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我好幾年沒見著羅四拿，羅代本也這樣。他倆是父子關(guān)系，具體說，羅代本是老子，羅四拿就只好是兒子。

剛進(jìn)臘月，村里先有一頭牛掉進(jìn)老蛙田那眼天坑，后有一只羊掉進(jìn)孩兒墳后面的天坑。掉牛當(dāng)晚，村里果然又死一人。羊是郭金寶家的，他兒子見羊掉進(jìn)坑，趕緊跑回村大聲叫喚，找人幫他找羊。天坑不是每個人都能下去，要找火焰高的人，他們肩有雙燈，哪都敢走。

羅瞻先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耳郭卻罩得遠(yuǎn)，聽見有人在說有羊掉進(jìn)天坑了。過不多久，羅瞻先就發(fā)覺自己喘氣變得濁重。他把羅代本叫來，說自己差不多了，要羅代本聚攏親戚，給他接氣，送他走最后一程。

羅代本當(dāng)然要問他爹，那好，你先說說，為什么有這想法？

羊掉進(jìn)天坑，必有人了命。羅瞻先喘著粗氣說，算來算去，最該死的要算到我頭上。

是算出來的，還是真有不舒服？

羅瞻先好好體會一番，肯定地說，真不行，今晚要走，有人在耳邊叫我。

我們打狗坳有這風(fēng)習(xí)，人在將死之際，所有親戚朋友圍著他，和他說道別的話，送他最后一程，這叫接氣。羅代本倒不急著叫親戚，前面羅瞻先也說過自己要死，親戚朋友全叫來，他卻又活過來。一次兩次，虛驚一場，大家心里還欣喜;但事不過三，次數(shù)一多，親戚朋友紛紛感到煩躁。羅代本打電話去叫，對方會問一句，這回真的要走？你肯定？

羅代本沒法肯定，只好先找豁嘴老覃討主意。

村里有幾個天坑，既深且陡，牲畜掉進(jìn)去出不來，是兇事之兆。為什么是兇兆，只有豁嘴老覃知道。村里，每人都有專司的職事，老覃負(fù)責(zé)講邪怪的事。你拎一壺米酒去問他，就掉一只畜牲進(jìn)天坑，怎么有兇事？老覃只擺故事，你要不信，他再擺一個。只要不斷往他碗里續(xù)酒，他就不斷跟你講，直到你背脊躥起陣陣陰風(fēng)，一個勁發(fā)涼。羅代本想問他，掉一只羊和掉一頭牛，兇險的程度是否一樣？是否當(dāng)天就死人？若非當(dāng)天見效，前三后四死了誰就算應(yīng)驗(yàn)，那豈不是扯淡？臘月正月，天寒地凍，不管有沒有牲畜掉進(jìn)天坑，也要隔三岔五地死人。

羅代本還沒找到豁嘴老覃，四拿意外地將電話打來。四拿像傳說中的游擊隊(duì)員，游擊隊(duì)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四拿打一個電話換一張卡。一般情況下，羅代本也打不通四拿的電話，只好等他打過來，而他一年難得打來幾次。羅代本將情況講給四拿的電話，四拿不用歇下來想，眼一轉(zhuǎn)就有主意了，跟他爹說，你回去告訴爺爺，村里馬冬奎的兒子在外面打工，出車禍死了，電話剛打回家。

這話怎么能亂說？馬冬奎又沒跟我家紅過臉。

那就郭忠全家的兒子，反正都幾年不回去。

郭忠全，你怎么能說他兒子？你媽沒奶，你還喝過他婆娘的奶！

——隨你便，那你想一個紅過臉的，我也沒吃過他家奶的，反正是要救人，再說爺爺邁不出門坎，不管說誰，他都不會去找人對證。

羅代本一想，雖然是損招，好歹也算一招，眼下沒別的辦法，不妨試試。又囑咐四拿，你爺爺有一天沒一天，你卻好幾年不回來。趁這次過年，回來看看他。四拿說，要回來，昨天半夜醒來，我心里說不來的酸楚，我想我是在思念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羅代本感到一陣牙酸，糾正說，是老家，是羅家埡打狗坳。

四拿的辦法非常見效，羅代本跟羅瞻先講有人搶著死，在外面打工出了車禍，羅瞻先就放了心，很快活過來。再過幾天，四拿也真的回到打狗坳。那天我們正鋪路，村級路已連上了鄉(xiāng)級路，一輛中巴車開過業(yè)。四拿探出腦袋，戴一副變色鏡。雖然變色鏡嚴(yán)重遮住了臉，我更確定是他，他每次回來都要搞一些新標(biāo)記。

四拿！我朝他招手。

村長在我身畔，抬眼看見四拿很高興，說，四拿你長高了喲。

四拿古怪地看他一眼說，村長，我坐著的。

村長說，來了就好，正缺人手。黨的政策好，水泥都白給，我們只要有力的出力就行。你幫我們一塊鋪路。

四拿說，好的，我回去擺一擺東西就來。

我知道他不會來，這是明擺著的。他果真不來。村長還當(dāng)他是幾年前的四拿，我相信四拿比幾年前有了更多見識，以及更遠(yuǎn)大的理想。

晚上四拿來找我，我備了酒，以及下酒菜，就在我家魚塘邊的茅棚。四拿老早就喜歡這地方，說這里可以當(dāng)成我們的一個據(jù)點(diǎn)。他走進(jìn)來，我就看出他是要找我談理想。果然，他抿一口酒，恨其不爭地說，田拐，你一輩子待在打狗坳不出去，簡直就是bao?tian?tian?wu！我聽不明白，我認(rèn)得的怪詞沒有認(rèn)得的狗多。他又說了一遍，暴殄天物，就是說，你把自己浪費(fèi)了。我說，哪有什么好浪費(fèi)！我是個拐腳，出去誰也不會請我干活。他就說，天生拐腳必有用，有些事情肯定是專門為你這種拐腳準(zhǔn)備的。我說，那當(dāng)然，你是說打狗。我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八公分，天生如此，不怨爹娘，但我走路必須不斷地下腰，狗見我就躲。

他喝兩個二兩五，就講以前喝三個二兩五才講的話，比如一定把我?guī)С鋈ヒ娛烂?，有錢一起花，有難他獨(dú)擋，諸如此類。他講的這些話，我早已習(xí)慣，當(dāng)耳邊風(fēng)。這么多年，他只要在村里，就總要找上我，跟我閑扯。他個兒矮，村長每次見他都夸他又長高了，可能是好心，但他聽在耳里卻有說不出的酸楚。一同玩大的一幫人，都比他高半個頭，只有當(dāng)我右腳撐地，走路下腰時，和他一般高，所以他和我特別有親近感。我也一樣，在打狗坳，我一旦曉得事，想擠進(jìn)孩子堆一同玩耍，別人老是不要我，只有四拿不嫌棄我。我覺得我倆親如兄弟，慢慢發(fā)現(xiàn)，他不一定這么看。比如，他夸我，老用一個詞，忠心耿耿。我一開始真以為是夸我，后來覺得不對勁，什么叫忠心耿耿？查了字典，這個詞，主要用在仆人和狗身上。我也不聲張這些發(fā)現(xiàn)，直到那天，他自己憋不住講了?。

那時候他十六歲，和我一樣大小。那天我倆坐在油桐樹上閑扯，我不憚于說出我的理想，進(jìn)城，有間房，能上班下班。他嗤我一聲，說他不但進(jìn)城，還要干出點(diǎn)事業(yè)，雇幾個城里人，長得有模有樣。以后每年回打狗坳，都是前呼后擁，兩個走前，兩個走后，每

人一身西裝，戴墨鏡，一只手自然下垂，一只手插進(jìn)懷里……

我說，那是保鏢。村里紅事白事包夜場電影，經(jīng)常放港產(chǎn)黑幫片。四拿這么一說，我分明有印象。

差不多是的。四拿也承認(rèn)。說到這兒，他神思恍惚地看向某處，看了許久，忽又將眼光拉回，定定地看我。我被他看得發(fā)毛。他說，田拐，我這個人日后一定會發(fā)達(dá)，你必須相信，我發(fā)達(dá)一定有你好處。我點(diǎn)點(diǎn)頭，信他一回并不吃虧。

他又問，真的信是不？他逼視著我，要我當(dāng)即表態(tài)。我只好重重地把頭垂下，讓他直視無礙看向我后腦殼。

好的，他說，那你給我磕一個頭。

什么？

你真信我說的，就給我跪下。四拿不是開玩笑，臉繃得像皮筋一樣緊，每個字用力吐出來。又說，以后我有錢，你就是我家總管，一輩子跟我過好日子。

我撲哧一笑說，跪就算了，不習(xí)慣。

他失望，喃喃地說，你這家伙，要來真的，就不肯信我。

又一次，大概七八年前，四拿從廣東打來電話到南貨鋪，叫老蝦米傳喚我接。我去接，他便說，我這里有個職位，是部門經(jīng)理。我認(rèn)為你適合干這個。

為什么我適合？我都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經(jīng)理，具體要干什么。

你只管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認(rèn)為我能當(dāng)什么部門經(jīng)理。

工資一個月四千起底。

嚇?biāo)牢伊?，賺這么多錢怎么花？

娶個老婆！

我學(xué)他的腔調(diào)，這實(shí)在是我人生規(guī)劃之外的事情！

不要把我隨便哪句話都當(dāng)名言記下來！電話那頭，他定然無奈地一笑。

他勸我有半小時，我反復(fù)跟他說有臺水泵急修，他才想到結(jié)束。掛斷前，他幽幽地說，你始終不肯信我。我能說什么呢？我對他的相信也只是點(diǎn)個頭，而不是磕個頭，心里有分寸。后來聽說，本村和鄰村有幾個人被他拉到廣東當(dāng)部門經(jīng)理，交了五千多塊的保證金，干幾個月沒賺一分錢工資只好滾回來。滾回來的人，信誓旦旦地說，狗日的羅四拿，最好是不要回來。四年前，四拿回到打狗坳，那些人也沒把他怎么樣。他們邀成一群，找時間在四拿家里截住他。他便仰著脖子，別人只好勾著脖子，臉對臉，各自放了一通狠話。后面就無聲無息了，見面照樣打招呼，遞紙煙。

那次他回來，我開始相信他已混成一個狠人，從外面學(xué)來一些狠勁。這種角色，哪天發(fā)達(dá)起來，還真不好說。

四拿回家兩天，將鋪蓋再次卷成卷，來找我，要住進(jìn)魚塘邊的茅棚。

又和你爹扯皮？

說來話長。他定睛看看我，又說，我要閉關(guān)一陣，想想以后的事。

我告訴他，我大爹從養(yǎng)老院例行回家過年，眼下也住那里。

沒得事，我可以再開個地鋪。大爹老熟人了，我們在一起正好搭伴。

他又住進(jìn)我家茅棚?？礃幼?，四拿還是當(dāng)年的四拿。從前，他一旦和他爹扯皮倒毛，鬧不痛快，就狗一樣蜷進(jìn)我家魚塘邊的茅棚，一睡一整天，躺在幽暗中，思考著一些別人無法想象的問題。以前我也陪他住茅棚，夏天一只一只地摁死花腳蚊，冬天拼命擠作一堆，聽他逐一分析，附近幾個村寨，哪個妹子尚有可能被我弄到手。

四拿要下榻我家茅棚，我在前面開路。走進(jìn)去，是從光處進(jìn)到暗處，里面的人先看清我們。大爹沖他喊，羅家老四？

他說，大爹，你老別來無恙？我看你像是

回光返照，完全變年輕了嘛！

是四拿嗎？大爹眼神不差，但耳朵產(chǎn)生了懷疑。

大爹，你以前掉柴刀，都是我去幫你撿。

是四拿！

大爹以前喝醉，就拎一把柴刀往外跑，我爹在后頭跟，看他搞什么名堂。大爹以前娶過一個得腦膜炎的女人，女人給他生過一個胖小孩。后來女人跌死，埋往后山;小孩夭折，埋在村東頭那片孩兒墳。大爹是往村東走，要給死孩子墳頭除草，除得寸草不留，把那墳包伺弄得像新埋成一樣。但柴刀總是一次次掉落在那片孩兒墳，墳塋不大，墳頭墳間，草卻過于繁茂，擠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柴刀掉進(jìn)草窠，很難找見。也怪，別人都找不見大爹的刀，大爹只好叫四拿去，四拿一次次輕易找見。

我看得見一道刀光！

四拿也喜歡把話往玄乎處講，表情也配合得極到位。村里人公認(rèn)，豁嘴老覃走后，指定是四拿接班。

次日聽人說，四拿這次回來，又和他爹鬧了一場嚴(yán)重的不痛快。以前他父子倆扯皮，事由擺上臺面，村人各有傾向（小小的打狗坳，評理是最基本的集體生活），有說四拿腦子缺根筋，找不痛快，也有人偏說，羅代本也夠古板。比如一次，四拿把頭發(fā)染黑，也惹他生氣。四拿原本一頭黃棕頭發(fā)，看上去像染的，所以染黑，想讓人以為他沒染發(fā)。羅代本在村口嚷嚷半天，說小孩不學(xué)好，染完頭發(fā)就會往身上紋鬼腦殼，然后拖一把馬刀街面上砍人。大家就勸，四拿還沒有一把馬刀長，不會干那種事。這次父子倆扯皮，輿論難得地一邊倒，都罵四拿不是東西，出去幾年變了壞種。

這次，羅代本替人殺牛時將這事捅出來：這小雜毛，出去跑幾年江湖，自以為有口才，回到家，當(dāng)著面，想說服他爺爺，反正是死，不如早點(diǎn)死。

——那怎么行呢？所有聽說的人都義憤填膺，打狗坳和別的地方一樣，壞種總是層出不窮，但也沒見誰干這大逆不道的事。

我進(jìn)到茅棚，四拿心情不錯，正跟大爹講自己見聞，天南海北的事，還扯到敘利亞和伊拉克，仿佛都去轉(zhuǎn)過。大爹興致高，他一直不喜歡看電視，不相信“新聞聯(lián)播”的主持人，只信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講親身的經(jīng)歷。

我等四拿歇?dú)?，問他，你真的勸你爺爺早點(diǎn)死？

四拿冷靜地看著我，問，我爹到底怎么說的？我就跟他學(xué)起來。我嗓門老氣，學(xué)年輕人學(xué)不好，學(xué)他們的爹講話，學(xué)誰像誰。四拿聽后只是冷笑，跟我們說，原話不是這樣，我爹最喜歡誣陷我，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怎么說？大爹愿聞其詳，四拿講什么他都有興趣。

我只是跟他說，看樣子去不去也就最近的事情，不如趁著過年跨出這一步。過年大家都回家，一個打狗坳還湊得齊八大金剛給他抬棺。要是

正月十五一過，年輕人都出門，他再死，就只好用郭小毛的拖拉機(jī)拖走。我知道，這幾年村里有誰死去，都用郭小毛的拖拉機(jī)拖。四拿又說，郭小毛的拖拉機(jī)，以前拖牛拖狗，現(xiàn)在拖人。我們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父母死了，應(yīng)該眾人抬著，走最后一段路。

四拿話講得鏗鏘，理也占得穩(wěn)，我卻忽然記起來，四拿很早的理想，就是成為村里八大金剛之一。

每個村都必須挑出八條漢子，是為八大金剛，專管抬死人。年輕人都想加入其中，八大金剛，就是一個村莊的顏面。死了人，喪堂上，八大金剛擠滿一張八仙桌，好酒好肉伺候。別村的人來吊唁，免不了往這邊瞟一眼，心里想，這村的八大金剛比我們村威風(fēng)，或者是，這個村要湊八個人，都緊巴。很小，四拿便羨慕八大金剛吃酒吃肉、顧盼自雄的樣子。這些壯漢，一喝酒就拼上了，喝到半夜，第二天一早抬人，卻不耽誤。時辰一到，道士就發(fā)令：四大天王各守一方！四大天王并不現(xiàn)身，道士煞有介事，大家也相信，云里霧里的四大天王可不敢怠慢。道士又喝一聲：八大金剛各在其位！八條漢子即刻動手，一條龍骨，兩根橫杠，四根抬扛，麻利地榫接在一起。抬扛壓住肩頭，為首的金剛吆一聲，嗨呀。眾人就齊聲回，嗨呀。那棺材就穩(wěn)穩(wěn)升起。

只十來歲，四拿就想當(dāng)金剛，為這他還發(fā)狠地練身體，挑柴比別人霸得蠻，十五歲能挑一百三十斤，上山下坡，走了十里地，幾乎癱倒，心里得意。他還主動跟我說，田拐，你砍的柴我?guī)湍闾簟Ｋ且尲∪忾L橫實(shí)，那時開始，就把自己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成金剛。但沒想到，光有力氣不行，身體一打橫，就不往上長個兒。當(dāng)他確認(rèn)自己是條漢子，就去找八大金剛為首的石榜商量。榜大叔，我來跟你混，也當(dāng)一條金剛。我曉得，郭萬才腿腳有風(fēng)，抬棺用不上力。對此你有什么看法？四拿攢錢買了好煙，整條地送，搞關(guān)系。石榜掂了掂煙，仿佛好煙比差煙壓秤。他說，八大金剛不賺錢，抬人基本上白抬。四拿趕緊說，我那份以后都孝敬你。

沒問題，你這家伙心眼子開竅。但要干這事，我對你有個小要求。

你說你說。

那我就說啦！石榜把煙扔回，這才說，等你再長高一個腦殼，可以來找我。

勸爺爺早死，經(jīng)四拿一說，也有理由。但說來說去，這事情顯然是有，并非羅代本誣陷。大爹在一旁聽完，也要表明個態(tài)度，就說，四拿，這就是你不對。有些事情能勸，有些不能勸，雖然羅瞻先隨時會死，但你不能推一把。不推是他自己死，推了就變成你害死的。是不是這個道理？

四拿說，人活著，要講活得長久，但也要講活的質(zhì)量，要活得好。

在我看來，活得長久就是活得好！大爹也是打狗坳一張利嘴。

大爹，你能代表一部分人，甚至絕大多數(shù)人的看法，但是，死了沒人抬，扔在拖拉機(jī)上拖走，總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吧？

活得長短，跟死后用車拖還是用人抬，是兩回事。

你想到死后是用車拖著走，還有什么心情活個長久？

他倆拌起嘴，我只好主持大局，岔開了問四拿，是你自己想著當(dāng)一回金剛吧？

他沒否認(rèn)，還跟我說，要是我家死人，八大金剛我來湊，錢開雙份，由我打頭，由我喊號。

但你個頭——你要抬棺，別的金剛跟你不搭調(diào)。

這個問題，早就解決了?，F(xiàn)在有一種鞋，叫增高鞋，它可以拉平所有人的身高差距。

我說，我知道，女的穿叫高跟鞋，男的穿叫增高鞋。

兩回事嘛，他堅(jiān)決反駁，嚴(yán)厲地告誡我，

增高鞋就是增高鞋。

那年大年初三，有陌生女人跑進(jìn)打狗坳，逢人就問羅四拿家住哪兒。大家紛紛指方向，還下意識瞟了瞟女人的肚皮。女人長相不賴，個頭比村里女人都高，比羅四拿高半頭。這種事，當(dāng)然是重要話題。聽人說，女人在羅家歇兩晚，最后是被四拿攆走的。羅代本大罵羅四拿腦子進(jìn)水，女人自己找上門，若是談婚論嫁，他們家就不好意思高喊高要。再說這個女人，一看就是好勞力。

我和她感情不和！四拿這么跟他爹解釋，而且，現(xiàn)在我心思也不在這上面！

你有什么資格講感情不和？你又不是城里人，又沒上大學(xué)讀書。羅代本認(rèn)定自己遲早要被這條崽搞瘋掉，痛心地說，你那心思，是不是還想著你爺爺幾時死？

所以年初三四拿又跑去茅棚找我大爹喝酒，把我叫去。我并沒拒絕，這幾天他事務(wù)繁忙，沒空理我，現(xiàn)在正好問一問那女人的事。這么個須尾俱全，看似愿意白貼給他的女人，竟然不要，說明他在外面還認(rèn)得更好的女人。要知道，當(dāng)年窩在打狗坳，他跟我一樣，相親回回不中，瞄準(zhǔn)了目標(biāo)靶靶零環(huán)，每次拽著自己身影，灰溜溜滾回家。

——其實(shí)是個概率問題。

概率？你說說。我好歹也讀完高中，知道概率怎么回事，想聽聽四拿怎么拿它跟女人扯上關(guān)系。他拿以前的事打比方，譬如有一陣，他幫著我打周邊村莊女人的主意，看我這拐腳能不能娶上媳婦。經(jīng)他周密策劃，那事情還是落了空。為什么落了空？四拿說，你想想，周圍四鄉(xiāng)八村，看上去跟你有苗頭的女人，頂多也就十來個。你就這么多選項(xiàng)，這個不答應(yīng)，那個也不答應(yīng)，你的好事就到頭了。如果你出去走一走，混一混，會撞到多少選項(xiàng)？我跟你說，你出去，就會碰上整個中國的女人。那是多大概率？百貨中百客，別說你是拐腳，就算你斷了兩只腳，也會撞上一個死心塌地跟你過日子的女人。

為什么？

為什么？大多數(shù)女人喜歡錢財，沒關(guān)系，總有些女人，偏就喜歡勵志。

我能勵什么志？

跟一個拐腳過日子，竟還過得下去，就特別勵志，特別激發(fā)人的成就感。

四拿能說，我跟不上他思路。

那年過年，四拿爺爺又挨過一道年關(guān)，我家大爹卻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本來他還到處能走，見山能爬，遇水能涉，但年初四那天，大爹在村口轉(zhuǎn)了幾圈，就躺進(jìn)茅棚不肯動，要我給他送飯。我想叫人把他背回家，他不肯，跟我說他有了預(yù)感，魚塘邊的茅棚是他最后的歸宿。

怎么覺得自己就不行了？見他飯量絲毫不減，我難免有疑問。

我怕活不過年初七！大爹答非所問。

年初七？七不出門八不歸，年初七以前，出外務(wù)工的人都還待在打狗坳。我明白了，問他，大爹，你是不是想死了有人抬你上山？

大爹竟嘿嘿一笑。我這一下又猜對了。四拿這次回家，沒有做通他爺爺?shù)墓ぷ鳎瑓s無心插柳柳成蔭，把我大爹說服，要死趁早，有人抬上山。我這才意識到，讓他倆同住茅棚，日夜長談，是巨大錯誤。四拿能說，大爹并不容易被人說服，按說不會中招。但四拿出去晃蕩，畢竟多有見識。見識這東西，對付沒見識的人，往往管用。在我岔神的一會兒工夫，大爹把飯菜吃凈，還意猶未盡抹了抹嘴。他哪是一個要死的人？我堅(jiān)信大爹只是中了四拿的蠱惑，好在我有爹，他一定能除蠱解惑。大爹年紀(jì)雖大，畢竟長期靠我爹照應(yīng)，所以曉得看誰臉色。我爹趕到后就把大爹訓(xùn)斥一頓，你還好意思當(dāng)我哥？你身體明明一點(diǎn)問題沒有，來了管吃管喝，還有睡處，去了有關(guān)餉的地方（養(yǎng)老院一個月還有百把塊錢補(bǔ)助），怎么好意思想到死你說。你對得起黨和國家的好政策嗎？對

得起養(yǎng)老院對你的養(yǎng)育之恩嗎？一通搶白，黨國組織全扯上，在氣勢上就摧枯拉朽。大爹只好縮著腦袋認(rèn)錯。

還想不想死？

瞎說說。

死也是瞎說說？我爹趁熱打鐵說，你再好好活個幾十年。你剛過七十，身體挺好的，該硬的地方都硬邦邦。我們也不是守舊的人，養(yǎng)老院男男女女一大堆，有合適的老婆子再找一個，也不是不可以。

我，我注意一下。

少和四拿這種人來往，他出去幾年，搞不定入了邪教。

我也補(bǔ)充說，大爹，要珍惜生命，遠(yuǎn)離四拿。

你們才是我親人。大爹目光炯炯，向我們保證，四拿再來，我叫他想死的話自己先死，缺人抬棺我算一個。

我爹放下心來，沖大爹交代，過完元宵，準(zhǔn)時去養(yǎng)老院報到。

說來也怪，過了元宵大爹沒走，不是不肯走，腳軟，躺床上下不了地，嘴還呻吟，一聲長一聲短，那韻律，裝是裝不出來。我去給他送飯，看那氣色一點(diǎn)點(diǎn)地垮下來，趕緊叫車拖到縣醫(yī)院，請醫(yī)生給他看。醫(yī)生按部就班，望聞問切聽，測壓測糖，驗(yàn)血驗(yàn)便，渾身篩查，都沒問題。醫(yī)生就說，怕是老病。

這顯然在大爹意料之中，聽完松口氣并囑咐我，你把四拿盯緊，看著他別出遠(yuǎn)門。

他跟你下藥了？

他答應(yīng)過的，我死了，會找一幫人抬我上山。

我說，大爹，你死了管他什么事？這事他要不承認(rèn)，我能怎么辦？

我相信他，他跟我打過保證。

打保證？誰反悔誰是狗？

不要那么說人家，你不信我信。

回了村，我去找四拿，沒想到他還窩在家里沒有外出。我把大爹的意思轉(zhuǎn)達(dá)給他，提醒他要認(rèn)賬。他淡淡地說，好的，最近我不會離開，有些問題我必須在這里想明白。不離開當(dāng)然好，同時我也請他不要去茅棚。他離開打狗坳，大爹心里不托底，說不定死得快;同樣，他要是再去茅棚，給大爹加油打氣，估計大爹也沒幾天活頭?？梢哉f，四拿好比一眼茅坑，近不得，離不得。

我等著四拿問一句為什么不要去茅棚，我會跟他拿茅坑打比，這廝沒問。

那以后大爹一直沒見好轉(zhuǎn)，過了正月開始在床上抽風(fēng)。把他抬回家，我和我爹輪班看護(hù)，但阻止不了他日薄西山的架勢。我時刻去盯四拿，看他走了沒有，回來就勸大爹安心，四拿雖然不講人話，但還干人事，說不走就不走。大爹翻翻白眼，說他等著當(dāng)一回金剛。

我并不看好這樣的事，金剛要湊足八個，村里年輕人以及中年壯漢元宵之前都已走光，剩下老弱病殘?jiān)校瑩?jù)說還有代孕，都不是當(dāng)金剛的料。鄰村估計也好不到哪去，只要能走動的，都不好意思留在家里。以目前這狀況，一個鄉(xiāng)鎮(zhèn)湊足八大金剛，都不容易。

過了清明，挨近谷雨，大爹真就死掉了。記得那天艷陽高照，一個孤老離開人世，并沒有激起悲悲戚戚的心情。我沒去找四拿，這不關(guān)他的事，雖然他跟大爹打過保證，但并沒立字據(jù)打欠條。四拿自己找上門來，主動幫著料理后事。

靈堂打理好，我拉他到一邊，說看樣子你是說話算話的人。

你不要操心，金剛由我去找。他馬上知道我要說什么。

這不是開玩笑。

我?guī)讜r和你開過玩笑？他瞪我一眼，甩開我，又去放鞭炮。

道士看了日子，要擺五天，才等到吉日，好上山。墳地也選好，村東頭棋盤坳，和那片孩子墳不遠(yuǎn)對山相望，爺倆好互有照應(yīng)。村馬路距墳地三百米，拖拉機(jī)爬坡厲害，可

把棺材拖到墓穴旁邊。車屁股朝向墓穴停穩(wěn)，直接放繩垂棺，就像一種排泄，非常省事。大爹想有人抬著上山，四拿也答應(yīng)幫他找人，但這事不能指望四拿。當(dāng)然，若四拿真就找來了人，不妨當(dāng)作意外的好事。四拿每天來靈堂，見縫插針地找事做，就想顯得自己最賣力，但沒見他提找金剛的事。我跟他開過一次口，不好再提醒。好在有羅代本，他找個場合，人不多，但也有兩三個相熟的作旁證，所以這番話就傳到我耳里。

人已經(jīng)走兩天了——你答應(yīng)找人抬棺，他才走得這么急。羅代本說，現(xiàn)在這事你辦到哪一步，電話總要打一打吧？

這個你不要操心。

我不想操心，可是恰好我是你爹。你抬抬屁股就走人，我還要在打狗坳活下半輩子。

我什么地方讓你沒臉做人？

八大金剛，你湊足一條腿了不？

既然你要操心，索性再教教我，怎么把人湊齊？

怎么湊齊？好的……羅代本掐起了手指，拇指是石榜，食指是郭寶海，中指是羅長平……以前的八大金剛，進(jìn)城打零工有四五個，要打電話趁早，約好了，他們才能及時趕來。

四拿卻說，打電話不是問題，價格談到多少合適？

你自己想辦法。你答應(yīng)人家的時候，這些都應(yīng)該想清楚。四拿，講出的話就是欠下的賬，怎么還，你自己考慮清楚。

我是負(fù)責(zé)找人，貼錢我可貼不起。

你這叫賴皮！

四拿一笑，只說，話別說早。經(jīng)他爹提醒，他很快來找我，以及我爹，開口仍是叫我們不必?fù)?dān)心，自打娘胎出來，他一直堅(jiān)持用嘴說話，而不是用屁股。又說，村里原來的八大金剛，都是好勞力，現(xiàn)在城里打零工，有力氣的一天賺三四百，再加誤工費(fèi)，來回車費(fèi)，伙食，一個人少說要算到六七百塊。一個六七百，是六七百，八個六七百，那就是五千多。而且，要是一個一個打電話，他們就容易自以為是，自抬身價，給他六七百，還擺出救苦救難雪中送炭的模樣，花了錢，還欠下人情，擺明是虧本買賣……

我大概聽出來，他講一大堆，無非是三加二減五的意思。那些把話講得很漂亮的人，你就怕他嘴里突然蹦出個“但是”。

我爹也不笨，索性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們還是誤會了，依我的經(jīng)驗(yàn)，有些事，人越多的場合越能辦成，因?yàn)橛袣夥?，甚至是氣場。這么說有點(diǎn)專業(yè)，我一下子沒法跟你們講透。而我，參加過三四千人的大會，那種激動人心的場面，我的媽，不管誰有資格站在中間講話，只要不磕巴，都會得到熱烈的響應(yīng)，你想不自我感覺良好，想不要飄飄欲仙，都辦不到！四拿說著說著，竟然進(jìn)入回憶狀態(tài)，忘了我們存在。

這跟找人抬棺有什么關(guān)系？我爹還是聽不出來，我也是。

我是說，找抬棺的人，用不著一個一個請。這種事，好比買東西，拆零了買就貴，要打批發(fā)，批得越多越便宜。

哪里有八大金剛打批發(fā)？

話就只能說到這里了，說得太明白，效果可能打折扣。我只想問，靈堂哪時候人最多？

上山前一天晚上。

誰都知道，上山前一天的晚上，有一場最大的法事，到時道士打繞棺，唱通夜喪堂。以前，哪里道士喪堂唱得好，鄰村有人找過來聽?，F(xiàn)在只怕人聚得不多，光有道士鬧不起來，有錢人家還請一臺草臺班的晚會，唱歌跳舞小品，搞怪逗笑，極盡粗鄙之能事，都在上山前一天的晚上。

四拿又說，等道士打繞棺搞完，會吃夜宵，那時候人最多。你們只要稍微配合我，吃夜宵時支一張門板——不，要支兩張，在

整個靈堂最顯眼的地方。

說來奇怪，上山前一天晚上，那餐夜宵，是讓人記憶深刻的東西。

當(dāng)晚，要將祭羊宰殺。祭羊白天牽去墳地，將一塊土皮上的草啃凈，晚上就殺它，肉還熱得燙，就有一幫婦人快刀片成薄片，放進(jìn)沸騰的酸湯鍋，煮成湯粉的澆頭。粉絲也要現(xiàn)做，澆上一瓢酸湯羊肉，那種異香……我們一致認(rèn)為，“舌尖上的中國”不拍酸湯羊肉粉，簡直徒有虛名！

大爹停欞的第四天，也就是上山前一天，四拿沒有現(xiàn)面。我爹聯(lián)系好了拖拉機(jī)，那拖拉機(jī)前輪小后輪大，前輪是抓手后輪是推手，簡直專門用來爬坡。道士打繞棺時，人果然來得不多，快到夜宵的點(diǎn)，就陸續(xù)趕來。熟人見面互開玩笑。這個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啊。那個說，想不來，行嗎？眼睛躲得了，鼻頭躲不了。

我端一盆切的羊肉往那邊趕，大鍋下的柴棒子燃得噼啪作響。這當(dāng)口，四拿又冒出來，肩上扛一捆短杠，一手拎著一個白膠壺，能裝二十五斤酒的那號。他問我，門板支好沒有。

就等你來，馬上就支好。

不急，我還要折回去，還有兩壺酒，一起提來。

這么多酒？

算好的，二十來?xiàng)l人，一條人三斤，應(yīng)是差不多。

門板是很有用的東西，有時候擺死人，有時候當(dāng)飯桌，有時候遮住自己以防丟人現(xiàn)眼。這大有用處之物，家家都有，我支一張是長條桌，支起兩張就成方桌。我爹又將瓦數(shù)最大的燈泡拉在上面，晃人眼目。我放眼四周，已來了不少人，有的坐著吃，有的偏就蹲著吃，都在吃酸湯羊肉粉，吸溜湯粉的聲音綿密厚實(shí)，經(jīng)久不絕。現(xiàn)在碗小，一碗裝二兩粉絲，村里男人少說要吃三四碗。打狗坳最高紀(jì)錄是十七碗，紀(jì)錄保持者是——今晚躺進(jìn)棺材那位。吃粉時，有人又提起這個，引發(fā)一陣唏噓。

四拿走進(jìn)人群，拍拍這個，叫叫那個，拉了一二十人圍住那塊門板，一起喝酒。擰開壺蓋，喝起來酒味比啤酒還淡，甜味卻濃，更像飲料。其實(shí)，這叫“神仙酒”，用糯米和拐棗釀成，還加話梅，加雜花蜜，加姜絲，放進(jìn)大竹筒子煮熱。喝著渾不覺，喝到一定時候就像被人下了蒙汗藥，叫一聲“倒也”，你就倒。有的色鬼，就喜歡拿神仙酒去弄女人。而現(xiàn)在，四拿拿來這么多神仙酒，嚇不著圍上來的二十多個男人。他們當(dāng)然都被神仙酒放翻過，心里卻不肯信，這水一樣的酒，真的放翻了我？不信邪，那好，再試一次。

酒喝開以后，有人就問，四拿，你不是答應(yīng)說要請人抬田黑苗（我大爹）上山的嗎？怎么一個金剛都還沒現(xiàn)身？有人跟著說，和活人開開玩笑，不能跟死人開玩笑，死者為大，要有報應(yīng)。

我不騙田大爹，答應(yīng)的事一定辦到。四拿吸溜一口粉絲喝一口酒，顯然也餓得不輕。又說，金剛我都請到了。

接下來，自然有人要問，在哪里？

四拿一臉神秘兮兮，將圍桌的人都瞟了一圈，喝酒的就放下碗，知道四拿又要講怪談玄。豁嘴老覃幾時也擠過來，扯起耳朵，想聽四拿能講出什么新花樣。

真的請到了，這是當(dāng)大事，開玩笑明天就落雷劈死喲。四拿又嘬一大口，說不要急的，金剛即使請到，也不是說來就來，他們那叫“現(xiàn)身”。要想他們現(xiàn)身，總要有些套路，總要敬些禮數(shù)。

怎樣的禮數(shù)？心急的，自然還追問。四拿已得豁嘴老覃真?zhèn)?，知道如何一點(diǎn)一點(diǎn)吊起別人胃口。又說，酒喝完，我立馬請金剛現(xiàn)身，讓你們看個仔細(xì)。

桌上擺開下酒菜，有的再去要米粉，用米粉下酒。大幾十斤水酒，不緊不慢地喝，

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喝完，半數(shù)有了狀態(tài)，有的開始說胡話，有的兩兩抱一起，抱得很緊，也有個別開始溜桌子。

有人還能記事，沖四拿說，四拿，少?；?。酒壺把把都空了，你再不叫金剛現(xiàn)身，我們就捉著你打油槌。

——已經(jīng)現(xiàn)身了。四拿嘬著最后一口。

眾人面面相覷，愈加糊涂，又問，在哪兒，在哪兒？四拿，今天這番話兜不圓，小心田黑苗半夜帶你一起走。

這不都看見了嘛。四拿嘿嘿哈哈，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

明白過來的人，有的冷笑，有的嚷嚷。這玩笑有些離譜。這一桌男人，大都是半勞力。八大金剛哪是隨便湊得出來，棺材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抬。但是，四拿有種當(dāng)這么多人開玩笑，又能把他怎么樣？別的人不痛不癢說幾句，便要忙別的事，羅代本認(rèn)定自己一輩子待在打狗坳，他掛不住臉。生出這樣的兒子，他只好一次一次掛不住臉。他擺出要發(fā)作的模樣，沖四拿說，你有種，你今天敢在這里開玩笑！這里面哪個有金剛的體質(zhì)？

我們都是金剛。四拿蠻有把握地說，為什么一定要是八大金剛？為什么不能是十六個？要找十六個人抬棺，我們個個都有資格！

十六個？

找八個找不出，就十六個，兩個抵以前一個金剛，我看沒問題。他又指指我，田拐都可以當(dāng)金剛。我有一種鞋，他一穿兩只拐腳就能變得一樣長。他都可以是金剛。

噢，是的，抬棺的人越多，級別越高。最先呼應(yīng)的，是豁嘴老覃，沒準(zhǔn)是四拿找好的托。他還說，兩個人抬是滑竿，四個人抬是花轎，八個人抬是大官坐的官轎，十六個人抬，我看是以前皇帝才有的資格。

是的，不能等了。四拿什么時候站了起來，又把別的站著的人吆喝著坐下，只他一人站著，這才繼續(xù)往下說。不能等了，要是老去等八大金剛，我們每個人都只好被車子，被拖拉機(jī)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人生父母養(yǎng)，生下來是被人迎接，走的人也應(yīng)該被大家手把手送走。

他喘喘氣，旁邊的人遞煙，燃上。他狠狠地說，今天你不抬人家，明天也沒人抬你。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是金剛。

場面上沒了聲音，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凝滯，想著，感受著，在自己死后，有人抬或是被拖拉機(jī)拖走，這滋味有多少差別。

稍后，有人問，怎么抬？

問得好！四拿早就等著有這一問，他掏出一根短棍說，這是一根杠。他比畫著，龍骨一根，棺材就平行吊在龍骨下面;橫杠垂直于龍骨，前后各一根;以前的抬杠四根，左右垂直于兩根橫杠。而現(xiàn)在，他又弄出八根短杠，前后垂直于四根抬杠。每根短杠各兩個人抬，正好十六人。

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怎么弄才抬著舒服，是加四根抬扛，還是在抬杠上面再加短杠。想來想去，在四根抬扛上加八根短杠，無疑是最省事的辦法。

這是很簡單的設(shè)計，大多數(shù)人明白，有個別人偏要說，四拿你再講一遍。

好的，講是講不清楚，現(xiàn)在大家都站起來。四拿退后幾步，走到較空曠的地方，手一揮，喝酒的人即使搖搖晃晃，都往那邊走去。四拿見自己已開始掌控局面，又下了個指令，要所有人按高矮秩序排好。

有的人嘻嘻哈哈，郭麻子就說，羅四拿，你還捉著我們搞軍訓(xùn)？

誰和你開玩笑？郭麻子，現(xiàn)在不是你說話的時候，快站好隊(duì)！四拿的語氣，忽然就變得嚴(yán)厲。郭麻子一看別人已經(jīng)漸成隊(duì)形，趕緊比著高矮，找自己位置。

不久，我也當(dāng)上金剛，抬了一回死人。羅瞻先很快也去了，我去抬，一只腳穿自己的鞋，一只腳穿四拿借我的增高鞋，兩只腳

就一齊用上力。

大爹上山時，來送他的人很多，留在村里的男人，個個都變身金剛，圍在棺材周圍。十六個抬棺人可以隨時被替換，因?yàn)槎际抢先醪?，誰體力稍有不支，吆喝一聲，馬上有人替他。一路不停地走，人不斷地替換，喊號子的聲音始終不絕于耳。整個隊(duì)伍像在搞接力賽跑，像是火炬?zhèn)鬟f，人一多，自有一股熱火朝天的氣氛。一些人原本是旁觀，看著看著，不知不覺，袖口一挽，攏上前來報名說，我來替一替。

大爹沒有子嗣，所以我這侄兒要攔棺，要摔盆，充當(dāng)孝子的角色。我爹在一旁監(jiān)視著我。在他看來，這好比一次難得的彩排機(jī)會，下次該他走，我就可以很熟練地當(dāng)孝子。要是他不盯得那么緊，我也想擠進(jìn)抬棺的隊(duì)伍，沖各位金剛說，來，我也替一把。

羅瞻先肯定是知道我大爹死得很風(fēng)光。整個打狗坳還能走路的男人，都給他抬了棺，所以羅瞻先后腳跟著走，想有同等待遇。走之前，他特意交代四拿說，抬棺的事，你要當(dāng)總指揮。四拿哪敢拒絕，胸脯一拍說，你放心，別人家的我都盡心盡力，你嘛我更是要弄得隆重氣派，弄得轟轟烈烈。羅瞻先上山的時候我也當(dāng)了一回金剛，要是沒有四拿，我不敢想象我這拐腳，也能當(dāng)一回金剛。我左腳穿著自己的平底鞋，右腳穿著四拿送我的增高鞋，抬棺走半里地，別人強(qiáng)行將我替下。

我決定出去看看，再不出去，我就只能一輩子待在打狗坳。四拿也是出去長了見識，才能變成一號人物。他自己也說，以前搞業(yè)務(wù)員，費(fèi)盡唇舌，也沒做成幾單好生意，但嘴皮子到底是磨快了，回到打狗坳，竟然管用。我決定跟著他出去混，不一定賺著錢，只求開開眼界，改變心境。天下之大，不定還真碰到一個一心想嫁給拐腳的漂亮妹子。

我去找四拿，告訴他，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跟他出去，鞍前馬后，忠心耿耿。他臉色犯難，跟我說，不行，兄弟，我已經(jīng)決定留下來了。

當(dāng)村長助理？

村里什么事也瞞不住，我知道村長要他當(dāng)村長助理。這也是村里那些自覺得差不多活到頭的老人強(qiáng)烈要求，他們相信，抬棺這事需要四拿主持，若沒有四拿，換一個人主事，沒準(zhǔn)抬棺的人就湊不齊了。村長不是干部，每月有一千五百塊的誤工補(bǔ)助，村長助理每月一千二。

四拿跟我說他打算干這個。

一千二？

一千二。他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

為什么？

為什么？問得好！這幾乎成為他口頭禪。他抽著煙，仔細(xì)地想了一會兒，告訴我，出去十來年，我發(fā)現(xiàn)外面人不需要我，誰都不需要我。但這次回打狗坳，竟然還有人需要我。

需要你抬棺材。

那也是需要！需要我抬棺材，我才能變成金剛。

你已經(jīng)把太多人變成金剛，所以，在我看來，似乎不缺你一個。我還是想有他帶我出去混事，沒有他，外面顯得太大。

他拍著我肩說，田拐，所以你要出去，你出去轉(zhuǎn)一圈，再回來，說不定就明白了。哪天我接了村長，你也可以來當(dāng)我的助理。

我爹幫我看了個宜出門的日子，我拿著很少的行李上路，四拿也來送我。他把外套披在身上，雙手反叉在胯骨上，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焦裕祿的畫像。道別后我沒有回頭，徑直奔向三岔口，在那里搭車。我腳上穿著不同的鞋子，一只是平底鞋，一只是增高鞋。這增高鞋是四拿帶回來的，現(xiàn)在送給我了。另一只，他也一把揣進(jìn)我的懷里說，這只穿不上，也算是個紀(j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