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
摘要: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歐洲知識界爆發(fā)了一場持續(xù)了大約半個多世紀的“古今之爭”。迄今為止,學界大多把“古今之爭”僅僅視為文學藝術原則或廣義的學問原則之爭。實際上,“古今之爭”更關涉古代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優(yōu)劣,是古今政制原則的優(yōu)劣之爭。通過解析斯威夫特的《格利佛游記》這部“世界文學名著”,我們發(fā)現(xiàn)“古今之爭”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史上的一次古今政制之爭。
關鍵詞:古今之爭;斯威夫特;《格利佛游記》;現(xiàn)代民主政制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5)05-0070-07
1690年,出身于倫敦的英國文人、資深政治家坦普爾爵士在倫敦發(fā)表了《論古今學問》一文,對崇今派發(fā)起主動攻擊,引發(fā)了倫敦的古今之爭。坦普爾眼力敏銳,他看到崇今派的內(nèi)在沖動是歐洲新興王國的崛起,力圖擺脫歐洲古典傳統(tǒng)和古典德性的規(guī)制。他在《論古今學問》中說,西歐的日耳曼諸王國僅僅在近兩百年才開始出現(xiàn)自己的學問,與古希臘羅馬學問相比——更不用說與東方其他古老文明國度的學問相比——只能算是學問上的幼兒:“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里,歐洲西部地區(qū)在學問和知識上取得了巨大進步,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一定超過了過去那些在學問和知識上繁榮時間更長的國家;這只能證明,我們過去的水平有多低,而不能證明現(xiàn)在的水平有多高?!?/p>
從當時的語境來看,“繁榮時間更長的國家”這樣的說法意味著,就政治制度的優(yōu)劣而言,歐洲西部地區(qū)在自然科學知識方面取得的“巨大進步”未必等于英格蘭新政制的“水平有多高”。1688年英國“光榮革命”之后,英國國會通過法案確立了君主立憲制——按孟德斯鳩的說法,這是披著君主制外衣的民主政制。對于坦普爾來說,英國的現(xiàn)代政制創(chuàng)新未必是“巨大進步”,民主政制相比于傳統(tǒng)政制未必“水平有多高”。坦普爾在作比較時把我們中國也扯進了論爭:
古代中國人就自然哲學寫了大量著作;他們偉大而知名的孔子與蘇格拉底差不多同時代,與蘇格拉底一樣,他也是開始改變?nèi)藗儗ψ匀粺o休止、無意義的思考,讓他們轉(zhuǎn)到道德思考上來。然而,他們有一點不同,希臘人的重點似乎在于個人和家庭的幸福,中國人則重視王國或統(tǒng)治的良好狀態(tài)和幸福,眾所周知,這種統(tǒng)治已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完全可以稱之為學士的統(tǒng)治,因為其他人無權管理國家。與此相反,崇拜英國新政的崇今派必然會貶低中國的古代政制。1748年,崇英的孟德斯鳩在日內(nèi)瓦出版了他一生中最重要、影響也最大的著作《論法的精神》——思想史家伯瑞稱之為“啟蒙時代”的真正標志。在比較共和政體、君主政體和專制政體三大政體類型時,《論法的精神》專門以古老的“中華帝國”作為專制政體的樣板,一反當時的傳教士和智識人把中華帝國視為君主政體的典范和對中國古代政體的贊美:
中國是一個以畏懼為原則的專制國家。在最初那些王朝統(tǒng)治時期,疆域沒有現(xiàn)在那樣遼闊,專制精神可能略微遜色??墒?,如今已非昔日可比了。
一般認為,伏爾泰雖然是啟蒙文人,但他對古代中國的態(tài)度顯得較為肯定。其實,在涉及到古今之爭時,伏爾泰仍然立場鮮明地貶低古代中國:
中國人在我們通俗紀元前兩百多年就修筑了萬里長城,這道城墻卻也沒有擋住韃靼人的入侵?!f里長城是一座由恐懼和不安而產(chǎn)生的巨大建筑;[埃及的]金字塔是一些虛榮和迷信的遺跡。長城和金字塔都證明人民的巨大耐心,卻并不說明任何高等的建筑藝術。無論是中國人也好,埃及人也好,都不會塑成一件像現(xiàn)今我們的雕塑家所塑造的人像。
在我國當今的諸多知識人中,伏爾泰和孟德斯鳩式的品評古代中國的姿態(tài)仍然時可見到——這僅僅表明,古今之爭在我們這里還沒有真正展開而已。
倫敦的古今之爭剛剛展開,坦普爾就在1699年元月去世,接替他繼續(xù)抵抗崇今派的是他年輕的秘書斯威夫特。年僅30歲的斯威夫特寫下了題為《圖書館里的古今之戰(zhàn)》的寓言小品(篇名全題“上周五發(fā)生在圣詹姆斯圖書館里的古書與現(xiàn)代書之戰(zhàn):一份完整的紀實”,通常簡稱The Battle ofthe Books[書籍之戰(zhàn)]),采用伊索寓言筆法描繪發(fā)生在皇家圖書館里的古書與現(xiàn)代書的激烈戰(zhàn)斗,隱射當時仍在持續(xù)的激烈論戰(zhàn)。
不過,《圖書館里的古今之戰(zhàn)》完成后并未隨即出版。1699年元月坦普爾去世后,斯威夫特離開倫敦回到愛爾蘭,在都柏林帕特里克教堂擔任總司鐸。1701年,斯威夫特匿名發(fā)表了小冊子《論雅典和羅馬貴族與民眾的競爭與爭執(zhí)》。這篇論說文共5章,從討論古希臘羅馬的3種政體(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制)人手,過渡到集中討論貴族與平民的沖突引發(fā)的政爭,以及由此引出的僭政問題。在斯威夫特看來,貴族與平民的沖突在任何時代都難免,最好的政制是權力均衡的政制或者說混合政制。在總結古希臘羅馬政爭的歷史經(jīng)驗時,斯威夫特認為首先應該吸取的經(jīng)驗教訓是:
國家的權力均衡一旦正式確定,最為危險和愚蠢的作法是對于民眾最初的奪權行為做出妥協(xié)。這樣做通常是為了逃避無理取鬧,以獲得安寧,或者把妥協(xié)當作僅供買賣的商品。這等于拆掉整體去滿足一時之需,是江湖庸醫(yī)的止痛療法,將帶來意想不到的嚴重后果。遷就孩子,他會順從滿足:稍微遷就一下戀人,她就會滿足,不再有其它要求,于是希望用小小的讓步使民眾滿足。在整個歷史長河中,無論是哪一個公民大會,假如能找出一條例證,說明它在起初奪權時得到了一點點滿足就從此安 于現(xiàn)狀,假如能找出一條例證,說明公民大會曾經(jīng)清楚、提出或宣布他們的權限,那么我們才有希望通過思考、討論和辯論調(diào)整權力均衡。然而,既然所有事實顯而易見均非如此,我認為,在穩(wěn)定的國家里不必要采取其它措施,那些被托付重權之人應該持之以恒,堅定信念,永遠不要讓步于民眾的無理取鬧,不要使國家有一絲的裂痕,否則無數(shù)的權力濫用和爭奪遲早必定強行涌入。這些話是針對近半個世紀以來的英格蘭政爭而言的。論文最后一章直接討論到英國的當前政制問題,文中出現(xiàn)得最多的是“民眾僭政”這個語詞。在斯威夫特眼里,晚近半個世紀的英國政制變革證明的是一個古老的法則:“先是迎來了民眾的僭政,然后是單個人的僭政?!边@篇論說文看起來與當時的“古今之爭”沒關系,其實不然。毋寧說,斯威夫特才真正看懂了坦普爾的《論古今學問》,事實上,這篇論說文徹底挑明了《論古今學問》所隱含的論題,而且通篇都在比較古希臘羅馬的政爭與現(xiàn)代英格蘭的政爭。議會民主制對西方人來說的確不是現(xiàn)代才有的,古代的雅典和羅馬都有平民議會建制。對此斯威夫特的看法是:“無論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重大議事機構有時拋出無知、魯莽、錯誤的決議,常常讓我感到詫異。這使我意識到,民眾的議會也會犯個人所能犯的所有問題、蠢事和邪惡。”與如今的我們喜歡用古代史例來論證民主政制的優(yōu)越相反,這篇論說文用古代史例來論證民主政制的品質(zhì)低劣,并進而證明英國的民主革命品質(zhì)低劣。雖然這篇論說文以史帶論,斯威夫特的論析實際上依傍的是柏拉圖的觀點:如果城邦不是南有卓越德性的人統(tǒng)治,那么,權力“必然成為你爭我奪的東西,這種產(chǎn)生與自己人之間和城邦內(nèi)部的戰(zhàn)爭必將毀滅這些人和其余的城邦”。在古希臘羅馬經(jīng)典文獻中,今人的確找不到對民主政制的頌揚。因此,貶低古典作品,才能更順當?shù)貫楝F(xiàn)代民主新政提供論證。
1704年,時年36歲的斯威夫特出版了長篇寓言體作品《木桶紀事》(又譯《木桶的故事》),一同付梓的還有《圖書館里的古今之戰(zhàn)》和《圣靈的機械作用》。作為坦普爾的學生,斯威夫特清楚意識到,眼下的古今論戰(zhàn)涉及的根本問題是古今政制之爭。在《木桶紀事》的“序言”中,斯威夫特把霍布斯稱為“我們時代具有威脅性的才子”——第九節(jié)的標題“關于共富國中瘋狂的起源、用途及其改進的離題話”,據(jù)說針對的就是霍布斯《利維坦》的書名。《木桶紀事》問世20多年以后,斯威夫特又發(fā)表了篇幅更大、寓意更為深遠的《格利佛游記》(1726)。這部傳世的經(jīng)典之作是斯威夫特對“古今之爭”所作的更為透徹的思考,堪稱“古今之爭”時期最為深刻的政治哲學著作——對今天的我們來說,它則是最令我們尷尬的“世界文學名著”之一。
我國教育部如今已把這部作品列入普通高中語文課程“義務教育部分”推薦書目,印數(shù)相當可觀。由于這部“世界文學名著”采用的是寓言文體,要概述這部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非常困難。一方面,寓言式的敘述使得這部作品據(jù)說看起來像是“深得孩子們喜愛的兒童讀物”;另一方面,書中大量涉及的政治、宗教、哲學、歷史知識,顯然又不是“兒童”們感興趣的東西。事實上,就內(nèi)容而言,《格利佛游記》與比它晚出22年的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屬于同類性質(zhì),兩者都是政制比較之書,差異在于,《論法的精神》推崇現(xiàn)代式民主政制,《格利佛游記》推崇古代式君主政制。不妨說,這兩部書是崇今派智識人所推崇的現(xiàn)代式民主政制與崇古派所推崇的古代君主政制的品質(zhì)對決。
《格利佛游記》中的主角格利佛是英格蘭人,按書中所記敘的出海時間推算,他應該出生在“共和革命”之后、“光榮革命”之前,上過劍橋大學?!陡窭鹩斡洝芬缘谝蝗朔Q形式分4卷記敘了格利佛作為外科醫(yī)生4次出海遠行的奇遇。顯然,格利佛作為英格蘭現(xiàn)代知識人的身份是整個作品的支點,在他身后是被伏爾泰和孟德斯鳩視為人類理想政制的樣本:英國式的自由民主政體。
格利佛第一次出海遠航流落的地方是一個名叫Lilliputia(利立浦特)的“小人國”,因為那里的人渺小委瑣,政體的品格也渺小委瑣。無論是18世紀的讀者還是今天的讀者都能看出,這個“小人國”就是“光榮革命”之后的英國。如今我們所追慕的兩黨政制,在格利佛眼里不過是高跟鞋黨與低跟鞋黨之間委瑣的爭權奪利,各自都得靠掃街拜票獲得自己的政治生命。在這種政體中,商業(yè)利益是唯一的政治動機,政治生活成了人的自然欲望的玩物。這種新式政體來自于基督教分裂導致的國家內(nèi)戰(zhàn):為了擺脫宗教內(nèi)戰(zhàn),英格蘭最聰明的智識人(斯威夫特指的是霍布斯和洛克)設想出了一種以實現(xiàn)個人自由而非以實現(xiàn)美德為取向的政治制度,其目的是為了保存自然性命及其私有財產(chǎn)。斯威夫特用“小人國”來指代英國的君主立憲式代議制民主政體,十分切合現(xiàn)代自由主義政制觀念的品質(zhì)——靈魂的渺小委瑣。當然,在一個比如說伏爾泰這樣的崇今派眼里,情形并非如此。1733年,伏爾泰流亡英國期間(1726-1728)動筆寫的《關于英格蘭國族的書簡》(Letters concerning the Eng-lish Nation)在倫敦出版。此書僅比《格利佛游記》晚7年,由于伏爾泰是個崇今派(或者說由于他的靈魂類型),他對英國新政的見解與格利佛有天壤之別。
在第2卷里,格利佛記敘的出海流落地是一個名叫Brobdingnagia(布羅丁奈格)的“大人國”,那里的人不僅身材高大,而且心性高尚,民風淳樸。這是一個尚未經(jīng)歷現(xiàn)代革命的古老的君主制王國,“屬地之內(nèi)沒有宗教紛爭或者戰(zhàn)火連綿的歷史。他們唯一的政治難題是古老而自然的君主、貴族與民人的沖突,這也已經(jīng)在很早之前就通過建立一個均衡的政體解決掉了”。顯然,格利佛筆下的“小人國”與“大人國”形成的對比,是現(xiàn)代民主政體與古代君主政體的對比。
奇怪的是,格利佛在“小人國”時是個高大的人,他看不慣“小人國”的方方面面,“小人國”中人也看不慣他,甚至他的家人和朋友們也會認為他的行為舉止莫名其妙。與此相反,格利佛在“大人國”則是“小人國”的代表,“大人國”的國王把格利佛放在手掌心上與他談話,詢問他屬于代表商人和金融貴族以及其他新生資產(chǎn)者上層的輝格黨,還是屬于代表大地主和門閥貴族利益的托利黨。格利佛在書中的這種角色變換,與其說是同一個人在不同國度的身份不同,不如說表征的是同一個國家的知識人的分裂。如《圖書館里的古今之戰(zhàn)》在一開始所說,如今,一個“智識國家”的讀書人分裂成了崇今派和崇古派——格利佛表征英國知識人,但英國知識人分裂為兩派。于是我們看到,來到“小人國”的格利佛通過描述利立浦特的古代政制向新的君主表明,古代的利立浦特并非“小人國”。這個國家變得渺小委瑣,是“光榮革命”的結果。顯然,這個格利佛是英國知識人中的崇古派。與此相應,我們在第2卷看到,格利佛向“大人國”的國王介紹自由民主新政(同樣是在第6章)。聽完格利佛敘說英格蘭晚近一個世紀的大事記后,“大人國”的國王對格利佛說了一段話——這段話一再被人引用:
這些大事只不過是一大堆陰謀、叛亂、暗殺、屠戮、革命或流放。這都是貪婪、黨爭、偽善、無信、殘暴、憤怒、瘋狂、怨恨、嫉妒、淫欲、陰險和野心所能產(chǎn)生的最大惡果。
對于英國走向商化民主政制,“大人國”的國王得出的是這樣的結論
你的同胞中,大多數(shù)人都是大自然讓它們在地面上爬行的最可憎的害蟲中最有害的一類。
“大人國”的國王拒絕了“愛自己的國家”的格利佛提出的有利于“大人國”現(xiàn)代化的建議,理由很簡單:“愛自己的國家”的含義是“愛”現(xiàn)代式的自由民主政制,不愛這種政制等于不愛國。那樣的話,“大人國”就會跟著英國變成唯利是圖的“小人國”。讓我們會感到驚訝的是,這個格利佛已經(jīng)描述了如今我們稱之為導彈甚至原子彈一類的新式武器,以此證明英格蘭的新政制何等先進。但是,這個格利佛清楚地知道,他所代表的新國家與“大人國”的差異最終在于“好品德與壞品德的觀念”。他認為,“大人國”的國王閉關自守,滿腦子偏見和狹隘的想法,“而這種想法在我國以及歐洲的文明國家卻根本不可能產(chǎn)生”,因此他說:“如果把住在這樣遙遠的地方的一位君王的好品德與壞品德的觀念當做全人類的標準,當然很難令人接受?!睂ξ覀冎袊x者來說,斯威夫特筆下的“大人國”很像我們的古代,因為,卷2中的格利佛針對“大人國”說的那些話,與我們?nèi)缃竦囊恍┲R人對自己的國家說的話一模一樣。而且,他們也像這個格利佛向“大人國”講述英格蘭近代大事記那樣,通過翻譯更為詳備的英國史向自己的國家推薦英國模式。在把民主視為“普世價值”的今天,《格利佛游記》的確不能算作一部極端反動的書。畢竟,第2卷中的格利佛提出了新的“全人類的標準”或者說新的“普世價值”:一個人相信自由和民主就是好品德,不相信這種價值就是壞品德。
如果說《圖書館里的古今之戰(zhàn)》突顯的是讀書人的靈魂品質(zhì)的優(yōu)劣,那么,《格利佛游記》突顯的就是政治制度的品質(zhì)優(yōu)劣——如布魯姆所說,在斯威夫特看來,古代政體具有“對秩序的遠見”。按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在《斐德若》中的說法,靈魂品質(zhì)的優(yōu)劣就像大人高過小孩。因此,“小人國”與“大人國”的對比,首先是靈魂品質(zhì)優(yōu)劣的對比。何況,讀書人個體靈魂的品質(zhì)與國家政制的品質(zhì)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在《理想國》中所說,有多少靈魂的類型就有多少類型的政體。蘇格拉底區(qū)分了5種靈魂類型,與此相應也就區(qū)分了5種政體。即便不能說《格利佛游記》是柏拉圖《理想國》的仿作,也得說《格利佛游記》延續(xù)了《理想國》中的問題。與此相反,無論伏爾泰的《關于英格蘭國族的書簡》還是盂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都拋棄了《理想國》中的問題。
格利佛記敘的第3次出海是在1706年動身的,這次到的地方不止一個,而是5個。首先到的是一個叫做Laputa(拉普塔)的島嶼,由于這個島嶼“似乎能隨意升降,或者向前移動”,格利佛稱之為“飛島或者浮島”。格利佛發(fā)現(xiàn),這個島的國王是個精通數(shù)學的天文學家,國家的主要階層也是這類人。這個飛島國的國王對格利佛所到過的國家的法律、政府、歷史、宗教和習俗沒有絲毫興趣,因為,在他看來,政治的事情很簡單,如果哪個城邦發(fā)生動亂或叛亂或劇烈政爭,用天文學方式處理易如反掌——“只要國王能說服他的內(nèi)閣和他合作,他就可以成為宇宙間最專制的君主”。顯然,這個飛島的政制基于現(xiàn)代天文學原理,它表征的是新理性科學廢除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雄心和自信。
格利佛隨后發(fā)現(xiàn),飛島其實是一個龐大的帝國,支配好些島國(都是飛島),首都是“拉格多”(Lagado,據(jù)說隱射倫敦)。格利佛乘坐飛行的拉普塔島來到首都拉格多的所在地巴爾尼巴比,下降到島上以后,格利佛在首都停留期間受到殷勤款待。這個城市是設計家的家園,最重要的地方是科學院。當格利佛走進科學院時,發(fā)現(xiàn)全是搞各種試驗的實驗室——其中一間掛滿了蜘蛛網(wǎng),帶領格利佛參觀的人高聲尖叫,要格利佛千萬小心別碰亂蜘蛛網(wǎng),因為科學家們正在試驗用蜘蛛代替蠶抽絲這一古老傳統(tǒng)。如果我們事先讀過《圖書館里的古今之戰(zhàn)》就會知道,這一試驗所具有的現(xiàn)代含義是什么。由此來看,通常把斯威夫特筆下的飛島理解為“烏托邦”是錯的,毋寧說,格利佛所到的飛島是崇今派頭腦中的王國,它并非烏有之鄉(xiāng),而是崇今派的智性之鄉(xiāng)——培根筆下的“新大西島”??磥恚雇蛱氐墓P法是,通過卷1和卷2比較“小人國”(民主政體)與“大人國”(君主政體)的品質(zhì)之后,《格利佛游記》進一步探究這樣一個問題:現(xiàn)代商化民主國這種理想政制是由什么樣的頭腦設計出來的。換言之,卷3的飛島之行深化了民主政體與君主政體的比較:如果說“大人國”政體追求的是常識性的道德德性,那么,“小人國”政體追求的就是技術知識所帶來的舒適和快樂。
格利佛還發(fā)現(xiàn),飛島上的科學家對政治和時事非常關心,討論國家大事或一個政黨的主張時,非常激烈,寸步不讓。顯然,飛島上的科學家們認為自己才真正懂政治,而且有特殊權利去改造所有傳統(tǒng)的政治,因為他們有新的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知識——尤其重要的是,他們通過實驗理性原則確立了新史學。不用說,對于摧毀“大人國”來說,這門學問比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的火力大得多、管用得多。
參觀過飛島京城的科學院后,格利佛本來要去另一個飛島拉格奈格,在馬爾當納達港轉(zhuǎn)船時,由于一時沒有班船,當?shù)匾晃桓哔F的紳士建議格利佛去附近一個名叫格勒大錐(Gludubdribb,其含義是“巫人島”)的小島看看。到了那里以后,格利佛發(fā)覺自己到了一個極為古怪的地方,因為那里經(jīng)常出沒許多古人的魂。原來,這里是現(xiàn)代式的新史學專門處理古人英魂的地方。格利佛用了第7-8兩章篇幅來講述在“巫人島”的經(jīng)歷和見聞。他首先要求見荷馬和亞里士多德,并希望也見見給他們做評注的后人。這種人一來就是好幾百,由于慚愧自己對荷馬和亞里士多德胡說八道,他們都躲得遠遠的。荷馬和亞里士多德對這些后人大發(fā)雷霆,說他們的靈魂缺乏理解高貴精神的品質(zhì)。格利佛特地還讓他們請來笛卡爾和伽桑迪,這兩位當著亞里士多德的面承認自己“在自然哲學方面”犯了錯。
最讓格利佛感到驚訝的是,這里的現(xiàn)代式新史學家人數(shù)太多,他們“像娼妓一樣哄騙世人”,顛倒黑白地把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寫成“最卑鄙的流氓和賣國賊”——反之亦然,把歷史上“最卑鄙的流氓和賣國賊”寫成了不起的詩人政治家。如今好些學人都驚訝,斯威夫特筆下的格利佛能夠準確預見到輝格黨式史學的出現(xiàn)。甚至我們中國學人也難免驚訝斯威夫特預見到了當今的新史學筆法。不過,最讓人覺得斯威夫特的飛島記具有歷史預見性的是,格利佛后來發(fā)現(xiàn),各個飛島雖然有海洋隔開,從地理上講其實是一個大陸,它“向東一直延伸到美洲加利福利亞以西的無名地帶”,通過拉格奈格島,這個大陸還與日本“結成了親密的同盟”。在今天的我們看來,這個飛島大陸有如“英美”世界,如今的“美日安保條約”就像是拉格奈格島與日本結成的“親密同盟”的進一步鞏固。
有論者認為,卷3的飛島記顯得松散,故事性不如前兩卷。其實,這一卷的古今之爭色彩最為明晰。不過,相比之下,格利佛在卷3中的身份比較模糊。一方面,格利佛對飛島相當鄙視,尤其對飛島首都的科學院十分厭惡,顯得像個崇古派。畢竟,無論1635年成立的法蘭西王國學院還是1668年成立的英國皇家學會,都是崇今派知識人的搖籃??墒?,格利佛在飛島時與島上的大貴族(大數(shù)學家)也相處很好,甚至愉快且秘密地相互交流政見。格利佛對島上的語文考據(jù)家的科研提出意見時,馬上被承認有原創(chuàng)性,答應給他署名權。凡此表明,卷3中的格利佛又是個崇今派。即便在“巫人島”時,格利佛讓亞里士多德反駁了笛卡爾,卻沒有反駁培根。格利佛有可能與同時代的伏爾泰一樣,信奉的是培根而非笛卡爾的新科學方法。也許我們可以說,作為英格蘭知識人,格利佛有兩類:崇古的和崇今的。如果是崇古的,他來到飛島必然心生厭惡,如果是崇今的,就會在飛島感到十分愉快,并參與島上的實驗。
這個雙重的格利佛形象在卷4得到進一步證明。卷4雖然題為“慧駟國游記”,其實,這次格利佛所流落的地方并沒有名字——與此相反,前3卷的標題中都沒有出現(xiàn)countr(國)這個語詞,這次卻出現(xiàn)了。還有一個差異值得注意:格利佛記敘的前三次出海,他的身份是外科醫(yī)生,這次是船長。不過,故事一開始,格利佛就遇到船員造反,他被囚禁起來,然后被扔到一個不知名的島上——顯然,這比喻的是國家政變。我們可以肯定,這段情節(jié)是蘇格拉底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所講的“國家航船喻”的改寫。
格利佛流落這個無名島國后首先遇到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奇怪的動物。然后出現(xiàn)了兩匹不同的馬,一匹名叫“慧駟”,會說話,善良、高貴、有理性,另一匹名叫Yahoo(雅虎)(張健譯本譯作“耶胡”),貪婪、兇惡、損人利己。整個卷4的故事僅有4個角色,除了格利佛和無名的馬主人外,就是慧駟和雅虎。故事的中心情節(jié)來自這樣一個問題:格利佛的樣子究竟像慧駟還是像雅虎。因此,與前3卷不同,在這一卷里,格利佛談到了自己,在此之前,他學習馬的語言并認識慧駟和雅虎的天性。在無名的馬主人要求下,格利佛談過自己之后又談到了自己的新國家——尤其是英國的憲政。于是,格利佛的樣子究竟像慧駟還是像雅虎就變成了這樣的問題:英國憲政究竟像慧駟還是像雅虎?如果我們記得《理想國》中的蘇格拉底在講過“國家航船”故事后說,這個故事“與城邦和真正的哲人的關系相像”,那么,我們有理由說,斯威夫特的故事要探究的是英國憲政與現(xiàn)代哲人的關系。
通過馬主人對英國憲政的評價我們得知,英國憲政屬于雅虎一類??梢哉f,揭示英國憲政的樣子像雅虎而非慧駟,是《格利佛游記》的基本意圖,否則,斯威夫特不會在《格利佛游記》的前言(“格利佛船長給他的親戚辛蒲生的一封信”)中大談雅虎和慧駟。然而,盡管自由民主憲政的樣子像雅虎而非慧駟,卻并非與慧駟沒有關系。飛島人更像是超級慧駟,除了缺乏高貴,他們并不缺乏善良和理性。在卷4接下來的記敘中,除了辨識慧駟和雅虎這兩類馬的關系,更重要的是辨識不同的慧駟(因此這一卷題為“慧駟國游記”)。畢竟,當格利佛對馬主人說到自己國家的貴族時,這位馬主人就斷定英國憲政其實更像出自慧駟的頭腦。于是,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需要區(qū)分和辨識不同天性的慧駟。斯威夫特要讀者注意:
“慧駟”中的白馬、栗色馬、鐵青馬跟火紅馬、灰斑馬、黑馬的樣子并不完全相同,它們的才能天生就不一樣,也沒有變好的可能。所以,白馬、栗色馬和鐵青馬永遠處在仆人的地位,休想超過自己的同類,如果妄想出人頭地,這在這個國家就要被認為是一件可怕而反常的事。
這里列舉的各色慧駟其實分為兩大類,一類以白馬為代表,一類以黑馬為代表。讀到這里,我們應該想起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在《斐德若》中剖析有愛欲的靈魂時說到的“白馬”“黑馬”比喻:“白馬”要拉著靈魂奔向天上,“黑馬”要拉著靈魂沖到地上。布魯姆認為,“慧駟是從柏拉圖刻畫的人中推演出來的,而雅虎則是從霍布斯刻畫的人中推演出來的”。但斯威夫特把“白馬”“黑馬”比喻用于區(qū)分兩類慧駟,而非區(qū)分慧駟和雅虎。這可能意味著,英國憲政的確屬于雅虎(霍布斯刻畫的人)一類,但這種憲政卻出自慧駟中的“黑馬”一類的聰明設計。于是,問題的復雜性就在于,雅虎式的憲政是黑色慧駟式的靈魂設計出來的——英國憲政是黑色慧駟與雅虎聯(lián)手讓白色慧駟由主人變成仆人的結果。可以肯定,黑色慧駟式靈魂寓意的是崇今派知識人,白色慧駟式靈魂寓意的是崇古派知識人,盡管挑明了這樣的寓意會讓如今的我們心里很不舒服。
《格利佛游記》以出海探險為基本敘事框架,有人說,這是刻意模仿笛?!槺阏f一句,他是英國憲政的鼓吹手——的《魯濱孫漂游記》。即便這種說法有道理,難道我們不也可以說是在刻意模仿培根的《新大西島》?要說文學寫作的航海經(jīng)歷這一主題類型,鼻祖當然非荷馬莫屬。讀過荷馬的我們都知道,奧德修斯的航海經(jīng)歷也是認識自己的靈魂的過程。就此而言,《格利佛游記》模仿的既非培根更非笛福,畢竟,無論在《新大西島》還是《魯濱孫漂游記》中,都沒有涉及靈魂的自我認識。整個來講,《格利佛游記》的第4卷就是格利佛對自身靈魂的認識過程,而這個過程基于前3卷的游歷多方。只不過,格利佛對自身靈魂的認識在這里聚焦于一個時代的選擇:古今之爭的選擇。所以,格利佛出海探險時“身邊總有許多書籍”,一有空閑“就閱讀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最好作品”。
已經(jīng)有悉心的讀者注意到,《格利佛游記》寓意的是一個有極高智力熱情的人的自我認識過程。格利佛的自我認識從認識自己所在的小人國開始,通過認識小人國,格利佛發(fā)現(xiàn)自己有非常強烈甚至極高的智性熱情。為了找到讓自己的智性熱情得以實現(xiàn)的地方,格利佛著手探究過去和現(xiàn)在的最佳政體。接下來他去往大人國。與大人國國王的交談讓格利佛慢慢覺得,自己對家庭和祖國的眷念之情越來越淡薄——這正是我們后來在黑色慧駟身上可以看到的情形。在飛島的經(jīng)歷讓格利佛對自己的智性欲求的性質(zhì)有了成熟的認識,他從此不再迷戀新科學理性。接下來與慧駟的相遇是格利佛的自我認識最為關鍵的一課——格利佛發(fā)現(xiàn),慧駟族不僅在好奇心方面與他旗鼓相當,而且追求智性知識的獻身精神比他還要強烈。慧駟族獻身智性知識的熱情受一個偉大的理想支配:打造一個完美的“理性社會”。由于這個理想,慧駟族自己先組成了一個社會,這個社會的美德是友誼和仁愛——然而,這兩種美德的根基卻在自然理性。
按伯柔的識讀,小人國人.大人國人和慧駟族的差異讓格利佛懂得了人性的差異,這種認識使得格利佛對慧駟族的理想產(chǎn)生了懷疑:自然理性的哲學取代常識非常危險?;垴喿宓睦硐胱尭窭鹕罡姓鸷?,認識到這一點后,格利佛就不再看重自己特有的智性熱情。斯威夫特筆下的格利佛是否得出了伯柔所說的這種自我認識,恐怕見仁見智。畢竟,文本敘事錯綜復雜,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但筆者可以肯定,伯柔看輕了智識人認識自身靈魂的艱難,他與布魯姆一樣,沒有注意到黑色慧駟與白色慧駟的差異。畢竟,格利佛最后回到故土后,他已經(jīng)不能忍受人味,受不了與妻子和孩子一同生活,“一聞到他們的氣味就惡心得受不了”。
可以確定的僅僅是,如《格利佛游記》的“出版者致讀者”所言,刊布這篇游記為的是給“青年貴族”提供一部“有趣讀物”,免得他們受那些談論政治和政黨的“爛書”毒害。可以斷定,這里的所謂“青年貴族”指的是從古至今都會有的慧駟族靈魂。斯威夫特能指望的僅僅是,每個時代憑自然而生的慧駟族靈魂應該好好認清自己,尤其要注意兩類慧駟——即便這兩類慧駟也還有多種不同顏色:這是靈魂的顏色。畢竟,對于慧駟族靈魂來說,首要的危險是缺乏自我認識。如果沒有自知之明,無論慧駟有多高的智性、多奇妙的才華,都有可能淪為雅虎。當然,斯威夫特清楚地知道,不必引導所有人都走向這種自我認識,或者說讓雅虎通過自我認識而改變自己不可能。為了讓“一般讀者廣泛接受”,或者說為了掩蓋這種靈魂的自我認識,他采用了寓言形式。就此而言,坊間認為此書是“兒童讀物”并非不正確。
最后還需提到《格利佛游記》的另一大基本特征——諷刺,這一已經(jīng)見于《圖書館里的古今之戰(zhàn)》和《木桶紀事》的特征顯然是模仿伊索。我們知道,《伊索寓言》善于通過短小的動物之間的故事來諷刺人性的弱點甚至邪惡,諷刺對象是人性品格等級中低劣和敗壞的東西。在雅典時期的阿里斯托芬和古代晚期的路吉阿諾斯那里,這種諷刺詩藝得到極大的提升。他們不僅善于描繪人與人之間、人與動物之間(比如阿里斯托芬的《鳥》)的故事,而且諷刺對象除了人性的弱點和邪惡,還尤其諷刺了慧駟族中的某類靈魂以及民主政制。可以說,《格利佛游記》是阿里斯托芬和路吉阿諾斯作品的現(xiàn)代翻版。坦普爾在《論古今學問》中說,崇今派文人學士渴望嘲笑所有嚴肅美好的東西,由于自身的靈魂品性像雅虎,他們的作品只能靠嘲笑古傳德性為生。斯威夫特參與古今之爭的主要作品師法阿里斯托芬和路吉阿諾斯的筆法,使得諷刺敘事這門詩藝本身也陷入了古今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