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卿
古人行游四海,自有一種文化的傳統(tǒng),訪山水、訪名勝、訪友朋、訪技藝、訪博物,其道存焉,從游中覽、從覽中游,乃是拓寬生命界域的佳途。只可惜百年間風習轉易、精神丕變,又兼近歲侈擴“市場”、濫言“消費”,國人終多溺于走馬看花、奔波游行而不能享受文化之“游”所帶來的高級愉悅。
友人梁基永禮堂兄,嶺南之雅士也,自遨游上庠,周旋學海,近期又受巴黎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之邀前往訪問。治學之馀,遍游歐洲大陸,飽覽異域河山,又留心歐陸?zhàn)^藏文物及私家遞藏之文獻與藝術品,與歐美漢學家、畫師和琴人多有交游,行屐所至,筆墨亦隨,良辰佳景,時有篇章,因留得寫生、臨本及旅途所繪畫稿數(shù)十幀。上月過儀清室時,禮堂取歐游畫本及近年游覽日本、中國臺灣等地所作書畫小品見覽,我雖以往看過許多他的書畫,但從未如此集中地欣賞過,眼福大飽不在話下,而心隨圖景遠游泰西東瀛,更得歡喜。禮堂曾為拙繪山水卷子題一引首,跋云:“存笪社盟東游臺島,絹素盈篋,乃郵此見示,直入元人室奧,時余亦浮槎海外,遂題四字于卷端,且待歸后并幾賞玩之樂。”我至今尚沒有將彼卷裱成,而終得以“并幾賞玩”禮堂之畫,自然要更有意思許多。
今人每有以“文人書畫”自貴者,但細睹其作,畫則亂頭粗服,書則狂怪難認,題則張冠李戴,跋則文理不通,又動輒以口銜管、徒指抹涂,甚至以舌蘸墨舔而畫之,極盡惡搞之能事,斷與“文人趣味”毫不相涉。以我看來,禮堂之作的是可稱為“文人書畫”者,即以其笈游亞歐諸國途中所畫匯成的這本《游篋心跡》觀之,尤其能見分曉。
同類事件、同樣景致、同種人情,在不同人眼中心中,自然有不同的接受與反映。當今旅者如牛毛,畫者亦多如沙數(shù),若無既有的特殊文化性格與情懷,畫出的東西也流于平常。禮堂曾謂:“要學好傳統(tǒng)文化,心緒便須一舊到底,否則半吊子新思想,比不學更糟糕?!痹跇s格看來,人們長期生活在一種社會模式里,會“需要一個解放性的改變,而此需要則可以借旅游得到滿足”——禮堂的文化之旅和丹青之旅,正是對時俗之陋的反動及對無奈生存于此環(huán)境中之自我的解放,他以舊對抗“新”、借美好古雅來消弭平庸流俗所帶來的惡感,似有“文化遺民”與“精神貴族”之自覺存焉,因此禮堂的旅跡,恰暗印榮格之將“游”視為“精神的朝圣”,“對俗世的解脫”和“宗教性的超越”,從禮堂在這些畫作上的題跋,也能看出一個文化意義上的行旅者的紛雜心情:
凡爾賽歸來,客舍聽雨,欣然寫此。禮堂時在春天之畔。
法京涼雨競日,夜分始霽,客窗遠眺,半月含魅,鐵塔吐光,忽有感焉。(詩略)
天竺葵原產(chǎn)非洲,荷蘭人初引植于萊頓,遂風靡全歐矣。今夏于萊頓見此香葉品種,憶寫其大略。
東國人多種柿,然非徒供口腹,秋時擷取一枝以作陶瓶清供,極有山林野趣。
埃斯伯里花園杜鵑正直,其黃色一種甚罕有,今春見此,即為擬大略。
泰西盞產(chǎn)奇花,多群芳譜所未備者,暇時輒默記或抄生。此幀偶寫薰衣草,又紅果不識名者,英倫常有。馀紙寫枇杷,法蘭西學院中正盞,赤識鄉(xiāng)思也。
情趣、學識、感興,已然盡蘊其中,較今日之所謂文人畫,題識不通,錯字連篇者,高下可見。
文人之“超越”與“突破”,又該有其“執(zhí)”與“守”。萬象在旁,雖欣欣然賞會之,也總會自然而然地與自己的已知關聯(lián)起來。禮堂熟識藝史,觸目山川之際,往往想到古人筆墨辭章:
諾曼弟省象鼻山所見,尤似宋人畫筆也。
車過北投山中,冊葉微紅,大似思翁畫中意境。
癸巳重九渡海至金門,此間多風,古宅客舍外,蕉竹拂墻,甚有明人筆意,爰為寫照。
翡冷翠城中皆數(shù)百裁老屋,獨無樹影,此株橄欖乃僅見之一點濃綠,閱世亦六百午矣。杜詩謂“柯如青銅根如石”,正堪題之。
(詞略)甲午又重陽,重過宇治川赤闌橋,忽憶周美成句,泫然寫此。
與之隔膜疏生者讀后大約要詆曰“矯情”,不過惶惑眾生大多無情無感,因此見情則懼,見摯情則謂矯濫矣。禮堂一貫用心搜集鄉(xiāng)邦文獻,行篋中每夾有一兩本粵地詞家詩人別集,大略海外訪學,離群索居,寂寞時要以之自慰,因此常有詩意畫與詞意畫種種,敷衍前賢章句成一圖景,詩畫相參,意韻互益,細讀之下,愈可感會禮堂的幽微心懷。畫冊之末,附有他旅途中所得的幾首絕句小令,錄于花箋之上,同樣能夠體現(xiàn)作為傳統(tǒng)文人的才識與情懷。
潘天壽嘗謂畫家“無需三絕”,“而要四全”,即作品之中該有詩、書、畫、印的相互輝映。文人畫者,有時甚至還要超越這“四全”,宜乎數(shù)美駢臻,使人如入寶山?!队魏D心跡》中諸作尤可注意的地方,還在于禮堂所用畫紙,或為清宮舊楮,或為描花詩箋,或為古籍書頁隔紙,或為餐廳茶社巾布,可謂特色與趣味并存。如他在巴黎蒙馬特邂逅一位曼妙女郎,即取餐布信手為留倩影其上,黃頭巾、太陽鏡、牛仔褲、高跟鞋,一一具焉。
禮堂寫畫,尤善于以小見大,如《吳哥巴肯山前市集所見》,畫面唯有一把當?shù)赜靡耘呈吖募t布大刀和兩只椰子,卻引人遐想彼地市場喧囂熱鬧的情境;《洞里薩湖一角》唯見水草倒映,枯槎自橫,乃使這片東南亞最大淡水湖頓生蕭索冷寂之感,撲人眼面而來。類似這樣有趣的小品還有很多,觀者宜自體會妙處,若落我言筌,反為不美矣。
禮堂自幼在嶺南畫界耆宿指點下參習繪事,傾心二居及倪黃諸家畫法,又有西畫功底,落筆殆無俗韻;近歲又欲一窺宋元奧義,并融大干、丑移法式于其問,屢有嘗試,亦屢有突破?!队魏D心跡》中英國南安普頓河寫生小卷,即禮堂新樣中的佳制,水墨淡彩的基礎上薄罩青綠,精工富麗,卻不失貴逸之氣。觀之反復,真堪擊節(jié)。
讀書、學問、行旅、交游,本無畛域,《關尹子》云:“一蜂至微,亦能游觀乎天地;一蝦至微,亦能放肆乎大海?!倍Y堂無意居“大”,卻能借“小”來演說世界、安頓情感,開“游”與“觀”的方便法門,著實可欣,而這也或許就是《游篋心跡》的意義與所在。
甲午小雪后四日于然旨學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