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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磊的詩歌

2015-07-10 15:41孫磊
山花 2015年8期

孫磊

代表作(九首)

那光必使你抬頭

依然寫著沉濕的歌,在紙上

那奉獻(xiàn)的正在奉獻(xiàn),那光必使你抬頭

那潦倒的黑夜轉(zhuǎn)瞬即逝,那涼風(fēng)已遠(yuǎn)

依然用驟雨和寒流抒情,用荒涼傳遞或召喚

依然哀號,安排在天體中的鶇鳥仍然盤旋

在紙上,村莊里下著小雪,花朵也同時開放

猶疑不定的小獸路過低洼的地方趟出了水聲

在書寫中,愿望的手顫抖著

仍然建造或支撐,十月的樹木,依然年輕

沒有經(jīng)歷過冬天,那些經(jīng)常擦拭的年代仍然輕盈

仍然用來傳唱,從偶遇福祉到死亡

那余音繚繞,遍開花朵的大地,那崇仰高尚的山峰

那海鋪盡了你的道路,那光必使你抬頭

朗 誦

如果確實有愿望,如果所渴望的東西確實光明,

那么對光明的渴望就會產(chǎn)生光明。

——S.薇依(法)

在說話之前,要先想一個樸素的詞

一個試圖睡去的瓷罐

要帶著潮氣,帶著被巖石磨礪的咸澀音調(diào)

為了表示吹拂的力量,要揚(yáng)起衣襟

要讓懷里的草充滿生長的欲望

要秘密地投胎,要旋轉(zhuǎn)

把自己從誕生中擰干,要猝然改變

驚醒時的姿勢,像一枚枯葉從樹中重又彈出

要吮吸,要像壇子一樣空腹

像黃金,無知而昂貴。要返回庭院

信任灌木和草叢,要適當(dāng)?shù)亓粝玛幱埃粝?/p>

漫長的移動讓世界傾聽

要把波浪吹到膝下

要傾斜,讓內(nèi)心存有高地和低谷

要聽見干枯里的燃燒,聽見旗幟和鼓

以及努力分裂的瀑布。要聽著群體的聲音

聽著森林在狩獵中失聲,聽著麋鹿腳底的

火焰。要從里往外聽,從心臟,肢體

要聽著它,引來八月,一個晦暗的月份

雨和腐朽如此之多。要聽下去

把苔蘚聽得旺盛起來,把銹在身體里的

一塊鐵聽化,像雪一樣

要有解構(gòu)和消融的方向

要準(zhǔn)備好流浪和逃亡,“嚴(yán)峻的死暗暗打斷我們”

要用大半個晚上撕紙,白天,要活得更渙散

在說話之前,要先握住一滴水

像握著一整條河流

要摘取岸邊的果實,要念出殼體里的哭泣

找到這時代最后一個宮女,要試著

同她一起緬懷,帝王的神儀和頹廢

要沖洗她的眼睛,看到那些易于

溶化的事件,瑣碎,繁盛而且平淡

要斑駁,讓光被每一塊碎片有限的吞噬

要接受照耀,接受一次短促的信仰

要在洼地上根植火種,要把風(fēng)

從山體里拉出,要讓黑暗中的沉默發(fā)出響聲

也要存有影響的焦慮,在順風(fēng)的枝椏中

“挺住意味著一切。”但仍要折斷

要哀悼。雪降臨了,預(yù)言變得更暗

要在綻放中冷卻,要消損被同化的部分

要帶著余光凋謝,持續(xù)地凋謝。要剝開

花萼,亮出貯蓄已久的異色

在鄉(xiāng)下,要刨樹根,刨出村莊古老的神經(jīng)

要沿著它回溯到饑餓,在鄉(xiāng)下

要咳嗽著讀書,直到把雪

讀進(jìn)另一個人的安眠

要慣于拍打身上的鐵屑和灰塵,并向它們致敬

要清澈,由于坡度,要接受凈化的指引

在冬天,要先嘗一粒黑莓

嘗到提前到達(dá)的春天

要懷著巨大的驚駭,對我來說

春天是否是又一次敏銳的毀壞?是否

一個人可以把火種擎持到凍土里

當(dāng)灑水車還在雪地上打滑,要去撿些干草

要讓車子持續(xù)地空虛,在春天到來之前

要有足夠的寒冷,在寒冷里活著是高貴的

要告訴園丁,要像神一樣給火花添水

要添得適當(dāng),在冬天,要維持住那座縮水的花園

要邁過海岬。一整個夜晚,海水沿著欲望結(jié)冰

要沿著狹長的灘地走下去,要留下足跡

在海邊,常常,我只遇到一次波浪。要等它

帶著咸味兒涌來,要嗅到它肢體里的彈性

要聽到船聲,聽到馬達(dá)撞散的鷗鳥

它們總聚在一起飛翔,這是否是世界的表象?在海邊

要用礁石表達(dá)孤獨(dú),要像岸一樣有所寄托

要在魚群出沒的地方建立燈塔,

要帶著空想的美守在大堤,要像船艙一樣慵倦

在海邊,雪來得太快。要恍惚地登上桅桿

誰不拒絕眺望,誰就能像海水那樣

守護(hù)住自身的溫暖

要誦頒,漂浮的碼頭,瀲滟的波光

要盤膝在甲板上,對計劃中的航行保持敬畏

在北方,到處是骨骼和猛獸

到處是島嶼。要禁錮海面上的云靄

它的陰影將淹沒島上的噴泉。在北方

要再度出場,要讓腳佩叮當(dāng)作響,要年老且貧窮

在一棵棕櫚樹下佇立要像在一塊浮冰上安眠

要伸手撈起海藻,它帶著太多的浮華和泡影

要暈眩。在路過一堆芒果時,要饑渴

要讓咀嚼帶來的幻景更深入。要靈敏地說動

每一次早潮。在北方,光正急劇地減弱

要更加盲目,到處游說

要編織,用草繩和絲絨

要改變喻體,用熱血的老虎

在說話之前,要抬起頭,要貪婪

像樹枝,要高過自身,要迎接

毀滅過的塵埃,它們即將來臨

雪已經(jīng)停了,要攥著膽小的石塊

要把它攥出光來。要不朽

要學(xué)會做一只蜜蜂,在涼蔭里卸下蟄針

要一閃即逝,融化顯得過于奢侈。要用鏡子

推開另一個世界的門。要跟著白鷺和鷹上升

要撤出太陽中的黑籽,它們是階梯上的蛀蟲

要微微地閉目,當(dāng)摸到帶刺的行星

要流下鮮血

要在天平上忽然失去重量,要輕

要裸露舌尖上的一粒細(xì)沙,要展開卷帙

要牽著一群羊,要躡足走過河床,戰(zhàn)爭流失了

人們還在旋渦里,刀像證詞一樣閃光

要愛戴兵器,愛戴它寧靜的微笑。當(dāng)它損害了什么

什么就充滿汁液。要安排一次晚宴

要著盛裝和華衣。那曾是我們的位子,現(xiàn)在

還空著。那曾彈過的馬頭琴正克制著另一個靈魂的嘆息

要轉(zhuǎn)身彎曲我們的思想,要忘記它

從竹簾濺入的水滴,要把暗記刻到房梁上

煙灰熏黑了檀木,到處是稀落的容顏

當(dāng)一次戰(zhàn)役結(jié)束,一條河流也已改變,要允許

干涸,當(dāng)渾濁的月亮進(jìn)入流淌

要允許它離開幽暗的長廊

要穿越沮喪的消息,要蔑視停泊

要凹陷,有一種節(jié)奏值得暗合

在說話之前,要先點(diǎn)一盞油燈

要裁剪火苗,它剛剛哭過。要往它內(nèi)心灌注

酥油和馬奶。要高齡

在火苗下雕刻大理石,要用最謙遜的刻刀雕出夜鶯

它正試著顯形,要給它聲音。到處都是黑卵石

到處都是帶著磁性的沉默。要感到震驚

單色的暮年,要仍然向往彩飾的項鏈和手鐲

要化晚妝,在摯友間悄悄崩潰

要像一條蜥蜴沉溺于冬眠,要能想起

一顆流星,它已不再是一枚明亮的釘子

要重新開始,要說一個樸素的詞

要說:光明,一切就挪出了陰影

時間的脂汁

沿著狹長的河谷行進(jìn)

寧靜的本能使涼風(fēng)減速

雪落在谷底,毫無聲息

月光使雪充滿美德

明明滅滅的山峰

在星宿間發(fā)出斑鳩的聲音

“光是無限的記憶術(shù)?!?/p>

沒有任何持久的事物能純粹過光亮

但也是光使人多次絕望、沉淪

時間的脂汁

有著比終年積雪更深的濃度

這是否意味著

越是長久的演奏

就越覺得寒冷。然而

一場雪已帶不走更多的寂靜

“事物的凈化要從聲音開始?!?/p>

從呼吸,從綻放的北斗

從一望無邊的河谷盡頭

那兒一定有撲鼻的異香

飛濺入豁然明朗的星空

明朗的冬季

明朗的冬季,事物減少到潔凈的程度

減少到原諒。除了寂靜

什么才能值得輕易的原諒?我思忖

雪是否能從天空一直鋪到我身體里

且我的身體是否還如往年一般朝氣蓬勃

天越來越黑了,須有一個黃昏用來吹奏

雙簧管、管風(fēng)琴、小提琴以及正在飲酒的長笛

我微微地閉上了眼睛……

“誰能在重音的音節(jié)里靜歇?”我思忖

“誰會想到能將雪彈奏到我的血液中?”

雪擁我至夜晚,雪積得很深

我的愛亦是這樣,但雪比愛更晃眼

試一試風(fēng)速

試一試風(fēng)速,立刻,就有暗淡的人

屏住呼吸。我試圖

攙住他身上的火光,攙住

忘卻、孤單和垂暮。我知道

我還年輕,還有機(jī)會坐電梯

升到他身體的頂層。透過玻璃

能看到他體內(nèi)的大海。海水洶涌

推遲著眼淚、門匙和碳筆

我知道我只能聆聽

陰影從不刪節(jié),而他的墨汁

是否能全部被我聽見?事實上

他早已預(yù)定了座位,幕布

一拉開,他就將被吹散

風(fēng)吹我

風(fēng)吹我,像吹一件破衣服

風(fēng)呵,用滴水的輕吹我

用沙漏的慢

絳紫的青春,青春的遠(yuǎn)

風(fēng)吹我,一根愛著的草

瘋長的綠。風(fēng)吹我

用一個夜晚吹向昨天

用思想、煤、蘿卜吹向

慵倦的時光。我絆倒在那里

風(fēng)的門檻,悲傷的樹

或者足夠用來沉默的電機(jī)

那些火熱的過去,讓我倒向它的沉默!

風(fēng)吹我,吹碎銀子的風(fēng)

今天吹碎我的孤單

櫥 窗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

我停下來

我掏出煙點(diǎn)上它

我盯著櫥窗里的絲綢

我敲了敲玻璃,它輕輕地響了兩下

我指著絲綢上燃燒的色彩

我仿佛仍是熱戀中的孩子

我知道那燦爛的街道上有愛人的呼吸

我感到顫動,隔了一會兒

我漸漸平靜

慢慢地我又向另一個櫥窗走去

新 居

一間臃腫的屋子

我若不生活

它就不明亮

我怔怔地望著它

是否,我該向它的空腹

乞討?“這一切

確實讓我頹喪?!?/p>

有片刻的暈眩

處 境

談到自己,我無言

無人感謝,腌制的形象

300度鏡片的視力

含釉的玻璃。熱淚涌出時

有赤白的反光

有一些景色突然被失去

那是曾經(jīng)的沉淪

在他人眼里數(shù)次看到

一種沖力,像推門的手

在力量中幾乎是冰涼的

樹影忠實,不當(dāng)眾揭開記憶的面紗

恥辱寫在臉上,寫在

牙齒、唾液和喉嚨中間

它不直接恨你,不渾然說出

一夜的落葉

低沉、慢、遠(yuǎn),你知道

整整一天我都在做準(zhǔn)備

微微滲汗,不哭

除非那些葉子被丟在講述之外

腐爛。倔強(qiáng)。劈啪作響

新 作(七首)

衰 老

總有風(fēng)吹響五樓的碼頭

活在其中

我的身體仿佛真的充滿海浪

夏日,滿腹疑惑的富有

在幾條街外的一家小旅館

成為沼澤

我不介意黏稠,魚鰓幫我安靜

鰭幫我饑餓

而水作為無言的部分

讓我不得不寵信性欲

像寵信

突然沉默的渡輪

多點(diǎn)捕撈吧

人生只有分手,只有失去

只有心照不宣的忘記

絕 境

一只燈泡,在我手上

像梨汁,在盛夏的腐爛氣息里

橘黃色的窒息

不斷地在往泥里滲

我顯得疲倦

我的疲倦,我一直攥著

不去刺激它,也不給它

更多的理智

實際上,我很容易去死

容易得

像轉(zhuǎn)身鉆進(jìn)樹叢

每次我想象有一片海在眼前的時候

要么它真的就在

要么它是一片漆黑

海在遠(yuǎn)處拉琴

我全副的信心讓海更舒展

那些緩坡的跌宕

那些生命跟不上的藍(lán)

將事實上的冬天

推遲得更遠(yuǎn)

我暫時不說話,在對面的街上

它是永遠(yuǎn)

它要始終面對一種暴力

面對低

面對向上的搏斗

表達(dá)向下的敬意

孤 島

接受人,不接受人群

接受水,不接受海水

我每天死去一些。每天的異端

釘在那兒,每天的孤單、隱秘

每天更加鋒利

我有理由反身,一瞬間

修復(fù)鍵改變了生活的路徑

景物換了,人變得可疑,多層的晦暗

在身邊猶如波浪,而斗爭

有時是闡釋,有時是沉默

城市的島總有殘力可以吮吸

一口氣的功夫就煥發(fā)了另一種精神

風(fēng)滿滿的,在胸口,不吹

周圍安靜得出奇,大白天

欲望縮得很緊,在人人皆是暴徒的時代

人人都不接受彼此

身上的熱,不接受身上的冷

身邊的愛,不接受身邊的恨

聲辯是徒勞的,遲早

我會拆掉自己所有的岸

所有的歸途

船。海上。秘密

沿著波浪,記憶一直

延伸。到

多余的屋頂

一次故國,兩種地獄

居民樓

在照片和指紋的空中

成為望不穿的玻璃

一個饕餮之國

生翼,雜交,集權(quán)

在黃昏

忍住落日

一次暮靄,兩遍陌生

此時,寂靜混同于美

如此殘酷

而嘶啞

取 向

出門。夏天

迎面是團(tuán)結(jié)中的熱浪

它經(jīng)常被引申為一種觀察

不遠(yuǎn)處,它盯著幾乎所有的人

它所排斥的雨軟塌塌的

半空中就滅了

而雨在傍晚實際上是一種蠻力

剝奪使主要的街道

斜向更低處

夏天去散步

是去等一次愛。去違背

去歪曲這一生

至少,也是去認(rèn)領(lǐng)一葉之蔭

小心翼翼地沿著樹影回家

沿著多次失明的路

幾塊石頭形成的阻力

讓我由衷地感激

它們懶散地列在那兒

它們的寂靜

迫使我的尊嚴(yán)涼下來

迫使我要求自己

每天必須全神貫注地頹廢一次

讓一些體溫滑出肉欲,一些罪

現(xiàn)出金屬的質(zhì)地

現(xiàn)出銳角

它在說服了一部分恨以后

高聲呼叫自己餓了

靜 穆

靜穆與虛空的神話在“不健康的”時代是有益可行的。

——蘇珊·桑塔格

咖啡館是必然的頹唐

背景弦樂、沙發(fā)、雜志、煙……

空調(diào)凍住光陰

記憶喚起他人的密語

在這里,愛幾乎是一種蠻勁

和而不悲的夏天

清晰得讓人懷疑

炎熱從各種音效中空放

任耳枯的人呆坐街邊

迎著繁華

暗自蕭瑟

處世若大夢,[1]

意味著

每刻都可能會出現(xiàn)絕對的虛無。[2]

而咖啡館允許“離眾絕致”,[3]

允許雨下得輕盈

下得如同

慚愧的人不斷落淚。

[1]李白詩句。

[2]出自約翰·凱奇。

[3]出自陸士衡《文賦》。

存在之難

那是不容分說的勇敢

愚蠢的僻靜,是一張紙

迎向它的供詞。迎著

筆的尖利

和呼吸中上漲的河

始終有一個力在暗處

霧不重。它就要求更多的迷惘

它需要沿岸。需要罪

需要更多的生活,從具體的出發(fā)點(diǎn)

釋放出喋血斑斕的另一面

在望京。時光被反鎖在

眾人的肺里。顯然它有很多哮喘的燈

很多卡槽。而且

在與迷途長久的對立中

它有額外的痙攣

生活就是從這里

釋放出鎂。它看上去多像

一個單數(shù)世界的閃耀

孤立因此也近似一種權(quán)力

猛烈。曖昧。瘋

而就素食而言

我所在的崩潰

還不能克服瞬間的傍晚

我所努力勸阻的消費(fèi)

仍是固執(zhí)的、薄霧的、反芻的

今天。我決定去散步

它常常提供壁壘、縫隙、隱身衣……

它讓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

“高聲寫作”。 雖然

我只同意其中的減法

在的。無名的在

求的。無所求的欲念

一直用推論將我推向一面鏡子

推向它的深處

更激進(jìn)

并帶著更多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