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達
這又是一個看起來極為普通的周末。你絲毫想象不出黎明時周末時光里涌動著一種冰冷的苦味。
母親邁著一雙顫顫抖抖的似乎有些瘸了的腳,跨出了門。節(jié)氣已進入深冬,晨風刮到身上像鉆到骨子里似的疼。母親緊了緊身子,晨風里抑制不住地響起了一串干枯生澀的咳嗽聲。歲月無情哪!母親抬手捋了捋飄散在額前的同是干枯生澀的白發(fā),自言自語地說。每一個周末,母親都是這樣自言自語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連晨風也在內(nèi)心里嗚咽回響。
院子中的大槐樹上突兀竄出一聲聲雛鳥待哺的叫聲,母親臉上閃現(xiàn)出一絲暖暖的燦爛的笑意,她下意識地揉著胸前干癟的奶子'眼前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美麗的豐滿,雛鳥的叫聲也像田野里云雀歌唱一樣甜潤入耳。一只同樣饑餓的母鳥嘴上叼著一條蟲子在晨曦里奮力撲閃著翅膀向樹頂飛去,母親仿佛覺得胸前又癢癢地腫脹起來,流淌著的乳白色的奶汁滲透在愉悅的黎明里……
小鎮(zhèn)九里河的河面上傳來了呼喚母親的汽笛聲,母親仿佛才從夢中醒來,想起了今天的日子:周末!兒子回來探望她的日子,手臂里的提籃也提醒她,該上街買菜了,做一些兒子從小喜歡吃的東西。
母親的視線很是慈愛暖和,遠處的花山就藍了,連路邊不起眼的狗尾巴草也沐浴在母親的視線里,伸伸腰,晃晃頭搖曳著生命。小鎮(zhèn)的街并不遠,母親年輕時喂一次奶的時間就到了。母親現(xiàn)時雖是暮年,但有一顆企盼的年輕的心,不會兒也就融進了小鎮(zhèn)上嘈雜的人群里。
小鎮(zhèn)一天一個樣,既熟悉又陌生。
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蓬蓬勃勃的生長氣息。好像就在眼前的一道道古老門檻和墻上爬滿青苔的建筑仿佛一閃而過,代之而起的是一輛輛刺目的小車和鮮亮如洗的姑娘在母親眼中跳蕩不已,母親猶如第一次被媒人領到男人面前,十分不可思議地羞怯起來,趕緊用衣襟揉揉還不算昏花的老眼,找尋著自己每一個周末都要光顧的顧記肉鋪和陳和豆腐店。
大公雞,真美麗
紅紅的雞冠花花衣
每天早晨喔喔啼
它催我們早早起
兩個活潑如蝴蝶鉆入花叢中的小女孩懷抱金色如粉的大公雞,唱著兒歌在太陽光線的舞蹈的姿勢里蹦跳。一瞬間,母親眼前的街道和景色模糊了,孩童時代最本色的底蘊和追逐陽光的嬉耍像一張張重新翻拍過的相片,清晰地向她走來。屋檐下的雨水如斷了線的珍珠,在門前的水缸里叮冬叮冬地跳躍,一只遠去的鳥兒穿過近乎透明的雨棲歇在缸上梳理羽毛,一根輕巧的羽毛在缸面上滑翔……直到一位唇上留著一撮小胡子的年輕后生呼喚母親,她才從遙遠的生動記憶里頓住了腳。
“郭奶奶,您老要的五花肉和豬耳朵我都給您留著呢?!?/p>
母親的視線遲遲疑疑地擠進嘈雜的聲音和人群,細細打量著店鋪里呼喚她的年輕后生。在一個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村邊碧綠的田野上,一頭漸漸黃昏的老牛背上,一個身穿土布白褂子的男孩“哞哞”地學著牛叫……母親覺得這后生面孔很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家的。
“你是……”
“郭奶奶,您老不認識了,我是參軍去的小三,復員了?!?/p>
“噢,是小三哪,怪不得面熟,你爹呢?”
“我爹吃早茶去了。”小三笑著把母親要的豬耳朵和一段五花肉放進她的提籃里,“這肉鋪我爹交給我了。前幾天門面裝修了了一下,難怪您老找不著?!?/p>
小三接過人家扔過來的“紅塔山”香煙,歪叼在嘴上,又忙著斬肉。
母親付了錢剛要走,小三又朗聲朗氣叫住母親:“郭奶奶,今天是我和玉鳳訂婚的喜日,您老過來坐坐?!?/p>
母親笑著點點頭,可心里卻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哪有空喲?!?/p>
母親的笑容平靜而清澈,好似有一條心中的河流,無聲無息地穿過過去的歲月。母親又去找陳和豆腐店。原來豆腐店也換了人,由陳和的寶貝女兒玉鳳經(jīng)營著。外面店鋪也是擴大了一倍,又賣豆腐又賣早點,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白花花的豆腐點綴著一片翠綠。
母親買好豆腐,瞧著臉蛋兒白皙粉紅的玉鳳姑娘,瞧著和玉鳳姑娘一樣鮮亮的小鎮(zhèn),心里涌現(xiàn)一種由來已久的嘆息和渴望,仿佛童年放飛的蝴蝶從青草地經(jīng)過冗長而陡削的山坡爬上了無情的白發(fā)……
做紅襖
盼紅襖
穿上紅襖嫁新郎
母親仿佛隱隱聽見了兒時的歌謠,粉紅色的想像和空氣中的金黃又飄浮升騰起來,那個穿一身紅襖,從東邊燦爛的大路盈盈地走進了小鎮(zhèn)上青石板小街的俏姑娘正羞羞地佇立于母親的面前,陽光伸出無數(shù)雙金黃色的小手撫摸著新娘的紅襖。新娘在陽光里含苞怒放,碩大鮮艷的花朵引領小鎮(zhèn)上多少雙眼睛像太陽一樣鮮活地撫摸她……可日子,日子無疑是一種美麗殘酷的懷念,就像每個人拒絕黑暗,但又不得不睡覺,一覺醒來,日子也就不知不覺過去了。
太陽在人們的希冀中漸漸升高了,顏色像懸掛在樹上的金黃色的蘋果燦爛無比。母親在人群里一擠,身上也燦爛地暖和起來。遙望那一個個企盼的暮心鐫刻的周末,母親開始回家,小腳踏得顫顫的,步子比來時歡,比來時急。
母親一回家,就手腳不停地開始忙乎起來。從前做新媳婦時那種快手快腳的麻利勁又重現(xiàn)在母親洗、煮、煎的韻律上。這是母親每個周末最忙碌的一天,也是最企盼的一天。這一天,在縣城開公司的兒子要回來和她團聚,嘗一嘗他從小就喜歡吃的母親親手燒制的腐乳肉、五香豬耳朵和麻辣豆腐。母親上上下下窸窸窣窣地忙著,那份極致溫暖的心情就像四十年前等候從礦上歸家的男人,是冰雪都會被她明亮地融化。
那時候,滿目都綻開著美麗的花朵,滿天都織上七色的彩霞,母親的視線如放飛的風箏遼闊而豐富。
小鎮(zhèn)上的老人們都知道,仿佛也是一個透著企盼的冬季的周末,陽光在舒卷地舞蹈,空氣在小鎮(zhèn)遠處的花山上流動如水;可瞬眼問,陽光暗淡如墨,濃得可以滴下汁來,空氣凝固如冰,聽不見花山心臟的跳動。母親的男人在礦上出事了。這事發(fā)生在母親嫁到小鎮(zhèn)的第五年。母親的男人是徐州煤礦的一個井下作業(yè)組組長,在一次礦道塌方中為了搶救幾個受難弟兄而英勇殉職。礦上派人來接母親,并說,有困難找礦上,組織上會幫助的。
母親捧著男人的照片,仿佛捧著的是男人的心,無數(shù)次隋感的流淌幻化成男人換下的帶有煤渣味的衣服,男人吱吱呀呀打著井水,準備著過洗衣服的水。忽然,男人對屋里的她大叫:井中有一個人!她一驚,“嘭”地一聲,一顆心直往上竄,奔到男人身邊,人在哪里?人在哪里?一邊問男人,一邊朝井中探尋。男人從后面抱著她,臉貼著臉,指著映在井水中的他和她說:喏,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母親每每想起心中這道鮮亮甜蜜的風景就會臉紅耳赤,心跳不已。
母親摟過四歲的兒子,淚水抑制不住地直往地下砸。
母親三天沒起床,很俊美的鵝蛋臉瘦小了一圈。第四天,人們都還記憶猶新地記得母親在冬季的最后一抹陽光里,強打精神,梳妝整衣,在一只失伴大雁的哀鳴聲中,牽了四歲的兒子來到了男人的礦上。
母親到礦上的過程至今還令已經(jīng)退休的礦長激動不已,想起了礦上到處盛開的蓬蓬勃勃的野菊花和太陽花。那是一次深刻而飄逸的偉大。年輕的礦長懷揣著一種不安的感覺接待了臉色疲憊在微風中像楊柳仿佛隨時要倒下的母親。他們誰也不知道母親來礦上會提什么要求。他們曾經(jīng)研究了半天,猜測母親到礦上的謎。一種謎語,有幾種猜法。小心翼翼的猜想和大刀闊斧的認證都想接近母親的謎底??梢磺械囊磺性谀赣H身上都是種種未成熟的稚氣的猜謎的方式。直到母親坦然平靜地公布了謎底,礦長以及他們的助手們好像走進了一座他們陌生的房子。
母親在微風中抬起看似柔弱的手臂,用手寧靜地將亂的頭發(fā)順向額旁,然后用永恒的歷史性方式握住了礦長的手:“我男人是為公而犧牲的,你們按國家的政策辦,但我有一個額外要求,礦上—定要答應我!”
“額外要求?”年輕的礦長懸著的一顆心剛放下來,現(xiàn)在聽母親提出額外要求,又懸了起來。
“礦山宿舍后山坡上有一棵小槐樹,是我和孩子他爹兩年前探親來礦上時栽種的,我想帶回家!”
礦長聽母親說完這個破天荒的要求,嘴巴動了動想對母親說,可什么都沒有說,他覺得自己語言表達的思維還在那所陌生的房子里,無法敘說。他只是搖動著母親那雙看似平常實質蘊含著是驚心動魄內(nèi)涵的手。事后,礦長每每談及母親,總是看到礦上一扇給他無限遐想的窗戶。
礦長親自來到山坡上把小槐樹挖出,根部用繩子扎好,上面又包上一塊鮮艷的紅綢布,像送活著的英雄一樣派專車送母親和小槐樹回家。
在一個天色亮麗、綠蔭飄動的日子里,小槐樹栽進了母親家的小院中。從此,母親的心和手都傾注在小槐樹的培育上。澆水、施肥、剪枝、除蟲……沒有男人的日子就像鎖子沒有了鑰匙,母親雙手撫摸著生氣挺拔的小槐樹就像撫摸著過去和男人在一起如醉如癡的日子。在母親燦爛的目光沐浴下,小槐樹不辜負母親的期望勃勃地長高了。日子也就在藍藍的企盼中變幻得有滋有味,喝一口涼水也覺得甘甜綿綿。
小槐樹長,兒子也長。每天,太陽升起,小槐樹金色葉片上就掛滿了母親青翠欲滴成長的心思,母親仿佛看到小槐樹正在逼真地刷刷往上躥。她心中的小槐樹就是兒子,兒子就是小槐樹。這是母親溫馨如初的心愿。
一個挺拔的少年正郁郁蔥蔥地向母親走來。
日落日出,多少個很亮很圓的怡人日子盛開在母親的皺紋里,三十幾年的時光在母親菊花般的臉上緩緩流過,母親老了。小槐樹已長成參天大樹,樹蔭像一把巨大的歲月的大傘,變換著春夏秋冬。兒子也從小學、中學、大學畢了業(yè),參加工作進了縣城。
兒子進了縣城,時間在母親眼中是還沒有散光的漏洞。兒子每個星期的周末都要回家看望母親,嘗一嘗母親親手做的自己從小就喜歡吃的腐乳肉、五香豬耳朵、麻辣豆腐。每個周末,兒子一回來,母親空了的心就像母雞呼喚四處撒野的小雞,小雞回到了身旁而填得滿滿的,神情和姿態(tài)好似千年不變回歸到周末迎候男人在世時活色生香的故事里。
那時,母親記得,小鎮(zhèn)上好說媒的花大娘見她站在煙水浩淼空寂孤獨的歲月門檻上,曾幾次牽腸掛肚勸她趁年輕重新嫁人,可都給她一次次婉轉回絕了。母親想,自己的歲月雖說有時像一張白紙,但兒子一回來,那些白紙般的歲月就像濃墨潑灑出的大寫意豐富而令人回味了。鳥活在世上,圖個自由飛翔;人活在世上,圖個美好的期待和希望,生活的亮色就時時在一種希望和期待實現(xiàn)的驚喜之中。男人在世時,一般也是周末回家,母親的期待和驚喜在那一天就如果園里一個個懸掛著的彤紅的蘋果甘甜而清新。時光這么快就熬過來了,自己在兒子身上有了新的期待和驚喜,還奢望明天在日落的光彩里增添幾抹水彩?……
母親那時真是一扇時間之門。
每天從日出到日落,太陽艷艷地照在院中大槐樹的葉片上,葉片兒就變成近乎透明的金色了。鳥兒在綠色的樹枝上純情地歌唱,蝴蝶在金色的葉片上舞蹈。母親平靜如水地坐在大槐樹下給兒子納鞋底,織毛衣。
到過母親院中的小鎮(zhèn)人,見過母親坐在大槐樹下的碧綠的景象,都說母親是一幅工筆畫,一幅難得見到的怡人的工筆畫。人們在一瞬間往往造成錯覺,忽然覺得那時炎炎的夏天其實是很怡人的清涼的。
人們的明亮的眼睛仿佛至今還留在那個夏天的風景之中……
那過去了的許多平靜如水甜潤如蜜的日子喲!
但,再珍愛的東西也不能像樹一樣保持著永恒一成不變的姿勢。不知從何時起,母親在枝葉繁茂的大槐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蕭條冷落的奇異氣氛,雖然并不明顯,卻總好像有—雙無形的手鬼鬼祟祟地躲在你身后,悄悄窺視著,隨時趁虛而入掏空你的歲月和你的心。
兒子在縣城自己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做了總經(jīng)理,整天忙于做生意。每個周末母親就很少見到兒子的身影了。常常是盼一個周末空忙一個周末。精心做的腐乳肉、五香豬耳朵和麻辣豆腐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直到變質發(fā)餿、長滿綠毛。
母親每個周末的盼望也像自己燒的菜一樣熱了又冷,冷了又熱……日子就這樣在冷熱的煎熬中捱過去。
母親的一生從來就生活于未來美好的盼望之中,而現(xiàn)在卻無可避免地越來越多地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風霜也就這樣雕刻出母親蒼老的額頭和臉龐。
時間是唯一的空間之門,但母親守望的這一個周末是漫長的。
誰也沒想到,母親這一天會有什么結局,真的,小鎮(zhèn)上的人們誰也沒有想到。大家都在爭分奪秒地搶時間。時間就是金錢。小鎮(zhèn)上的人們看到小鎮(zhèn)一天比一天鮮活,已知道怎樣吝嗇地用計算機算計過去富足的時間,再也不像過去一樣把時間隨意揮霍了。因此,人們并不在意母親這一個周末日子會過得怎樣,并不在意一個老年人最大的需要和安慰是什么,也并不在意毫不關心一個年老的母親精神上的歡愉與痛苦,因為與之相伴的不僅是算計時間算計金錢,而且還擁有著健康的青年、中年和壯年時代,絲毫沒有想到老年時代還有一座難以攀登的山。
其實,母親的這一個周末開始時和以往過去了的周末似乎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后來發(fā)展的結局連母親自己也沒有料到。
母親一大早買好菜回家,歡歡地洗、煮、煎,忙得有些瘸了的腳顫顫的,放個屁兒的空都沒有,直到一碗一碗色香味俱佳趣味盎然的菜擺上桌子,筷子放好,母親才像美夢被突然驚醒一般:兒子怎么還沒回家?難道又忘了?……不會!母親馬上否定了這個扯人心肺的想法。因為這一個周末非同尋常。三天前,母親撐著虛弱的身子乘車來到縣城找兒子,七拐八彎找了半天,才在一家紅男綠女擁擠的歌廳里找到兒子。當時,兒子扶著她,親口對她說,這個周末一定回小鎮(zhèn)老家看望母親。
自然,母親到縣城找兒子已不是第一次了,少說也有十幾次了。開始,兒子要留母親住在縣城,不再回小鎮(zhèn)。母親當時就眼紅紅的,兒子不理解她的心,小鎮(zhèn)老家有自己的魂,她離不開小鎮(zhèn),離不開自家那個小院,更離不開那棵已長成參天大樹的從礦上搬來的小槐樹。母親用手背擦著淚。兒子見留不住母親,每個月就大把大把地往小鎮(zhèn)寄錢,意思是叫母親凡事看得淡一點,多買點好吃的,度過舒適的晚年??蓛鹤釉绞墙o母親寄錢,母親心里就越空。母親并不稀罕兒子的錢,錢再多也填不滿一顆孤獨空寂的心。她只希望兒子在每個星期的周末回老家看她一次。這要求不高,很普通,很平常??墒沁@個普通的要求的實現(xiàn)對母親來說,就像一個饑寒的窮人對著面包鋪里香噴噴的面包和服裝品牌斑點里高檔的時裝只能看看而已。如果真要吃上面包和穿上高檔的時裝,簡直太奢侈了。自然,兒子大了,有他自己過家的日子。時間每分每秒對他太金貴了,有時一分鐘就是上百萬的買賣。賺錢并不容易,有時喘一口氣就會被人家吃掉。母親用寬厚的目光瞧著兒子,通情達理地想。每次母親在縣城找到兒子,兒子都是親口對她說,周末回家。可兒子很少兌現(xiàn)自己親口對母親說的話。人有時很怪,明明知道是假話假事,但卻相信是真的;明明是真話真事,但卻相信是假的。兒子每一次都是應付母親的假話,但每一次母親都相信兒子的話是真的,相信每一個周末兒子都會來看她。
母親相信兒子,渴望完美,這也許是每一個年老的母親最可敬的精神寄托。
這一個周末會重復以前無數(shù)次相同的周末嗎?
母親心里焦焦的,真正的母親都會有一顆飽經(jīng)滄桑的心。此時,母親倚靠在院中的大槐樹上,沉迷于撫摸大槐樹之中。盡管日子一天一天老去,但她撫摸大槐樹的那一顆心卻像一個孩子。她耳朵貼著一天一天成長的樹身,細細地傾聽著,試圖發(fā)現(xiàn)大槐樹身軀所隱藏的痛苦或者有什么委屈……
北風呼嘯著從冰冷的九里河里刮來,母親的白發(fā)在空中飄揚。她等得心焦,她要去大路上守望兒子。男人在世時,母親就是這么做的,兒子進城后她還是這么做的。守望的日子使母親的雙眼常有一種不可抵御的頑強的光芒。
母親守望兒子的地方,是大路不遠處的一頂小橋上。小橋不寬,河面也不寬,水在橋下緩緩地流著。殷紅的晚陽映照在小橋上。母親抬起頭,老眼瞇了一會兒殷紅的晚陽。晚陽正—點點開始跌落進遠處的花山里。
母親的心在哭泣。
母親在小橋上守望著,心中一些東西若隱若現(xiàn)地隨著河水流走了,眼睛也開始疼痛起來。她想,兒子一定已在路上,自己在這里心焦焦地望著自己快要凝固的身影,還不如到前面去接兒子。于是,她一改以往無數(shù)個周末小橋上守望自己凝固的身影的習慣,牽著一顆焦焦的蒼老的暮心在暮色中顫顫地行走。
母親的腳有些瘸了,但母親努力地向前挪動著。母親每挪動一步,心就愈焦,失望就愈大,暮色也就愈濃重。
鵝黃的雛鳥,一聲聲待哺的啼叫。母親已走出了一里……
胖胖的小手調(diào)皮地在豐滿的乳房上滑動,嘴角流淌著白色的奶水。母親已走出了二里……
夏天,大槐樹搖動所有的綠枝,所有的綠枝上都萌生出綠色的未來。母親已走出了五里……
母親抬手回頭遙望,發(fā)現(xiàn)自家院里的那棵大槐樹忽然問已無蹤影了,天也開始黑了。前面是一條岔道,母親不知哪條道是通往兒子縣城的。前面的路似乎漫長沒有盡頭,永遠也走不完。母親覺得累了,一生的累此刻都凝聚到這一個周末。她想找一個能坐的地方坐下來想一想,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否曾經(jīng)在夢中無數(shù)次夢見過,她一生的全部內(nèi)容是否永遠走在這一條守望的路上……
母親覺得很冷,心中有一種徹骨的冷,仿佛有人用刀子劃過似的。
隱隱聽見小鎮(zhèn)那邊傳來“砰砰啪啪”的爆竹聲。
母親猛然想起,今天是顧記肉鋪小老板小三和陳和豆腐店玉鳳訂婚的喜日。母親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幾十年前自己嫁到小鎮(zhèn)來的那個景象:她穿一件艷艷的紅襖,盈盈地走在小鎮(zhèn)的青石板鋪成的小街上,陽光伸出無數(shù)雙金黃的小手撫摸著她艷艷的紅襖,街兩邊無數(shù)雙眼睛像太陽一樣鮮活地照著她,追著她,那一首熟悉的歌謠還回響在耳畔:
做紅襖
盼紅襖
穿上紅襖嫁新郎
美麗的開場和蒼茫的行走,像舊時小鎮(zhèn)的石磨和現(xiàn)時縣城海關大鐘交替在母親的腦中回響。她一屁股坐在岔路口一塊石頭上,喃喃自語:“我就在這里等兒子!……”
夜風中彌漫著陰晦的氣氛,寒氣從四面八方向母親襲來。誰也沒有想到,天空中飛舞起一群群失去記憶的蝴蝶,一種亙古不變的純白。
第二天早晨,到縣城去的人們發(fā)現(xiàn),母親還坐在那岔路口的石頭上等兒子。紛紛揚揚的一夜大雪已使母親變成了童話世界中全身披雪的老人,唯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注視著大路通往縣城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