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翔
外公第一次看見飛機場,是去年9月和舅舅大吵一架之后。第二天,他早早起床熬了粥煮了蛋,飯畢,執(zhí)意要給舅舅送行。舅舅也沒賭氣,就應了聲。當時,重慶剛開通去機場的輕軌,外公送到站外,舅舅拖過行李說:“行了,就到這吧。”語氣里帶著不耐煩。舅舅進了站,回頭看外公的時候,頓了頓,突然開口說:“爸,你不是想去看飛機吧?”
于是,在高架的軌道上快速飛馳后,外公蹣跚著走出輕軌站。他目送舅舅過了安檢,一個人站在偌大的機場大廳,看著人來人往,微微地嘆了口氣。工作人員過來問了好幾次,是否需要幫助,他都只是擺手,默默望著窗外,等一架飛機直入云霄,才慢慢走出機場。
前一日的口角不過是父子倆生活中最平常的一出。聽媽媽說,外公早年在外當兵,外婆一個人把姐弟倆拉扯大。舅舅都上小學了,才見到外公,所以跟外公一直不太親近。
外婆去世后,外公一個人搬到了老房子。家里人都勸他和舅舅一起住,外公卻直搖頭。家里人擔心外公的安全,給他配了手機。他閑了也打打電話。今天打給媽媽說“每天要吃一個西紅柿,營養(yǎng)專家說的”,明天打給舅舅說“你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有時候媽媽也嫌外公煩,應兩聲就掛了。倒是舅舅,一字一句聽完后,對外公說:“你吃幾頓剩菜,就等于我多抽幾包煙。”外公理直氣壯地回:“你傷的是肺!”
不久前,外公在菜市場暈倒了,舅舅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請舅舅借一步說話,他當時大腦一陣轟鳴,以為外公得了不治之癥。不料,醫(yī)生卻說外公得的是貧血,讓給老人吃點好的。舅舅回到病房,對外公說:“爸,醫(yī)生說我們虧待你,給你吃得太差?!蓖夤宦牪铧c急了?!澳憔秃煤迷谶@里養(yǎng)著吧,姐待會兒送飯來,我有事要先走?!薄白甙?,我一個人也沒啥?!蓖夤f。結果,舅舅剛開車到公司,醫(yī)院就打來電話說外公不見了。不出所料,外公果然偷跑回家了。“那護士說住一天院要400塊,這不是搶錢嗎?”“你不好好待在醫(yī)院,回這破房子出了事沒人知道!” 舅舅摔門而出,上了車。他突然想起16歲那年,也是和外公大吵一架后跑了出去,那天去了哪兒、干了什么?他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外公拿著手電筒一路找來,在那寒冷的夜給他披上了衣。
他哽咽著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姐,我下周去上海,可能要半個月,你有空去老房子看看他,我被氣得不行了,總有一天,我可能要走在他前面?!闭f完,就掛了電話。
去上海的頭天晚上,舅舅和朋友喝酒。朋友遞來一支煙,舅舅都點上了,卻突然一把掐滅了煙頭。朋友問:“怎么的?嫌煙太差?”舅舅急忙道:“不,最近戒煙了。”朋友有些驚訝:“戒煙?不像你?!薄拔乙灿X得。”自此,舅舅結束了長達18年的吸煙史。舅舅在上海談好生意后,忍不住給外公打了電話,但剛連上又掛斷了。隨即,外公的電話打過來了?!敖瑒偪刺鞖忸A報,明天上海有雨,帶把傘?!本司说难劭粲行窳?。
舅舅從上?;貋砟翘欤夤珶昧酥嗪筒?。舅舅喝了兩口,就聽見外公說:“前年你媽還在,快過生日的時候,說想去看看機場。那會兒還沒通輕軌,我們出門剛要上車,你媽就犯病了,最后她也沒看著。算著,又要到她生日了,這次我總算代她去看了一遭?!?/p>
舅舅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突然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他只是懶懶地癱在椅子上,像18歲那年打完籃球回家,淡淡而又深切地叫了一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