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多年來,海爺南來北往,修結(jié)善緣,廣聚財(cái)富。
府上那些年輕的爺兒,誰要能替府上出去走趟生意,回來時,就如同凱旋的英雄似的,又是接風(fēng)洗塵,又是賜金賞銀。
那些伙計(jì),馬韁子還沒拴好,嘴先忙開了,稍微加點(diǎn)水,就夠講幾天幾夜幾條街的!
海爺家的小少爺牙還沒長齊時,就混在伙計(jì)堆里,聽他們講和海爺出去闖江湖的事。
多年來,腦子里凈攢了些傳奇事兒?;仡^,再看書里的之乎者也,沒有一個字長得順眼!
一天,小少爺聽伙計(jì)們竊竊私語,下月中秋,海爺要派人去北方販些個珍稀的鹿茸、人參、虎皮回來,不知派誰去。小少爺聽罷,頓時眼冒金光,回到書房,突然上了邪,將那些圣賢之書,嘩啦嘩啦地撕了一地。海爺聽說后,把他叫了過去,海爺還沒說話,小少爺?shù)瓜瓤揲_了。小少爺說:“我要去走生意!”小少爺心里盤算,爹要是不答應(yīng),先怎么樣、后怎么樣……哪知,海爺并不瞧他,托起蓋碗,邊撥茶葉末子邊說:“換件舊衣服,四更天出發(fā),遇到生人別說話,一切聽劉老師傅的?!?/p>
劉師傅是老街上技高德馨的老鏢師,須發(fā)蒼蒼,仍神采飛揚(yáng),這些年,海爺府上走的那些大單子、大生意,多虧劉師傅帶人一路護(hù)送,是海爺知心換命的老朋友。
這一路,走魯南,穿魯北,又經(jīng)燕趙入關(guān),來來回回,順風(fēng)順?biāo)?,小少爺跟著劉師傅,飽覽名山大川、人情風(fēng)土。劉師傅告訴他:“翻過前面兩座山,再走百里多的路,就到家了?!?/p>
不想,傍晚時分,天遇大雨,只得找客棧躲雨休息。
恰巧,前面有一客棧,門頭大如水寨轅門,兩旁紅燈高掛。進(jìn)門尚未坐定,店小二就弓著腰跑過來,一邊擦著桌子,一邊用眼睛迅速打量他們,最后眼睛聚在了小少爺?shù)纳砩稀5晷《枺骸氨镜晏厣细拙?、鵝掌、醉蝦、活驢肉,客官要不要嘗嘗?”
小少爺趕了一天的腳,淋了一身的雨,又累又餓,不待劉師傅張口,小少爺便爭著喊道:“別啰唆,有好吃好喝的,盡管端上來。”
店小二聽罷,吆喝道:“好酒好菜伺候著!”
小少爺回頭看劉師傅,面似青鐵,小少爺問劉師傅:“是不是不舒服?”半晌,劉師傅的臉?biāo)闪讼聛?,說:“沒事,你盡管吃飯,吃完睡覺,晚上別出來?!?/p>
不一會兒,酒菜來了,劉師傅讓小二把酒撤了,急匆匆地扒了幾口飯,便起身出去了。徒弟們見師傅放下了筷子,也紛紛抹了抹嘴,互相遞了遞眼神,散了。
以往,都是天不亮動身??傻诙?,天已大亮,劉師傅也沒發(fā)話,只是獨(dú)自坐在院子里很悠閑地喝茶,看缸里的小紅魚在水草里穿梭。小少爺想早些到家,便走過去問劉師傅何時走。劉師傅盯著魚,說:“還沒到時候。”小少爺討了個沒趣,便杵在一旁,摳著手指發(fā)呆。
不一會兒,一個頭戴破皮帽、身穿破夾襖的髯須大漢進(jìn)了院子。漢子的破襖上沒有扣子,用草繩系著,兩手插在袖筒里,露出點(diǎn)紅銅色的皮膚,皮上長毛寸許。漢子悠閑地踱到缸邊,臉貼在水面上,吸了吸鼻子,如同自言自語地說:“缸里好多的魚??!”
劉師傅說:“不多?!?/p>
漢子說:“想抓兩條吃吃?!?/p>
劉師傅說:“這魚有刺,會卡住的?!?/p>
漢子問:“何以見得?”
劉師傅說:“我撈兩條你看看?!?/p>
說罷,劉師傅右手往后一抽,“啪”的一聲,拍在了缸上。聲音不大,可剛才還是搖頭擺尾的小紅魚,不一會兒,竟有幾條浮了上來,個個肚皮朝上,死了。
小少爺驚得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了,再見那漢子,臉一沉,扭頭就走。
整個過程,劉師傅和漢子沒看對方一眼。
待那人遠(yuǎn)去,劉師傅轉(zhuǎn)過身,咳了幾聲,小少爺分明看到他嘴角有一絲血跡,正要問,劉師傅將手一擺:“走吧,可以走了。”
海爺?shù)呢泟傂兜嚼辖稚?,就引來眾人圍觀、搶購。來往的人們,紛紛夸小少爺聰明能干,直聽得小少爺兩腿發(fā)飄。隨后,小少爺帶著給海爺從北方買來的稀罕物,喜笑顏開地前來給爹請安。
海爺也不細(xì)瞅,只是捏著小少爺帶來的汝窯杯,問:“一路辛苦,晚上想吃點(diǎn)什么?鵝掌?醉蝦?活驢肉?”
小少爺一怔,就聽“啪”的一聲,海爺把杯子給摔了!
“掙這點(diǎn)錢,瞧把你樂的!什么出息?”
小少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海爺回頭指著他的腦門,說:“我讓你見到生人別說話,你聽鼻子里了?那些店小二,有的暗中勾結(jié)著土匪,就你這樣大手大腳的蠢材,幾句話就被人試探出來了!江湖上,表面都是風(fēng)平浪靜的,一旦濕了腳,怎么淹死的都不知道!”
小少爺這才想起那天在客棧院子里遇到的那個髯須大漢,明白了他對劉師傅說的話,也明白了劉師傅為何不急著趕路的原因。頓時,小少爺?shù)暮蠹沽骸班病钡卮灯鹨魂嚊鲲L(fēng)。小少爺后怕極了。若不是劉師傅用盡功力的那一掌將那髯須大漢給鎮(zhèn)住了,讓他不敢妄動,不然半路上貨被截了不說,保不準(zhǔn)連小命都給收了!
出了門,小少爺徑直回到了書房,小心翼翼地收起散落一地的書頁。下人趕來幫忙,小少爺擺了擺手,說,之前怎么撕的,他自己便要怎么粘回去。
〔本刊責(zé)任編輯袁小玲〕
〔摘自《小說月刊》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