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文
在我家鄉(xiāng)那邊,每到年底臘月,基本每個村都會有答謝神恩,要三牲敬奉,意為感謝神明一年來保佑村里風調雨順。兼有唱大戲、放電影、演木偶劇等節(jié)目。那時對于農村的那種平淡的生活,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就是村里最熱鬧喜慶的時候。
兒時的我們,最喜歡的就是唱戲時到現(xiàn)場嬉鬧,跟父母要上一兩毛錢,買點零食邊吃邊看。
這一年,村里的稻谷大豐收,村民都一片喜氣洋洋,往年都是唱一晚的,今年個個湊錢請戲班連唱三晚。據說這個戲班非常有名的,有好幾個戲子是我們當?shù)厝诵哪恐械拿?。而且演出的劇目非常有名,其中就有我們那邊人都很喜歡的薛仁貴回窯、大鬧天宮、貍貓換太子等等。殊不知,就是這其中的一部戲,牽出了村里一樁早銷匿在時光中的無尸冤案。
那時,天剛一摸黑,村民一吃過飯個個都拿凳帶椅,搶著去霸占前排的位置看戲。去晚了就基本上要站著看了。戲臺前面的小操場放眼望去是黑壓壓一片人頭,連對面人家的圍墻上都站滿了,而戲臺則是搭建在小操場邊上的一條小河面上,之所以搭在河面上,那說起來好笑,原是幾年前,有一些戲班來我們村唱戲,因為戲臺也就一米多高,下面是架空的,而臺面是用木板和竹子搭成的,所以就有一些縫隙。那時小孩子調皮,經常鉆在下面,趁著戲子在表演時用東西戳撓他們的腳,弄得他們不停壞場,甚者有拿著炮仗在下面點著,嚇得有些女戲子差點兒從臺上跳下來。所以后面村里的大人怕我們搗蛋,就把戲臺搭在了河面上,這條河是流入不遠處練江的一條分流。
前兩晚的薛仁貴回窯和大鬧天宮,看得村民們是贊不絕口,連小孩子都看得入了迷。所以在第三晚唱貍貓換太子的時候,基本上村里是找不到一個人在家的,個個都去看戲了。這部劇比較長,高潮迭起,轉眼間快到了兩更天,這時劇中的李妃因為被誣告生下貍貓,打入冷宮,郭槐放火燒了后宮后,接下來一段是冗長的鋪墊,李妃如何遇郭海壽,而后又是如何遇到放糧陳州的包公。大家于是精神一振,劇中又一個高潮來了:包公夜審郭槐。這包公在戲中是扮演閻王審郭槐,破了奇案。這時,全場都靜下來了,等待包公的出場。
而飾演包公的戲子,早就化好了妝,在后臺準備出場,鑼聲一響,他抬起頭來,緩緩走入臺前,額前正中的月牙和那一臉黑面妝,都讓臺下大聲喝了聲好。這個包公太有氣勢了,演出了神髓。此時郭槐還沒押上場,那戲子甫一出場,眼角就掃到了在戲臺邊幕布后面有個女子似跪又似坐在那里,心里想估計是沒占到位子的村民,偷偷爬上了戲臺來看。
戲子清唱了幾句后,轉了幾圈,坐回到案臺邊,準備開審郭槐,這時無意中又看向了幕布,那個女子還是同樣的姿勢在那個地方,兩手直直搭垂在地上。戲子看到這里,心里暗暗發(fā)寒,其實戲班的經常都會聽說鬧點靈異的,因為這種唱戲本來就是有意要做給鬼神看的,有時真的見到了也不出奇,只是現(xiàn)在下面的人氣還這么旺,怎么就會……
戲子想想臺上臺下這么多人,專心演完這一出就完了,應該就沒事,這么一想也就不再去多看。這時,戲臺上的衙役扮成的鬼差已經就位,準備開堂來個閻王審郭槐。這時,郭槐剛要被押上場,演包公的戲子猛然看到剛才在幕布這兒的女人,正正的跪在公堂下,正面對著他。兩手仍然是直直地垂著向地,整個身子雖然是跪著但呈現(xiàn)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的扭曲狀。戲子大吸一口涼氣,仔細看看四周和臺下,眾人卻好像是視而不見,衙役已經把郭槐帶到了現(xiàn)場,剛好就跪在那個女人的旁邊。而演郭槐的那個戲子好像也對身邊的女人根本就沒有存在的感覺。戲子心想:莫非是只有我看得見。戲子定眼看去,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整個臉上頭發(fā)不停地往下淌水,臉上坑坑洼洼,好像沾著一層泥,血從灰白色的泥漿中和著水不停地往下滴,眼睛突出紅著,快要滴出血來。
戲子嘴唇和雙手已經在顫抖,一時連準備要唱的劇詞也唱不出來了,整個人呆在當場。而邊上的衙役覺得古怪,以為他是走神了,個個不住地示意他快點演,不要跟不上曲樂。而班主看到這情形,以為戲子在這重要時刻居然走神,他從后臺拿著鼓槌重重地捅了戲子一下,暗暗地罵:想明天吃竹仔魚是不是(打的意思)。以前在戲班的孩子都挺苦的,被班主打得重傷至死的都有。戲子經這一捅,回過神來,怕也沒用,怕是自己觸了霉頭了,但是不演明天肯定不會好過,說不定還得掃地出門。于是,硬著頭皮,就按照劇本,開始夜審郭槐,驚堂木一響,讓郭槐交代自己的罪行。這時,本應該是男人聲音的郭槐,突然轉變成了一個非常嚇人的女音,據當時在場的人講:那聲音聽起來,就是三伏天里都會起雞皮疙瘩,并且通過播音喇叭傳出了很遠。一開始時臺下還不知是怎么回事,以為是這戲子發(fā)了神經故意和班主作對呢。而臺上的衙役和戲子,早嚇得兩腿發(fā)抖,若不是怕班主怪罪砸場,幾欲棄臺而走。
那女聲開始了交代:俺本四川人氏,二十一時隨人嫁到×村與付氏為妻,奈何丈夫不安分生活,終日以賭為生。妾雖命苦但仍肯與夫安生過日,無奈貧賤夫妻百事哀,夫終日賭終耗盡家財。妾身已無余錢,惟離家時母贈家傳玉佩一塊,后為夫所知,三番想搶與作賭資,妾不應答,與之拉扯論理。殊不知,夫竟喪心至狂,使刀于頭上作三下。妾頃刻倒地,不料夫將玉得手后,仍不罷手,將妾置于鐵桶內,澆之以灰漿,沉于江底。望大人為妾作主,申冤昭雪……申冤昭雪。
戲子看著臺下,那女人仍然跪姿向著自己,但在她身邊的郭槐則一直用女聲交代??磥磉@女人并非有意找上自己,而是把自己當作了閻王或包公了,申冤來了。事已至此,臺下有些人已經開始嘩聲一片了,有膽小的已經早溜回家了。村里幾個知事的長者,見此怪事,并且聽到說的內容跟十幾年前的一件事有點相似,馬上上臺來,找到班主,一行人都站到臺上,讓戲子繼續(xù)向郭槐審問。
戲子見有人上來了,心里稍稍沒那么害怕。于是聽從村中長者意見,問:你有冤屈,有何證據?
那女聲答:妾尸骨就沉于此河流入練江口向西十尺,請大人明察。撈出妾尸骨后,一切真相自會呈于眼前。而吾夫付某,現(xiàn)正于臺下,大人可拿下對證。
戲子對村中長者說:貴村可有付某此人,有的話帶上臺對證。
而這時,戲臺下,當事人付某已經是大小便齊下,癱倒在地。眾人把他帶到臺上,細問之下,他老老實實地交代當年殺死自己妻子并沉尸江底的事。臺上臺下眾人皆嘩然。第二天,村里人在付某的指領下,來到了他當年沉尸的地方,幾個大漢下水,不消一會兒,就從中摸到了一塊圓柱形的大石塊。用繩子套好后拉上來,只見外面鐵銹斑斑,而里面,居然是用于建房的水泥灰漿。付某交代,正是自己當年殺死了妻子后,塞在大鐵桶里,灌入灰漿凝固后,再沉入江底的,其手段之殘忍,悚人聽聞。怪不得十幾年了都沒被水流沖走。此時真相大白,只是誰都想不到會是以這樣的一種形式。如果戲臺不搭在河面上,如果當晚沒有包公出場,也許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
再后來呢,就是村里報案,兇手伏法。
選自《新聊齋》2014.10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