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龍
誰也沒有料到,今年的雨水會是那么少。記得母親一個月前還在我不停地勸阻中播下了種子。
我總是勸母親不要浪費種子,母親也總是說:“撒下去總是有希望的?!?/p>
電視上到處都在說,今年是五十年不遇的大旱。
母親的蠶豆種子可惜了。我一個勁兒對吸著煙筒的父親“咆哮”。
周五我被單位安排回村里抗旱。從學(xué)校趕回家,站在坡頭那棵幾乎遮了整個山頭的大青樹下,便可以看到父親蹲在土掌房上扒拉扒拉那些晾曬的谷物,順著正房的照壁,再往下是廂房,廂房下的那一個山洼里,是個長著很多核桃樹的小村子,聽父親說,那個山洼頂?shù)哪厦嬖?jīng)留有一些大石塊砌成的“破房圈”,是三國諸葛亮的軍隊營房。我們村也是因此得名,叫作諸葛營。
路邊的知了揪心地鳴叫,水田里早沒了蛙叫的聲音。我一路往家趕。
回到家,母親還沒從河底的豆田里回來,只有小侄女一個人玩著那輛破“奧迪”玩具車,坑洼的小院子里不時傳來小侄女“嗚嗚——嗚嗚”的“馬達”聲。手里捏著瓶“醬油水”,我意識到是家里來客人了,小侄女最喜歡叫客人請他喝可樂的了。
我推開堂屋的門,沒有看到我熟悉的身影,空蕩蕩的堂屋里可以聽到蜘蛛網(wǎng)上蒼蠅掙扎的聲音。
“萌萌,你不是偷外婆的錢買的可樂吧?我可要告訴你媽去?!蔽艺f道。
小侄女像沒聽見似的,嘴里依然“嗚嗚——嗚嗚”地叫著,整個人玩得入了迷。
我放下包,一路小跑下山,母親還在,她在河里蹲著,手里捏著一個銻瓢在鼓搗著什么,一條干枯的河川黃澄澄的,放眼望去,遠處的大青石板上還冒著騰騰的熱氣,腳下躺著幾粒白生生的鵝卵石,上面還掛拉著點點水淹過的痕跡。河道邊的柳樹上知了也是在一聲長一聲短使勁地嘶鳴著。
母親看見我說:“星期六了?快些過來,幫著我把這坑再掏深些,這些沙都涼絲絲的了,下面怕是有水哩。”
我說道:“媽,你就別掏了,那些種子不發(fā)芽,丟了就丟了唄,我們不會給你餓著?!?/p>
母親沒吱聲,在坑里直起腰,手上捧了一大捧黃沙遞給我看。細細的黃沙從母親的指縫間窸窸窣窣撒落下來,我湊上前去,面前就像一陣風(fēng)兒飄過,絲絲兒涼。
母親斜支起鋤頭,右手掌心摁著鋤頭把兒順勢抵在腰間,說道:“撒下了總是有希望的——這不是見水了嗎?”母親停了停還想說什么。
我接過母親的鋤頭,跳進小坑,奮力地掏了起來。
“今天鎮(zhèn)上來了技術(shù)員,教我們怎么找水,你看還真管用,我掏了一個下午就快見水了。他們還給家里送來了兩箱水,長那么大還沒喝過那么甜的水呢。母親邊說邊理理散落的頭發(fā)。我抬起頭看到母親曬得黝黑的額頭,幾根白發(fā)顯得很是扎眼。
怪不得小侄女能喝上可樂,該是送水來的客人給的吧,我想。
水塘快有一人深了,母親還在上面絮絮叨叨,樣子很是開心。
河谷對岸傳來幾聲狗吠,天黑了下來。抬頭看看天小了很多,連星星也是屈指可數(shù)。我低頭看看我這只“井底之蛙”,整個兒淹沒在一片墨色之中,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腳底已有點點星光在閃亮,又像是幾只跳動的螢火蟲。母親也看到了,高興地繞著水塘邊左一個來回右一個來回的,漸漸地水塘里的“螢火蟲”越來越多,最后竟是白花花一片,母親很是高興,急忙提了水桶舀起水來。
夜更黑了,周圍的一切像一張沒沖洗過的膠片,不遠處豆田里母親駝背的身影漸漸模糊不清,耳邊又傳來母親的嘀咕:“撒下了總是有希望的……”
夜更深了,繁星點點,我已是滿頭大汗。回家的路上,母親突然轉(zhuǎn)過頭來,說道:“那邊你阿旺大叔家的田里又沒有水,怎么好像是有青蛙叫?”
母親凝望著我,喘完了粗氣又自言自語道:“是要下雨了,等了那么長時間,它們怎會不高興呢!”
“播了種總會有希望的?!蹦赣H像是對我說。
又是一個周一,天剛剛亮便啟程返回學(xué)校,我繞道河底,發(fā)現(xiàn)豆苗都已躥出了地面,不遠處水塘里傳來幾聲清晰的蛙鳴。
種子的夢想大地知道,孩子的夢想祖國知道,我不覺加快了腳步朝著學(xué)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