜歡吃雞肉嗎?然后我大伯不再問她問題了,我大伯告訴她,臺車要這樣推,今天比較熱,小心那邊的路。然后我大伯不再和她說話了,我大伯晚上在工寮里,就著日歷紙,涂涂畫畫,然后在臺車交遞時,把這一片片紙片也遞給少女。有時我大伯畫了一朵花,在旁邊畫上少女的臉;有時我大伯畫了一顆日頭,在旁邊也畫上少女的臉;有時我大伯冀望能寫些什么,于是他拿著紙片,到處描著貼在或刷在墻上的賀詞,他以為那些字也許能比自己多說些什么。有時他寫給少女“恭賀新禧”有時是“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有時是“請至村公所領(lǐng)取滅鼠藥”。
春天到了,討海人要回到海邊,他們下了山,找到那輛擱淺的卡車,整群人都走了。領(lǐng)班搖頭嘆氣,我大伯也憂郁許多。他代替捕魚郎們在地底挖著炭塊,覺得洞口的光明不再吸引人,而地底的黑暗開始令人覺得不安。夏天過了是秋天,接著冬天又到了,討海人又回來了,這時我大伯堅持要推臺車,理由是他還是怕黑,只有這理由能讓領(lǐng)班接受。
冬天又將近的某一天,領(lǐng)班看著收獲的報表,咬著牙說,等那群討海人又來了,他一定要偷偷下山把那輛卡車給燒了,但領(lǐng)班隨即又嘆口氣,說燒了也沒用,這群人如果要走,爬也爬得回去。這句話給了我大伯一個靈感,于是有一天,他把這一年所寫的紙片藏在懷里,離了礦場,沿著碎石路而下,向海邊走去。
我大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因為海岸線曲曲折折,有時他覺得自己走了很久,回頭一望,同一個海岬,仍在不遠的地方。有時他覺得游泳也許會快一點,于是他試探著下水游一點距離,漸漸他發(fā)現(xiàn),如果只想著一件事,那么游泳也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我大伯的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終于,他找到了那個漁村。
我大伯在漁村的小街上走著,他看見廟前的廣場搭起了棚架,很多人坐在棚架下吃著酒席。那少年看見我大伯,走來一把抓住他。少年扯著我大伯未干的衣角說,你不會是游泳過來的吧?我大伯笑了笑。少年又說,來得正好,你趕上了吃散海。少年大概已經(jīng)喝了許多酒。我大伯問什么叫散海,少年爽利地說,船東今天擺酒席,謝神算錢走人,明年再相會。少年接著說,不過他明年不回來了,有一個大老板請他們上大船,他們要出大洋賺美金,因為官方把他們?nèi)宥假I下了,要蓋電廠,所以他們不能住這里了,他妹妹也嫁人了。少年說,所以今年冬天他們不回礦場了。
我大伯直直看著少年,然后他呆呆地問,你有幾個妹妹?少年說,當然只有一個。然后少年把他拉進棚架里,加入那一群歡樂的人潮,他的同伴里。
少年又灌了很多酒。他搖搖晃晃走著,拉了我大伯到海邊。海邊的一片緩坡上,稀疏的防風(fēng)林等高伸展,中間錯落著幾間平房,居民們都聚集在小廟前的廣場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小徑上只有一些穿著工務(wù)服的人,拿著標竿,在丈量土地。我大伯發(fā)現(xiàn),站在海邊,很難真正辨清風(fēng)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這些海風(fēng)在海面上,是令討海人困擾的強韌的東北季風(fēng),在岸邊,它們把自己蜷曲成一團團粗圓的麻線球,沒條沒理地消失無蹤。
少年說,那些在丈量土地的人就是來建電廠的,以后這整片地都不能住人了,連海岸都要封起來。我大伯說,那以后就不能游泳過來了。少年笑了笑,他說,要游泳還可以。少年指了指另一端的海岸線,他說那一邊也有人在買地,說要建一個什么“海水浴場”。少年說,但是以后要捕魚就真的沒辦法了,不過沒關(guān)系,你看到那個人嗎?我大伯照著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他看見在一個被合抱的小小淺灣口,一個小小的人影正在一艘舢板上撒網(wǎng)。少年說,再繼續(xù)用那種魚網(wǎng)網(wǎng)魚,很快地岸邊連小魚苗都找不到了,所以少年說他只好出遠洋去抓大魚了。
我大伯默然不語,他還在想著那麻線球一樣的海風(fēng),如同以往—樣,在他心中有一種逃離的沖動。良久,我大伯問少年,那艘要出遠洋的大船缺不缺人?少年說,大概缺吧,但是你得先會游泳。我大伯說,我早就會了,你不信嗎?我大伯突然沖下緩坡,沖進海里,他在寒冷的海水中用極不標準的姿勢扭動手腳,很快就讓自己浮了起來。少年在岸邊看了哈哈大笑,他也奔跑直下,在海水及腰的地方,一個翻身,沉進了海底。我大伯明白了,這才叫游泳。
從這一天開始,我大伯加入了討海人的行伍。在船上要學(xué)的事很多,但我大伯發(fā)現(xiàn),就像做所有的事一樣,如果你不用心講究,事情突然變得簡單很多。他們很少游泳,大部分的時候,我大伯和一群水手擠在擁擠的船艙里,為了多占一點空間而耗費心機。我大伯看著少年變成中年,然后他的額頭刻著深深的皺紋,這比看著自己逐漸老去還要恐怖。我大伯不太記得是在哪個港口和少年分散的,只記得那好像是在回程的某個中繼港,我大伯正在檢點一箱箱的電子表和洋煙,電子表可以在回航的海面上,和別的漁船交換漁獲,彌補一點漁獲的短缺。
他們出航的周期已經(jīng)一次比一次短了,因為船東終于想通了,在洋面上來個轉(zhuǎn)口貿(mào)易,比真正放網(wǎng)捕魚要賺得多。這時我大伯突然有些想家,然而,他不太確定自己想的是什么。少年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他喝了酒,搖搖晃晃地走進船艙,我大伯抬頭看了他一會,他告訴少年說,我剛剛想起一件事。他問少年,你記得你妹妹嗎?什么妹妹?我沒有妹妹,我告訴你。少年腳步扶搖,可以感覺他快要吐了,這不是一個好預(yù)兆。少年說,我剛剛也發(fā)現(xiàn)一件事,沒有人會在乎我們的。說著,少年又搖搖晃晃出了船艙。
我大伯想著少年的話,這話聽起來很像是年輕人一時的感觸。是啊,年輕人的話語里充滿了一時的感觸,當我大伯與其他船員的年紀相差愈來愈大時,他愈容易察覺這樣的現(xiàn)象。今天他們高興,明天他們難過,今天他們頹唐自卑,明天他們發(fā)憤振作。他們船長的年紀愈換愈小,脾氣也愈來愈暴躁,現(xiàn)在這個新船長就時常對我大伯吼罵,在裝卸貨物時,他會吼著,老家伙,動作再不快一點,我就把你丟到海里去。我大伯把那些也當作是一時的感觸。
最后一次回航時,我大伯那艘大船,在洋面上被幾艘小舢板困住了。我大伯隔著窗戶看,心想,又遇上了。年輕船長沖進船艙罵道,媽的,這些土匪來硬的,大家抄家伙。我大伯跟船長說,這不是辦法。船長說那你有什么辦法?我大伯走出船艙,跟舢板上那些人比手劃腳談判一番,接著就放下船梯,招呼他們上來搬東西。帶頭的那個人臨走前,敬了我大伯一根煙,送了船長一箱快要爛掉的魚,很親熱地和船長握手,一副有緣千里來相會的樣子。
當他們終于又回到終點港口,我大伯匆匆發(fā)散完貨物,正準備回船艙休息片刻時,他看見船長一手叉著腰,一手拿著我大伯的行李。船長告訴我大伯,不用再上船了。
于是我大伯就這樣,默默地往我家走來,剛走在陸地上有些不習(xí)慣,就像很多年以前他不習(xí)慣游泳一樣,但很快地,—切就沒有差別了。柏油大馬路沿著海岸修筑,我大伯一路走來,看到了兩座巨大的電廠,還有很多座“海水浴場”,小漁港改建成中型漁港,我大伯想,果然已經(jīng)沒有人會在岸邊撈魚了。我大伯走到了我們村莊的入口,突然肚子痛了起來,他急急地離了大馬路,他還記得附近應(yīng)該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墓園,可以就地解手。
墓園果然還在,沒有改建成其他的東西,這令我大伯安慰不少。我大伯想起了他有一次喝醉的時候,沖出家門,跌跌撞撞地沖進田里,在縱橫交錯的田壟上,他一腳就能跨過一個水塘,他像是一名巨人。對了,我大伯心想,我是一個巨人,我的血液沖突在我的指尖上,我是長了翅膀的大鳥,黑夜來了,我是長了翅膀在黑夜高飛的大鳥,大鳥高飛,想要自隱而去,飛過田莊、被挖翻的山,還有一面大洋,看那九淵里的魚兒,伏藏在深海底很愛惜自己。既然已遠離亮光而隱蟄,難道還要去和螞蟻及蛭蚓為伍嗎?一千年前的古人,用我大伯不能理解的文字這樣寫著。
呼呼呼。我的大伯看見自己飛了起來?;蛟S他并沒有飛得太遠,因為他一回頭,看見他的家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他。黑暗中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是的,我大伯一定不明白,在很多神話中,回頭,哪怕只是回頭—瞥,都能成為一個致命的禁忌。我大伯的血脈飛騰,但這并不能使他走得更遠,我大伯感受著突突作響的脈搏。這里是腕動脈。這里是咽喉。這里是心臟。這里是太陽穴。然后我大伯心想,我一定有病。
我大伯在這時回頭,他沒有看見就葬在他面前的我爺爺。我大伯這樣想著,我一定有病,不然在我年輕時,我怎么會把我的家人都當作螞蟻呢?我的爸爸是螞,我的媽媽是蟻,我的弟弟是蛭,我是一條蚓,那些四季不分的氣味,海邊的潮濕的腥味,一線光明的地底的生煤的膻味,擁擠的擁擠的肉體,擁擠的擁擠的衣不蔽體的,那底下的柔軟的削圓的,那肉體,在那山海之間那崎嶇的侵蝕的汗?jié)n摩肩擦踵渾濁麻癢渾濁麻癢的。那被汗浸濕的。
那夢境。在夢里總有一些事發(fā)生,醒來時大多會忘記,我大伯真的沒有走太遠,他數(shù)十年的離家在外,比較像是一種安慰自己的姿態(tài)。然而當我們模仿著他人,滿心做著聊以自慰的事時,某些事也就這樣經(jīng)過了?,F(xiàn)在,我大伯蹲在墓園的雜草間拉著肚子,當他起身拉起褲子時,他看見五十公尺外空空蕩蕩的海水浴場,想著這些過去的人,在黑夜來臨時,也可以相約到海水浴場學(xué)泅水,死去的人用焦黑的冥紙,跟死去的售票員買入場券,然后把入場券交給旁邊死去的管理員,然后他們就能在黑暗的溫柔的海面上洗去塵埃。
有人在等待我嗎?墓園的野鬼們,你們愿意與我為伍嗎?因為我是連別人的記憶都進入不了的孤魂。
我大伯轉(zhuǎn)頭,看見那條小河在他的左近出海,在他面前彎彎曲曲環(huán)抱了一片河灘,這時他又有一個想法,我大伯覺得,這個出??谝蚕袷撬拇迩f的一個巨大肛門,因為它隨時有可能就這樣,把一個完好無缺,或者筋疲力竭的身體,給排了出去。我大伯就要回家了,這想法令他有些害怕,于是他靜靜地坐在海邊,等到天黑,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