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夫

自從老根被兒子大根接進(jìn)城，沒多久就鬧著要回老家看?？衫霞译x城里有好幾百里路呢，豈是說回就能回的？

大根耐心地勸解：“爸，老家那旮旯有什么好的？你怎么總惦記著？”

老根的脾氣倔：“兒子，俗話說落葉歸根，我就是想時不時地回去看看，這也有錯嗎？”

大根勸不住，就想出一個法子。他工作忙，沒時間陪父親，但他有個朋友是跑出租車的。他讓那朋友每隔十天就到他家來接父親回老家一次，等父親在老家待夠了，再幫忙接回來，費(fèi)用他按月結(jié)算。

聽到兒子為自己這樣安排，老根高興極了。大根只是苦笑，這筆開支可不小。不過，只要父親高興，一切都值得。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老根回了三次老家。這天，老根一進(jìn)屋，又悶悶不樂起來，手里還拿著個塑膠漏斗，一邊瞧，一邊用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兒媳叫他吃飯，他也不理。

大根下班回來，老根憂心忡忡地對他說：“兒子，我算過一筆賬，咱老家那么遠(yuǎn)，我一個來回少說也要幾百塊，一個月下來就得一千多。這錢花得不值呀，我想，今后我一個月回去一次得了?！?/p>

大根一聽喜上心頭，父親年紀(jì)大了，能不跑遠(yuǎn)路最好。他注意到父親一直盯著手中的漏斗在發(fā)呆，忍不住問：“爸，你拿漏斗做什么？”

老根很不好意思：“你知道我沒讀過幾年書，你能不能幫我算算這道題？”

父親一輩子在地里勞作，今兒怎么對算術(shù)題感興趣了？大根很好奇：“爸，你是不是參加了什么老年人的比賽活動呀？”

老根搖著頭說：“我哪有那本事呀。我這個題是這樣的——”他舉起手中的漏斗，“假如我要限定十斤沙從這個漏斗里流出，并且剛好一天內(nèi)流完，不能多，也不能少。你說，這個漏斗的下沙口要多大才能做到？”

大根一聽笑了：“爸，這個題簡單?！彼芸炀陀嬎愠隽寺┒废律晨诘闹睆酱笮?，并按比例畫在紙上。

老根看他算得這么快，臉上顯出擔(dān)憂的樣子：“兒子，這真的行嗎？”

大根又笑了：“爸，別忘了你兒子是理科出身，我敢打包票，絕對出不了差錯?！崩细@才放心。

從這以后，老根每個月必定回老家一次，而且風(fēng)雨無阻。大根開始還擔(dān)心父親身體吃不消，不料半年下來，父親每次從老家回來后不但不見疲累，精神反而越來越好，大根也就放心了。

但老根畢竟年紀(jì)大了，身體狀況漸漸不如從前。有一次，他去散步，竟暈倒在路上，被好心人送進(jìn)了醫(yī)院。

自從進(jìn)了醫(yī)院，老根又悶悶不樂了。這天，大根一進(jìn)病房，老根就問他：“我什么時候能出院？”大根安慰他說：“爸，你的病要靜心休養(yǎng)，等什么時候徹底好了，咱再辦理出院手續(xù)?！?/p>

老根大聲說：“不行，月底我還要回老家一趟！”大根不禁有些生氣：“爸，養(yǎng)好身體要緊，回老家的事你就別想了?！?/p>

可老根的脾氣就是倔，認(rèn)準(zhǔn)的事兒，誰也改不了。到了月底這天，大根還在上班，就接到媳婦的電話：“大根，爸爸吵著鬧著要回老家，我怎么勸都勸不住，你還是來看看吧！”

大根立即趕到醫(yī)院，見媳婦正萬分焦急地站在走廊里。媳婦告訴他：“他老人家自個兒跑出去了！剛才我在走廊里給你打電話，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他就偷偷跑了?！?/p>

大根連忙跑進(jìn)病房，父親果然不見了，桌上壓著一張字條：兒子，今天我必須回老家一趟，你們不要攔我。

老爸呀，你怎么能這樣胡鬧呢！大根又氣又擔(dān)心，急忙和媳婦一起出了醫(yī)院，沿街四處尋找。

可是，找遍了附近的街區(qū)，又去了汽車站，最后還是沒找到父親。沒辦法，大根只好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轉(zhuǎn)，心里煩透了。大根正不知怎么辦時，突然瞥見在一家飼料店里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比畫著跟店主交流。

大根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趕緊奔進(jìn)飼料店，一把拉住老根的胳膊，輕聲責(zé)怪：“爸，你怎么從醫(yī)院里跑出來了？快跟我回去吧！”

老根知道自己不對，便低下了頭，可還是很倔強(qiáng)地說：“兒子，今天是我該回老家的時候了，你就讓我回去吧！”

“不是我不讓你回老家，而是你的身體還沒好，經(jīng)不起奔波??！”

“不行，我今天必須回去！”老根賭氣蹲在地上，任憑大根拉扯，就是不動。

大根眼見勸不住父親，差點(diǎn)哭了出來：“爸，你這是較的哪門子勁呢？你就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這心里會好受嗎？”

聽了這話，老根終于動了容，他拉住大根的手，乞求道：“兒子，我不回去也行，你就替我回一趟老家吧?！?/p>

大根連連點(diǎn)頭：“行，只要你好好接受治療，我就替你回老家看看?！?/p>

“不是看看?！崩细D(zhuǎn)過頭鄭重地對站在一旁的店主說，“老板，你把我要的飼料裝進(jìn)我兒子的車?yán)锇??！?/p>

店老板好像跟老根挺熟，說：“行啊，老根叔，價錢跟以往一樣，給你打八折。”

大根疑惑不解，那店主已經(jīng)叫伙計將一包一百多斤重的飼料往他車上搬了。老根又將一把鑰匙交給他，大根接過鑰匙：“爸，你買這么多飼料讓我?guī)Щ厝プ鍪裁?？?/p>

老根擺擺手，說：“別問這么多，你到了老家那邊，打開老屋就知道怎么做了?！?/p>

大根見父親臉色不好看，便不再多問，他把父親送回醫(yī)院，讓媳婦守在病床邊照顧，這才按照父親交代的，開車載著那包飼料向老家趕去。

一連開了幾個小時的車，終于到了老家。老家的屋子是一座依山而建、頗為寬敞的老屋，只不過許多年沒回去了，老屋的圍墻早已倒塌了大半。大根走進(jìn)院子，看到正堂的木門上著一把大鎖，他掏出父親交給他的鑰匙打開了大門。

門開的一瞬間，大根怔住了！只見老屋中間，一只大漏斗倒支在空中，漏斗的嘴里正不停地流出飼料！而下面是一只大槽子，一頭瘦骨嶙峋的老水牛正臥在旁邊，時不時伸頭在槽子里吃一口飼料。

這不是家里的那頭老牛嗎？大根終于明白了，他忍不住掏出手機(jī)打通媳婦的電話，讓老根接聽：“爸，你費(fèi)盡心機(jī)，不顧一切回老家，就是為了喂家里的那頭老牛？”他有些想不明白，“我接你進(jìn)城之前，不是讓你把牛賣掉嗎？一頭牛又值不了幾個錢，你這樣每月來回跑，還專門制作一只漏斗喂它，這是何苦呢？”

老根在電話那頭咳嗽了一聲，沉默了許久才說：“兒子，打你叫我進(jìn)城，我就想過把咱家的老牛賣掉?？晌掖蚵犨^了，咱村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種地了，要是把老牛賣掉，它就得進(jìn)屠宰場啊！”

“一頭牛，殺就殺了。爸，你這是……”老根長嘆一聲：“兒子，這頭老牛是咱家的功臣??！要是沒有它，我哪能供得起你讀書？現(xiàn)在，老牛沒有用了，老了，可它為咱家出了一輩子的力，我不忍心把它送進(jìn)屠宰場，我想讓它好好安享晚年！”老根說到這里，聲音都哽咽了。

大根愣了好一會兒，他走近老牛，伸手在牛頭上輕輕撫摸著。老牛一動不動，輕哞了一聲。大根看著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老牛的兩眼有淚水在滾動。

〔本刊責(zé)任編輯柳婷婷〕

〔原載《民間文學(xué)》201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