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鳳鳴
這天氣,熱得讓人害怕。男人對女人說。
女人正費力地把麥子從鐵板一樣的地里拔出來,麥子帶出來的土在女人面前扯起了霧,土霧不走,就在女人的眼前懸著,女人被嗆得咣咣地咳嗽。男人舉手在女人的脊背上拍一下,再拍一下,女人嘟囔著說:倒了八輩子霉了!孩子聽見了,偷著笑。娘不知說過多少次了。
5月到7月,這漫長的日子,西海固周圍的山山峁峁、溝溝壑壑沒落過一場大雨。草都失去了顏色,小麥不屈地活著。小麥的命真長,掙扎著要做春天的種子。糧食是一茬一茬的,人也是一層一層的。有了種子就有了盼頭,人就有了活下去的靠手。
今年立春后,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沒斷過。像多愁善感的村姑,走在出嫁的路上,想起娘家的好處來,忍不住流淚,纏纏綿綿,不忍離去;又想起未來的好日子和那個頭發(fā)黑森森的小伙子,忍不住偷著笑一陣子。
女子把太陽笑醒了,太陽懶散地、不情愿地、柔柔地照拂著。
莊稼人瞅個空子,頂著細雨把種子撒在濕潤的犁溝里,種子像蓋了一層柔軟的棉被,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睜開眼,三兩腳蹬了被子,風一吹,漫山遍野地跑起來,手拉著手,形成一道道綠波涌動的漣漪,像一群群頑皮的孩子,樂不可支地滿山瘋跑。這樣的景象喜歡死了莊稼人,性急的人扳著手指頭開始估算著收成。
但5月剛過,云勒緊了褲腰帶,過起了緊日子,連續(xù)幾個月沒有下過一場透雨。那些經(jīng)常光顧山頭的有著曼妙身姿的白云也極少出現(xiàn)了,山上層層疊疊的糧食,在炙烤中如同禿子頭上的毛,稀稀拉拉讓人不忍心多看。日漸稀疏的綠色掙扎在酷熱的風里,兩拃高的小麥擎著瘦小的頭,好像一個缺奶的孩子,黃發(fā)搖曳著,但孱弱的頭上,仍然有著細小而成熟的麥粒。
鐵制的鐮刀掛在倉房里,意外地休息了。
人們只能用手連根拔下麥子。手上打了血泡、水泡,抓著麥子,疼得齜牙咧嘴,尤其是半大的孩子,他們的手不像大人的手粗糙和厚實,細皮嫩肉的手上打了不少血泡。在板結的硬土里麥子很牢實,孩子單手拔不下來,雙手使出吃奶的勁兒,掙得屁“噗”地響了一聲,惹得大人哈哈大笑。大人笑著笑著眼里就有了一層淺淺的淚,順著落滿塵土的臉上流下來,他們趕緊借故擤鼻涕擦掉,害怕孩子看見。
哎!莊稼人真難腸。
雖然種了一袋子,打了一帽子,麥子柔弱得如同早產(chǎn)的孩子,但還要倍加憐愛地收
攏,一個麥穗都不敢撂下。老輩人說,糟蹋了糧食,再一世會被蛆蟲吃了。所以,牡丹灣的莊稼人能下地的都集中在麥地里,用粗糙的雙手拔麥子。
龍口里奪食,秀才都要下地呢!
人們一邊把汗水灑在地里,一邊抬頭望著南邊的山畔。那一點點白云在人的眼里就是救星。經(jīng)常盼雨,天天抬頭望著天上,脖子都拉長了。偶爾一點云在山畔上露臉,山上的羊就往白云遮蔽的陰涼里跑。勞作的人們直起腰來,摸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心里都藏了一點歡喜的希望,盼著白云后面有黑云轟隆隆地趕過來,唰啦啦地下一場雨,不要太大,濕濕地皮也行,讓蒸籠一樣的暑氣舒緩一下。麥子已經(jīng)沒救了,下一點雨,洋芋還能跟上,玉米還能跟上,夏糧收不上還要指望秋糧呢。人們經(jīng)常滿懷希望地想著。
白云好像打探消息的哨兵,微風一吹,倏忽避心閑去了。好像誰在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疼痛難忍,跑得比誰都快;也許,白云看見焦黃的莊稼害了怕,心里一慌,站不穩(wěn),哧溜一下飄走了。
人們盼雨的眼神固執(zhí)著,舍了命地緊緊盯著白云的尾巴,直到看不見了,仰著的脖子才酸疼地放下,重新跪在稀稀拉拉的地里拔麥子,重重地吐一口痰,嘟囔著:“這把他的,這把他的!把這收了個啥嘛?!€讓人活不活嘛!”
狗在樹底下吐著紅紅的舌頭喘氣,看到男人拿個小板凳,坐在樹底下乘涼,仰著脖子一口氣把洋瓷缸子里的茶水咕咚咕咚喝完,狗受了某種啟發(fā),興高采烈地搖著尾巴蹭人的褲腳,沒想到被一腳踢開,吱吱地跑到墻根下,不甘心地看了人一眼,再看一眼,夾著尾巴,順著墻根溜出了大門。
“日你先人去——咋這么騷情!”
男人狠狠地罵著,把心里的火發(fā)到狗身上。狗早跑得不見影子了。
女人沒有閑心喝茶,那苦哩吧唧的茶水她們也喝不慣,一家子的吃喝等著她,炕上吃奶的娃娃等著她,還有擔水、抱柴、喂雞等,都需要女人操持。女人從焦渴的麥地里回來,就像麥子一樣的渴急了,用馬勺舀一大碗漿水,一仰脖子咕咚咚地灌進嘴里,心里的火小了一些,嘴皮上燎起的泡也松散了一些。男人可以把狗踢一腳發(fā)火,女人啥也舍不得,只能把火咽下去。
羊趕到山上,把頭鉆到其他羊的胯下,銹成一堆,打也打不開?;氐郊遥偭怂频耐ケP上扎堆,磨盤上灑了水,羊舔著濕濕的磨盤,偶爾抬起頭,看著人手里的桶,咩咩地叫。桶里早見底了。
這天氣,把人都逼瘋了。
人也沒有想到,羊也沒有想到,狗也沒有想到,雨在罵聲里忽然來了。
傍晚,太陽照舊明晃晃的,好像跟誰賭氣似的,賴著不走。山畔上涌來一堆云,白云在前面探了一下頭,馬上被身后涌上來的云吞沒了。那些云就像一群飛奔的駿馬,飛揚的蹄子,踏起濃密的煙云,層層疊疊,氣象萬千。黑色的,黃色的,淡紅的,一浪推著一浪,一層壓著一層,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驅趕著,馬不停蹄地遮蔽了太陽,萬丈霞光從云層的間隙中射出來,村莊立刻斑駁成一個花臉的女人。云繼續(xù)往前趕,黑壓壓的云一下子把村莊吞沒了。
轟隆隆的雷聲從山的背面?zhèn)鱽恚貏由綋u。閃電犀利地炸開一條條異常明亮的縫隙,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條條扭曲著的蛇。神奇的亮光,異?;钴S地炸響著,尾音還沒有落下,又一聲轟然作響,大地上的一切都驚懼地低下了頭。狗失魂落魄地跑回來,驚駭?shù)匕焉囝^收進嘴里,躲在大門道里嗚嗚地叫喚。羊嚇了一跳,咩咩地叫著,往家的方向飛奔。像把一顆炸彈投到牡丹灣,急死慌忙的呼喚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哭喊聲、跌跌絆絆的奔跑聲,嘁嘁喳喳地出現(xiàn)在村莊里。
“爾里,白雨來了,趕緊把羊趕回來!”
“胡賽,快點往回跑。白雨來了!”
“大呀,黑騷羊不見了!”
……
風趕在雨的前頭來了。山畔上吹起了一道土霧,沿著山畔跑下來,村莊里就有了一面面黃褐色的旗幟到處揮舞。楊樹的葉子被風翻轉過來,白光光的葉子一下子就成了深綠,葉子緊張地停了一會兒,嘩地又翻轉回去,白光光的葉片亂飛。一只羊羔撐直了四蹄對抗著風,風一撤,羊羔一個狗墩子坐在地上。母羊看見了,銳聲叫著,急忙跑來,被風阻隔得像定在地上,前后不得。咩咩的叫聲還沒出口,被風噎了回去。院墻上摞著的苜蓿草摔下來,四散在地上。公雞揮著翅膀趕過去,啄了半天,才找到一只蟲子,抬頭咕咕地叫母雞,蟲子被風奪了去。公雞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跑到草房下和母雞擠到一塊了。
銅錢大的雨點迅速地砸向地面,地上無端地留下一個淺淺的濕坑,焦干的土冒了一縷白氣,又被緊跟著落下的雨點迫降下來,地面上白氣連成一片,但被迅疾的雨點打得七零八落,空氣中蓄著一種久違的泥土的清香,濃濃地鉆入人的鼻腔,莊稼人迫不及待地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麥地里,男人腳步踉蹌地往回跑,一下子跌了個狗墩子,一回頭不見了女人,女人驚慌地鉆入麥垛里,屁股后面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男人已經(jīng)顧不上女人,撒了蹦子往家里跑,往羊群的方向跑,往孩子放驢的方向跑。小麥瘦弱的身體被風壓迫著貼到地面上,又被風拉起來甩向反面,硬硬的顆粒唰啦啦地掉了一地。女人躲在麥垛里看著麥粒落下,傷心地哭了——誰還能顧上麥子呢!
驢吃力地緊跑慢跑,蹄子一打滑,滑倒在塄畔的邊邊上,屁“吱吱”地響著就是起不來。
雨被一面巨大的篩子篩著,萬千的絲線從天空直立下來,把天空和地面緊緊黏在一起,風使勁地撕扯著,把雨抱在懷里隨意地扔過來扔過去。房檐的瓦上自上而下垂著一道急速的雨簾,像一面從天而降的瀑布,把窗前遮得嚴嚴實實。
炕上的老奶奶嘴唇哆嗦地念著“倆一倆海,印蘭拉乎”(萬物非主,唯有真主)。老漢驚懼地看著樹上稀疏的葉子被雨打得七零八碎,落在地上,馬上被水旋在中間急速旋轉,院里起了水,干散的土讓水一泡,這里咕嘟嘟,那里咕嘟嘟地冒泡,接二連三的水泡泡興奮地在水面上旋轉著,嬉鬧著。老漢拎著桶澆活的白菜,不知啥時掉了葉片,也旋在水里。羊驚慌地聚集到大門口,老漢著急地喊孫子,一聲炸雷嚇得老漢張著嘴,半天沒有合上,哆哆嗦嗦捋著顫抖的胡子,不住聲地吟誦著“安拉乎——”
老人說:久旱必有大雨。
村莊里轟隆隆地響著水聲,雨水匯集到一起,沿著溝壑奔騰而下。走不急的,流到梯田里,轉眼就成了一個大大的澇壩。梯田上,塄坎費力地支撐著,但總有些地方不牢實,被老鼠鉆了洞,水把老鼠灌得暈頭轉向,接著轟隆一聲,塄坎塌了,水傾瀉而下,下一個塄坎也接著塌了,層層疊疊的梯田都塌陷了一個豁口。那些可憐的麥子被沖得亂七八糟,和泥水攪和在一起,指頭蛋大的洋芋滾得七零八落。
大雨下了一刻鐘,云好像還不過癮,索性從天空中扔下幾把冰雹,先是指頭蛋大的打在瓦上,人們只覺著房上被誰扔了一把石頭,噼里啪啦地從房檐上跌落下來,地上白了一片,雞蛋大小的冰雹犀利地砸在樹上、院里的白菜上。楊樹的枝干驚慌失措地突兀著,不知所措地望著天。杏樹上淡黃的杏子一個接一個摔在地上,小孩從房子里出來撿杏子,被冰雹打得抱了頭,一轉身跌倒了,一屁股的泥水。房上破碎的瓦掉下來,沿著
臺階碎了一地,被水沖過去,把水道堵了。院里的水打著旋兒轉圈圈,冰雹被水裹挾著沒了方向。水焦急地尋找出路,越積越多,院墻受不住了,最薄弱的地方轟然倒塌,水像放赦了的勞改犯迅疾地逃出去。老漢閉了眼,想,房子總算保住了。
村莊里就像冬季里落了一層雪,白森森的沿著空曠的村莊鋪展開去。冷森森的空氣彌漫在村莊上空,人的心里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雨停了。山上的水匯成溪流,溪流再匯聚成大水,大水轟隆隆地沿著壕溝奔流而下,勢不可擋,壕溝兩面的土像被誰一把把扯下去,一塊接一塊掉到水里,瞬間化成泥水不見了蹤影。有的壕溝里水裝不下,水沖到莊稼地里,玉米、洋芋被沖得亂七八糟,莊稼人心疼地看著沖到自家地里的一攤水越聚越多,水正在焦急地尋找出口。
完了完了,男人心疼地對女人說。
驚心動魄的水流沖下溝畔,有多少壕溝就有多少瀑布,溝畔上的土在巨大的沖擊面前不由自主掉了一塊,過一會兒又掉了一塊。大水匯聚到長伊河,很遠就聽到咆哮的水聲。水里裹挾著木頭、牲畜、樹枝和亂七八糟的雜物。
牡丹灣的人老祖輩沒見過這么大的水,沒見過先前溫婉細小的長伊河瞬間變成吞噬一切的怪物。村莊里的小麥、洋芋、玉米和跑不及的羊也在河水里翻騰。
村莊里的人害怕了一晚上,聽著遠遠近近的水聲由大變小,慢慢地失了歡騰的聲音。
人們焦急地盼著黎明。
太陽出來了。先是一層薄如蟬翼的流蘇一樣的云有了女人臉色的一點紅,接著,慢慢變淡,變成淺黃和橘黃,太陽的圓臉含羞帶嬌地扯去了面紗,熱騰騰地出來了,掙脫了云層的束縛,好像巨大的蜜橙經(jīng)過了雨的洗禮更加干凈和可愛了。牡丹灣的人從來沒見過這么新鮮圓潤的太陽。
人們焦急地在山間查看莊稼,查看塄坎上的豁口,查看地里的水旋出的深坑。
太陽柔柔地照著,青草異常鮮潤,洋芋、玉米的頭上頂著露水反射著陽光,人的褲腳濕濕的,羊的腿濕濕的。
這時候,溝底里升起了霧,熱騰騰地團聚著膨脹著,好像誰把棉花塞滿了溝溝岔岔。這些棉花一樣的霧開始還靜靜地默默地蟄伏著,等到太陽的光照強烈一些,就歡騰起來,呼朋喚友地升高,沿著溝畔悄悄地爬上來,遮蔽了房屋、場院、楊樹、杏樹。村莊被濃霧包圍著,女人看不見男人,男人也看不見女人;放羊的孩子看不見羊,羊也看不見人的鞭桿。但羊嗅到了糧食的香味,那些賊頭一樣的羊早已經(jīng)悄悄地鉆進莊稼地吃了個歡兒。
太陽的溫度持續(xù)增加,霧開始奔走,像扯起白色的帷幔,沿著山畔上升,從樹梢,從莊院的墻上,從農人的頭發(fā)上,從糧食的葉片上,從牛羊的毛尖尖上冉冉升起。放羊的孩子想把霧抓在手里,聚齊雙手,美美地一掬,以為手里盡是潔白的霧氣,噘起嘴唇吹,可是手里啥也沒有,一回頭,霧又環(huán)在周圍,孩子愣了一愣,索性掄起鞭桿在霧里揮舞,笑聲在霧里擴散,被父親聽到了。父親憋足了氣喊:“爾里,把羊看好!”兒子嗷嗷地應答著,一回頭羊早不見了。
霧漸漸稀薄了,遠山近景隱約看見了,在云蒸霞蔚中,眼尖的人看見誰家的羊在自家的地里吃糧食,扯了大嗓門喊道:“哎——放羊的,把你大咋放著呢嘛!”
人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羊群,看是不是到了自家地里。相比羊群,牡丹灣的人更關心莊稼。他們在心里盤算著哪塊地拆了種蕎麥,哪塊地翻了曬伏。
一場白雨讓蕎麥的價格翻了一倍。
天山博格達峰
雪熟知山岳的地理
那座叫博格達的山峰
屹立在天山之叢
皚皚浪濤靜臥白色之鳥
時間的玫瑰
累積成歲月的王冠
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
抬頭望去
你比歷史教科書更加古老
此時又有一行
整裝待發(fā)的隊伍
向上攀升
死亡的懸崖
關閉了所有的喊聲
被夜晚打濕的永別
訴說著舊日的諾言
在博格達峰下
那處安扎的營地
正在打開時光留下的死結
混血的西部風土
傳遞著不屈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