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下旬的滿月,我泡在西藏鹽井瀾滄江邊的曲孜卡溫泉里,水溫很高,遮住了峽谷的寒涼,湯池上掛著滑稽的彩燈,遮住了奔騰的江水。我上凍下熱著,心想,要是有一杯加冰的Dry Gin,我就可以熬到12點,等旅館關(guān)掉這可怕的霓虹,在滿滿的滿月里看這江峽雪頂??上]有,于是我被溫泉燙回賓館房間。
可是想到了酒,就不能忍。第二天一早,峽谷中穿行回到云南,對卡瓦格博不再留戀,直接開到海拔1900米的,瀾滄江邊的茨中村,那里有好酒。雖然這一段峽谷,產(chǎn)酒的村莊實在不少,但茨中除了酒和教堂,還有碧羅雪山中的小屋,可以在星光下喝酒,這是我難忘的要害點。
去年的秋天,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從瀾滄江邊翻越碧羅雪山到怒江邊。當(dāng)時搭乘客棧張老師推薦的面包車順瀾滄江而下,從德欽的三千米直接下墜到兩千米,秋天的峽谷日照已和善可親,不再有爆烈的殺傷力,兩岸漸漸出現(xiàn)了一些緩平的崗塬,蘋果樹隔著江似乎可以摸到,再往上看,碧羅雪山隱隱地入了藍(lán)天,消失在風(fēng)吹密林的盡頭。
穿過瀾滄江的茨中橋,花了兩個小時抵達(dá)玫瑰紅客棧,村莊里已經(jīng)有了新起的樓房,也有了標(biāo)間,玫瑰紅客棧則還是九十年代滇西北大戶的樣子——兩棟木質(zhì)兩層房相對而立,窗和屋檐依然有劍川-蘭坪風(fēng)格的雕花,二樓地板踩起來吱吱響,窗明幾凈,白床單沒有酥油味,更沒有油燈香。
進(jìn)村的時候,恰巧遇見幾個喇嘛走過,這算得不尋常。要知道,茨中可能是最不典型的“藏地”了,一千九百米的海拔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這兒的居民,百分之九十是天主教徒。天主教進(jìn)入藏地最早是在十七世紀(jì)的阿里,葡萄牙傳教士的福音事業(yè)隨著古格王朝的湮滅而全盤告敗,直到十九世紀(jì),才有法國傳教士輾轉(zhuǎn)來到三江并流地區(qū)的瀾滄江河谷,歸化了一些藏地居民,到現(xiàn)在,這些經(jīng)過無數(shù)風(fēng)波留下來的藏族天主教徒依然堅持著他們的信仰,最北在西藏芒康縣的鹽井鎮(zhèn),最南到德欽縣的燕門鄉(xiāng),即瀾滄江峽谷從青藏高原進(jìn)入云南高地的短短五百里,那些錯落的梯田上。
我對客?,F(xiàn)在的掌舵張紅星的漢姓深感詫異,想想此地的民族交融又覺得不足為奇。在村中央路口的那個小賣部,張紅星和開店的阿媽聊天,阿媽倒是穿著傳統(tǒng)服飾,行制介于藏白之間,倒是適合這峽谷的氣溫。聊起來才知道,原來茨中很早以前超過一半的居民是納西,這些納西跟隨了藏傳佛教之后,也就慢慢融入了藏族,最后法國人又把他們變成了天主教徒,最終成了一群最特殊的藏族。
很顯然,每個來到茨中的人都不會錯過這里的天主教堂,我們也得奔去那,一個從瀾滄江自南而北來到這里的朋友等著我們?nèi)R合。穿過蘋果樹和葡萄田圍繞的村莊,茨中教堂在下午的光線下閃閃發(fā)光,有趣的是,它墻外的馬路對面,依然有一尊滿是經(jīng)幡的小小白塔,像是藏族僧侶一百多年來的默默抗議。
法國人早就離開了這座建于1921年的教堂,庭院里有兩株法國傳教士手植的大樹,如今何止亭亭如蓋,已是參天之勢。而天主教也如同這樹一樣,在這片佛教信仰的土地下,擁有了一片不容忽視的小天地,蔭庇著許多上帝的子民。而它們能經(jīng)過文革的沖擊保存下來,不能不說是偏僻的地理和信徒頑強(qiáng)的保護(hù)所致。操一口云南話的神父卻并非本地人,而是來自北京,他斑白的頭發(fā)和右手的斷指像有無數(shù)故事,讓他不遠(yuǎn)萬里來打理這峽谷的教區(qū),穿梭于峽谷里一個個的村莊,以及照看一直繁衍至今的教堂葡萄園。
張紅星家也種有老品種的玫瑰蜜,一罐罐的葡萄酒就擺在走道上,我們在這微風(fēng)吹拂的十月涼天,喝個酩酊大醉。
第二天清晨從茨中出發(fā)進(jìn)山,一路垂直上升1400米,到達(dá)海拔3300左右的拉扎牧場宿營,全程約26公里。如此巨大的高差,使我們氣喘吁吁,不斷地落在向?qū)Ш挖s馬人的后面。然而峭壁青松,清流激湍,湛藍(lán)天空下,光線如影子一樣打過重重雪松,讓人抬不起眼,無力看江盡。中間穿過一株極高的大樹,樹中央有神龕,供奉的卻是耶穌,木刻的十字架在悄無聲息的叢林中,像是森林的護(hù)身符。
下午的三點半,我們終于抵達(dá)今夜宿營的牧場,幾近力竭,張紅星親手搭建起來的驛站,靜立在河谷里,紅紅黃黃的樹影鋪天蓋地,就此居下再好不過。我得說,這個木屋比我想象中的美多了。高腳矗立于峽谷之中,甚至有著比尼泊爾那些山重水復(fù)的茶屋還好的地勢。孤零零于天地間,那日烏云蔽日,像拯救洪荒的方舟。
聽紅星的朋友說來,搭建這個木屋客棧,他父親是反對的。紅星倒是執(zhí)著,在一幫喜愛碧羅雪山的本地和外地朋友幫忙集資下,人馬搬運了半年,終于在這深山處,建得了這小屋。在我們之前,大約已有十隊人享用了這小屋。張紅星的期望,又變成了儲一點錢,買兩匹又好又聽話的馬,帶客人的行囊上山。
自然是沒有電的。迅速地,向?qū)Ш婉R夫從山谷中搬來了柴火,燒起了溫暖的火塘。沒有人離得開火塘,也離不開從山下由馬背上來的酒,紅星甚至還在這里留了青稞酒。葡萄酒喝光了喝青稞酒,總歸是無夜無盡。跟我們搭伙進(jìn)山的美國男孩背了吉他進(jìn)山,唱起他父母輩的愛國歌曲《This land is your land》,這樣的老派,在這個牧人漸漸消失的深山,有點背景迷失。
夏天早已過去,但我們還是遭遇一點季風(fēng)的余韻,白日的一點點雨,換來傍晚森林上的半邊云,夜里繁星寂廖。酒興過后,胡亂找了片草地躺下,身體緊貼著潮濕冰冷的地球表面,看著星星和沉沉的云,和城市異曲同工的疏離感,盡在眼底。
第二天得從海拔3300米的牧場垂直向上1000米到達(dá)海拔4300米的埡口,再下去3400米的峽谷地帶,也堪稱一次偉大拉練,仍然是26公里。下午兩點多終于抵達(dá)此次徒步最高的埡口,于4300的埡口處,直面碧羅雪山4500米的最高頂。James興奮吼了一聲,向?qū)Х藗€白眼,告訴我們說會引來下雨。
雨果然就來了,垂直1000米的下坡路上云霧繚繞,原本清晰的峽谷牧場變得無比遙遠(yuǎn)。然而這場雨也給第三天我們登頂3900米的埡口時帶來了奇觀:一夜之間,山那邊,我們曾經(jīng)路過的頂峰已經(jīng)有了積雪。往西看,則是連綿如云的高黎貢山,怒江在看不到的深山底層奔流。
沒想到,精彩還在下山處,張紅星拿出一壺10斤重的紅酒,說帶我去見一個臺灣爺爺。我們倆單獨走岔道,滑溜溜穿過無數(shù)不能稱為路的路,踩著荊棘和野草,最終到了一間有著絕佳高黎貢山風(fēng)景的木屋,叩門進(jìn)去,主人家正準(zhǔn)備午餐,招呼著我們就座。
這便是碧羅雪山的傳奇人物阿賽。他是山下的白漢洛村人,今年已經(jīng)80歲。他在大躍進(jìn)1959年末逃至西藏,從西藏輾轉(zhuǎn)到印度,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最后抵達(dá)臺灣入軍,1988年開放后返回,在碧羅雪山各個牧場放牧遷徙,隨著季節(jié)高高低低的居住,雪季有時候會“回”花蓮。談到太平洋邊的花蓮,他笑:“天天都吃魚”。那天他的餐桌也有魚,是孫輩從怒江徒步送上來的。
我到了告別出門才意識到,藏地的居民是不會吃魚的。這碧羅雪山兩邊的藏族人,有著堅定的藏人認(rèn)同,卻已經(jīng)在三江的流淌陪伴下,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繼續(xù)拖著已經(jīng)半殘的雙腿,我們繼續(xù)下山到河谷的迪麻洛,沿著水流前行三十里,怒江奔騰的聲音已遙遙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