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敬堂
1
楊曼琪躺在火炕的這頭,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另一頭和衣而臥著趙漢生。兩人聽著窗外喧鬧的雨聲,黑暗中久久難以入眠。
十年前,兩人相愛了,那時候趙漢生一無所有,楊曼琪的家人堅(jiān)決反對兩人在一起,他們還等著用女兒的彩禮錢給兒子娶媳婦呢。正在這時,家里有幾十畝瓜田的彭大樹拿著十萬塊錢上門提親,事情就這么定下了。
一對可憐的戀人抱頭痛哭,趙漢生發(fā)誓總有一天,自己會帶著數(shù)不清的錢,把楊曼琪從彭大樹身邊奪回來。十年來,趙漢生歷盡艱辛,真賺了不少錢,前幾天打聽到楊曼琪的地址,找上門來。
楊曼琪滿臉風(fēng)霜,早沒了當(dāng)年水靈靈的樣子,趙漢生心疼得不行:早知道彭大樹這犢子把你養(yǎng)成這樣,當(dāng)年說啥我也帶你走了!
楊曼琪對這段買賣婚姻深惡痛絕,和彭大樹毫無感情可言,眼見趙漢生十年了還沒忘記自己,自然感動不已,她把孩子放在家里讓彭大樹照顧,謊稱自己要回娘家看看,彭大樹絲毫沒有懷疑。
楊曼琪家在江邊還有一處看瓜的小房子,她在這里招待了趙漢生。兩人舊情未斷,互相傾訴了這些年的遭遇,趙漢生情到深處,準(zhǔn)備吻楊曼琪,卻被她拒絕了:“當(dāng)年他用不光彩的手段搶走了我,但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帶我走,明天我就和他講清楚?!?/p>
趙漢生表示理解和尊重,兩人在炕中間放了一張炕桌,熄燈和衣躺下,在黑暗中聊著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不知過了多久,楊曼琪無意翻了下身,腳竟然一下碰到了冰冷的水。楊曼琪嚇了一跳,摸索著開了燈,頓時被驚呆了,屋子里到處是水,眼看就要淹到炕上了。
趙漢生跳到水里,焦急地說道:“快,找雙跟腳的鞋,趕緊逃出去!”
兩人打著雨傘出了門,電筒照出去,四周一片汪洋,滾滾的洪水漫過江堤,洶涌著倒灌過來。楊曼琪拉住正要往前走的趙漢生,用手里拎著的棍子向前面探了一下,將近兩米長的棍子一下子就沒影了。楊曼琪顫抖著說道:“這里有幾口灌溉井,千萬試探著走呀?!?/p>
暴雨像鞭子一般抽下來,一把雨傘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兩人很快就淋透了,雨急得讓人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cái)v扶著前行,走到一個地勢略高的地方。楊曼琪望向遠(yuǎn)方,憂心忡忡地說道:“我要回家看看,我家里地勢更低,不知道我兒子小虎怎么樣了?!?/p>
趙漢生深吸一口氣:“我陪你一起去吧!”
楊曼琪猶豫了一下:“我不想這時候讓彭大樹看到我們在一起……”
趙漢生揮揮手說道:“我在遠(yuǎn)處看著,你沒危險(xiǎn)了我就走?!?/p>
2
兩人向楊曼琪家走去,越走越擔(dān)心,這里洪水已經(jīng)齊腰深了,很多人從家里跑出來,向高處逃去。趙漢生遠(yuǎn)遠(yuǎn)站住,看著楊曼琪向家中過去。
楊曼琪進(jìn)屋的時候,四歲的兒子正站在炕上號啕大哭,水已經(jīng)沒過了炕沿,彭大樹泡在水里鼾聲如雷,滿屋子酒氣。
楊曼琪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用力搖晃彭大樹:“漲水了,快起來!”孩子哭喊著叫爸爸,可是彭大樹毫無反應(yīng)。
外面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楊曼琪驚恐地發(fā)現(xiàn),屋里的墻角塌了一塊,露出了一個黑乎乎的窟窿,黑黝黝的洪水從外面快速地流過,楊曼琪抱著孩子,眼淚滾滾地流了下來,眼下自己只能救一個人,只能選擇孩子了,該死的彭大樹,今天咋喝這么多酒!房子一震,好像隨時要倒塌了,楊曼琪抱著孩子痛哭著剛想往外跑,趙漢生一頭撞進(jìn)來:“怎么還不出去,房子要倒了!”
這時候彭大樹已經(jīng)在水里漂了起來,楊曼琪喊道:“他喝多了,我自己弄不動他呀!”
趙漢生神情復(fù)雜地看著沉睡的情敵,忽然一把將彭大樹拖起來背在身上,“快走,否則來不及了!”
剛剛沖出屋子,房子轟隆一聲,徹底塌了。黑黝黝的洪水卷著無數(shù)雜物沖得人搖搖欲墜,楊曼琪抱著孩子艱難地在前面帶路。趙漢生背著彭大樹,走起來更加吃力,前進(jìn)了不到兩百米,實(shí)在支持不住了,他放下彭大樹,兩手插在他的腋窩間扶著,喘著粗氣。
楊曼琪帶著哭腔說道:“漢生,我求你一件事。這水越來越大,再不走出去,恐怕就來不及了,你抱著小虎先走吧,我留下來想辦法,要是萬一我們沒出去,你把小虎送到他爺爺那里……”
趙漢生氣惱地喊道:“為了這么個人,你搭上自己一條命值得嗎?你倆都死了,孩子怎么辦!”
楊曼琪說道:“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年,眼睜睜地看他淹死,我良心過不去,這也是一條人命呀,欠你的情,下輩子再還吧。求你了,快帶小虎走!”
趙漢生悲憤地對著天空大喊道:“彭大樹,是我他媽欠你的!”他轉(zhuǎn)身重新背起彭大樹,著齊腰深的洪水向前走去。
趙漢生走著走著,忽然腳下一空,整個人一下子被洪水淹沒了,嘴里被嗆進(jìn)了水,腦子瞬間一片空白,他不會游泳,只是憑著本能拼命掙扎著,耳邊隱隱約約聽到楊曼琪的哭喊聲。
正絕望間,忽然感覺有人抓住了他的頭發(fā),把自己向一邊拉去,趙漢生還在不停地?fù)潋v,耳邊一個聲音喊道:“快站起來!”
趙漢生腳底踩到了實(shí)處,被拉扯著站起來,等緩過神,發(fā)現(xiàn)拽著自己的人竟是彭大樹。
彭大樹嘴里還噴著酒氣,兩眼赤紅地說道:“這是個泡子,想死你也別拖著我呀!”
趙漢生一把打開彭大樹扯著自己的手,憤怒地說道:“要不是背著你,我們早跑出去了,你可真有出息,一個人能喝成這樣!”
彭大樹凄慘地一笑:“老婆和人三更半夜在一起,換了別人早拿菜刀沖進(jìn)去了,喝點(diǎn)酒算什么!剛才我一出門就醒了,你沒趁機(jī)把我扔到屋子里,也算條漢子了。”
趙漢生一時語塞,雖然兩人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彭大樹起碼還是楊曼琪的合法丈夫,自己和人家老婆幽會,竟然被發(fā)現(xiàn)了,沒想到彭大樹竟然如此克制,沒當(dāng)場沖進(jìn)去鬧起來,也許,如果當(dāng)時彭大樹沖進(jìn)去更好,趁機(jī)大家都說清楚。
彭大樹指著一個方向說道:“那邊是鐵路線,我們過去,順著鐵路走,南面地勢高,走過鐵路橋就安全了?!?/p>
彭大樹酒還沒醒透,但自己已經(jīng)能走,趙漢生照應(yīng)著楊曼琪,走起來快多了。彭大樹熟悉地形,繞過一些危險(xiǎn)地帶,忽然越走越高,水從腰部慢慢地退到了膝蓋,原來已經(jīng)到了鐵路上,這的路基要比別處的高出半米多。
彭大樹從楊曼琪手里要過手電,回頭對著自己家和瓜田照去,暴雨中,燈光只能照出去十幾米遠(yuǎn),彭大樹凄慘地笑了:“好!都沒了,這下干凈了!”
一行人默默地沿著鐵路向前走著,鐵軌終于露了出來,雨勢也漸漸小了,彭大樹伸手抱過冷得瑟瑟發(fā)抖的兒子,愣了一會兒,對楊曼琪說道:“我先帶孩子回我媽那里,這些年無論我怎么對你,你都沒開心過,明天我就去和你把手續(xù)辦了吧,家里還有些存款,你拿走一半,就當(dāng)我給你的嫁妝吧。”彭大樹轉(zhuǎn)頭看著趙漢生,“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窩囊?告訴你,今天我磨了一下午,如果你敢對不起她,我就用菜刀砍死你!”
彭大樹抱著孩子沿著鐵軌大步向前走去,小虎大聲哭著喊媽媽,漸漸地遠(yuǎn)了。
兩人沉默了半天,楊曼琪艱難地開口說道:“漢生,家里房子被沖毀了,瓜田也沒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這個家,對不起……”
趙漢生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其實(shí)他很愛你的,是個爺們,好好和他過日子吧,有什么困難隨時找我?!?/p>
楊曼琪深深看了他一眼,快步向前追過去。趙漢生怔怔地看著楊曼琪消失在雨夜里。
一年后,趙漢生在大酒店舉辦了婚禮,彭大樹領(lǐng)著小虎,來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趙漢生的肩膀,說道:“哥們,恭喜了!”
趙漢生向他身后望去,楊曼琪正含笑看著他,氣色比以前好多了。趙漢生攬過身邊的新娘,介紹道:“這是彭大樹,我們是過命的交情。”
兩只手緊緊握到了一起,感謝那個雨夜,讓三個人給自己的感情重新安放了位置。
選自《民間故事》2014.11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