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
赤壁之戰(zhàn),周郎成大功,何其痛快!諸葛亮也沒閑著,羽扇輕搖,百般取巧,派出多股小分隊搶奪戰(zhàn)利品。棋從斷處生,將軍決勝又豈止在戰(zhàn)場?他是習(xí)慣做“漁翁”的。曹操可就慘了,正所謂“時來上下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潰逃路上,被眾多猛將兄呼來喝去,魂飛魄散,屁滾尿流,誤入華容道,遇到關(guān)云長,撿了一條命。這就是《三國演義》第50回敘述的故事。
按照唯物辯證法的觀點,任何事件作為結(jié)果,一定有它的原因。關(guān)云長義釋曹操之結(jié)果,劉備早有擔(dān)心,諸葛亮早有預(yù)料,任其縱虎歸山,原因何在?劉備志向高遠,一心匡扶漢室,前有衣帶詔使命,后有喪家犬之辱,擒殺曹操,正是其多年來所獨沽之一味,何故又止于華容?
之前依據(jù)正史,學(xué)界曾流行過幾種解釋。其一無力說,如《資治通鑒》載:“公(曹操)至赤壁,與備戰(zhàn),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敝鲃映吠耍瑢嵙ξ磽p,雖然走了華容道,但并沒遇上關(guān)羽;可見孫劉弱小,僅考慮如何挫敗以自保,尚無力捉曹。其二制衡說,如《三國志》詳細介紹了曹操南下前在軍事上和政治上所做的種種準備,意在鋪墊一個道理,就算曹操死了,劉備仍然沒機會,曹操活,三家才能維持一個相對平衡。其三遲緩說,如《三國志》記載曹操至華容道確曾大笑,笑劉備雖有計謀卻行動遲緩,等等,可見怨不了個人之習(xí)性,還是歷史命運之安排。但是,咱們分析的是小說,而不是歷史,其中的原因,還得另辟蹊徑。
小說提及,玄德曰:“吾弟義氣深重,若曹操果然投華容道去時,只恐端的放了。”孔明曰:“亮夜觀乾象,操賊未合身亡。留這人情,教云長做了,亦是美事。”玄德曰:“先生神算,世所罕及!”夜觀天象云云,那是“大師”慣用的唬人說辭,諸葛亮想必自己也不信;送人情給云長去做,庶幾近似于兒戲。自古以來,文有文道,武有武德,狗屁倒灶的事兒,主帥是不能做的,送人情,直說好了,搞激將法,還立軍令狀,豈不是多此一舉?當(dāng)關(guān)羽無功而返,帳前請罪,諸葛亮又假意欲斬,待劉備說情,方才就湯下面,饒了。
先來說說軍令狀是個啥玩意。軍令狀,就是生死文書,完成任務(wù)者生,反之則死。其格式末尾一句,通常是“如若不能,愿聽軍法處置”。軍中無戲言,涉及軍法,焉能等閑視之?比如草船借箭時,諸葛亮立下軍令狀,魯肅很是擔(dān)心;后來“揮淚斬馬謖”,也是因為馬謖守街亭,立下了軍令狀。
事關(guān)自己,諸葛亮嚴肅得要命,臨及他人,就兒戲了,讓劉備承擔(dān)治軍不嚴、偏袒義弟的責(zé)任。枉法,具體到劉備,不過是有雄才而無大略;具體到諸葛亮,就值得推敲其存心,恐怕不足為外人道也。此一次枉法的后遺癥,在其后若干年里都不曾痊愈,如“大意失荊州”橋段里,傅士仁與糜芳的投降助敵,孟達與劉封的見死不救,或多或少,都跟此事有些關(guān)聯(lián)。
另外,曹操真的該放嗎?
孫劉陣營內(nèi),“操乃漢賊”的呼聲,沛然莫之能御,孫權(quán)寫信給曹操,就直言“你不死,孤不得安”。孫權(quán)對劉備,真是沒說的,《三國志-武帝紀》載:“十二月,孫權(quán)為備攻合肥?!睘榱藴p輕劉備的正面壓力,人家不顧生死的進攻合肥,你倒好,私放曹操,就不怕冷了合作伙伴及諸將士的心?
要說制衡,按照小說的敘述,也不盡然。諸葛亮多牛??!一個人可以撐起一片天。舌戰(zhàn)群儒,孫權(quán)的智囊全趴下;三氣周瑜,統(tǒng)軍的主帥命嗚呼。如果還有不服的,那也沒關(guān)系,最多罵死王朗的橋段提前上演。總之,就算曹操死了,北方亂了,區(qū)區(qū)東吳又何足道哉!
對漢獻帝而言,放曹也是不合適的。漢獻帝小姐落難,成了使喚丫頭,誅殺曹操,于他是如大旱之望云霓?!堵≈袑Α防铮瑒湔f:“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于天下?!蓖葱募彩祝缬谘员?,他要幫助漢獻帝擺脫傀儡之命運。這一點,諸葛亮也認同,提出天下三分之策,實現(xiàn)“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之目的。歸根結(jié)底,都是以漢獻帝為唯一正統(tǒng)??墒牵髅饔袡C會讓主上不再蒙塵,他卻主張放曹,既是打臉,又是存心。
這或是曹操的抱殘守缺,給了諸葛亮空子。
《資治通鑒》記載道,曹操大軍到了新野,荊州陣營曾就是降是戰(zhàn)的問題做過討論,章陵太守蒯越及東曹掾傅巽等勸劉琮降操,琮從之。其中“以人臣而拒人主,逆道也”,這句話頗切中要害。
如果曹操挾持漢獻帝御駕親征,劉備怎么自處?諸葛亮怎么應(yīng)對?恐怕也只能訴諸于哀怨的小媳婦情緒了,別說孫劉聯(lián)盟無法形成,開戰(zhàn)且亦無名,還談什么捉放曹?所以說啊,有時候過于自信,也是害人害己,曹操就是例子,他是被官渡之戰(zhàn)、綏靖遼東的重大勝利給沖昏了頭。
那么,諸葛亮的存心,到底是什么?
我個人以為,不外乎讀書人的那點“事功之心”,心理學(xué)中又稱“目的理性行為”。此存心的最大特點是自私,集中表現(xiàn)在先秦策士這一群體身上,諸葛亮也未幸免。遇到事情,常以單個主體的視角出發(fā),追求自己的成功;考慮問題,也常以自我為中心,把他人作為實現(xiàn)自己目標的手段和工具。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反正滿腦子里都是競爭、博弈、算計和謀略。
策士伐謀、伐交的意義,固然不容抹殺,如果著眼于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的話,如果著眼于國家前途、全民利益的話,都是值得肯定甚至應(yīng)該弘揚的。但是,如果僅僅考慮自己或者別有所圖,目的(事功)一旦理性,理想和精神會被束之高閣,很可能淪為文化之弊端,歷史之笑柄。
小說中,曹操輸?shù)眯姆诜^“一將無能,三軍受累”,他認栽了,回去后乖乖做周公,得隴而不望蜀,重整山河待后生吧。得意而不忘形,固然不易;失意而不消沉,才是大丈夫!以此,曹操堪稱大丈夫。
諸葛亮的心思就遠沒那么簡單了,他是要輔佐劉備取代漢獻帝的,所以,一切按部就班,巧取豪奪,借荊州不還,占巴蜀,霸漢中,將劉備推上了成功之巔。因為他知道,他的個人成功,依附于劉備,取決于劉備,不能不有所存心。枉法放曹,一可以拔高自己的智慧,潛臺詞就是:離開我,你不行。這個,他做到了,劉備如魚,他如水,魚兒離不開水;二可以實現(xiàn)事功的最大外化——如果曹操死了,漢獻帝坐大,重新洗牌,還有他什么事?這個,他也做到了,漢獻帝如期遜位,劉備如期稱帝,他的千古名相也坐實了。
然則三分天下,數(shù)十年戰(zhàn)亂頻仍,民生凋敝,他無預(yù)見乎?一人之事功,萬萬人受罪,于小說之?dāng)⑹?,不免令人大跌眼鏡;于歷史之真實,亦不免大煞風(fēng)景吧。所謂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讀書人的那點存心,老天爺又怎么會知道,求的只是一份“心安”而已。
古人云:“欲為身好,先為心好,心乃身之帥。”戰(zhàn)場上少扔些王八拳,心里面多想想老百姓,可以心安。華容道義釋曹操,成就了關(guān)云長的美名,更成就了諸葛亮的事功,然而小說到底不是信史,不過是文藝家的文藝抒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