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興
1969年7月的一天上午,兩部軍用吉普從湖南郴州地區(qū)行署出發(fā),沿國道線徑直往北向耒陽縣急馳而去。11時許,正在路旁田間勞作的大路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10多名社員忽聽“吱嘎”一聲,接著就看到兩部吉普車?yán)镆蝗喝唆~貫而出。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剃著光頭、看上去年已花甲。
身材高大但不胖的光頭老頭兒舒展了一下筋骨,大步流星地向社員們走來。他站到社員們近前的小土坡上,默默舉目眺望?!翱瓷栋±项^兒?”有位社員終于禁不住好奇,大著膽兒高聲問。老頭兒循聲看過去,回答說:“我?我嘛……我在看陽光!”社員們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低聲嗤笑起來。
老頭兒沒笑。他和圍上來的隨行人員小聲嘀咕了一陣,忽地舉起右手高聲招呼道:“喂,老鄉(xiāng)們,過來歇一會兒吧,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來來來,請到這邊來……”
社員們懶洋洋地走過來。兩撥人就聚在路旁的小土坡上。
目光在社員們臉上逐個掃視一周后,老頭兒指著公路下面那一大片即將抽穗的禾苗大聲說:“老鄉(xiāng)們,誰能告訴我那些禾苗都是些什么品種?你們種一季,還是兩季?”聽到回復(fù),老頭兒神情有些凝重:“都解放20多年了,為啥你們還在種一些老品種?你們是老眼光。那我問你們,只種一季稻,你們都能吃飽肚子嗎?”老頭兒這一問,社員們左顧右盼,報以默然。“說話?。 崩项^兒似不耐煩,先前平靜的語調(diào)已變成命令的口氣了。隨行中一干部模樣的人叫了一聲“首長”,欲言又止。老頭兒也意識到什么,揮揮手,語調(diào)緩和下來:“老鄉(xiāng)們,實話告訴我,平常你們有沒餓肚子,你們一個月中有幾天在餓肚子?要說實話哦!”
看到社員在松土,老頭兒就順手從地里拾起兩棵收割后剩下的子來,放在手里捏了捏,問:“這如何吃?”大家告訴老頭兒,先把這個用石磨磨成粉末,然后放到鍋里和大米一起煮粥吃,餐餐是這樣。
得知稀飯尚無保障后,老頭兒臉色沉下來:“這么好的陽光,這么好的田地和水源,居然連稀飯也吃不飽,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喃喃自語畢,老頭兒突然問:“誰是你們隊長?你們的生產(chǎn)隊隊長在不在這兒?”一個30歲左右的漢子站出來,畏畏縮縮地走近老頭兒。老頭兒直視面前的漢子:“噢,是個小鬼!你就是隊長嗎?”漢子“嗯”了一聲,低下頭,手和腳不知道往哪兒放?!靶」?,你叫什么名字?”“劉洪毫?!崩项^兒上前一步,說:“劉隊長,你告訴大家,你手下的人稀飯都吃不飽,你是不是該叫稀飯隊長啊?劉隊長……對,稀飯隊長!”
眾人聽罷,先愣在那兒,接著哄堂大笑。老頭兒退開幾步,示意大伙兒止笑?!澳銈兊闹麟s糧一年是多少?”劉洪毫紅著臉低聲說:“250,多……多一點點?!贝蠡飪河忠魂嚭逍Γ@次連老頭兒也禁不住笑起來了?!俺钥┒噌?,那不是要伸手向上,向國家要返銷糧?”劉洪毫點點頭。老頭兒說:“這樣吧稀飯隊長,吃不飽飯,你這個隊長就得想法子。你們應(yīng)該種兩季,可以先種珍珠矮,然后再種一季晚稻,你看怎么樣?”劉洪毫說:“我們這兒缺水,兩季種不了?!崩项^兒沉思片刻,斬釘截鐵道:“水稻種不下,那就種小麥!稻麥連作,糧食產(chǎn)量高了,可以吃干飯??傊?,必須先解決吃飽飯這個問題!”
從吉普車?yán)镢@出這么一位陌生老頭兒,忽地如此關(guān)心自己的溫飽問題,社員們不由得起了好奇心:這誰啊,究竟是哪路神仙,當(dāng)多大的官啊?
老頭兒又問劉洪毫:“沒飯吃,你隊里是不是有一些人外流了?”劉洪毫點頭稱是,心里暗贊:好厲害的老頭兒,沒見過的事情居然也能知道個大概。老頭兒轉(zhuǎn)身和隨行人員中干部模樣的人交代了幾句,回頭對劉洪毫說:“搞生產(chǎn)不能沒人手,回頭我派個工作隊來,幫你把外流的人都喊回家,這事你莫急?!?/p>
這時,有個社員下田間打算干活了——松土。老頭兒一瞥之下,丟下問話的劉洪毫,對干活的社員說:“老鄉(xiāng),你歇會兒,這松土的活兒讓我來試一試?!彪S行人員急忙上前阻攔,老頭兒不管這些,掄起鋤頭,拉開架式干活了。才幾分鐘,老頭兒衣服后背已見汗?jié)n。
就在眾人圍觀中,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當(dāng)他再次高高舉起又長又粗的三子鋤頭,將一塊足有二三百斤重的大土塊翻轉(zhuǎn)過來時,由于用力過猛,加之老頭兒畢竟年紀(jì)大了,土雖然翻過來了,可腳卻退不贏,隨即摔了一個大跟頭,倒在剛松的土里動彈不得,模樣兒相當(dāng)滑稽。眾人圍過來,隨行人員七手八腳扶起老頭兒,社員們則在一旁偷偷地笑。老頭兒拍掉掌上的泥土,不好意思地對大伙兒說:“沒想到這土地這么緊硬,比起我家鄉(xiāng)的沙土來,難挖多了??磥恚@農(nóng)民還真是難當(dāng)!”
臨上吉普車,老頭兒突然停下身,吩咐隨行人員把劉洪毫喊過來?!靶」?,走,我?guī)愕酱笳⒂^,換換腦子,讓你看看別人是咋樣搞生產(chǎn)的?!闭f完,拉起劉洪毫就走,劉洪毫完全懵了,說:“我回去拿糧票!”老頭兒不同意。劉洪毫接著說:“我冇糧票,去外地,沒飯吃?!崩项^兒說:“你跟我去吃就是的,還怕沒飯吃?”劉洪毫猶疑半晌,補充道:“那……我總該回家拿幾件衣服吧。”老頭兒擺擺手說:“衣服穿我的,鞋子、褲子車上都裝了有?!?/p>
就這樣,“稀飯隊長”劉洪毫跟隨老頭兒走了半個月,參觀了湖南很多個縣。車子過湖南茶陵縣時,突然接到電報說要開會,老頭兒說:“小鬼,對不起了,我要開會啦,就讓你回家吧!”當(dāng)劉洪毫啟程回家時,老頭兒的警衛(wèi)員終于滿足了他一直以來的好奇心:“你問老頭兒是誰?呵呵,那我告訴你吧,他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農(nóng)墾部部長、鼎鼎大名的王震將軍!”
王震走后不久,中共郴州地委隨即派出工作隊到基層公社大隊蹲點,外流人員全部被召回。整個郴州地區(qū)掀起一場興修水利、大種雙季稻的新高潮,第二年的糧食產(chǎn)量比前一年大有提高。王震將軍再來耒陽時,多次詢問“稀飯隊長”的情形,“稀飯隊長”劉洪毫的大名就這樣在五嶺山下的郴州大地傳開了。
走訪結(jié)束時,劉洪毫老人依然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是啊,能與一位曾經(jīng)叱咤沙場、和平時期又時刻不忘百姓溫飽的將軍朝夕相處半個月,誰不覺得三生有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