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云
身為一只蜘蛛,原來我心中排行第一的邪惡念頭不是要自以為是地挖掉他的眼睛,而是要撲倒他。我邪惡起來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一)下山遇強(qiáng)敵
身為一只不諳世事的蜘蛛,天地混沌初開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很亂,壞人很壞。
不知不覺,我在云暮山掌門的煉丹爐里撒網(wǎng)修煉了四百年。
煉丹房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巴掌大的水晶球,聽掌門說那是天地間難得的龍晶石,竟比七彩神石還要昂貴。水晶球很有靈性,我親眼所見,掌門一揮衣袖,上面就能呈現(xiàn)出天地各處的光景,沒有它顯現(xiàn)不出來的,只有掌門不想看見的。
那是掌門的寶貝。
等到無人的時候,我也會爬出來偷偷去看那水晶球,我沒有足夠的靈力讓它蘇醒,但我完全可以把它當(dāng)成鏡子照。
哪曉得后來有一天,我照鏡子的時候,我不小心手一抖就把它拂到地上打碎了。我瞅著滿地的碎渣,回過神忍不住哆嗦一下,一溜煙爬進(jìn)了煉丹爐里躲了起來。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掌門竟循著碎渣上的蛛絲,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我。掌門也很生氣,我仿佛已經(jīng)能夠預(yù)料到自己的死期。
我緊閉雙眼,聽他怒道:“沒想到這煉丹爐內(nèi)竟藏了這么一只挨千刀的小蜘蛛,難怪本道每次煉的丹都比預(yù)期的少一半,原來是叫你吃了去,如此膽大包天,還敢打碎本道的天眼,本道一只手就能捏死你!”他正準(zhǔn)備捏死我時,突然又停了下來,沉吟著問我,“小蜘蛛,現(xiàn)有一個將功補(bǔ)過的機(jī)會給你,你要是不要?”
要么要,要么死。
我選擇前者。
掌門說,這天地之間還有第二枚天眼,我需得去把它弄回來。要是弄不回來,我不僅再也回不了云暮山,掌門還要親自下山來誅殺我。
于是,我就這樣被趕下了山。
這個任務(wù)非一般的艱巨。據(jù)說這第二枚天眼便是在那不周山山主秦尤的……眼眶里。
掌門是要我去挖那秦尤的眼珠啊。
好歹我住在云暮山也幾百年,人來人往的豈會沒聽過秦尤的名號?不周山是三界六道的第一神山,而他身為山主又擁有天眼,本事有多大可想而知了。
所以不能以卵擊石,只能智取。
不周山山腳下有一條銀河,河中星子璀璨。我打聽到了,秦尤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親自下山去采藥,而近兩日便是他的歸期。
我早早就在銀河附近埋伏著。
這天早上,河上彌漫著一層白白的霧氣,正好方便我隱身。不久后,谷中響起了悠閑的腳步聲,因山腳下空曠,這腳步便似踏在了我的心尖上,每近前一步我就哆嗦一番。我定睛一看,只見那白霧之中,緩緩現(xiàn)出一抹挺拔而筆直的身影。
那一定就是秦尤了。別問我怎么知道的,通常主角不都是這樣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嗎?
隨后見他揮一揮衣袖,那白茫茫的霧氣就自動散開了,像是特意為了修飾他一般,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屏障。他抬腳踏出了霧障,袖袍還能帶起幾縷霧氣,終于成功地站在了河邊。
然后他就開始脫衣服。
我第一次見秦尤這樣的大人物,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個年輕的男子,一身白袍,款款如玉,就連銀河下的萬千星子,也比不上他一身的璀璨光華。我更沒想到的是,他竟如此直接、如此迅速地就要與我坦誠相見了。
事情似乎變得格外的簡單。我們妖精大抵天生都是妖嬈、會勾引人的,當(dāng)然我也不例外,我腦海中第一時間就浮現(xiàn)出我與他洗鴛鴦浴的火爆情節(jié)。
只要我能在他洗澡的這短暫時間里俘獲他的心,不愁俘獲不了他的眼睛。
然,我還沒有充分準(zhǔn)備好時,秦尤就已經(jīng)脫光了,舉步走進(jìn)了銀河里。河水剛好覆蓋在他腰際,剛好這河水又分外清澈,他腰腹以下的風(fēng)光并不是密不可見的……
我腦中一熱,覺得鼻腔里火辣辣的感覺,有溫?zé)岬囊后w正順著鼻孔往下淌,我隨手一摸一看,滿指鮮紅,隨即毫無防備地就從上方霧云當(dāng)中跌落下來,叮咚一聲一頭栽下。腦子進(jìn)水的那一刻,我心中大呼不妙,原來不僅僅是妖精有勾引人的本事,我一出山就遇上了強(qiáng)敵。
(二)你好壞好壞的
我狼狽地從水里爬起來,抹了抹滿臉的水珠子,硬著頭皮就對秦尤施展媚功。好歹在丹爐里修煉了數(shù)百年,我的媚功應(yīng)是有點(diǎn)厲害的。
我對著他抬了抬一邊肩膀,身上穿的薄紗衣已經(jīng)濕透,簡直跟沒穿一樣。但我還是撩開了肩膀上的紗衣,露出了我圓潤如冰肌的肩頭,對他捏著嗓子柔柔說道:“啊呀!人家洗澡,沒想到哥哥也來洗澡,真是好巧好巧~”
抬頭吧抬頭吧,只要你看我一眼,我保證你也會跟我一樣噴鼻血的!
可是他卻沒有抬頭,站在原地沒有動,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道:“大抵,是我先來的吧?!?/p>
我又把紗衣往下撩開了些,道:“先來后來,撞在一起這都是緣分啊。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浪費(fèi)了豈不可惜?哥哥為何不睜眼看我一眼呢?”
秦尤唇畔緩緩漾開一抹笑,有兩分英邪的味道,霎時就讓我看呆。果然,壞一點(diǎn)的男人比較對妖精的胃口。他的聲音卻無波瀾,甚至有種迫人的清冷,道:“我若睜眼,怕你會受不住?!?/p>
我再接再厲:“受得住受得住,哥哥你快瞧瞧我長什么模樣。??!今天真是又悶又熱呢,盡管我只穿了薄薄的一層,還是覺得渾身都火熱滾燙,尤其是心口這里,見到哥哥之后就……”他似被我說動了,動了動彎長濃密的眼睫,終于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抬起了一只眼簾,“燙得快要跳出來了一般……”
一種純粹淡漠的微藍(lán)色光澤從他的一只眼里流出,恍惚間我便覺得勝過了日月光輝。那就是天眼了,充滿了天地靈氣,蘊(yùn)含著強(qiáng)大的力量,蠢蠢欲動一樣。跟云暮山的煉丹爐里的那只天眼不同,這只擁有生命的活泉灌溉的天眼,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
頃刻間,銀河翻滾沸騰,大有山倒海嘯之勢。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贊道:“哥哥你的眼睛真漂亮,快要勾走了我的魂兒了……”冷不防見他嘴角一彎,變得冷厲了起來,我只聽他唇角溢出一聲輕笑,隨即猖狂如龍吟一般呼騰的河水全部朝我兜頭壓來,“?。「绺?,漲水了呢……唔……”
他站在離我三丈之外,河水絲毫沒侵犯到他。他說:“是啊,漲水了呢。”
第二撥洪水壓來,我一下子被壓到了河底深處。我奮力掙扎,使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往水面冒出一個頭,起起伏伏地長吸幾口氣,再也顧不得在秦尤面前留個妖嬈勾人的印象,此刻是淡定全無,不由號出了聲:“我不會鳧水,喀喀……為什么會突然漲水了?我不要被淹死、不要被淹死,救命??!”
轉(zhuǎn)眼間,河水迷蒙了我的視線。我求助地四處尋找秦尤的影子,發(fā)現(xiàn)此刻他已經(jīng)上了岸,一身白衣在霧氣中翻飛,河水千丈在他面前也陡然成不了氣候的樣子,倒像是舔在他腳邊的小寵。
我霎時明白過來,這洪水的罪魁禍?zhǔn)资钦l。
我在水里撲騰著,大哭:“秦尤你真的好壞好壞的!我才修煉四百年,一出來就要玩完了,怎么想都不甘心的吧!你果然是個變態(tài),我就是不想死才下山來的,沒想到死得更快!蒼天,你怎么如此不公!”
蒼天賞給了我一道雷。被劈死過去之前,我終于了悟,我太大意輕敵了。
(三)流氓你放手
秦尤真的好壞好壞的……
我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沒想到我又活過來了。睜開眼睛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間屋子里的……地上。地面涼透骨,整個屋子十分寬敞,有種金屬般的冷艷。桌案上,放著一只幽幽冒著青煙的香爐。
旁邊突然一個聲音不喜不悲地說道:“原來是只小蜘蛛?!?/p>
我循聲看去,立馬往后縮了縮。秦尤正坐在一旁的墊子上,白衣逶地,手里拿著一串檀木珠,時不時撥動一顆。這次我看得更加仔細(xì)了些,同時又有些震驚,他臉上戴了一只黑色眼罩,把另外一只眼睛遮住了,只留下一只眼睛在外面,依舊闔著眼簾。
忽然,他停下?lián)軇又樽拥膭幼?,修長均勻的手指撫上自己的黑色眼罩,另一只眼微微動了動,撐開了一條極細(xì)的縫,微藍(lán)色的光澤溢了出來,我立刻抱頭痛哭。
他道:“現(xiàn)在,你還想本座睜眼看你嗎?”
我猛搖頭,涕泗橫流道:“不了不了,其實(shí)我也不是那么好看的!”到目前為止,我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讓秦尤輕易地睜開眼睛看我,居然差點(diǎn)把我看死了。
秦尤又悠悠道:“那是誰給你這么大的膽子,敢闖本座的不周山?才四百年的道行,眼睛也不好使么,凈往死路上湊?!?/p>
我一抽一抽地抹眼淚,道:“人家、人家只是仰慕你……”個屁,要是挖眼珠跟挖蘿卜一樣容易就好了,那我還犯得著在這里低聲下氣嗎?
秦尤沒有回答我,他只動了動手腕,我立刻就感覺腹中狠狠抽了一抽。我不禁淚眼婆娑地抬頭看去,見他手腕上竟纏著一圈細(xì)細(xì)的蛛絲,頓時整個人就不好了,耳根子也不住地發(fā)燙:“你、你想干什么?”
我們蜘蛛的絲,就好像女人的胸,自己愿意露的時候才露,而我愿意吐絲的時候才吐絲,怎么能輕易被這無恥的家伙給挽住了!
他簡直就是在侮辱我!
我撲過去就想把絲奪回來,怎知他忽地一揚(yáng)手,從我肚臍拉出更多。我惱羞成怒道:“你干嗎拉我的絲?流氓你放手!”
秦尤狀似要睜眼,我立刻又抱頭。他笑了兩聲,隨即手上動作飛快,我感覺我立刻就被他抽干了,倒在地上滿地打滾,抗議道:“你不要這樣……嗯啊,好癢……嚶嚶嚶,人家要存一個月才能有這么多的絲的,求你給我留點(diǎn)兒……”
以前我覺得云暮山的掌門,每天都在計劃著吞并別人的山頭,是個很壞的老頭,可惜我太狹隘了,出來了才知道什么叫作一山更比一山高。
秦尤才是我見過的最惡毒的人!
他把我一個月的絲全抽了挽在他的手腕上,我抽搐無力地聽他說:“小蜘蛛的絲倒是挺有韌勁兒。這次本座就饒你一命,權(quán)當(dāng)是懲罰,下次再敢擅闖禁地,就別怪本座對你無情了?!?/p>
我趴在地上,歪著頭瞥著他,無語淚先流。他亦是垂著眼眸看我,眉梢一挑,問:“怎的,你有意見?”
我哭道:“你占了人家的便宜,現(xiàn)在翻臉就不認(rèn)人,你要對人家負(fù)責(zé)……”
秦尤饒有興味地把玩著我的絲,道:“本座不負(fù)責(zé)任習(xí)慣了。你走不走?不走,本座就把你扔進(jìn)煉丹爐煉藥去。”
我聞言來了點(diǎn)精神,道:“那,那你還是把我扔煉丹爐吧。我喜歡那玩意兒?!?/p>
“……”秦尤嘴角隱隱一抽,再看了看我,隨后再是一揮袖。
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身下冷不防出現(xiàn)了一個無底洞,我來不及抓住邊緣,一下子就給漏了下去,慘叫一聲,就嚇暈過去了。
(四)沒錯我又回來了
我就這樣被秦尤扔下了不周山,摔得七筋八骨都錯位了,又花了一天的時間才把身體又扭回了原位。我仰頭一看,不周山仍然在我眼前高聳入云,我卻拿它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我在山腳下又潛伏了好一陣,期間碰到了一個妖怪,不,是陸續(xù)碰到了許多妖怪,他們都正往不周山上去。
我拉住其中一個,問:“好哥哥,你們這是去干什么呀?”
那妖怪告訴我:“看來你還是剛修煉成人形的吧,你不知道,每隔一段時間,不周山就要選一個藥人給山主煉藥用。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吃了山主煉的仙丹是有一半可能會成仙的,當(dāng)然,”他眼珠一斜,嫌棄地看著我,“要體魄強(qiáng)健的妖怪才能受得住,柔柔弱弱的是不行的,否則瞬間就一命嗚呼了?!?/p>
我不服,道:“那為什么也有那么多看起來柔弱的妖怪上山來?”
那妖怪就奇怪地看著我,道:“你是怎么長這么大的,真是不容易!你不知道外面每天都在抓無業(yè)游民嗎?我們?nèi)际菬o業(yè)游民,要是被抓到了,那就得被關(guān)進(jìn)妖魔道,比死還難受。要是能上山被山主選中當(dāng)藥人,起碼還有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p>
我聽后,無限感慨:妖精真的是蠻難混的。
妖魔道我聽過,但凡被關(guān)進(jìn)去的妖怪,都會被鎖了一身妖力,永生永世都不得出來。那是一個非??膳碌牡胤健?/p>
如今我要是上不去不周山,也更回不了云暮山,豈不也成了一個無業(yè)游民?
我了個去,我才不要被關(guān)進(jìn)妖魔道!
眼下對于我來說是個極好的機(jī)遇,因而我當(dāng)機(jī)立斷在上山的隊伍里插了一個隊,跟著一起上山去。
開始選藥人了。
不周山的藥果然厲害,沒一個受得住的,許多妖怪都當(dāng)場亡命,也有沒亡命的比如那些體格強(qiáng)健的妖怪,但都化作了原形,被扔下了山。
輪到我時,我面前擺了很多種藥丸。我一抬頭,便看見秦尤坐在上方的寶座上,他似乎也看見了我,原本懨懨的神情收斂了起來,正了正身,似乎在確定他有沒有看錯。
是的,他沒有看錯!我又回來了!
我把各種藥丸一把抓起,全塞進(jìn)了嘴巴里,沒事的,我就是吃這些長大的。我一邊有骨氣地望著秦尤,一邊不斷地吃,就是想告訴他,姑奶奶我百毒不侵。
忽而,秦尤笑了起來,唇邊弧度上揚(yáng)三分,手指扶著額角,盡管黑色眼罩遮住了一只眼,在我看來卻絲毫沒有違和感,我不由看得愣了。他另一只手放在膝蓋上,食指往上動了一動,我立馬就覺得很不妥。
身體很難受地……打了一個嗝。在滿殿的喧嘩聲下,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最終也免不了凄慘的結(jié)局——變成了一只小蜘蛛。
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比掌門老頭要厲害。難怪掌門怎么垂涎都總是攻不下不周山。
秦尤嗤笑道:“不自量力?!?/p>
(五)邪惡的藥丸
這家伙很讓我生氣,好脾氣如我,感覺遇到他的這一兩天里,我把四百年沒生的氣全部都生出來了。
他休想再把我趕下山去!
于是我憤怒地左右瞅了瞅,在美仙女準(zhǔn)備來把我丟出去時,我眼睛一亮,看見旁邊放著的碩大的煉丹爐,立刻一溜煙爬進(jìn)了煉丹爐里。
親切的感覺襲來,就好像我回到了老家一樣,任外頭吵吵鬧鬧,都不關(guān)我的事。
秦尤在外面拍著煉丹爐,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小東西活膩了是不是?臟臟地爬進(jìn)本座的丹爐,讓本座以后如何煉丹?本座數(shù)三下,再不出來后果自負(fù)?!?/p>
誠然,他數(shù)了三下,我也沒有出去。
我是傻的嗎?除非我腦子被驢踢了,我才會出去。我道:“我在這里面很舒服,干嗎要出去?你要是答應(yīng)讓我留在不周山給你當(dāng)藥人,我還可以考慮一下?!?/p>
“為什么你非得留在不周山?”
我想了想,道:“因?yàn)?,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我不想被關(guān)進(jìn)妖魔道?!?/p>
秦尤沒有再說話。不一會兒,煉丹爐就熱了起來,定是他在外面添柴加火,想把我烤出去。想我曾在掌門的爐子里被燒成了灰燼,又靠著仙丹恢復(fù)原形,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了四百年,豈會怕這小小一點(diǎn)火。
最終,秦尤敗了,聲音繃得極緊,說道:“你出來,本座答應(yīng)你?!?/p>
我爬出爐子時,因?yàn)闊?,身上的紗衣變成了通透的火紅色。我一抬眼皮就撞進(jìn)了秦尤的半開眼眸里,他看著我怔了怔。
我曉得他吃驚什么,因?yàn)樗永镂业挠跋?,雙眼亦是通透火紅,正冒著火光。我閉著眼睛緩了緩,再睜眼時,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他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眼角,嚇得我險些跌回丹爐,聲音意味不明道:“倒是煉了一雙好眼睛?!?/p>
我覺得背脊涼颼颼的,感覺好像是他要挖我的眼睛而不是我要挖他的。
我成功地混進(jìn)了不周山當(dāng)了一個藥人。不周山很大,山上住的人很多,他們都各司其職,聽從秦尤的命令。
第一次試藥的時候,秦尤把我召去了他跟前。他兩指間夾著一粒藥,我一看那分外鮮艷的顏色就覺得不是什么好藥。
我問:“你、你你想干什么?”
秦尤笑得人畜無害,感覺整個煉丹房都因?yàn)樗男θ荻号ㄩ_。他一步步朝我走來,道:“你不是要當(dāng)本座的藥人嗎,恰好本座剛煉好這枚藥,就讓你試試效果。小蜘蛛,來,張嘴吃下去?!?/p>
我咬緊牙關(guān),搖搖頭,道:“那、那這是什么藥效的藥?我、我告訴你噢,我是高級的藥人,不會吃什么下三濫的藥的!”
“具體什么藥效本座也不得而知。”秦尤斂眉沉吟道,隨后半瞇著的那只獨(dú)眼柔光滟瀲地看著我,竟似要把我吸進(jìn)去一樣,又是清淺一笑,“這藥能讓人呈現(xiàn)出內(nèi)心里最邪惡的念頭,自然藥效也是因人而異的。來,讓本座看看,你心里有沒有鬼?!?/p>
蒼天!這人……真是什么玩意兒??!這么惡劣的事情,他居然能想得出來。
“不要!我不吃!”我步步往后退。
“怎么,是怕本座發(fā)現(xiàn)什么你見不得人的事情?”他步步緊逼,簡直像個惡魔。
“沒有!我沒有見不得人的事情!”
“那就吃下去?!蔽冶槐频綁橇?,再無退路,剛想變成蜘蛛逃之夭夭,怎料這家伙似曉得我的后招一樣,突然欺身壓近,手指撫過我的嘴唇,他清然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面上,讓我渾身僵硬不堪,隨后一粒涼幽幽的東西瞬時鉆喉而入。
我彎腰摳著喉嚨不住地干嘔。
秦尤在一旁慢悠悠道:“這么緊張,還說沒有見不得人的邪惡念頭?!?/p>
我惶惶地想:要是被他知道,我唯一邪惡的念頭就是上山來挖他的雙眼,我一定會死得很慘很慘的!
難道我這么快就要被他識破,這么快就要計劃落敗了嗎?
不!
(六)鮮嫩多汁的梨
秦尤大錯特錯了,我也大錯特錯了。
我萬萬沒想到,我內(nèi)心里排行第一的邪惡念頭居然不是自以為是地要挖他的眼睛,而是想要撲倒他。
我竟是如此一只邪惡的蜘蛛嗎?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藥效在身體里發(fā)作了,一陣?yán)湟魂嚐岬摹N铱粗赜?,感覺雙眼灼燒得厲害,看他瞠起的單眼里的火光便知道,我的雙眼定又是著火了,是火紅透亮的。
他一襲白衣不惹塵埃,像是天地間最白凈的、被削了皮的一只梨,僅僅是看著就無比的鮮嫩多汁,更莫說扒過去品嘗一口了。
我的腦子混混沌沌,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做什么,只想把梨整只吞掉。
我撲過去,按住了那只活蹦亂跳的梨,似乎聽見了梨生氣的聲音,可是已經(jīng)晚了,梨被我按在身下,我俯身下去張口就咬。
我聽到了梨的悶哼,響起在我耳際,覺得分外悅耳。我咂著它,想從它身上汲取更多鮮甜的水分……
可是我怎么啃,也不見它少一口,還是那么大只地躺著。
后來這梨很調(diào)皮,它的枝蒂突然變長,直戳我的眉心。我感覺眉心一涼,漸漸地那股混亂不堪的氣流被釋放出體外,覺得整個蛛有點(diǎn)精疲力竭。
待我喘著氣再定睛一看身下時,嚇得怔住。
秦尤什么時候躺到我身下了,而我正摁著他的雙手,騎在他的腰上……他身上白袍散亂,像極了一朵綻開的白曇花,如墨一樣的發(fā)絲鋪在地面上。他面色陰沉,但鮮嫩紅腫的嘴唇卻給他整張臉添了幾分艷色。
我看著他的唇,忍不住咂了咂嘴,仍覺得有些口渴。
我也不曉得我哪里來的膽子,松開了他的手,指端觸碰到了他的唇,往上碰到了他的眉,心想:能夠這樣碰到他的機(jī)會一定少之又少,既然碰都碰了,何不再多碰兩下。
我突發(fā)奇想地想看看他那只黑色的眼罩下的眼睛,為什么要被他罩著。于是,我的手指覆上那枚眼罩,把眼罩解開了來。
還不等我看個仔細(xì)明白,只恍惚一瞥,見他那只眼是閉著的,但是眼皮上卻有一道豎著的鮮紅的疤痕,像是詛咒的印記,讓我心口驀地一疼。
“找死?!?/p>
只見眼前白影一閃,秦尤就不見了身影,徒留我一個人跪坐在地上。我爬起來就想跑,但為時已晚,頭頂?shù)姆课輧A塌,全部向我砸來。我眼前一黑,灰塵塞滿了我的口鼻,我動了動手指,手里拽著的還是那枚黑色面罩,入指冰滑,后悔不迭:“救命……壓死我了……”
(七)不小心吃多了
秦尤再也沒給我吃那邪惡的藥丸。實(shí)際上,我感覺也沒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我把那枚面罩洗干凈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枕頭底下,想等下次秦尤要找我負(fù)責(zé)時還給他,好討一個人情。
畢竟我是真的占了他的便宜,好吧,雖然他這個人十分惡劣,但我不像他那么不負(fù)責(zé)任。要是他真找我負(fù)責(zé),盡管我不是很喜歡他,但還是會慎重考慮的。
只可惜我一直沒有等來秦尤??赡芩耶?dāng)日被他抽掉蛛絲、占了便宜一樣沮喪吧,這樣最好,也讓他嘗嘗被人凌辱的滋味。
我在不周山好吃好睡了一些天,直到有一天,秦尤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一臉陰沉壓抑。他把我?guī)チ藷挼し浚锩嬗兴麩挸龅脑S許多多的丹藥,對我命令道:“把這些全部吃下去!”
我看了看形形色色的用碗裝著的十余缽丹藥,有些不確定地問:“全部嗎?一頓嗎?”
秦尤肯定地道:“全部,一頓?!?/p>
以往,這么多夠我一個月甚至一年的口糧了,現(xiàn)在他讓我一頓吃下去,這不是坑我嗎?于是我堅決搖頭:“我不吃,我吃不了這么多?!?/p>
秦尤冷笑一聲,道:“你身為本座的藥人,現(xiàn)在卻告訴本座吃不了這么多?那好,現(xiàn)在就收拾東西下山去?!?/p>
我默了默,瞅了瞅他冷臭的臉色,然后走到柜臺前,端起碗,抓了一把一把的藥丸往嘴里送,心塞地說:“這么多藥混在一起吃,會有副作用的……”
秦尤在一旁監(jiān)督我,我吃得嗝天嗝地,突然無比地討厭煉丹的這只大爐子。要是沒有這只大爐子,就沒有這么多的藥丸。思及此,我十分生氣,一把掀了碗,藥丸滾得滿地都是。秦尤瞠了瞠目,我粗哼一聲變大身形,隨后猛吸一口氣張大了嘴,抱起煉丹爐就塞進(jìn)了嘴里……
我沒吃完他的藥丸,但我吃掉了他的爐子。
他再也不能把我怎樣了。
秦尤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我變小身形,肚子已經(jīng)被脹成了爐形,我沒辦法站穩(wěn),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很快問題就來了,我發(fā)現(xiàn)我……不消化。
我挺了一會兒,急得大哭:“我會是唯一一只被撐死的蜘蛛吧……我死得好慘……怎會有我這樣苦命的蜘蛛……”
正哭時,身前就擋了一個人,逆著光。我淚眼婆娑地看著他清絕的身形輪廓,他眼神兇狠地冷冰冰道:“本座真想一巴掌拍死你!留你到現(xiàn)在,一定是吃錯藥了!”
我拉著他的衣角,問:“你……能不能扶我起來?”
半晌,他才彎腰嫌棄地把我拎了起來,他的發(fā)絲從我臉上滑過。我便拉著他的袖角,問:“你……能不能帶我去消消食?”
消化掉他的爐子,他一定非常心疼。我便安慰他道:“爐子沒了還可以再造的,可蜘蛛沒了就真沒了……山主看開一些好嗎?”
秦尤陰沉沉地、直勾勾地看著我:“吃了本座的丹爐,你現(xiàn)在要本座帶你去消食?”
“不一定是非要你帶,可不周山這么大,我、我會迷路啊……”
“……”
(八)眼罩下的真相
最后,我挺著一個大肚子,一手艱難地扶著后腰,秦尤在一旁給我引路消食。幾次我看不清腳下的路,要跌倒了,他才吝嗇地伸手扶我一把。
時不時有不周山的仙女童子們路過,他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的肚子。我摸了摸肚子,不由疑惑,有什么問題嗎?
結(jié)果我耳朵很靈敏,聽到有人竊竊私語:“山主動作忒快,這才幾天,就把人家肚子都搞這么大了。山主威武,看來懷的一定是個神種……”
我想想覺得也是,我的肚子的確是秦尤搞大的,只不過懷的不是神種,是只爐子,也跟秦尤他威不威武沒有關(guān)系。
來了不周山一段時日以后,我越發(fā)地苦惱。秦尤我是接近了,可我怎么才能得到他的天眼呢?
目前的情況看來,要想他心甘情愿奉上絕對是不可能的。我要不要自己動手?
我糾結(jié)地看了看自己的十指,露出了本來的長長的指甲,心想:要是用這樣長的指甲去把他的天眼挖出來,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可關(guān)鍵是我沒有機(jī)會。
可不知怎的,這樣一想,那日秦尤眼罩下閉著的那只眼睛就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眼皮上鮮紅的疤痕恍若昨日,心里又是一陣抽痛。
要是我真挖了他的天眼,會不會也留下那樣的疤痕?
第二天,我睡著的時候,聽到清脆的咯咯響,很像是指甲斷裂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了看,發(fā)現(xiàn)我自己仍舊躺在床上,床邊卻坐了秦尤,他正操了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剪掉我的指甲!
我彈起來奮力掙扎:“你干什么剪我的指甲!”
秦尤平靜無波地看著我,道:“小蜘蛛不需要留這么長的指甲,不然會不小心干壞事。”
我心一縮,他那了然的眼神像是能把一切都看穿。
秦尤把我的十指指甲全部剪了,若無其事地說道:“你是云暮山派來的小蜘蛛?!?/p>
我一抖,果真,他居然都知道!
他譏誚一笑,笑容俊美卻清寒:“云暮老道竟派你這樣的小角色來,還真有點(diǎn)兒卑鄙。多少年了,他還想侵占本座的不周山?!?/p>
我縮在床頭,弱弱地問:“既然你都知道,為什么還留我?”我巴巴地望著他,“你會不會殺了我?”
秦尤看著我,半晌道:“本座不會殺你?!?/p>
我覺得我應(yīng)該感激他的不殺之恩,想了一會兒,便慢吞吞地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只黑色眼罩,遞給他,見他愣了愣,我便道:“這是上次你落下的,還你。”秦尤接過,并未說話,我實(shí)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問,“你的右眼……為什么會有傷,還要用罩子遮住……”他一記眼刀掃來,我立刻又改口,“當(dāng)然你不是非得要回答!我只是估摸著……你會不會疼……”
秦尤起身,拂袖離去,站在門口時微微側(cè)身,迎著日光,神祗氣質(zhì)一覽無余,道:“本座有一對天眼,數(shù)百年前混戰(zhàn),被云暮老道搶走了一只。”
我久久回不過神。
(九)為什么會心疼
原來他本就失去了一只眼睛。而失去的那只眼睛被控制在云暮山數(shù)百年,正是被我稀里糊涂親手打破的!
原來,掌門老頭還不知足,派我來竟是覬覦他的另一只天眼。
最壞的不是秦尤,而是我和掌門老頭。
我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有些不可置信,這雙手葬送了秦尤的一只眼睛。這么多年,我生平第一次覺得很悔恨。
秦尤雖然開始很惡劣,但他好吃好住地待我很好,我沒有被當(dāng)成無業(yè)游民抓進(jìn)妖魔道,而且他待我越來越好。
后來我照鏡子時,時常覺得自己這雙眼睛亮得太嚇人了。
云暮山掌門神通廣大,居然在不周山安插了內(nèi)奸,讓我與他們里應(yīng)外合。
這日,不周山山腳下銀河滾滾,掌門率云暮之眾,攻打不周山。秦尤把我護(hù)在他身邊,從容應(yīng)對。四處皆是大火,轉(zhuǎn)瞬間把不周山燒得滿目瘡痍。
秦尤對我說:“小蜘蛛,即便他要抓你回去,也要問本座同不同意。所以,你不用害怕?!?/p>
“為什么?”我失聲問。為什么明明知道我的目的,卻還是把我留到現(xiàn)在。
“大抵,你是第一個在意我會不會疼的人吧?!彼S手扯掉了面上的黑色眼罩,露出那只有紅色疤痕的眼睛,整張完美的臉仿佛被魔鬼烙下那枚印記。轉(zhuǎn)瞬間,他的發(fā)絲從我臉頰拂過,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奔出去和掌門打得如火如荼、天昏地暗。
掌門的聲音隔空在我腦中響起:“小蜘蛛,一會兒秦尤露出破綻之際便是你出手之時,你一定要一舉成功剜下他的天眼,就算立了一大功。屆時本道便讓你在云暮山修行,還會收你做弟子?!?/p>
他開出的條件很誘人。以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修行了。
正是好時機(jī),掌門大喝一聲:“就現(xiàn)在!動手!”
秦尤把他完美的側(cè)面留給了我,那只眼睛仍舊是天地間最純粹的東西,不管地動山搖,我若一心要挖他的眼一定可以成功的。
當(dāng)是時,我大吼一聲,沖他飛奔過去,雙眼灼得流火。他回過頭來,眼神霎然失色。我雙眼流出的火焰像一條飄帶,把掌門和秦尤隔了開來。
我指甲不知不覺又長長了,伸出雙指卻不是剜向秦尤的眼眶,而是剜向我自己的。
剎那間鮮血直流。我感覺到鉆心的疼痛,幾乎不能站穩(wěn),眼前一片黑暗,僅剩的最后一絲血色光明都隨之被奪去。我將其中一只拋到了大火的對面,灼燙非凡,聽掌門震驚道:“竟是火眼!”
火眼是什么我后來才知道,雖然沒有天眼彈指一揮間山崩地裂那么厲害,但一片火海能焚燒自如,也算有點(diǎn)作用。
可能是這幾百年我都待在丹爐里,才有的這樣一雙眼睛。我對掌門道:“我不能挖了他的眼睛,所以我只好挖了我自己的,算是回報幾百年來你的造爐之恩,你能不能不要他的天眼了?”
“不行!”說話的是秦尤,語氣里帶著憤怒,他抬腳就欲沖過去想把我的眼睛奪回來,被我及時拉住。
我想掌門也心知肚明,繼續(xù)僵持下去沒有好處,要是我把另一只火眼再給秦尤的話,掌門定吃不了兜著走。于是趁這一空當(dāng),他便揮師撤退了,結(jié)束了這場門派之間的斗毆。
我看不清秦尤的臉,只感覺溫?zé)岬囊后w直直往下滴,我把火眼遞給他,道:“你的那只眼睛,是我打碎的,現(xiàn)在我還給你。我真壞,明明打碎了你的一只,還妄圖取走你的另一只。”
“那是死眼,被取走幾百年,早就沒什么靈力了,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我摸著爬過去,順著他的衣角往上,碰到了他的胸膛,把火眼放到他那只受傷的眼眶旁,催動周身靈力,讓眼睛與他的眼眶融合,道:“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心疼?!蔽抑肋@只眼一旦與秦尤的眼眶融合了,就是他的了,我再也取不回來。我也幾乎能夠想象他張開雙眼,一只眼火紅、一只眼微藍(lán)的模樣,還有眼簾上的那道幾近滴血的傷疤……
幾百年的道行,在朝夕之間便被我揮霍了干凈。幸好,我逃得夠快,一溜煙變成了小蜘蛛藏了起來,不至于叫秦尤親自把我趕下山,讓我夠有尊嚴(yán)。
只是我跌跌撞撞一沖下山,運(yùn)氣實(shí)在不好,不小心撞到了執(zhí)法人員,被當(dāng)成了無業(yè)游民關(guān)進(jìn)了妖魔道……
后記
我成了一只瞎蜘蛛。妖魔道里的妖怪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嘲笑我,因?yàn)槲铱床灰?,常常織不好自己的網(wǎng),導(dǎo)致睡覺的時候從網(wǎng)上漏了下來。
我不曉得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多長的時間,也慢慢開始知道為什么當(dāng)初對秦尤會心疼。
時間告訴我,我愛上了他。
有活了很久很久、年邁的妖怪說,懵懂無知的蜘蛛,會愛上第一個親手抽絲的人,而我身為蜘蛛居然會不知道這一點(diǎn)。
后來有一天,妖怪們突然不嘲笑我了,變得十分安靜。我睡覺時不小心又從網(wǎng)里漏了下來,但這次卻沒有摔痛我。
我摔進(jìn)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一道聲音風(fēng)塵仆仆地對我說:“小蜘蛛,你叫我好找?!?/p>
我看不見他,唯有用手摸他,摸到他眼瞼上的傷疤時,我曉得他是秦尤。他摸摸我的臉,把我抱得很緊,在我耳邊告訴我:“小蜘蛛,我會找世上最明亮璀璨的寶石,給你煉制雙眼??赡苄枰倌昵?,在這百年千年的時間里,我來當(dāng)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