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木
今天的中國“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接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圍繞“兩個一百年”的宏偉藍圖,即“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年時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在新中國成立一百年時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研究并提出時限于2049年的中國印度洋的政策構想,對于中國平穩(wěn)步入世界大國的行列是有益的。
“世界和平規(guī)劃的基礎必然是世界地理”
海權和陸權是地緣政治的重要范疇。但必須說明的是,我們不能從分割孤立的角度來看海權問題,而要從世界體系的角度來審視海權。美國著名的地緣政治學者尼古拉斯·斯皮克曼(被稱為“圍堵政策之教父”)的見解完全正確,他說:“世界和平規(guī)劃的基礎必然是世界地理。在全球戰(zhàn)爭的時代,軍事戰(zhàn)略必須把全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而且必須從所有戰(zhàn)線的相互關系去考慮全部的戰(zhàn)線?!睂嶋H上陸權也是一個世界體系,只是相對于海權體系來說,陸權因國家領土關系導致其分割性更大,關系更為復雜。比較而言,海權關系要單純一點,因為它所面對的主要是一望無際的公海。從經濟體系上看,自從資本主義經濟出現(xiàn)以來,歷史就完成了“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這時的世界經濟日趨一體化,與海權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
美國和蘇聯(lián)早年也是從國內看問題,有事先看國內地圖。后來隨著其經濟走向世界,政治家們就先拿起世界地圖,從世界情勢的變動中理解國內政治。比如,美國國務院所關注的多是其他國家外交部管的事。未來中國的學者乃至軍人,也要學會從世界體系的視角觀察問題,目前中國的發(fā)展已進入這個階段,這是一個全新的視野。
海權研究必須有世界體系的坐標,這樣才能理解地緣政治所包的道理。比如,最近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受到大國的關注。只要瞥一眼亞洲地圖就不難看出,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這兩個地方是東南亞地緣政治的中心地帶。印度尼西亞地形破碎且地域廣大,本身就是一個四戰(zhàn)之地,南邊有澳大利亞,北邊有菲律賓和越南,這使得印度尼西亞的安全形勢非常脆弱,其國防成本及遠交大國的外交需求也相應增大,所以從自身考慮,遠交近防是其外交的優(yōu)先選擇。同時,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亞還是馬六甲海峽的三個共管國。從這些角度看,印度尼西亞可作為中國在東南亞國家中的戰(zhàn)略支點。支點國家不單是受惠國家,而且是必須重視的國家。
印度洋是世界海權的中心
“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是當代世界地緣政治體系構成的基本特征?!耙粋€中心”,就是印度洋及其北岸地區(qū);“兩個基本點”,就是大西洋及其兩岸地區(qū)和太平洋及其兩岸地區(qū)。這不僅是因為中亞和印度洋是世界地緣政治的“心臟”地帶,而且是因為這里也是世界工業(yè)礦物質資源,尤其是油氣資源儲量最豐富的地帶?!疤煜挛跷酰詾槔麃?;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钡鼐壓唾Y源這雙重誘惑招致近代以來幾乎所有強國都將目光鎖定在印度洋及其北岸地區(qū),并為此展開了生死博弈。
北印度洋與中國安全有重大關聯(lián)
如果特別注意一下立體地圖上的扎格羅斯-興都庫什-喜馬拉雅,就會看到這條山帶是中國西南安全的一條巨大戰(zhàn)略屏障。這是由世界最高山脊連成一線且難以逾越的山帶,因其特殊的地理形勢,它幾乎成了古今侵略者的死亡地帶。這個屏障給中亞地區(qū)和中國帶來了極大地緣政治優(yōu)勢,也給中國大西南帶來優(yōu)質且低成本的安全環(huán)境。
但凡事都得兩面看,保護中國的屏障同樣也是限制中國的屏障。連通中國西域與中亞繼而連通西方的“絲綢之路”被今人賦予了過多畫意,其實這條路最初的開通是為了中原政權的安全需要。漢朝為了聯(lián)合西域部族合擊匈奴,而并不主要是為了商業(yè)的目的,張騫才率人冒死進西域開發(fā)出這條道路。同樣的道理,我們今天的“絲綢之路”建設同樣也不會只是一個牧歌的進程。當前我們有些研究提議以修建整合亞洲大陸鐵路的方式推進中國西進的“新絲綢之路帶”,這想法非常好很浪漫,但不夠現(xiàn)實?;叵氘斈甓韲嗽谥袊硟刃薜哪菞l中東鐵路,開始說是共同抗日的需要,后來竟由此演化為兩國的宿怨,這種怨氣一直影響到20世紀50年代。相反,幾乎是同期開工的橫貫俄國東西的近萬公里西伯利亞大鐵路卻迄今一路暢通。設身處地,今后我們在其他國家境內修的路,難道就不會再碰到同樣的尷尬嗎?沒有歷史經驗支持的建議,提出來還是要謹慎些。目前,我們在一些東南亞國家修的鐵路已碰到我們曾經歷過的相似問題。你修的鐵路從人家領地上過,而你又不能控制,這是說不通的??刂凭鸵忻?,大些的還難免是沖突。以前我們知道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今后我們也要知道生意尤其是國家間的大單生意也是政治的繼續(xù)??梢姡ㄐ囊扔谕?,通心要有持久的耐心,在心未通而又力所不及之處,路不可過于深入,重資產投資還得做相應收縮。
世界視野中的“絲綢之路”
連接中國與中亞的“絲綢之路”關系中國西陲安全,在向當?shù)厝嗣駥W習中加強與中亞國家的交往才是化解中國西陲安全風險的政策基線。2013年9月7日,習近平主席在哈薩克斯坦納扎爾巴耶夫大學發(fā)表重要演講,首次提出了加強政策溝通、道路聯(lián)通、貿易暢通、貨幣流通、民心相通,共同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的戰(zhàn)略倡議;10月3日,習近平主席在印度尼西亞國會發(fā)表重要演講時明確提出,中國致力于加強同東盟國家的互聯(lián)互通建設,愿同東盟國家發(fā)展好海洋合作伙伴關系,共同建設“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這都說明中國與中亞國家交往遠不只是一種物流的過程,更多的應是交心的過程。通關貴在通人,通人貴在通心。如無這些,僅有漢武帝的武功而沒有漢武帝的文治,“絲綢之路”不會有后來的延續(xù)。習近平主席“一帶一路”構想所包含的哲學思想已經不能僅從經濟發(fā)展的思路來理解,而應當從“環(huán)球同此涼熱”即世界共同發(fā)展、共同富裕的大情懷來理解。
“絲綢之路”也是東西方相互影響之路?,F(xiàn)在北約東擴已經合并了東歐的部分,地中海南岸也為歐洲控制,那下一步怎么辦?依據(jù)歷史經驗,就是打通敘利亞。敘利亞是歐洲人進入麥金德所說的控制世界的“心臟”地帶的門戶。拿下敘利亞,也就打通了經伊朗高原進入中亞并經此即可由帕米爾高原進入中國新疆。當年亞歷山大大帝、羅馬軍團、十字軍和蒙古人的東進和西出,這里都是必經要路。法國學者魯保羅認為,“那些不想經北部繞過里海的行人,則必須穿越伊朗這一富饒、人口稠密、接近肥沃的新月形地區(qū),這一切都使這條道路變得非常繁忙。如果政治事件有時會使這條道路封閉,那么它也必然會重新開放?!?
印度是北印度洋最重要的國家,但在中國西域安全權重排序上卻不是最重要的國家。敘利亞是歐亞格局的轉換門,也是歐亞力量交鋒的晴雨表。從中國西陲安全的角度看,較之于印度,敘利亞至伊朗高原直至阿富汗一線的國家對于中國西域安全有著更大的地緣政治關聯(lián)。
緬甸之于中國的地緣政治意義
在印度洋北岸的東面,對中國安全有重大關聯(lián)的是緬甸。
凡能坐大者,必有外援;凡有外援,必有通道。緬甸相較于印度,其通往中國的道路要平緩通順許多,縱貫緬甸北南的伊洛瓦底江——其交通意義相當于貫穿中國東西的長江和貫穿中歐、東歐的多瑙河——更給緬甸交通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從中國云南昆明經保山至瑞麗出境,順瑞麗江可達緬甸的伊洛瓦底江并由此直入印度洋。故此,特別是在近代以來東海被困之后,緬甸就成了中國大西南與國際聯(lián)系的重要通道。
在中國的印度洋戰(zhàn)略中,云南具有不可替代的橋頭堡地位。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所說的“大西南”,一般說來應包括四川省、云南省、貴州省、西藏自治區(qū)。云南東接廣西、貴州,北接四川,西北與西藏接壤。省內南北相距8個緯度,地勢北高南低,南北之間高差懸殊達6663. 6米。與緬甸、老撾、越南三個國家接壤。在中國大西南諸省中,云南是與緬甸交界最長的省份,滇緬邊界由北至南約1997公里,連貫云南西陲,與緬甸的兩條南接印度洋安達曼海的水上運輸大動脈——伊洛瓦底江和薩爾溫江,不僅接源,而且?guī)缀跞掏蚰闲?。這樣的地緣政治位勢對中國走向印度洋極具戰(zhàn)略價值。
鑒于前述緬甸之于中國所具有的無可替代的連通印度洋的特殊戰(zhàn)略通道作用,云南這種特有的地緣位勢使之云南成為中國經過緬甸進入印度洋的最主要的門戶。
“兩個一百年”目標的中國印度洋政策新構想
隨時間節(jié)點逐步推進政策目標。制定這樣一個戰(zhàn)略,最忌諱的是大而無當,其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沒有時空節(jié)點。
今天的中國“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接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中國在不遠的將來亦將步入世界大國的行列。步入世界大國行列的國家,就不能不關注印度洋并制定出相符本國國情、體現(xiàn)本國特點的印度洋政策。如果以“兩個一百年”為節(jié)點,以2049年為限,這個政策可分近期、中期和遠期三步。近期目標配合第一個一百年即“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年時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任務,中期目標配合國家在實現(xiàn)第一個一百年目標后向第二個一百年目標即“在新中國成立一百年時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過渡,遠期目標則服務于黨的第二個一百年任務的實現(xiàn)。
“三點一面”的空間布局與力量配置
“三點”,即以印度為中點,其東西兩側以緬甸和伊朗高原國家(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等)為戰(zhàn)略支點,向“一面”即印度洋(首先是印度洋北岸)成扇面輻射。緬甸和巴基斯坦是中國進入印度洋的東西門戶和重要通道。夾在兩通道中間的印度,并非是由于它對中國安全有多大的威脅,而是由于它深入印度洋中線的版圖對印度洋及其沿岸國家的影響。這“三點”對中國安全的關系是:東西兩點即緬甸和伊朗高原國家對中國具有直接和現(xiàn)實的生存安全的關聯(lián),而印度則有長遠的發(fā)展安全的關系;由此“三點”推廣出“一面”。
“三點一面”是由中國地緣政治特點決定的選擇。英美國家是從印度南方的洋面看待印度,在這里,西方海上力量無依無靠,沒有印度,他們在印度洋上就無以長期立足。因此,對西方人而言,印度與印度洋就是同一回事。中國則不同,中國在印度洋北岸有自己的大板塊主權領土。這樣我們考慮的更多的就是中國大西部(大西南和大西北)的整體安全和發(fā)展,而印度對于中國西陲安全的影響遠不如緬甸和伊朗來得直接。故此,我們與伊朗和緬甸的關系應予以特別的重視,而不能將“雞蛋全放在一個籃子里”。
但是,印度畢竟是印度洋上的重要國家,鑒于其人口、土地面積及所在印度洋中心位置,又鑒于中國在喜馬拉雅山南麓所居的優(yōu)越位勢以及印度與中國幾千年幾乎無戰(zhàn)爭的交往經驗,印度之于中國更多還是其在印度洋的政治影響,而較少是攻勢性的安全威脅。與中國相似,印度也面臨兩線即南北兩線的安全壓力,其中北方并不是現(xiàn)實的壓力,近代以來印度多從南方失國,因而南方安全是印度國防的重中之重。為此,中國應在北方給印度以穩(wěn)定,支持其在印度洋發(fā)展(與俄羅斯的印度洋政策相似),以此換得印度在東海對中國至少以穩(wěn)定的邊境予以支持。退一萬步來說,即使中印再次發(fā)生邊界沖突,中國還應在此地采取防御性的政策,與曹操占領漢中后因其“直為天獄”的地理形勢,而不得不退守秦嶺一線的經驗一樣。
“三點一面”不是攻勢戰(zhàn)略,而是一個守勢戰(zhàn)略。一是因為在2021年之前,印度洋不會是中國安全的主要方向;而在2049年之前,其最多只是中國關注的方向,這在目前日本軍國主義已有死灰復燃跡象的條件下更是如此。二是即使是在2049年以后的相當一段時期,鑒于歷史上英美國家在這里屢戰(zhàn)屢敗并因此由盛而衰的教訓,中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沒有力量(即使有也沒有必要)在印度洋展開攻勢性的活動。
當然,這一切判斷成立的前提是基于目前世界大格局和由此造成的中國周邊安全大形勢不變,如果世界政治出現(xiàn)格局性的突變,我們的政策當然也要做相應的調整??梢灶A料,至2049年前,國際形勢還會有不少變化,中國外交及相關的印度洋政策也不可能一成不變,也會有相應調整,但如果沒有格局的突變,上述對印度洋所作的政策評估及構想,應該說大體是合適的。
但不管怎么變化,在上述若干階段,持續(xù)加強中國大西南,尤其是云南的戰(zhàn)略性投資和建設,且不說這對于適應中國崛起后對印度洋資源需求增大的形勢,即使是對于應付國際格局出現(xiàn)突發(fā)性逆轉形勢也是絕對必要的。
大國崛起于地區(qū)性守成,消失于世界性擴張
印度洋是只有世界超級大國才有能力建立有效制海權的區(qū)域,也就是說,進入這個區(qū)域的國家首先碰到的不是一般級別的對手,而是世界性的海權大國。這是因為海權控制的并不僅僅是一串島鏈,而是沿這串島鏈拉出的圓周半徑,島鏈線越長,需要鞏固這些戰(zhàn)果的作戰(zhàn)半徑面就越大。如果不能控制圓周半徑內的對手,那最終就不能消化其中的戰(zhàn)果,相反還要被這些戰(zhàn)果拖死和“噎”死。一般說來,能夠延伸或本身就在印度洋的制海權,必須有覆蓋南北緯30度區(qū)域的作戰(zhàn)能力,而只有世界性的大國才會有這樣的能力。不然,其前途二者必居其一:要么臣服,要么滅亡。尼赫魯看透了這一點,用他的話說就是“要么做一個有聲有色的大國,要么就銷聲匿跡”。
制定外交政策要符合中國國情。與英美國家不同,中國是一個大陸國家,受四面牽制。與任意一邊過度拉伸會導致平行四邊形的穩(wěn)定性受到破壞的道理一樣,中國在四邊任意方向的過度擴張都會受到另一方向的強烈壓力和中國在同一方向的相應收縮。
有限性既是保持國力持續(xù)增長的秘密,也是中國長期不倒的智慧所在。目前的世界已從蘇美兩分進入歐美兩分天下的格局,如果我們能在歐洲“凡爾賽體系”和美國“華盛頓體系”中再擠出一個“中華體系”,形成三分天下的形勢,那中國到2021年實現(xiàn)小康社會的目標成果就會有保障,到2049年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會有比較可靠的外交前提。
世界性大國或接近步入世界性大國行列的國家必須有與其世界治理能力相匹配的印度洋政策,同樣的道理,政策的成熟程度也反映了該國世界治理能力進而世界觀的成熟程度。在這方面,我們“今天遇到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歷史上找到影子,歷史上發(fā)生過的很多事情也都可以作為今天的鏡鑒”。
國家發(fā)展道路并非只有要么衰落要么崛起即擴張的黑白兩道,在這中間一定會有崛起而不擴張的道路。古今霸權國家來到印度洋便進入衰落期的教訓告訴我們:在印度洋地區(qū)爭強好勝的結果是不好的。斯大林曾說過:“天下什么力量都可以消滅,惟有‘民族的力量是不會消滅的?!闭虼?,獨吞世界從而獨控印度洋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對中國而言更是非常危險的,只有分享才是守福之道。世界只能在分享繁榮中和諧前進。中國堅守這樣的政策就會幫助印度洋國家減輕“要么做一個有聲有色的大國,要么就銷聲匿跡”的緊張感,我們也不會在印度洋不恰當?shù)赝钢覀兊膰?,并由此保持中國國內政治經濟?1世紀下半葉的持續(xù)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