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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新聞報道讓我異常震撼，一下子把我沉寂了幾十年的思緒激活了，讓我又一次明白了小小花兒的價值究竟有多大！

這篇報道刊登在2014年11月25日《光明日報》的第八版上，是中國駐柏林記者柴野對一家在德的中國花木公司負責人劉紅梅的訪問記。我將這篇報道反反復復看了好多遍，每一遍都讓我心潮起伏，興奮不已。

訪問記中最讓我感動的一段話是：“高山杜鵑原產(chǎn)中國，是中國十大傳統(tǒng)名花之一，野生品種占世界總量的57%，……100多年前，西方國家從中國引進高山杜鵑，并與當?shù)仄贩N雜交培育出了近萬個高山杜鵑新品種，成就了年產(chǎn)值數(shù)十億歐元的全球杜鵑花產(chǎn)業(yè)。歐美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世界高山杜鵑的育種、創(chuàng)新和生產(chǎn)中心，年產(chǎn)量達8000多萬株?！眲⒓t梅是我國寧夏的企業(yè)家，她正努力在寧夏六盤山引種栽培高山杜鵑，讓高山杜鵑在寧夏生根開花。

這篇報道，打開了我思緒的大門，如潮水般地涌來，迫使我寫下了這些文字。

一

我們國家的花卉資源到底有多少？這是我關(guān)心的第一個問題。

我是一名記者，幾十年來，我的足跡幾乎遍及全國。我在野外看到的花卉種類之多，無法一一記述。我舉木蘭科幾種喬木花卉為例。地球上木蘭科植物約有260種，中國有140種，約占60%左右，主要分布在南部亞熱帶常綠闊葉林中，它們高大而秀美。上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春天，我和同行的幾位記者曾由北麓攀登黃山，途中，忽然一陣濃濃的香氣襲來，我們四下搜尋，發(fā)現(xiàn)那是一株美麗的黃山木蘭，數(shù)百朵白色大花，開滿了樹冠，芳香四溢。后來在黃山的另一條山谷里，遇到雪白雪白的天女花，也是香氣襲人。在廬山，一株高大的開滿黃花的鵝掌楸令我難忘。它的花色淡黃，葉如馬褂，極為優(yōu)雅，讓我們在雨中欣喜地觀察了好久。又一年春天，我在云南高黎貢山自然保護區(qū)的山林間，站在高處向下望，但見常綠闊葉林中高大的樹木上開放著大朵的白花和紫花，光彩奪目，美艷至極，它們是白玉蘭、紫玉蘭和厚樸。在云南的另外一個自然保護區(qū)，木蘭科喬木花卉竟然有幾十種。在兩廣、兩湖以及四川等地，我曾看到眾多的含笑屬花卉點綴著春季的山林，而那潔白的深山含笑，幾乎遍布粵北群山。

在我的記憶中，可以同木蘭科比美的，應(yīng)該首選茶科。它們也是常綠木本花卉，其中不乏高大挺拔的茶樹。據(jù)我所知，全世界茶科植物約有750種，我國竟然有500種之多！從當年秋季到來年春季到來之前，包括漫長的冬天，這正是“萬花紛謝一時稀”的時節(jié)，在我國亞熱帶的山林中，我卻幾乎都能看到一片片開著花朵的茶花樹。它的普及性遠遠超過許多樹種，而且種類繁多。更意想不到的是，這種美麗的山茶花竟然能扎根在山東半島的沿海地區(qū)！由于它們在大雪紛飛中能綻放出鮮艷的紅色和白色的花朵，因此人們稱其為“耐冬”。記得，有一株“耐冬”，已有600歲以上的高齡。特別引起世界花卉界矚目的是，上個世紀在廣西發(fā)現(xiàn)的20多種金花茶，其花朵呈現(xiàn)著金色的光澤，這讓茶科花卉由紅、白兩種顏色增加到紅、白、黃三色，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雜交培育，可以獲得數(shù)以千計的新品種，極大地改變了茶科樹種花卉的面貌?，F(xiàn)已經(jīng)查明，整個地球上開黃花的茶科植物有24種，而廣西就有22種。我在廣西的自然保護區(qū)里，至少看到過10種左右；在南寧的金花茶基因庫，看到了它的全部。它們給予我美的享受，是從來沒有過的。

杜鵑花科植物幾乎分布在全國各地。我國的西南高原，包括西藏、云南、貴州、四川，是世界杜鵑花分布的中心。說它們是“高山杜鵑”，是因為它們喜歡生活在海拔比較高的山地，甚至在高山頂上。我實在記不清有多少次到高山頂上，都無一例外地看到過這種美麗的木本花卉。1月，最早開花的是幾種矮小的杜鵑，我在尖峰嶺保護區(qū)的最高峰領(lǐng)略過它們開放的風采；3月，我曾在南嶺山脈的最西端，看到過杜鵑花沿著綠綠的江水邊開放，給美麗的春水鑲嵌了一道紅艷艷的邊兒；4、5月，在山東半島、太行山、燕山山脈，以及7月的長白山頂，我都看到過讓我欣喜萬分的杜鵑花。在川西高原，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杜鵑花怎樣占領(lǐng)著高寒的山頂。我已記不清多少次為這種美麗而頑強的高山花卉唱過贊歌。最讓我激動不已的，一是在云南高黎貢山自然保護區(qū)，我們一行冒雨連續(xù)走了幾個小時，在高山頂部看到一片杜鵑大樹，它們高約20米上下、胸徑1米左右，花朵如臉盆大小。二是在貴州烏蒙山脈東部的百里杜鵑自然保護區(qū)，那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杜鵑林集中連片分布地之一，在那兒看到了幾十種鮮艷無比的杜鵑花，我一連十天興奮得難以入睡，寫下了幾萬字游記。據(jù)說，在這里幾乎經(jīng)?？梢园l(fā)現(xiàn)杜鵑花的新種。在福建屏南，我看到過一株11月仍是滿樹紅花的杜鵑。它那數(shù)不清的枝條，組成了一個龐大的球體，一年之內(nèi)不斷開花。當?shù)厝私o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月月紅杜鵑”。這樣的杜鵑，我只見到這么一株，夠得上極端珍貴稀有了。

我們當然不應(yīng)該忽略龐大無比的菊科花卉。它們大多是草本，少量木本。從春到秋，它們幾乎占據(jù)了山林間大部分的空隙，尤其是林下。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紅色的，數(shù)量之多，分布之廣，花色之美，無可比擬。菊科中一些品種，其頑強的登高精神，可以同杜鵑花比美。記得上世紀90年代，我在青藏高原、南嶺山脈和小五臺山頂，海拔2000米?3000米以上的高山草地之上，三次看到冰天雪地中傲然怒放美到極致的菊花，它們是風毛菊、紫菀、千里光和蒲公英。菊科之外，在湖南羅霄山脈高海拔的八面山自然保護區(qū)，山林中竟然生活著一種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只在冬三月（由農(nóng)歷11月到翌年正月）開花的山桃，它們屬于薔薇科。我認為它們異常珍貴，冬三月可是中國大地最寒冷的時節(jié)，而八面山上竟然桃花盛開，當然是極端少見的自然現(xiàn)象和極其珍貴的自然資源，對于改變冬季花卉極端稀少的局面將大有好處。當時臘月未到，我看到了高大的山桃樹，沒有看到山桃花，讓我感到了深深的遺憾。更大的遺憾是它們竟然長期地沉睡在八面山中，沒有能夠走進山外廣大的城鄉(xiāng)中去。

這些當然無法包括我所看到的全部。那毛茛科、忍冬科、桃金娘科、罌粟科、茜草科，等等……，也都是實實在在的花卉寶庫的重要成員。

我國現(xiàn)已年近百歲的園藝學家陳俊愉院士，對我說過，世界上只有我們中國是花卉最多的國家。

二

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各族人民，有著怎樣的喜愛花卉的久遠傳統(tǒng)？這是我大腦中出現(xiàn)的第二個問題。我讀過許許多多的古典詩歌，它們的意境和風采不斷地涌到我的腦際，讓我從中尋找著答案。

我國最早的詩歌總匯《詩經(jīng)》和稍后的詩集《離騷》中，那些贊美花卉的詩句實在太多了。祖先留給我們的唐詩宋詞，歌詠花卉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

我不是詩人，但我從小就喜歡詩詞歌賦，特別喜歡吟詠花卉的詩歌，尤其喜歡晚唐詩人白居易、南宋詩人陸游和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作品。他們那不朽的吟詠花卉之作，更讓人心動不已。這不僅在于他們詩（詞）句的生動優(yōu)美，更在于他們所表達的真摯的感情和創(chuàng)造的詩詞意境。

白居易不僅喜歡賞花，而且親手栽樹種花。在他吟詠花卉的詩歌中，杜鵑花所占的比重最大。唐代，杜鵑花叫“山石榴”。他的一首五言詩《山石榴花十二韻》，開頭贊美道：“曄曄復煌煌，花中無比方。艷夭宜小院，條短稱低廊。本是山頭物，今為砌下芳?！闭f的是山石榴從山頭移來，栽在自家的院子里，是最美的花兒了。詩的主體描繪和贊美了杜鵑花如何美麗鮮艷。詩的最后三韻，為全詩的高潮：“此處逢國色，何處覓天香?？趾显越痍I，思將獻玉皇。好差青鳥使，封作百花王?！彼坏澝郎绞袷菄煜?，而且要玉皇大帝把山石榴封作百花之王。

白居易不但自己栽花養(yǎng)花，還喜歡到別人家里去尋花賞花。他的詩里說“遙見人家花便入，不論貴賤與親疏。”足見其愛花深切。在一首吟詠牡丹的詩中，他竟然這樣寫道：“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yīng)吹盡，夜惜哀紅把火看?！痹娭姓f，他夜里舉著燈火，看明天將要被風吹掉的最后兩枝牡丹花。愛花惜花的真摯之情溢于言表，實在是太感人了。

宋代詩詞大家陸游，愛花的程度至少可以說同白居易在一個水平上，甚至比白居易更加豪放，他寫詠花詩的數(shù)量我所看到的似乎也多于白居易。

陸游首先喜歡海棠花。他在五言長詩《海棠歌》中，酣暢淋漓地歌頌了海棠。他曾經(jīng)在四川為官，在南充樊亭和成都碧雞坊兩度看到海棠，于是形成了終生難忘的記憶，詩情澎湃，揮筆寫道：“我初入蜀鬢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當時已謂目未睹，豈知更有碧雞坊。”他宣告：“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他做了幾個比喻：“蜀婦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边@是一?！氨庵蹡|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爾?！边@是二?！叭羰购Ｌ母梢疲瑩P州芍藥應(yīng)羞死?！边@是三。老人寫這首長詩的時候，他家里讓白居易奉為百花王的杜鵑花，被風雨吹殘，觸景生情，他“夜夜衾寒夢還蜀”，于是提筆寫下了《海棠歌》。詩的最后兩句雖屬結(jié)尾，卻又是全詩的高潮：“何從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為足?！边@就是說，那海棠即使看上一千年也還是不滿足的。如此真情，怎能不感人肺腑？

跟白居易幾乎相同，陸游不止愛一種花。例如他喜歡山茶花，在一首詩中寫道：“雪里開花到春晚，世間耐久孰如君?！彼昵霸诔啥伎吹缴讲枋㈤_，久不忘懷，三十年后仍在吟詠。我在他逝世八百年后，才讀到此詩，因為老人家八百年前即有與我同樣的觀察，頓生崇敬之情。他也愛霜后菊花，因有真正的觸動，故而寫出了真感情：“菊得霜乃榮，性與凡草殊。我病得霜健，每欲稚子扶。豈與菊同性，故能老不枯?！比缓?，又寫道：“今朝喚父老，采菊陳酒壺。舉（袖）舞翩，擊缶歌烏烏。秋晚遇佳日，一愁詎可無。”請看，霜后的菊花，竟然能夠給老人精神上這樣大的鼓舞。

陸游吟詠花卉的詩歌里邊，梅花的分量最大，篇幅也最多，表達感情最深刻也最純真?！靶⊥そK日倚欄桿，樹梅花看到殘。只怪此翁常謝客，原來不是怕春寒?！彼疵坊ㄒ恢笨吹降蚵?。他特別喜歡不同品種不同花期的梅花，可以讓他天天去看：“紅梅過后看梅，一種春風不并開。造物無心還有意，引教放翁日日來。”陸游對成都梅花的好感幾乎是終生不忘。他在晚年的一首詩中這樣寫道：“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qū)m到浣花溪?！边@讓我們領(lǐng)略到詩人對梅花愛到了何等癡迷的程度，那花兒又給了他多么巨大而長久的鼓舞啊！

晚年的陸游，愛花的舉動尤為感人，那就是他還在栽花。他有一首《栽牡丹》，這樣寫道：“攜鋤庭下蒼苔，墨紫紅手自栽。老子龍鐘逾八十，死前猶見幾回開？”八十老翁，有此雅興者，怕是難以尋覓的！當然，陸游85歲辭世，他應(yīng)該看到了親手栽植的牡丹開花了吧？

懷著無比深深的敬意，我拜讀宋代大詞人李清照吟詠花卉的詞作已不知多少遍了。她留下的吟詠花卉的詞約有20首上下，卻令我感動至深。其感染力之強，根源在于她傾注了濃烈而又真實的感情。清照詞中詠梅者居多，句句情景交融，感人至深。春天未到，她已經(jīng)開始在觀察梅花：“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嘶ú慌c群花比?！被ɡ俪醅F(xiàn)，她吟詠：“紅酥肯放瓊苞碎，攤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泵坊▌傄_放，她又寫道：“春到長門春草青，紅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驚破一甌春?！彼约阂苍灾裁坊ǎ沂中蕾p：“小閣藏春，閉窗鎖晝。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紅梅更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昏似，何遜下?lián)P州。……難言處，良宵淡月，風影尚風流?！睂懕M了自種梅花的種種景致和情懷。她寫的把梅花插到鬢邊以及晚年愛梅的情景，更是感人：“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

清照吟詠桂花的詞作，比吟詠梅花的少，只有兩三首，感染力卻極強，甚或超過了詠梅詞。我把她描寫桂花分為四個層次。一是寫桂花的外貌：“揉碎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先描寫的是桂花的花朵，像是揉碎了的萬點黃金，再描寫層層碧綠的葉片，就像是碧玉剪成的一般。這實在是絕世妙筆，讓人贊嘆她想象的奇特。二是寫桂花的花色：“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边@里說，她并不著意看重顏色，盡管如此，桂花色彩也是第一流的。三是將桂花同其他的花卉比較：“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欄開處冠中秋，……”“梅蕊重重何堪甚，丁香千結(jié)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請看，她興之所至，竟然說桂花可以勝過梅、菊和丁香。四是表白其贊美桂花的原因，即桂花的什么體態(tài)和品質(zhì)值得詞人如此狂熱的欣賞呢？她回應(yīng)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薄帮L度精神如彥輔?！边@是大白話，一看就懂：她極端欽佩桂花并且贊揚桂花猶如樂廣的品質(zhì)。清照同時寫道：“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這里是說，對屈原的忽略桂花有一點點埋怨。我為此查了屈原的詩作，其中詩人屈原贊賞的花卉確有30種上下，蘭科最多。蘭科中蕙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至少在10次以上。木本花卉至少也有紫玉蘭、花椒等幾種，而確無桂花。詩人寫到的一種名為“菌桂”的植物，眾家對其注釋不一，多數(shù)注釋認為其并非桂樹之一種。我想，李清照的埋怨應(yīng)該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且我特別欣賞她的坦誠和直率。

我想，我在這里所提到的三位古代大作家，實在可以說是我國古代文學吟詠花卉的代表人物，他們的這些作品無疑是我國文化寶庫中的珍貴篇章。我們的祖先對于花卉的熱愛，在他們留下的大量詩詞中有了這樣極為充分的和高水平的表達，讓我們看到偉大的中華民族有著多么久遠而深厚的鐘愛花卉的傳統(tǒng)。

三

中國的花卉讓我牽掛著，始終有喜也有憂，今天則喜憂更甚。何謂更甚，就是高興之極，也憂慮之極。深夜人靜時分，這樣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常常令我無法入睡。

幾乎所有山野中的花卉都給了我極大的喜悅，其中首要的是杜鵑花。從海南的尖峰嶺到廣東的鼎湖山、南嶺，再到江西的井岡山、廬山，河北的太行山、燕山，吉林的長白山，進而轉(zhuǎn)向云南的高黎貢山、烏蒙山，直至四川的岷山、峨眉山，……我無法把記憶中的影像搜索完全，說清楚究竟有多少次看到過杜鵑花，當然更數(shù)不清它有多少種。它們不那么高大雄偉，也看不出有多么頑強勇敢，卻在高海拔山林中有大片分布，而且絕大部分常年碧綠。在海拔3000米?4000米上下的地段，它們分布的高度竟然在生命力極強的針葉林之上。峨眉山頂部裸露的巨石縫中，幾乎所有植物都無法生存，我卻看到了好多種杜鵑花在那里綻放。

而在我國廣大的城市和農(nóng)村，杜鵑花的情況怎么樣呢？不能夠說一點讓人高興的事沒有。那年春天，我訪問香港，給我最強烈而美好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我在中國大地上看到了惟一的這樣一個用美麗的杜鵑花打扮起來的城市。那白花、紅花和紫花的杜鵑成大片地一起在春天開放，給香港增加了不可估量的勃勃生機，我沒有辦法抑制自己的情緒給它唱了一首贊歌。時隔多年的又一個春天，我在拜訪貴州百里杜鵑自然保護區(qū)途徑貴陽，看到一座綠化美化有一定水平的城市，這城市街道兩旁栽植的樹種當中，有一定比例的杜鵑花，也很讓我高興了一陣。又一個春天，在江西的一座縣城街道的綠帶上，看到了人們把剪短了的杜鵑花栽進了綠籬花帶，當然也很高興。但是，我們的城市和農(nóng)村，本來應(yīng)該是如同香港一樣到處布滿了杜鵑花才對，可是我們竟然讓杜鵑花躺在人煙稀少的山上睡大覺。說起來讓我感到更慚愧的是，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難覓杜鵑花的身影，我只在中山公園的一個不很大的房間里，見到過擺著的幾盆杜鵑花?！晌覀冎袊鞘澜缍霹N花的分布中心！更應(yīng)該知道，杜鵑花一百年前就已經(jīng)被引進到國外去了，有人告訴我，在歐洲，杜鵑花幾乎占領(lǐng)了許多許多的城市。這自然是讓我憂慮的事情。

我國也是木犀科丁香花屬的分布中心。我們不但有開紫花和開白花的丁香，也有中國特有的開紅花的丁香。我在山西、河北、北京、遼寧各地，在呂梁山、太行山、燕山以及長白山南麓余脈，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丁香花遍及北方的山野。丁香花喜歡同油松生活在一起，兩者互相為伴，互相映襯，其美感相得益彰。北京西面的百花山，有滿溝的白色丁香花，不停地把濃濃的香味注入人們的心肺，讓人無法不陶醉。在八達嶺的一條山谷中有好大一片暴馬丁香，具有比白丁香更大的魅力，它們樹更高，花兒更繁，香味更醉人。我一連三年的春天，都要登山欣賞暴馬丁香。記得有一年我去寧夏，在六盤山看到一株高大的丁香樹，整個圓球般的樹冠上，開放著上萬朵雪白的花，在山林中獨領(lǐng)風騷。那也是暴馬丁香！開紅花的丁香，我是在遼寧的一座自然保護區(qū)見到的，一小片加一個單株，數(shù)量很小，給我的喜悅卻極大——因為第一次目睹它的芳容。

在天然分布之外，有一些人工的丁香花景點也讓我高興，例如北京植物園里的丁香園，五臺山景區(qū)樹木園里的丁香園，以及北京中山公園和太原迎澤公園的丁香花群，我都喜歡。

更讓我難忘的是，建國初期的1950年，我剛當上記者沒多久，在吉林省長春市的街道上看到了兩旁分布著兩條長長的雪白雪白的丁香花帶，散發(fā)著悠遠的芳香。它們給了我無窮無盡的享受。從20歲的青年一直到今天80歲的老叟，這樣一條城市街頭的丁香花帶，始終牢牢地留在我的記憶深處。為此，我的頭腦中時刻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中國大地上，有無數(shù)條這樣的花帶，其中包括各種顏色的丁香花帶，把我們的國家，不論城市和鄉(xiāng)村，打扮得無比嬌艷美麗。然而，我?guī)缀跖瓮税雮€世紀以上，卻沒有看到現(xiàn)實中到處是這樣的花帶，各種色彩的美麗的丁香花，也沒有大量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當中。

說起來有趣，我喜歡丁香花，碰到跟丁香花相似的花兒，竟然也喜歡。一種忍冬科叫做“糯米條”的灌木，我在北京植物園第一次看到就被它牢牢地吸引住了，主要是她那花朵的形態(tài)特別像丁香花，而且跟丁香花一樣香。從當年的初秋到翌年夏末，我五次探訪它們，不知道哪里來的這股子勁。幾次觀察中，又發(fā)現(xiàn)了它的兩條優(yōu)點：一是花期長，從春天開始一直開到九、十月份——這一點讓我特別滿意，因為此刻還在開著的花兒已經(jīng)不那么多了；一點是，她們的花兒凋謝之后，花朵外面的那一圈白色的苞片仍然相當好看，直到大雪飄飄仍然能夠供人欣賞。此外，它還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就是它的枝條比丁香花要繁密許多倍，為此花朵也會繁茂許多倍。我想，這樣具有多種優(yōu)點的花兒，如果我們大量推廣開來，可能會有很好的效果?？墒牵遗瘟硕嗄?，這種情況也沒有出現(xiàn)。

北京街頭出現(xiàn)的白玉蘭和紫玉蘭日漸增多，每年春季開花的時候，我都要盡情地欣賞。我第一次看到正在盛開的荷花玉蘭，是上世紀50年代的一個春天，在杭州西湖邊上，讓我欣喜。幾十年后，在湖南長沙和好幾個城市，看到了人們用美麗而又常綠的荷花玉蘭來做行道樹，這讓我更加感到欣慰。木蘭科喬木花卉比起那些灌木和草本花卉來，因其枝干高和樹冠大，所形成的美感當然也會隨之大大增加。我們當然應(yīng)該更加注意，運用木蘭科大樹花卉的力量，來美化我們的國土和生活環(huán)境。這里我要特別說明，荷花玉蘭的故鄉(xiāng)在美洲，我國已經(jīng)引種多年。我想，只要是經(jīng)過我們的實驗研究，證明適合我國的環(huán)境條件，這樣的優(yōu)良品種引進是非常好的。前兩年我在北京看到的海棠花展覽，外國的品種幾乎占了一半，而且?guī)缀跏莻€個美艷非凡，這樣的引進，不是越多越好嘛。我們的優(yōu)美的花卉，不是也不脛而走地到達了世界的許多地方嗎？

北京街頭，紫玉蘭在行道樹中的比例日益增大，讓人高興。當然也有不足之處。例如，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我記不得有多少次去北京植物園，主要看一年兩次以上開花的那一小片紫玉蘭，每次都讓我興奮不已。我又加倍留心觀察，看這種美麗的兩次以上開花的紫玉蘭，在北京是不是得到了很快的推廣。我的視野當然有限，但我還是看到了一些讓我高興的情況。例如，在懷柔，這種美麗的大樹花卉我至少三次看到，它們在街道旁和院落里。有一兩株直到深秋還在開花。在市區(qū)的路邊和幾家公園里，零星分布著的夏秋開花的紫玉蘭，也都讓我興奮好大一陣。然而，我并沒有感到極度的滿足，相反卻由于紫玉蘭沒有形成一定的規(guī)模而感到遺憾多多。我等待兩次以上開花的紫玉蘭占領(lǐng)北京街頭，至少有20年左右，而這一天仍然沒有來到。

花卉植物方面，北京當然還有些成績值得說道。例如，幾乎遍及市區(qū)的月季和紫薇花帶，花期之長和花形之美，都給人以經(jīng)久不減的喜悅。多少年來沒有能夠引種成功的梅花，新中國時期獲得了成功，中山公園里出現(xiàn)了小片的梅園，明城墻公園中好大一片梅園竟包括了幾十個梅花品種。它們是北京春天里高雅的花卉品類。當然，北京的冬季，仍然有相當一段時間只能夠在幾處溫度較高的室內(nèi)看到一些花卉。那樣的小型展示所能夠惠及的范圍，無論有多大，它還是有限的。如果能夠把那些高山上冬季仍舊開花的那些花兒，引進城市里來，可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熱愛大自然的北京人，每到西山紅葉時由于人多擁擠總發(fā)生交通事故，一起接著一起。北京西部和北部山間的紅葉，主要樹種是黃櫨和五角楓，但我看到，比黃櫨和五角楓更加美的紅葉樹種，是亞熱帶廣泛分布著的楓香。我對楓香作了全年度的觀察，它春天嫩綠的葉片已經(jīng)是其美無比，秋天的紅葉更是出類拔萃。更讓我高興的是，楓香的天然分布區(qū)最北線竟然可以到達江蘇的連云港，那里的楓香高大秀美。因此，我想，由那里引進北京，開辟一些新的觀賞紅葉的景點應(yīng)該沒有多大困難。試想，如果我們把楓香引進而且大面積推廣，人們還會拼命地只到香山去看紅葉嗎？

四

當前，黨和國家已經(jīng)正式把生態(tài)建設(shè)提到了建設(shè)生態(tài)文明的高度大力推行，那么，綠化和美化就應(yīng)該成為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的主要內(nèi)容。為加快綠化美化、建設(shè)美麗中國的步伐首先要提升大家對綠化美化的認識，這是一個要緊的前提條件。

記得在我國熱帶和亞熱帶的山林中，我多次看到一種廣泛分布著的小喬木，很奇特，它的名字叫“五列木”。它身材不高，也不常綠，卻以全年滿身不落的紅葉而美麗出眾。在我的心目中，它們是一個十分優(yōu)秀的可用于綠化加美化的樹種?？墒?，當我在海南同一位林業(yè)總工程師談起這種小喬木，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故事。我問這位總工程師：五列木的紅葉如此秀美，可否大面積推廣種植，讓它在城鄉(xiāng)綠化美化中發(fā)揮作用？譬如，用它們來美化一下附近的陵水縣城，做一個示范？他對我說，多少人來這里參觀，你是惟一提出這個想法的人。在他看來，我說的似乎是一個遙遠的事情，實現(xiàn)起來似乎困難重重。我想，這位高級林業(yè)技術(shù)人員的說法，可能有一定的代表性，就是說，綠化可行，而美化是錦上添花的事，至少還沒有引起大多數(shù)人的重視，人們還缺少美化環(huán)境的緊迫性。由于存在這樣一種狀況，當然會使很多很有美化價值的植物，只好在野外常年睡大覺了。

其次，我想我們真的應(yīng)該具有對于綠化美化的緊迫感。現(xiàn)在離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最后期限只有幾年的時間了，一年年過得真快，真的已經(jīng)是萬分緊迫了！特別是我們廣大城鄉(xiāng)的綠化美化程度，距離本來可以達到的水平，差距之大，人所共見。非奮起而直追不可，否則，小康社會怎能在幾年之內(nèi)全面建成呢？遍布全國的城鄉(xiāng)綠化美化達不到一定的水平，那能夠叫小康社會嗎？

當然，也許一個更加重要的措施應(yīng)該是，有一個針對加快綠化美化步伐而進行頂層設(shè)計的機構(gòu)，對各方面的綠化美化的重大行動和力量進行調(diào)配，包括優(yōu)良植物品種的推廣等等，總之，凡是涉及綠化美化全局的事項，由這個機構(gòu)進行統(tǒng)一的指揮和安排。我看，當前推廣方面似乎是一個比較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急需加強，在統(tǒng)一部署之下，綠化美化的步伐是可以加快的。其實，以我的想法，這樣的頂層設(shè)計的機構(gòu)似乎不必另設(shè)，只要給現(xiàn)有的全國綠化委員會加上美化二字，成為全國綠化美化委員會，也就夠了。事實上，綠化美化是不可分離的，統(tǒng)一規(guī)劃和統(tǒng)一實施，應(yīng)該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本文作者為《光明日報》離休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