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1
湘江世紀城是長沙市最大的樓盤,開發(fā)商來此征地,口號不是建房,而是造城。也確實是造了一座城,上至瀏陽河,下至撈刀河,共有大小住房三萬余套,各類店鋪上千家,雄居于開福區(qū)地段三江合一的湘水北岸。頂頭是一棟名叫世紀金源的五星級酒店,就建在瀏陽河出口處的江嘴上,隔岸是迤邐南來的衡峰之足岳麓山;而一尊手提青龍彎月大刀的關公巨像,矗立在撈刀河口的江灣里,昂首八百里浩瀚洞庭,好不氣派。
然而這一切似乎與祈福兄和姣姣沒有太多關系。倒是那一艘停泊在世紀金源大酒店往北約五百米處江岸上的木帆船,卻在他倆的工作和生活中產生過重要影響。
這是房產開發(fā)商專門為業(yè)主們打造的一處人文休閑景觀。完全模仿著真船的樣子做成:長三十六米,寬十米余,上立著三根原木桅桿,偌大的船艙兩側各開著一扇上鎖的木門,正好可以給在這一路段做清潔的祈福兄和姣姣放工具。開發(fā)商還別出心裁在兩側各刻了“泰坦尼克號”五個朱紅大字。西側臨江處的廣場邊還撐開著一柄人造風景傘,傘下是一條長長的石凳。人們一早一晚都喜歡聚在這地方,或鍛煉身體,或休閑聊天,尤其是到了周末或節(jié)假日,孩子們總喜歡往船上攀爬,人氣旺得很。人們遠遠地望過去,但見高昂的船頭直指西南上游,極容易激發(fā)出“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豪情,偶爾還會有找情調的青年男女一前一后立在船頭,張開四臂作飛行狀,口中還哼唱著電影《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咔嚓”一聲定格為永恒的浪漫。
不過無論是姣姣還是祈福兄,他們是不會有這種豪情和浪漫的。
他倆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這一條路段上撿拾垃圾。
祈福兄姓胡,原名啟伏,之所以改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名字,當然是心懷了美好愿望。他原本就有著早起的習慣,而今天卻起得更早。昨夜是他當清潔工以來睡得最香也最踏實的一個晚上。一夜好夢,一覺醒來神清氣爽,看看窗口有了亮色,便雙手抱頭,雙腳一蹺便挺身起床了。他照例是三下五除二洗漱了幾下,蹬著三輪小斗車就往江邊趕去。因為興奮,便忘記了看床頭上的小鬧鐘,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起床的。他租住的房子離工作區(qū)就五里多遠近,在芙蓉北路靠近瀏陽河口一個叫馬廠的棚戶區(qū)。剛出門正好碰上了環(huán)衛(wèi)灑水車播放著經典老歌“東方紅”,他也就哼著這支老歌一路優(yōu)哉游哉地來到了“泰坦尼克號”的旁邊。
東邊的天際剛剛現(xiàn)出魚肚白,不肯隱退的星星如晶亮的露珠欲滴未滴,空氣亦如牛奶般清新。他把小斗車傍“泰坦尼克號”停著,卻并沒有先去開鎖從船艙里取撿拾垃圾的工具,而是與往常一樣,從從容容地來到了“泰坦尼克號”西側的風景傘下,蹺著二郎腿端端正正坐在長條石凳上,屏聲靜氣地傾聽著江聲,凝神注目地欣賞起江景來。人老瞌睡少,不如起個早。這是他的口頭禪,也是他早起的理由。
這里是七百里湘江流域最為開闊的一段,讀過初中的胡祈福也算是半個書生,在他大半輩子的坎坷人生中,風聲雨聲讀書聲并不稀罕,而江聲卻是很少聽過?!拔髂显茪鈦砗庠?,日夜江聲下洞庭,”他雖然已記不得這是哪位湖湘詩人的絕句,但其大意卻是知道的,上一句無非是寫詩人看到的,而下一句又無非是寫詩人聽到的。然而詩人能看到他這樣一個一夜之間從老爺子淪落到撿拾垃圾的清潔工么?能聽到他滿肚子苦水無處傾倒還不得不裝淡定的老人的心音么?肯定是看不到也聽不到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個兒放開眼量,張開耳際,看世態(tài)炎涼,聽民間苦樂。
北去的湘江靜悄悄的,十多只小小漁船“八”字形擺開,佇立于船頭的撒網(wǎng)人目光如炬地透視著湯湯流水,心中滿懷著收獲的希望;而此時的祈福兄卻把目光投向了斜對面的岳麓山。他剛一抬首,心就一怔:姣姣母女不就是住在那一座山的西邊么?昨夜里她一定是忙到很晚才睡覺的,飯后拖地和洗衣是她每天不斷重復的要務,而昨天卻又新增了一個項目,那便是親自宰雞、扒雞毛以及清洗雞內臟。她是個完美主義者,樣樣功夫都得親自過手才放得下心。她就是這么一個人,明明人家在前面清撿過垃圾,她卻總能從后面的草叢里扒出些紙屑或果皮煙蒂來。還時不時取笑他:“你呀,嘴上盡是毛,辦事也不牢!”真是個不曉得偷半點懶的實心人。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胡祈福居然情不自禁地面朝岳麓西山的方向扯起喉嚨吶喊起來。
他和姣姣的老家,一個在益陽,一個在安化,同屬于湘中地區(qū)的梅山腹地,在那樣一塊土地上生活和勞動的人們,凡遇上喜慶事,或煩心事,均習慣于用一種叫《胡吶喊》的簡單歌謠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懷。“噢——嗬嗬嗬!噢——嗬嗬嗬!”便是《胡吶喊》的起調和開場白。這沒有唱詞只有旋律的《胡吶喊》,是生命最本真的釋放,也是人類最原始的歌唱。他這么順口就喊了出來,肯定是心深處有了某種感動的,但到底是因何感動呢?胡祈福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有一次姣姣就是站在這個地方指著斜對面的山麓告訴他,“呶,祈福兄,我閨女的房子就在山腳下的那個小區(qū)。只有一四九和九一二路車是經過湘江世紀城的,沿途近三十個??奎c,路上得磨個把小時哩!”但她卻并沒有向他發(fā)出邀請,要他哪天也過江那面去走走。
“依我看哪,你外孫上初中后,干脆住這邊算了!”
“不是又要花冤枉錢租房子???”
“那也是。要是你也是個男人多好,我們合租不就都省了錢哪!”
“那是的!”姣姣佯裝著剜了他一眼,臉就騰地紅了。那一副嗔怒的樣子就如昨夜里夢見她時的模樣毫無二致。
天終于放亮了,祈福兄下意識地笑了笑,便不敢再作開心的回憶,忙轉身打開了船艙的側門,左手提著兩個蛇皮袋,右手握著一把長長的扁嘴鐵鉗,開始了每天第一輪撿拾垃圾的工作。路段很長,從世紀金源大酒店向北,一直到樓盤中心位置的售樓部,整整有四五里遠近,都是他和姣姣的責任區(qū)。
道路的兩側,花樹掩映。而沿途的路面上卻一夜間扔遍了垃圾,祈福兄嘟噥著說:“如今的人哪,真是越來越沒有教養(yǎng),明明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個垃圾箱,卻不知道把不要的東西往里面順手一送,像擺譜顯闊似的到處亂扔?!彼贿吂囱鼕A著果皮和紙屑放進兩個不同的袋子,一邊直搖著腦袋感嘆。袋子漸漸地鼓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掂了掂裝紙屑和煙盒的袋子的分量,國字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這些被人家信手一扔的所謂垃圾,在他和姣姣的眼里卻是能換取補貼的。他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身后的“泰坦尼克號”,投向了那條長長的石凳。
思緒跳躍著,祈福兄的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兩位漸入人生冬季的男女各坐在石凳一端,悉心地分揀和歸類著各種紙屑和煙盒。這是他倆每天四次或者五次歇腳時必做的功課。他們把這些看似無用的東西一小捆一小捆地扎好后,到收工時自會有收廢品的小販開了小四輪過來。兩人就樂哈哈地如同撿到了寶貝,將幾張零票子翻過來覆過去的照在眼前識別真?zhèn)巍?/p>
“祈福兄,祈福兄你來看,這票子上是兩個什么人你知道么?”有一回姣姣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把一張角票往胡祈福面前一推,手指著票面上的兩個頭像很認真地問道。
“你是把我也當成畫鈔票的畫師了吧?我哪認得他們是張三還是李四?。 逼砀P挚诶镞@么說著時,身子卻有意地向前傾了過去。
“來來,拿過來借我看看,”偶爾像個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泰坦尼克號”近旁的彭胡子,不知什么時候又出來畫晚晴的江景了,他從姣姣的手中接過角票,也同樣很認真地端詳著。
“你們真的還沒有看出什么道道?。俊迸砗硬唤笮ζ饋?,只是笑過后卻又突然神情莊嚴地說,“這兩個人合在一起就叫‘人民,是人民幣的人民?!币桓辈蝗葜靡傻臉幼?。
“為什么只有一角的和五毛的小票上才畫著‘人民,而大票子上卻是毛主席的頭像呢?”姣姣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身旁的祈福兄也覺得不解,有些茫然地望著彭胡子。
夕陽傍近了西山,晚霞在天邊靜靜地燃燒著。
三個人面面相覷,竟然一時無語。
“鉆什么鬼牛角尖啰,錢大錢小,命歹命好,到頭來不同樣是一抔黃土給掩了??!過好每一天,如同活神仙?!闭趽焓袄暮砀AⅠR就覺得那一天三個伙計都幼稚得好笑,想想早年間自己還是老太爺?shù)臅r侯,每逢年節(jié),家里屁大點事,前來給他送錢送禮的人擠破門,結果呢……
胡祈福不禁身子一抖打了個冷顫。
“還是不如現(xiàn)在好!江上有輕風,頭頂有驕陽,這不正好可以出出汗,排排毒么?搞不好還能多活幾年,多看幾年世道!”他勾腰夾起一個精致的“和天下”煙盒,狠狠地往垃圾袋里一扔,望了望東邊冉冉升起的太陽,心想:她姣姣也該快到了吧。
2
姣姣凌晨三點就起床了。昨晚上她一忙就是大半夜,差不多凌晨一點才上床,睡前還特意調好了小鬧鐘。這小鬧鐘原本是一紅一綠的一對,是祈福兄花了一百六十八塊錢買的,順手就送了一個給她,告訴她只要睡覺前上緊發(fā)條,定好起床的時間,放在枕邊便能夠給她提一個醒。姣姣從不亂接受別人禮物,但當祈福兄把這個葉綠色小鬧鐘往她手里一塞時,她卻很自然地把它抱在了懷里,還把祈福兄手中的另一個也拿過來作了一番比較,并且在心里頭悄悄地說:男紅女綠,百看不夠。這老倌子還蠻講究哩。
那天她剛一到家,連晚飯也沒來得及煮就在給小鬧鐘緊發(fā)條,正好被送亮亮回家的女兒撞上了,便笑話母親:“現(xiàn)在連擦鞋的都用手機了,即可通話又可看時間,照樣能當鬧鐘作提示。就你個老頑固還把鬧鐘當成寶貝用?!辨瘏s正色道,“手機那洋把戲你媽不曉得用,也用不慣。還是這鬧鐘靠得住?!彼畠寒斎徊粫缘眠@小鬧鐘的來歷。
“你這是強詞奪理在找理由給自己臺階下,什么叫手機那洋把戲用不慣哩,舍不得花錢那才真是的?!迸畠喝A子就有意嗆母親?!安贿^也是,你還有個寶貝崽等著啃老呢!”
“那是的,你盡講鬼話!”姣姣知道女兒心里有怨言,老是說她重男輕女,也就懶得與她理論。
要是平時,姣姣都是在晚上十一點左右睡覺,凌晨五點半起床,簡單地洗漱過,炒一碗剩飯吃了后,六點整,正好趕到小區(qū)對面的公交車站牌下,搭乘早發(fā)的一四九或九一二路大巴過河到工作區(qū),開始她每一天不斷重復的工作。
姣姣邊忙邊想著心事,臉上卻蕩開了幸福的笑容。
今天是入伏的日子。一地一風俗,梅山人把入伏稱為啟伏,并且還取了一個很吉祥的諧音名字叫“祈?!?。一想到“祈?!边@兩個字,姣姣的心里就特別溫暖。美好的愿望人人都有,只是生活在底層的人表現(xiàn)得更加強烈一些。他祈福兄的這個名字不正是包含了一腔質樸而美好的愿望么?
昨天下班的時候,姣姣還專門拐到了湘江世紀城的菜市場,一咬牙買了兩只大雄雞?!耙恢磺嘟繁矗恢焕辖裏??!彼睦镌缇捅P算好了。正當她準備從懷里掏錢的時候,身后卻伸出一只手來把錢給付了。頭也不用回姣姣就知道爭著付錢的是何許人,“你這是搞什么鬼名堂?”她的話還只說了半截,身后的人就接上腔了,“我這是入股哩!入伏呷雄雞,小的長身體,老的補精氣。你未必還冇打我的米???”說話的人正是與姣姣同一路段的清潔工,年輕點的工友們都稱他祈福爹,姣姣卻喊他祈福兄。
“你說呢,冇打你的米我能一買就是兩只?有錢啦我!”
“我就說嘛!”祈福兄一副蠻頗得意的樣子,“中午呷盒飯時就咬了舌尖,我一想肯定會有口福的。”
正在打煤氣準備燉雞的姣姣,突然間想起昨天在菜市場的這一幕時,也就忍不住笑了,她緊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這個祈福老倌也真是個神仙,連我去菜市場買雞他也曉得!”
“媽,大清早的,你這是在跟哪個說話???”天氣熱,女兒架一塊竹晾板睡在客廳通往廚房的過道上,沒有空調的房子只要瞄準哪里通風就睡哪里。
“你娘是在跟神仙說話哩。”姣姣知道說漏嘴了,趕忙掩飾。
“那就好,我們做兒女的也可以跟著媽沾神仙光噠!”
“娘都一把老骨頭了,看你們還能沾得幾天光?!?/p>
“媽,你一點都不顯老,我覺得你還越來越年輕了。”
“你以為我也是個神仙能返老還童吧!”
“那難說哩,神仙撞上神仙,我們就有的是好日子過了!”
聽話聽音,姣姣不免一驚,心想莫非是女兒看出點什么了?但她又一想能看出什么呀?自己都奔六十的人了,還自作多情!就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聲氣。丈夫去那個最終都得去的世界一晃就快十年了,她一寡婦靠肩挑手提拉扯著一女一兒,如今女兒嫁了人,但還有一個兒子在浙江農學院讀大三。去年寒假時兒子忠忠還專門來到了她工作的路段幫過忙,并告訴她,說他已經在學校談上了女朋友?!斑@鬼崽子也真是的,今年連放了暑假也不想起帶女朋友回家來看看,而是兩人相邀著留在浙大所在地不遠的寧波搞什么勤工儉學去了。”姣姣心里這么嗔怪著兒子,臉上卻溢出了幸福的笑意。
女兒華子就嫁在鄰村,二十一歲那年未婚先孕,對方只草草辦過幾桌酒席,華子就跟著在長沙打工的女婿進了省城,租了一扇二十來平方米的門面,開了家小雜貨店,兩人攢的都是辛苦錢。前幾年春上好不容易按揭買了一套六十八平米的房子,三口之家總算有了個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小居所,為了不影響自己在雜貨店夜里加班,女兒硬是把在鄉(xiāng)下安化老家養(yǎng)豬喂雞的母親請過來幫忙,專門伺候上小學了的小外孫阿亮。外孫白天去了學校,她就怎么也閑不住,再說條件也根本就不允許她閑,還有個在讀書的兒子忠忠等著用錢呢。她便托人,找到了在北岸湘江世紀城做路面清潔的這份工作。辛苦是顯而易見的,一早一晚還要在大巴車里待近一個小時,風里雨里耽擱不得。但畢竟一個月也能掙得千多塊錢。
姣姣一邊煲雞一邊想著心事。女兒華子也起床了,看看壁上的掛鐘已經指向六點,便趕緊催娘說:“媽,雞湯燉好了吧?你自己趕緊趁熱先呷一碗,回頭我再來收拾。”又忙著喊跟外婆睡在里間臥室的小阿亮起床,“亮子亮子,快起床啊,不然我們把雞肉呷完噠你就只有湯喝哩!”小阿亮怕是在夢中就聞到雞湯的香味了,應聲跳下床來,洗漱間也懶得進,就直撲廚房了。
“有得我亮孫寶呷哩!外婆早就把兩個雞腿夾在碗里了。”
“媽,男伢兒要賤養(yǎng)才有出息,莫太慣著他了,你自己也呷一個?。 蹦概谝黄饡r是從不改鄉(xiāng)音的。
“還有哩?!辨卮鹬?,順手便從碗柜中取下了打午餐的飯盒。
“只有媽,你盡慣著他。一只雞莫非還有三條腿啊!”華子說著閃進了廚房,一手揪著阿亮的耳朵就往洗漱間里拉,“都念二年級了,一點事也不懂!你外婆白天在江邊馬路上日曬雨淋,下班了還得趕過來伺候你個小祖宗。只曉得顧自己呷呷呷,半點孝心也沒有!”
“你這是做什么嘛。我講了還有的!”
“還有也只準他呷一個!”
其實她姣姣早就安排好了:青椒爆炒的那只雞的兩腿也放在鍋里燉著。四個雞腿分兩份,亮亮一份,祈福老兄一份。買雞的錢是他付的,虧誰也不能虧了小孩和祈福爹。她還特意在昨晚殺雞時就把兩個雞胗清洗得干干凈凈了,據(jù)說那東西吃了對胃特有好處。祈福兄偶感風寒就總喊胃不舒服,也畢竟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一下子從富貴人家的老太爺落魄成了環(huán)衛(wèi)工人,而且家底子也被查抄得如洪水沖洗了一般,又再沒有什么至親的人理他,“也真是個苦命人!”姣姣這么感嘆著,便情不自禁地從碗柜中又取出了一只小飯缽來,她要多打一點帶過江去,讓祈福老兄中午晚上都有得呷。她正要給祈福兄撮雞肉時,伸出的手又懸在了鍋沿邊,“還是該跟女兒講一聲,這雞是工友祈福老倌付錢買的,得給人家分一小半過去?!钡约河衷趺春瞄_這個口呢?
“媽,你那里不是還有個跟你同一路段的祈福爹嗎?也記得給他老人家?guī)б煌脒^去呀!”刀子嘴豆腐心的華子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閨女,和她母親一樣善良。
“呃,娘曉得呢?!辨男睦锉群攘穗u湯還要暖,她記得自己好像只在家里偶爾提起過一兩次祈福爹,女兒卻記得人家了,“那我替祈福爹謝你??!”聲音脆脆的。
“媽,你一口一聲祈福爹祈福爹的,倒把自己的女兒當成了外人吧?”華子扔過來一句半開玩笑的嗔怪。
“看你個小鬼婆想哪里去了,人家原來是個廳長的父親,是個老太爺哩!”姣姣趕忙辯護。
“是你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吧?同是一條道上的清潔工,本來就應該相互關照嘛!”華子話里有話,為母親的不打自招笑得前仰后合了。
“媽媽,媽媽,你和外婆怎么這樣高興啊?”阿亮把洗臉巾往盆子里一扔,突然很懂事地問道:“是不是外婆找到新外公了?”
窗外的梧桐樹上一對喜鵲在喳喳喳地叫著,華子順口便說:“你去問喜鵲??!”
3
旭日從擎著紅辣椒標致的東站上空升起,一列北上的動車嗚地拉響了汽笛。已突破七百萬人口總量的長沙城復又沸騰起來?!捌砀P挚隙ㄓ置鹾靡魂嚵?。”坐在一四九大巴里的姣姣望著江東岸的遠方自言自語地說。
七月的太陽剛出來就熱氣炙人。陽光透過明亮的車窗,姣姣的臉上像打著聚光燈似的,雖說已經是五十有五的年紀了,看上去卻還像一個容光煥發(fā)的中年婦女?!皨專阋稽c都不顯老,我覺得你還越來越年輕了。”她突然想起了女兒一清早說的話,心里就涌起了幾許感動。當然了,這感動還來自于另外一個人對她的稱呼。那個人就是和她同一路段的工友祈福老兄。當她頭一次聽到他喊自己“姣姣”時,她簡直不敢信他是在喊她。
“姣姣,我們分在同一路段哩!”那天環(huán)衛(wèi)主管把新來的員工分過工后,一個有些富態(tài)的老倌子走過來主動向她打招呼,并自我介紹說:“我叫胡祈福,上世紀五四年入伏那天出生,屬馬的。你就喊我祈福老倌或者祈福爹都行。相識是緣分,何況我們又分在同一路段,天天都要見面的?!?/p>
姣姣的臉上像著了火一般,頓覺得一陣熱浪撲面而來,肯定連耳根都紅了。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名字聽起來那么別扭,同時又覺得那么親切。這稱呼還是幾十年前在少女時代被同學們叫過的。
“姣姣姣姣,我們踢鍵子去啰!”
“今晚唐家觀鎮(zhèn)上放映‘白毛女,姣姣我們一起去看么?”
“姣姣,鎮(zhèn)小畢業(yè)了你還去公社讀中學嗎?”
那時候,男同學或女同學以及老師都叫她姣姣,但是姣姣卻沒有繼續(xù)升學的條件,父親和哥哥都抽調到懷化那邊修“三線鐵路”去了,生產隊按人勞各半分配口糧,剛滿十二歲的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她叫羅夢姣,稱得上是井灣里的一枝花。夢姣是農村實行土地大包干那年結婚的,就嫁在與井灣里一江之隔的雀坪村。丈夫是駕船吃水上飯的漢子,不曾想四十六歲那年跑水上長途時,在資江崩洪灘翻了船,嗆水身亡,留下她一個中年寡婦和閨女華子及兒子忠忠艱難度日。幸虧兒女們爭氣,她也總算快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自從早兩年來到長沙打工,供兒子忠忠讀書是沒有蠻大問題了,只是討兒媳婦的錢還八字沒一撇。
見夢姣怔怔地許久沒有應聲,祈福老倌也就有了幾分尷尬,連忙解釋說:“我也是剛才從你工作牌上對上號的。見你比我年紀小一大截,這么稱呼你不會介意吧!”
“你屬馬還了不起?。俊逼砀@腺恼\懇的話語把夢姣從回憶中驚醒過來,心想不就是一個稱呼么?張三李四王五叫誰不是叫,但舉目一看,這老倌子也并不顯老,方臉闊額,濃眉大眼,站在面前像一座鐵塔,“不是有意在裝大叔吧你?我屬狗哩,還講我比你小一大截,怕你的眼睛有白內障噢!”夢姣在老家當閨女時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快嘴婆,她噼里啪啦放連珠炮似的,把一堆同是來應聘的老大爺老大娘也逗得哄堂大笑了。
“還姣姣姣姣,是青椒紅椒朝天椒哩!”
“要不就是夢里那個姣!”
“馬善被人騎,小心被狗給咬了后腿!”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還真拿他倆開起心來。
姣姣目光一掃,見都是上了一把年紀的鄉(xiāng)下人,大家出門打工都不容易,一天到晚除了嘴巴子可以快活,怕也難得找到別的快活事情了。如今也只有這些上了年歲的人才愿意來做清潔工。年輕的有幾個愿意與垃圾打交道呢?萬一找不到好的門路,哪怕就是開摩的、擦皮鞋也比聞臭氣吃灰塵強得多。也就懶得介意這群同是離鄉(xiāng)背井的掃地人的打趣。
姣姣卻一直不知道這個衣著裝扮及派頭都像鄉(xiāng)干部模樣還自稱祈福爹、祈福老倌的人是圖什么。該不是那種與兒女及兒媳搞不好關系的刁鉆人圖自在吧?但共事了蠻長一段時間后,她倒覺得這老兄人品還不錯,不但任勞任怨,而且心態(tài)平和,并事事處處總曉得將心比心替他人著想。也就對他沒有了介意。加上再后來聽人零零碎碎說起了他的身世,才知他祈福老倌也是個苦命人。
他原本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兒子是省交通廳副廳長,兒媳是高校人事處處長,只是早兩年兒子因經濟問題被判了無期徒刑,而且兒媳婦也與他的兒子辦了離婚,帶著唯一的一個孫女另攀了高枝,更造孽的是他那享慣了清福的老婆得知兒子被“雙規(guī)”的那天,硬是一口氣沒有緩過來,便也一命嗚呼撒手西去了,留下他一個破產的孤老頭獨守著偌大的一個胡府……婦人的心也就有了幾分同情,一來二去的她也就不知不覺地叫他“祈福老兄或祈福兄了”,而且也自覺不自覺地事事處處總想著多給他一些關心與體貼。
“祈福兄,你就沒想過續(xù)弦再成一個家?”有一天姣姣突然問他。
“都呷六十歲的飯噠,黃土埋了一大截。哪個還來續(xù)這根弦!”
“有崽女做官,不如老來找一個討米的伴?!辨\懇地說。
“哪里有得找???你以為像垃圾那么容易!一個破產孤老頭趁身體還好,多做點善事也算是為牢里的崽下輩子積點德。再說自己也過得踏實些,免得一上床就盡做噩夢!”祈福老倌一點也不忌諱自己的身世。
“做什么鬼噩夢嘛,如今都在講做中國夢哩!”
“那就指望你姣姣看能不能幫我也圓一個中國夢?!逼砀@腺奶谷坏匦χ?,國字形臉上便有了難得的容光。
“我看你呀,連人家瞎子都不如,那天我在電視里還看到一個瞎子在唱什么‘星星點燈……至少我們還有夢哩!”姣姣自己都想不到嘴巴子來得這么快。而且還拿電視里的歌手與他老館子做比較。
兩個當路面清潔工的苦命人,而且一個是孤男,一個是寡婦,在這湘水北岸的一隅,一邊聽著直下洞庭的湯湯江聲,一邊清理著垃圾堆里的紙屑和煙盒,居然也能時不時談論著他們的噩夢美夢中國夢。難怪有人說蜉蝣的悲歡和獅子的悲歡并無本質上的區(qū)別!
“湘江世紀城站到了,去湘江世紀城站的乘客準備下車!”
姣姣當真像做了個夢。從夢中醒來,忙起身下了大巴,她摸了摸提著的飯盒和小土砵,雞湯還熱得燙手哩,“祈福兄肯定已經忙好一陣了,”她這么自言自語地重復著,便三步并兩步地往湘江北岸、瀏陽河口子上的“泰坦尼克號”旁趕去。心想,他祈福老兄今天是真有得“中國夢”做了!既有青椒炒雞,又有老姜燉雞,還有油爆雞內胗,看不把你肚子撐破??!
4
綠柳婆娑的十里長堤上,微風輕拂著熱浪,暑氣悄然地彌漫著。
猛地一個趔趄,祈福兄頓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他趕緊用手中鐵鉗撐住路面。他這才記起昨晚一高興連盒飯都沒有叫的,難怪在夢里老是聞到雞湯的鮮味哩。
“也應該快到了吧!”剛一想到雞湯他的精神就又上來了。
“祈福兄真是對不起啊,又要沾你的光噠!”姣姣的聲音果然就隨一縷清新的晨風從“泰坦尼克號”那邊飄了過來,同時還飄過來一絲絲老姜燉雞的香味。
“那我倒是巴不得天天讓你沾這樣的光哩!”胡祈福興奮得要死。他邊咽口水邊誠心誠意地應著,提起兩個圓鼓鼓的垃圾袋就往姣姣這邊趕。一路走一路肚子里還“咕嚕咕?!钡亟袀€不停。
“就知道你會這樣傻里傻氣的,怕是惦記著呷雞肉昨晚一宿都沒睡吧?”見祈福老兄的臉色有些不對,姣姣心痛地說。
“那是的,我昨晚才睡得踏實哩,還做了個八百年怕是都遇不上的美夢哩!”他卻把忘記吃晚飯的事瞞著。
“是夢見了娶婆娘還是夢見了呷雄雞啊?”
“那你姣姣硬是個活神仙,兩樣都真的被你給猜中噠!”
“好好好,你就莫練嘴皮子了,趕快趁熱喝碗湯再慢慢呷飯哩!”說話間姣姣把飯盒一層層打開,取出內膽里的一個小碗幫祈福老兄從土缽里濾了釅釅的一碗雞湯,又用另一只蓋碗盛了飯,“還是悠著點,莫噎到??!”姣姣關切地說。
祈福兄像個聽話的小孩,偏著腦殼看姣姣張羅,喉嚨里卻像伸出了爪子似的。
這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十米開外的一棵樟樹下,架著畫框的彭胡子正在爭分搶秒地畫著他倆的畫像?!鞍?,真棒!”搞藝術的人都是這樣,一得意就忘乎所以了。
剛一口喝下了半碗鮮雞湯的祈福老兄,突然冷不丁聽見另一個男人在說話,嚇得險些兒全都又噴了出來。
“見活鬼噠吧,大清早的是哪個啊!”一抬眼原來是彭胡子,便馬上轉怒為喜地問道:“是在幫我們畫像吧?”
“是哩是哩,真是太感動人了,太美好了!”彭胡子把畫筆一扔,緊握著拳頭將兩個拇指翹得老高向這邊示意。
祈福兄和姣姣兩個并不懂藝術的人幾乎是同時舉步向畫框奔去,但見畫框里的“泰坦尼克號”翹首西南,浪花在船舷邊飛濺著,三根桅桿上的帆篷正兜著滿風,如火的朝陽吻著桅尖,一個身板硬朗的壯年男人,正埋著半張臉在土砵中如饑似渴地吮著雞湯,而一個中年婦女卻正向男人遞上另一只盛著米飯、蓋著兩條雞腿的藍花瓷碗,笑瞇著雙眼深情地注視著面前的篤實男人……
“彭胡子你這是畫的什么符啊?世上哪有這么美的圖案!”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哈哈,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我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效果!”彭胡子居然興奮得也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此景只能天上有,人間真情夢里尋!”
“幾十歲噠還傻得像個瘋子!”姣姣雖然口里這么嘟噥著,卻灌滿了蜜似的連骨頭縫里都甜滋滋的了。他彭胡子把我畫得好年輕,好漂亮哦!鵝蛋臉飽飽滿滿的,幾縷發(fā)絲被晨風微微撩起,笑瞇瞇的樣子像個活觀音,要不是眉心上那一顆小黑痣和身上的橘紅色環(huán)衛(wèi)服,還真不敢相信那畫框里的人就是我羅夢姣哩。
“還是先填飽肚子再看吧,你以為一張畫還真當?shù)蔑埨?!”姣姣提醒著看得發(fā)呆的祈福老兄。
“等哪天時機成熟了,我就把這幅畫無償送給你們!這可是我跟蹤和關注了你們大半年,直到今天才真正碰撞出靈感的火花定稿的哩!”彭胡子的口氣并不像在說謊。
兩人居然就有些害起羞來,也沒有道聲謝便復又退到了“泰坦尼克號”旁邊的長條石凳上。一只流浪狗躥了過來,蹲在他倆的中間,貪婪地仰頭望著吃得津津有味的祈福兄,老人的心一沉,便把只吃了一半的另一個雞腿放在它的面前。是一只通人性的流浪狗,它一邊咬著美味的雞腿,一邊搖動著毛茸茸的尾巴,還時不時看看一左一右的兩位拾垃圾的老人,目光里似乎盈滿了感激。
朝陽從湘江世紀城樓群的間隙中露出紅紅的臉龐,煥發(fā)的容光斜斜地映在他們身上。祈福兄已經吃過早餐了,兩人又埋頭清理和歸類倒了一地的大小紙屑和各種煙盒。
江面上絲絲縷縷的薄霧早已經散盡,打魚船也已經泊岸,十里江堤的柏油路面上卻蒸騰起火苗般的熱浪了。依江臨水的居然之家、萬和超市的店門也一扇扇開了,一輛又一輛小車馳入停車場,沿商鋪的路段上,撐各色太陽傘的人群看著看著就稠密起來。什么檳榔渣、口香糖、汗巾紙也多了起來。令姣姣感到委屈的是,她偶爾勾腰用戴著塑套的手去撿拾那些沾著口水,死粘在路面上的垃圾時,居然還有人捂著鼻子怪聲怪氣地說:“嘖嘖,一雙手還敢拿筷子吃飯啦!”她有時真想直起腰桿來大吼一聲:“你嘖嘖個屁!不是有我們這些人,怕是屎都沒有你們呷哩!”但最終還是忍了。
“跟這些人計較什么。就不曉得想一點開心的事么?”祈福老兄居然就冒出了一句蠻實惠的話來。
“你未必是我肚里的蛔蟲???”被窺破了心思的姣姣倏地就抬起頭來,一雙幽幽的眼睛盯著祈福老兄。
“差不多呢,你曉得什么叫心有靈犀么?”
“那你說說看,我剛才想的是一回什么事?”
“這還不曉得,你都把委屈全寫在臉上噠,肯定是在生那些沒素質人的氣嘛!”
姣姣心里一驚,“那我還真不敢跟你共事噠呢,心都被你看穿噠!”目光就變得加倍地柔柔軟軟了,她又緊接著問道:“什么事才開心?”
祈福兄卻一下子被姣姣問住了。他本來想一五一十告訴她自己昨夜里就做了很開心的一個夢,夢見了他和她也住進了這湘江世城六十八坪的最小戶型里,他在巴掌寬的陽臺上晾衣服,她在窄窄的廚房里煲雞湯……但是話都到了嘴邊邊上,卻硬是不敢啟齒。
“哪天時機成熟了他肯定會告訴你呢!”彭胡子還真是個幽靈,神不知鬼不覺居然又出現(xiàn)在他倆身邊。并且還是那一句“哪天時機成熟了”的話掛在嘴上。像個能掐會算的天師。
“呸呸,嚇死個人!你不會是一個幽靈吧?”姣姣還真的被嚇了一跳。她記得鄉(xiāng)下有一種說法,要是走夜路碰到鬼,“呸呸”兩聲說破就沒有事了??蛇@明明是乾坤朗朗的晴天呢。
“我未必比那些自以為高貴,卻滿地亂吐檳榔渣、口香糖的人還可怕???”彭胡子故意裝出一副很受委屈的樣子。
“您說哪里話哩,像您這么親和的藝術家能同我們打成一片,是我們的福氣呢!”祈福老兄忙搶過話茬很城里人地說。
“那確實?!辨矊W著說起長沙腔來。
氣氛一下子就活躍了。彭胡子再次端詳兩位時,又情不自禁地翹起了兩個大拇指。
“我是真羨慕你們,也真心想同你們交朋友哩。從你們的身上,使我又重新發(fā)現(xiàn)了人世間的大美和大愛!”他停了停,想要鼓起勇氣把心里的苦水全都倒出來似的又接著說,“我雖然是一個曾經得過國家級美術大獎的畫家,卻因為一時沖動以至于偏離了人生方向,這不,連當初硬是逼著我與前妻離婚的一個女學生也跟人家所謂的名畫家跑了。當然,也只怪我自己貪戀美色,有眼無珠!”彭胡子越說越激動,突然就冷靜下來,“兩位莫笑話我自己揭自己的丑哦!”一臉的冤屈無處投訴似的。
姣姣一時卻找不出安慰眼前這位藝術家的話來,心想,原來人人都有一肚子難說出口的苦衷哦。
“命里有來終歸有,命里無來莫強求。人生路就是無常路。全都是命中注定了的?!逼砀@闲志尤挥职岢鏊约旱哪且惶姿廾碚搧戆参咳肆恕?/p>
“哪里是什么命中注定呢,現(xiàn)實并不是這樣的,你那是無望之后的消極主義思想?!斌@回首的彭胡子像完全變了個人,復又充滿了激情地說,“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從你們的身上并結合自己半百的人生經歷,總結出了幾條做人的經典,我貢獻出來供你們參考吧?!彼痪o不慢一條一條地說道:“一、沖動和虛榮只能泄露我們的修養(yǎng),而篤實和淡定卻可以彰顯我們的品格;二、當我們感覺天快塌下來的時候,或許是我們自己站歪了,并不一定要怨天尤人的;三、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強,以至于會無視外因的恩賜,也不要把自看得太輕,否則會成了他人的踏腳板。”彭胡子滔滔不絕,他還要繼續(xù)說時,卻被姣姣岔開了話題:“實在對不起啊胡子老弟,你的經典確實是太有道理了,但太陽都上了中天,我們要是還不去撿拾垃圾,那就是我們太無道理了。等一下要是碰上領班過來檢查,發(fā)現(xiàn)我們在偷懶那多丟人。領了這一份工資就得做好這一份工作。”姣姣居然也一套一套講起普通話來,并且邊說就邊向祈福老兄使眼色走人了。
“好好好,你們忙,你們忙!”彭胡子顯得有些尷尬,但當他目送著這兩位身著橘紅色清潔服裝的樸素老兄老姐從容而堅實地走在如火的烈日下時,心中不免又涌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
理論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樹常青。
這是哪位哲人說過的話呢?
5
“虛榮和沖動就如懸在頭頂上的兩柄利劍,任何一柄斬過來不傷性命也要傷身傷心的。”面對著湯湯北去的湘江,彭胡子不禁又一次感嘆起自己的人生來。
彭胡子叫彭沐林,年過半百有余,是一名個體畫家。他早先是有編的,也屬于體制內的公家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就是縣劇團的美工,畫舞臺背景畫人物肖像,樣樣都行。后來團里有一個反映軍工企業(yè)技術革新典型人物的花鼓戲得了文化部的大獎,縣里給劇團記了二等功,他作為美工也同樣得到了獎勵。所以他就到處吹噓自己是得過國家級大獎的畫家。
他是團里面第一個主動要求辭職下海的,當初縣里鼓勵下海的文件有兩種方式:一是留職停薪由自己每月交付三百元的保編費;二是完全脫鉤不要編制,由政府一次性獎勵三千元創(chuàng)業(yè)基金。他想也沒想就選擇了第二種方式。那時他已經成家并有了三歲多的女兒,妻子在縣百貨公司當營業(yè)員,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人倒是蠻賢惠,但當時剛好有一個從省輕工業(yè)美術??茖W校畢業(yè)的女孩追求著他,先是以拜他為師的名義天天跟他黏在一起,后來又策動他辭職南下廣東,再后來就干脆鳩占鵲巢了。
他和她確實也相愛過,兩人初到廣州時,僅租了一間地下倉庫,既為畫室,又當住房,天天吃盒飯和快餐,四處奔波拉業(yè)務,但后來攢到錢了,條件好了,見的世面也廣了,她卻跟著一位來廣州畫院考察學習的湘籍知名畫家走了……若按祈福老兄的說法,“這就是報應,怨不得他人的?!辈贿^這種人和事,在世風日下的如今比比皆是,早已見怪不怪。他是去年孤身一人又回到了湖南。經歷了那么多事情,他總算慢慢地有所自覺了,自從去年入冬搬進湘江世紀城的湘江豪庭小區(qū)后,更準確地說,是當他一次又一次看到無論風霜雨雪,無論驕陽酷暑,每天都在十里長堤的路段上往往返返,佝僂著脊背認認真真撿拾垃圾的這一對漸入老境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后,他似乎對自己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規(guī)劃,他發(fā)誓要擯棄以前那種作商業(yè)畫的模式,而要真正回歸到純藝術創(chuàng)作的正道上來。
彭胡子繪畫工作室兼住宅在湘江豪庭一棟八零二室,是一棟四十三層并擁有著錯層觀江陽臺的高樓,與“泰坦尼克號”相距不足百米。站在不高不矮的半月形江景陽臺上,低頭處就是那一艘仿真景觀大木船,就連船上與船旁的人高聲說笑都聽得十分清楚。但令他最難以忘懷的,還是去年深冬和今年早春常??吹降模凇疤┨鼓峥颂枴苯阅菞l石凳上的感人畫面。
那就是祈福兄與姣姣在一起相互取暖時的情景。
讓他眼睛一亮的是在去年底下第一場初雪的早上,大概九點鐘左右,彭胡子睡了一個懶覺,剛一起床就來到了陽臺上。漫天鵝毛飛雪在呼嘯的北風中旋轉而下,與往常一樣,他把目光像撒網(wǎng)似的向樓下蓋過去時,竟一眼就發(fā)現(xiàn)有兩堆橘紅色的火焰在風雪中聚到了一起,“這冰天雪地的,是哪來的火焰呢?”彭胡子心里不由一怔,當他再定睛看時,原來是那一對每天都活躍在這一路段的環(huán)衛(wèi)清潔工。“多么感人的一幕!多么美好的一幅圖畫啊!”彭胡子不由發(fā)出了哲人般的感慨來,“道德的火種不就是在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群中默默地傳遞著么?”
湘水湯湯,不舍晝夜。素潔的雪花仍然在無聲地飄著,一連飄了三四天,夜里又刮了一晚的北風,他想這樓下的樹上一定是掛了冰凌的,路面上也結了冰凍吧,在沿海城市待了那么多年,像想念親人一樣想雪哦!他這些天總是有事沒事就往江邊跑,也就是在“泰坦尼克號”旁邊,彭胡子終于結識了兩位當路面清潔工的朋友。
“日子過得蠻滋味哩!”彭胡子踩著積雪又來到了景觀船旁邊,見一男一女兩個比自己年齡稍長的清潔工,頭杵著頭就著一個手提小火爐在一起取暖,羨慕之情油然而生。他們已經撿拾過一輪垃圾了,剛從裝垃圾的小斗車中取出火爐想暖暖凍得通紅了的手和麻木的臉孔,不想?yún)s來了個不速之客。兩人一抬頭,見是一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陌生人,也就只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沒有怎么搭理。
“認識一下吧,我是個畫國畫的畫家,就住在這湘江豪庭一棟八零二彭胡子畫室。”還側身指給他倆看,“呶,就在那個陽臺里面?!闭f著又回過頭來,“你們就叫我彭胡子吧!”而且也湊過手去邊烤火邊問道:“你們倆怎么稱呼?”
見這個滿臉絡腮胡,住豪庭并自稱是畫國畫的畫家還蠻和氣,姣姣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咯咯咯……”笑得一臉通紅,于是便蹦出了一句,“是個畫胡子的吧?”
“真是個典型的湘女,幾十歲了還辣得嗆人!”
“姜都是老的辣呢,何況是老辣椒!”姣姣的言詞的確有些犀利。
“她叫羅夢姣,是我工友,我們都喊她姣姣?!焙砀C舆^話尾打圓場。
“他叫胡祈福。”姣姣也覺得自己心直口快得太失體統(tǒng),趕緊將功補過搶著介紹起來,“不過我們都喊他祈福兄。”
天上飛著片片雪花,輕輕盈盈,素潔而又美麗。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飛雪。”彭胡子發(fā)自內心的感慨無人意會。
“是千里共嬋娟吧?”姣姣畢竟是個農村婦女,天真依舊。
“我看還是瑞雪兆豐年好。人人都有得飽飯呷!”祈福兄話如其人,平實而溫和。
彭胡子連連點頭稱是并深有體會地說:“男女搭配,工作不累。難怪連宇航船上天都二加一搭配了一個女的呢!”
就這樣,三個人算是真正認識了。
結識了新朋友的彭胡子,心里頭如沐春風,他已經在家里待不安穩(wěn)了。又是一天早上,當他再一次來到江邊時,不禁又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了“泰坦尼克號”和那條長長的石凳。場景依舊,人物依舊。這樣的時間段,祈福兄和姣姣已然工作一輪了,兩人又坐在臨江那一條雖然鏟凈了積雪,卻仍是冰涼的石凳上,頭杵著頭相互取暖。風雪已住,太陽卻不肯匆忙露臉,整個天空灰蒙蒙的,像鍋蓋一樣捂著這個缺少生氣的寒冷世界。
但他們照例只小憩了一會兒,又是姣姣先起身,她把小火爐放進了車斗里,又勾腰撿了一塊片石蓋住了火爐口。緊接著祈福兄也起身了,他緊了緊橘紅色的工作服,并示意姣姣也緊了緊工作服,于是這冰天雪地里便有了兩團火焰在移動著。
彭胡子突然就記起了雪萊的那句千古一問的名詩:“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遙看白云成蒼狗,日子過得真快哦。此時,彭胡子正獨立于初秋的陽臺上,雙目時而俯瞰著湯湯北去的湘江,時而注視著翹首西南的“泰坦尼克號”,最后又落到了那一條長長的石凳上。他的思緒奔涌著,心中充滿萬千感慨。是呵,屈指算來,他與姣姣和祈福兄相識已經有近一年的時間了。但他還一直沒有問過他們倆的身世,不過在他的心中,姣姣是他彭胡子的好姐妹,祈福兄是他彭胡子的好兄弟,而她和他,則更像一對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好情人,好夫妻。
就是從去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開始,彭胡子的心里其實就一直在構思著一組反映社會底層人物的組畫,試圖用色彩和線條去揭示他們內心深處的無奈與喜樂,展示他們工作和生活中最柔韌、最堅忍、最平實、最美麗的部分……組畫中的第一幅作品已經很完整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了,可取名為《冰天雪地里的火種》,那既是他們個體生命在相互取暖的火種,也同時是把溫暖傳遞給了社會群體的火種;而第二幅作品就是不久前姣姣和祈福兄看到過的那一幅《祈福的雞湯》。當然還有第三幅、第四幅也會相繼問世……
秋天是農人們收獲的季節(jié),但在彭胡子看來,他的收獲季節(jié)卻是在結識了祈福兄和姣姣后到來的。在這短短的跨年度的四季中,他不但收獲到了人世間最溫暖、最樸實的友情,還收獲到了作為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最美好、最本色的靈感。
6
也就是這個秋天的一個傍晚,華子收到了一條弟弟忠忠發(fā)來的短信息:“姐,我即日將攜女友白蓮來長看你和姐夫并外甥亮亮。請告訴娘,她的準兒媳要求去我們鄉(xiāng)下老家住兩天?!比A子讀著短信,“撲哧”一聲就笑了,她也沒細想即日是幾日,“這個鬼崽子真是不害臊哩,兩家長輩面都沒見就準兒媳準兒媳的!”便隨手一按就回了五個字:“要不要臉哪?”手機蹦出五個字來,“向姐夫學習?!比A子的臉一紅,立馬就想到了自己與丈夫當年也是先斬后奏的,娘也只生了幾天悶氣照樣只好接受現(xiàn)實。她隨即想打電話把這消息告訴娘,可娘一直是拒用手機的,還說那東西麻煩,實際上呢,是舍不得花錢,娘總是把一分錢當成兩分用,就是想省著為忠忠今后辦婚事用。沒想到鬼崽子大學還差一年畢業(yè),兩人就搞到一塊去了。
晚上十一點還差十多分,華子就提前關了店門,小跑著回家連鑰匙也懶得掏便“砰砰砰”直接捶門了,“媽,快開門快開門!”姣姣正準備進里屋睡覺,趿著涼鞋把門一敞,低聲地說:“亮亮剛睡著,是來強盜了不成?。 比A子也就忙壓低了聲音,“是你的寶貝大學生兒子給你搶了兒媳婦來噠哩!”
“你盡講鬼話?!辨斦姘杨^探出門來四處瞄。
“看把你老人家急的。是忠忠剛發(fā)來信息了,說要把你兒媳婦帶回家來?!边M客廳把門關上后又在娘的耳邊吹風說:“只怕是要恭喜你會有奶奶當哦!”姣姣又驚又喜,忙把華子拉到沙發(fā)上坐下認真地問:“到底真的還是假的?。俊比A子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看把你急的,他們來了后你親口問你兒媳婦不就都曉得噠!”
“你這個鬼婆娘,盡扯白!”
“我只是給你提供情報,信幾分不信幾分你自己去分析?!?/p>
“真是沒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要真是這樣你當娘的才省錢省事呢!”
華子把想到要說的話噼里啪啦說完,激情也就過去了,“我洗澡去,你一個人慢慢樂吧!”
姣姣忽然就覺得孤單起來,女兒是個不想事的直腸子,這一點很像她姣姣年輕的時候,女婿李建民又去了衡陽的工地,身邊連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不知怎么她的眼前仿佛就出現(xiàn)了祈福老兄的身影。
“這個是好事啊!干脆到時候兩樁喜事一堂辦?!逼砀@闲趾┬χf。卻是把她姣姣羞得臉紅耳熱:什么叫兩樁喜事?這老兄終于忍不住向我表白了吧!但她畢竟沒有急于接腔,心想他該不是笑話我既當婆婆又當奶奶吧?可一抬頭,客廳里空蕩蕩的,連鬼影子都沒有看見一個。
“也是嘛,他昨天明明說要回益陽老家一趟的。我怎么又突然想起他祈福兄了呢?害不害臊哦!”真?zhèn)€是剪不斷,理還亂,她想得心煩起來,嘟噥著也就進了臥房。
岳麓北山腳下的夜晚靜悄悄的,零零星星的幾路大巴車晚十一點就停開了,偏遠有偏遠的好處,房價便宜又能圖個清靜。一想到房價,姣姣的心里就發(fā)慌,“手頭就存了五萬來塊錢,還去想要買房!但忠忠這鬼崽子找了個大學生做老婆,莫非還愿意回鄉(xiāng)下去結婚生子?”就這么東一想西一想的,大半夜便過去了,姣姣也想得累了,腦海里一片空白,姣姣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姣姣匆匆忙忙洗漱過,連跟女兒招呼都沒打一聲就出門了,外孫反正還差十來天入學,兩母子想睡到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她自己有一肚子話要找人訴說哩!“不找他祈福老兄說又能找哪一個?”難怪連鄉(xiāng)下的花鼓戲文里都這么唱:自古知音天上地下難尋覓,想說的話語只能爛在奴家的肚子里?!耙舱媸堑?,他祈福老兄人品端正,性格又好,他不好意思開口,你就哪天先開了這金口啊!”一想到祈福老兄,姣姣的心里就踏實多了。共事那么久了,她姣姣深知祈福老兄的為人和處世原則,照彭胡子的話說那叫“篤實淡定”,而按她自己的理解,那是拿得起,放得下,想得開。“就是不知道他今朝什么時候能趕過來哩!”姣姣的心被一團亂麻纏繞著。
立秋后的晨風涼爽多了,今天的車好像也比往常開得更快一些,姣姣還在想著心事呢,湘江世紀城站就到了。
真是開口閉口莫道曹操,一道曹操曹操便真的到了。姣姣剛一下車向前還只走了十多步,身后就追來了熟悉的“哆哆,哆哆”的嗽叭喊叫聲,并且就像喊她“姣姣,姣姣”似的。這種車是只有湘江世紀城清潔工人才使用的腳踏三輪車,專門運送垃圾桶和零散垃圾的,每個路段有一輛。他們路段的那一輛就由祈福兄保管和駕駛著。她太熟悉這喇叭的叫聲了,人家的三輪車喇叭都是“嘀嘀”地叫,唯獨他祈福兄還專門到萬和超市左挑右選買了個“哆哆”叫的。
“后面追著叫‘哆哆的會是哪一個呢?”姣姣正欲回頭,三輪車就搶在前面停住了,“這么巧?。∥覄偟侥穷^去辦了點事,回來就看到你下車噠?!闭f話的果然是祈福兄。
“巧什么巧,大清早你到那頭去辦什么鬼事嘛!”姣姣真是喜出望外,曉得他祈福老兄是專門等著接她的。但口中卻滿不在乎地問:“你昨天不是回益陽了嗎?”
“是回了益陽的,但昨晚上又趕過來了?!?/p>
“家里就睡不著覺噠?”
“確實是睡不著我才過來的。有件怪事情本來昨夜里就想著要告訴你,找你商量看看怎么處理才好,又不曉得你女兒住在什么小區(qū)?!逼砀P诸D了頓又補充說,“再說那么晚了也不方便?!?/p>
“這個就真是出鬼噠!”她自己也正好有一肚子話想跟他說,看到平時那么拿得起放得下的祈福老兄也有急事要找她商量,姣姣還真不敢大意。她往他旁邊的坐位上一擠,“走吧走吧,有事也莫急這一陣子在大路上商量啊,還是到‘泰坦尼克號再說吧!”旁邊正好有一對年輕夫妻晨跑路過,聽到一大把年紀的姣姣居然也大言不慚地說著“泰坦尼克號”,羨慕的眼光一時便溫柔無比。
十多分鐘就到了“泰坦尼克號”西側的長條石凳旁。
原來祈福老兄昨天回去就是為了她姣姣的心事。這些天來,他經常聽她念起兒子忠忠談了女朋友的事,也注意到她撿到廢報紙時總是找房產廣告看,于是對她的心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了。他回去是想看看家里還有些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變賣么,包括家具和電器。反正他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也用不著,兒子要真是猴年馬月能出來,這些東西怕也爛的爛,銹的銹了。給他留下那棟寬寬敞敞的屋宇就行了。
“其實我也只是想盡一份心意?!逼砀P纸忉屨f。
“你暈個就管得寬啦!”姣姣還沒有聽祈福老兄說完,一顆婦人心就被感動得揪起來痛,但她又絕對不會允許他為她這么付出,于是就裝作大大咧咧地說:“我崽的那個事八字還沒一撇哩!”
“你莫激動,先聽我說完?!?/p>
“好吧,那讓你說,我認真聽著哩?!?/p>
“就是想請你幫我拿拿主意,將心比心,你要是也碰到咯樣的事會怎么辦?”祈福兄邊說就邊從工作服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一個信封,然后打開信封口子,從里面倒出了一本草綠色的存折來。
“你打開看吧。農業(yè)銀行的?!逼砀P终f著就把存折遞給姣姣。
姣姣一愣,根本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手搖得像勁風掃過近旁那棵老樟樹的枝丫。
“你,你這是……發(fā)神經吧你?”姣姣的心跳得怦怦直撞。
祈福老兄也是一愣,一臉的尷尬哭笑不得地說:“你看你是把我想成歪脖子樹噠吧!”
姣姣也一臉尷尬,好一陣才平靜下來,臉龐卻依舊紅得發(fā)燙。她有些猶豫地接過存折,但剛打開一看又尖叫起來:“我的天!68萬哪!”她被這偌大的數(shù)字驚嚇得老半天合不上嘴巴了。
7
正如姣姣零零碎碎聽到的一樣,胡祈福本來是有個好好的家庭,甚至是很多人羨慕不已的家庭。一兒一女一枝花,只是女兒三歲時就發(fā)天花死了,算命的卻說是他兒子的八字大,容器小,家里只有他一根獨苗才好帶,才有大出息。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死后,胡祈福的老婆就一直患有心絞痛的毛病。好在兒子果然會讀書,六歲啟蒙,因成績顯著中間還跳了級的,十八歲就大學本科畢了業(yè),直接分配到了省委機關,還給省領導做了幾年秘書。后來他服務的領導榮調北京,就把他安排到了省高速公路局任副職,沒去兩年前任局長出了事被撤職查辦,他又順利地當上了局長,是當時最年輕的正處級單位一把手。
也許算命先生說的確實沒錯,祈福兄他兒子容器太小,猛干了幾年,剛被提拔為省交通廳副廳長兼高速公路局局長,不知怎么連個預兆也沒有就被“雙規(guī)”了,一徹查,天哪!說是受賄上千萬。結果被判了個無期。
旭日才露出半邊臉來,幾縷云彩慢慢地由白變紅。做清潔工的本來上班就早,他們倆似乎每天又比別的工友更早。分配的路段就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一天像梳子似的來回要梳理四五遍,他倆來得早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反正上了年紀的人瞌睡少,還不如趁早來工作責任區(qū)先清理一遍,讓上班的人們路過這干干凈凈的路段有個好心情。祈福老兄住得離工作路段近,又有專門的三輪車代步,因此他每天早到后幾乎都要在臨江的那條石凳上坐一會兒。看看江景,聽聽江聲,也溫習一遍先天和姣姣在這條石凳上坐過的時光,扯過的閑談以及偶爾也碰撞過的目光。于是再開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漸漸地,他的心中仿佛也有夢想了。是的,他除了懷有一個暫時還不好意思言明的夢想外,還堅定著自己的一個簡單的處世為人的信念:“人人都說想做個好人,想多做些好事。其實都盡是掛在嘴上的。還需要刻意去做什么樣的好人,做什么樣的好事嗎?把自己的貪念守住,不去害人的人就是好人;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到位了就是好事?!边@是近段時間來祈福老兄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實話。其實也是他如今一直在努力實行的。這是他常看江景、聽江聲所悟出來的人生至理。
祈福兄久久地坐在臨江的石凳上,姣姣也無聲地陪在他身邊。江霧忽聚忽散著,江流湯湯,江聲沉沉,江面上似乎映出了微紅的光照。祈福老兄便突然起身,大步來到了面東的里邊,斜倚著那一艘名曰“泰坦尼克號”的景觀船,堅定而平靜的目光穿過湘江豪庭高高的樓群,仰望著冉冉升起的旭日,竟凜然正氣地甩出了一句話來:
“人在做,天在看?!?/p>
“沒事吧?祈福兄你!”被那么大一個數(shù)目的一張存折嚇得傻了半天的姣姣終于也回過神來,見祈福老兄鐵青著一張國字型臉孔,忙心痛而關切地問道。
“我能有什么事嘛,憑勞力做事,憑良心做人。我快活著哩!”
祈福老兄確實是快活的。盡管兒子出事后,老伴一氣之下去了閻王爺那里;還沒等無期徒刑的判決書下來,兒媳婦也就把一張托人從牢里找她丈夫簽過字的離婚協(xié)議復印件往堂屋桌面上一放,連話也沒一句就帶著小孫女走了。偌大的一棟嶄新屋宇頓時就變得空蕩蕩的,他胡祈福的心當然也空蕩蕩的。但是過了幾天,他反而又有了一種解脫后的輕松:“禍兮福兮,但愿我兒的以身試法能給他的繼任者提一個醒,也算是功莫大焉!”他這么想著時,居然獨個兒如釋重負般就在自家的堂屋里吼起了《胡吶喊》來: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這是發(fā)自肺腑,來自良知的警示之音哦!
后來他就鬼使神差般找到這湘江世紀城當起了路面清潔工,并且還有幸與姣姣相識相知了。
“你這錢是什么時候存的???”姣姣突然問道。
“哦,真的我還沒認真看哩!”
“未必還不是你自己存的?”
“我哪來這么多錢哪?就是賣了我還沒人要!”
“若是賤賣我還是愿意幫你哩,哪天我又好再轉賣給人販子去。”姣姣想把氣氛攪活些,也便順口開玩笑地這么一說。
“說話算數(shù)嗎你?”祈福兄緊咬著認真地問。
“我說出的話肯定算數(shù)!”
“那要是販不出去你就自己受了啊?!?/p>
“你這個老倌子戴我籠子啊你!”
兩人果然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死去活來。這是苦惱人的笑,但無疑兩個人又都笑得特別開心。苦惱的是,一個不知道這來路不明的錢到底該怎么處理心中有結;另一個是見處處關心著自己的人忽然堆滿了一臉的心事干著急;開心卻是一樣的,那就是彼此都想著讓另一個人能夠開心。
“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說出來也好讓我分享分享嘛!”彭胡子又從對面小區(qū)的大門口閃出來了。
兩人就止了笑聲,“是個天大的懸案哩!”祈福老兄終于像燒香見到了真佛,“來來來,你是個見多識廣的文化人,”說著便主動把彭胡子讓到旁邊的石凳上,請他在中間坐著,又把存折攤開在他面前介紹說:“這個是我昨天下午回益陽在我自己臥房里的電視機底座下見到的。我本來是想把一些值錢點的東西搬到堂屋里去,有人愿意賣二手貨時也方便些,但我一搬電視機卻發(fā)現(xiàn)底板上粘著東西,翻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張用信封裝著的存折。這不,存折上還寫著我的名字哩?!焙砀倻蕚浒研欧馍献⒚髦懊艽a是出生年月日尾數(shù)加九”也和盤托出時,彭胡子就手一舉說:“打??!打住!你是不想承認這筆存款是你自己的是么?68萬哪我說老伙計!你做什么能攢這么多錢!還想找人打官司賴賬啊你?”他納悶得把話停了下來,心想:不對,這平時看上去那么篤實淡定的一個人,該不是什么黑社會的老大或者是個隱藏的毒販吧?他之所以躲到這清潔工的群體中就是想清潔自己的靈魂?“其實你這官司根本就無法打,白紙黑字分明是你的尊姓大名,你想洗刷都洗刷不干凈哩!”
“你這個畫胡子的盡添亂!你又不曉得別個的身世,”姣姣一聽就急了,“你以為這個錢是他搶來的呀?”
彭胡子被弄得糊涂了,他不置可否地望了望姣姣,又看了看祈福老兄,最后一臉茫然地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慢慢扯,慢慢扯?!闭f著就趕緊起身走了。
經幾番折騰,祈福老兄的心終于清晰了。這錢肯定是自己兒子給他存下的,他之所以一時迷惑還弄出這么大動靜來,是一時不知這筆錢該用在什么地方才可以替兒子將功補過。他當然早就想到過把這一筆錢上交給政府,但這念頭馬上又被他自己打消了,錢本來是無罪的,更是無辜的,要是能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照樣是一樁功德。他這才想起該認真看看這筆錢到底是存于何時。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二零零三年三月三日。”他這么默念著,心里不禁一酸,這正是他兒子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也正是他出任高速公路局局長滿一年的日子。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
“祈福兄,你就莫發(fā)呆了,有錢還擔心沒地方花?還是先踏踏實實做好手頭的事哩!”姣姣又惦記著要去撿拾垃圾了。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祈福老兄又一次扯開了他那粗獷的嗓門,放肆大膽地吼起了《胡吶喊》來,他這一次卻是朝著剛剛升起來的火紅旭日吼喊的,而且姣姣也加入進來了。江面上拂過來處暑后的微風,天氣已然涼爽了許多。
“有了錢還喊什么天哪!”這回倒是輪到有著文化人自負通病的彭胡子聽不懂他倆喊天是什么意思了。
8
忠忠攜女友臨上火車前就給姐姐華子發(fā)了短信息。
兩個年輕人手拉手直往向南的售票窗口去。浙江至長沙原本有“滬長線”的高鐵特快,但為了省錢,他們購買的卻是去長沙的普快火車票。上車后忠忠還特意指著已近暮色的車窗外對女友白蓮說:“看見了沒,這一路到我們長沙,處處是湖光山色,怡人美景,夠讓你這位在黃土高原成長的小女子慢慢欣賞的!”白蓮在心里卻直發(fā)笑,“省錢就省錢唄,還給我編故事?!彼鋵嵕拖矚g忠忠這種性格的男人,大主意自個兒獨裁了,小事情卻還要處處哄著人家。她記得小時候娘就常對她說過,“一家人大事聽你爹的,小事看你娘的?!蹦镞€說:“別看你爹平時盡省小錢,辦起大事來那可舍得哩!”說話的腔調活像與本山大叔演小品的那個宋丹丹。也就是從小得益于母親的熏陶,她已認定忠忠就是自己要跟一輩子的那個如意郎君。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說怎么走就怎么走。”白蓮一片誠心。
“看把你樂的,丑媳婦終于可以去見婆婆了?!眱扇嗽谝黄饡r就像一對說脫口秀的。
“好哇,你說我是丑媳婦!”白蓮伸手就揪住了忠忠的耳朵。
“不過你的心靈比蓮更美?!敝抑翼槃菥驮诎咨彽哪樕嫌H了一下。
“那你認為范冰冰和孫儷還有我哪個更漂亮?”
“還用問哪,肯定一個比一個漂亮?!眲偪催^電視劇《甄嬛傳》的忠忠是孫儷的鐵桿粉絲。
“回答正確。加十分!”白蓮興奮地拍著巴掌。
忠忠愣了一下,才知自己接腔太快沒拐過彎來,不小心中了白蓮的陰招,“嘿呀,進入角色還蠻快嘛,還沒過門你就成長沙人曉得戴籠子了?。 ?/p>
說說笑笑著,車窗里燈就熄了。一覺醒來便進了長沙火車站。
下火車后,白蓮興奮得像只小麻雀,唧唧喳喳問這問那。忠忠儼然就是個導游,耐心地一一作答,并又從近代的陶澍、左宗棠、曾國藩一直到現(xiàn)當代的黃興、蔡鍔、毛澤東、劉少奇等,一路數(shù)過來個個全是叱咤風云的人物。
“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吧?!敝抑蚁裼幸獾醢咨彽目谖?,“等你嫁給我了,這長沙城說不定就是我們的家哩!”
兩人便來到一家常德牛肉面館吃過早餐,白蓮也便收住了好奇,提議要先去見伯母。
“家務事全聽你的?!敝抑艺f著就拉起白蓮的手往通向湘江世紀城的大巴站牌下跑。還是在寒假的時候,忠忠就去過娘工作的路段,并且還親身體驗過年輕腰桿一勾一伸撿拾垃圾的艱辛。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母親的身影。
“媽,等我畢業(yè)找到工作了,您老人家就在家里享清福算了?!?/p>
娘笑笑地說:“如今大學生一樣找不到工作的多如牛毛哩?!?/p>
忠忠便笑得“哈哈”直滾?!斑€真是想不到我媽也關心起時事了?”然后又把胸脯一拍說:“媽,您還真是小瞧你兒子了!也不想想我為什么會選擇了學人文茶藝專業(yè),圖的就是畢業(yè)后回家鄉(xiāng)承包一片山地開茶園,為振興安化黑茶產業(yè)貢獻聰明才智哩!”站在一旁的祈福老兄聽了直點頭,“嗯,這個伢子不錯,一點也不好高騖遠,知道選擇了與土地打交道??康米。康米?!”
“胡伯伯,我媽一個婦道人家,從沒見過什么世面的,要靠您老人家多關照啊!”忠忠聽姐姐華子很曖昧地說過,娘是和一單身老伯在同一路段工作,一見面他就看出了娘和胡伯伯的關系果然很近,忠忠說這話時不僅僅是出于禮貌,而且是有意在表明他做兒子的態(tài)度。
“她還處處關照著我呢!”淡定的胡伯伯心中充滿了感激。
“你這是在說哪個??!”姣姣有些不好意思地白了胡伯伯一眼。
“只是不知道娘和胡伯伯的關系如今發(fā)展得怎么樣了?”忠忠腦海里像過電影似的,溫馨的回憶令年輕人的心中有了幾許淡淡的惆悵?!澳镆矐撚幸粋€伴了,胡伯伯也同樣如此?!敝抑以谛睦锴那恼f。
已經是上午九點多,要是往常,姣姣和祈福兄已經早就清理完一輪垃圾,又坐在“泰坦尼克號”旁的石凳上整理紙屑了。但今天早晨卻為了存折的事多耽誤了一會,所以還并沒有回程歇腳。剛入秋的太陽依然猛烈如虎,姣姣和祈福兄的工裝早已經汗?jié)n斑斑了。姣姣正一邊撿拾垃圾,一邊想著心事,耳邊忽然就飄過來一聲熟悉而親熱的呼喊。
“媽——媽媽!”聲音清脆而急切。
姣姣的心就一顫,趕緊騰出手理了理鬢邊汗淋水滴的亂發(fā)。
“媽——”聲音越來越近,兒子像一只獵豹飛奔過來,緊緊地摟住了還在發(fā)愣的娘親。姣姣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一個樸樸素素但又漂漂亮亮的二十歲左右的姑娘也小跑著趕到了面前,而且還爽朗地喊了聲:“伯母?!?/p>
“叮當”一聲,站在沿江路另一側的祈福兄看到這動人的一幕,手中的鐵鉗和垃圾袋便散落在地上了……還有那一只經常伴著他跟前跟后的不再孤獨的流浪狗,也定定地立在近旁使勁地搖動著尾巴。
艷陽懸空,湘水橫流,十里江堤一派寂靜。
“大家還是先到蔭涼處去吧!”祈福兄哽咽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快叫你胡伯伯啊!”姣姣掙脫兒子和準兒媳的手說。
“胡伯伯!”兩個年輕人異口同聲地喊得好自然,好親切。
一抹白蓮花般的云朵緩緩地移動著,太陽便躲進了云層里。清風從江面上拂過來,十里長堤上的樹木搖響出窸窸窣窣的綠色言語。這些佇立于江岸的缺胳脖少腿的樹木,都是早些年從鄉(xiāng)下的山野間移栽過來的,只幾年的光景便已經扎下了深根,長出了新枝,抽出了新葉,生機盎然,綠意婆娑,已然成為了這湘水江畔的一道風景。樹如此,人亦然。忠忠忽然發(fā)現(xiàn):娘和胡伯伯似乎更親切了,對這片城市和江域似乎也沒有以前陌生了。
跟隨娘和胡伯伯,忠忠相攜著白蓮也一起來到了“泰坦尼克號”西側的那條石凳旁,那一柄巨形的景觀傘高擎著,姣姣用手摸了摸石凳,感覺還不顯熱,又蹲身吹了吹灰塵,有些不好意思地打趣著說:“你們倆是福星哩,剛一來太陽就被嚇跑噠。來來,先坐坐歇歇腳吧!”
“媽,你倒是把兒子當外人了???”忠忠居然同他姐一樣的腔調,說著還故意用目光掃了一眼白蓮和胡伯伯。
“腳踩一方熱土,頭頂一片藍天,我看這里根本就沒有哪個是外人嘛!”白蓮懂忠忠的意思,忙接過了話茬說。
見娘和胡伯伯有些不好意思,忠忠就把白蓮拉到身邊坐下,開口說起了正經事來。
“媽,我們明年上半年就要畢業(yè)了,這次回來一是帶丑媳婦見公婆,”他故意把公婆二字的聲調說得重一些,并且又看了看娘和胡伯伯的反應。
“還好意思丑媳婦哩,人家仙女一樣比你強多噠!”
“依我看哪這就叫著郎才女貌?!逼砀P忠惭a了一句。
見兩位老人開開心心地插了話,忠忠又接著說:“二呢我是想中午到姐姐家里看看他們后,下午就趕回老家去,好讓白蓮也幫我去考察一下我們安化的土質和氣候,她可是專門學營銷的哩,今后我就在家鄉(xiāng)專管生產技術,她就駐長沙負責營銷推廣?!敝抑艺f得起勁,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祈福兄終于抓住表態(tài)的機會了。
“多好的事啊!”祈福兄由衷地拍手說道,“那我可要申請入股啊,前期資金就包在我身上了!”
“那我就先謝謝伯父大人了!”忠忠得意地把稱呼也改了一半。并且根本就沒有細想一個撿垃圾的人哪來什么前期資金。
“一旦我們的事業(yè)步入軌道了,你們二老就等著享清福吧!”白蓮早已看出端倪,也就干脆把話往明里挑。
“享么子清福,我還想等著早抱孫子哩!”姣姣也當然明白晚輩們的好意。
“那是,那是。”胡祈福樂得像個笑羅漢,不僅僅因為忠忠和白蓮的一片誠心美意,更因他總算為那筆來歷不明的存款找到了理想的去處?!板X本身是無罪的,更是無辜的,如果能用在正途,那才是真正的人民幣呢?!彼僖淮卧谛睦镞@么重復著說。
白蓮已站起身來,正用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攜刻在景觀船側的“泰坦尼克號”五個溫馨的朱紅大字。愛情并沒有貴賤貧富之分,只有深和淺的區(qū)別,因為這兩個字原本就是無價的。
“他胡伯伯,那我也得耽誤兩天陪他們回趟安化,這里的衛(wèi)生就只好又辛苦你了。”姣姣一改以往說話粗聲粗氣的習慣,并且連稱呼也改了,“天氣還熱,你自己要注意保重身體?。 彼麄冏龅氖嵌~分段的包工活,人多人少公司并不計較,只要一日兩次抽查達標就行。
“我知道哩,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去陪崽和兒媳婦好了!”祈福老兄有些動情地說。看著姣姣和她兒子及她的準兒媳漸漸遠去的背影,祈福兄那一副經歷了六十來個人世春秋的男兒心腸,頓覺得柔柔的,軟軟的。在初秋近午時分的陽光下,他的雙眼潮濕著,但他又分明看到,不,是感覺到,那越走越遠的一行背影,便已經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可親近的人了……他仿佛覺得自己倏忽間年輕了十歲,不,是年輕了二十歲,三十歲!也不知是從哪里涌出來的一股活力,他一個箭步就沖上了翹首西南方向的“泰坦尼克號”,如鐵塔般地立在了船頭上,再一次扯開了粗獷的嗓門: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秋陽當空。麓山巍峨。在湘水江畔的“泰坦尼克號”上,胡祈福從胸腔里迸出的吼喊聲一陣高過一陣,這是為親人祈福的《胡吶喊》,這是呼喚幸福與吉祥的《胡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