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松
王世堂一共有三個孩子。有一個在多年前就見了閻王。那一年年景不好,這娃子在山上挖蕨根做粑,吃過后頭腫得比南瓜還大。王世堂的老婆就在村委會墻上涂大糞驅(qū)邪,但還是沒保住這娃子的命。王的老婆倒因為這事,被鄉(xiāng)里抓去關(guān)了半個月。這死去的娃子眉清目秀,睫毛修長,像個洋種。王世堂另外兩個兒子都是在石頭上摸爬滾打、忍饑挨餓長大成人的,可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們死去的哥,都長得怪頭怪腦。有一個叫王二苕的,是老二,找了個患“巴骨流痰”(小兒麻痹癥)的女人結(jié)婚,住進了深山后就沒了音訊,不知是死是活。倒是老三王三苕,雖不靈光,卻讀了個技校,到了城里工作,就是沒有女人看上他,都快四十了?,F(xiàn)在,突然有了信,讓王世堂給他打一套家具,那是要結(jié)婚了。
這可是大喜事啊!王世堂高興得快中風了。是有人從城里搭信來的。那時他正在山上刨洋芋,有個人喊他,是三苕兒時的伙伴,告訴他這事。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對著老伴的遺像就高聲說:“娃他娘,老巴子(老婆)哎,三苕要結(jié)婚了,在城里結(jié)婚哩!搭信要我給他打家具。還說怕是媳婦懷上了,要得急。這可有孫子了……”
王世堂嘩啦嘩啦地吃飯喝酒,讓高興出聲,眼淚直往下掉??伸o下心來一想,這可到哪里弄木材去?你這娃搭個甩信一說我就要辦,沒捎一分錢回來,老爹我哪有這多錢買木料呀?過去要一口柜子,或者一口箱子,還能找點存料或借點木頭來做,現(xiàn)在,你有錢也買不到木料。家具要大料才行,山上哪有這樣的大樹?王世堂放下筷子望著山,山上也就是一些能做筷子的樹了。江浙人燒炭的全回去了,沒回去的留下來收板栗香菇;重慶偷樹的農(nóng)民來過幾個,聽說沒樹好偷,只好順手牽羊弄走了一些黨參苗。林業(yè)站的人種了些日本落葉松,材質(zhì)不好不說,讓羊吃了針葉,嘴腫得嗷嗷叫,樹底下寸草不生。這可是毒樹,打家具害人的。要說打家具,最好的是樟木,苦楝也不錯,都不生蟲,紫杉也好,湘杉過得去,過去鐵樺紅樺也堅實??蛇@些全沒啦。大點的樟樹都有人收,挖掘機來挖的,城里人買去的,開價還高。有的一棵銀杏,幾百年的大樹,萬把塊錢買走了,聽說一到城里幾天就死了,水土不服。
王世堂背著斧頭,鉆進深山里去找樹。五天后回來,人已經(jīng)凍得不行,臉色青黃,四肢抽筋,給腿上拔旱螞蟥的力氣都沒了?;貋碛玫豆?,才把滿腿吸血的螞蟥刮下來。他好歹弄回了一筒木頭,是紅樺。在一個山溝里,多年前別人砍伐后估計忘了,或是溝太深背不出來丟了。有幾筒,有的腐爛了,選了一筒,拖到路口花了兩天,暈厥過三回。這可要力氣,力氣都耗在了這筒足有一兩百斤的木頭上。差點兒丟了命,可又能打什么呢?
這還不說,剛進入臭娘子坳自家的院子,頭上忽然掉下一坨東西,一摸,一大坨鳥屎。那個臭呀!抬頭一看,是那些對他瞪著銅鈴眼的苦哇鳥。這種鳥鬼頭鬼腦的,不是因為經(jīng)常銜些小魚給他吃,早把它們連窩端了。它們的叫聲陰陽怪氣,心懷鬼胎,仿佛大有深意,對世界了如指掌。把白天叫成黑夜,把開心叫成災難。特別是到了要下雨時,這種鳥叫得如喪考妣,棲棲惶惶,滿樹亂竄,又哭又笑。樹上的苦哇鳥,鳥窩至少有一二十個,可它們會叼來一些不知是哪兒的魚,長條的,白凈凈的,通體透明。有人說這是從山洞涌出的一種魚,無鱗,小眼,魚鰓里有一顆硬蟲。懂這個的說是魚虱,后來有人說這虱可以治噎死病,就是喉癌,他就留著了,送給患了此病的鄉(xiāng)親。山里人喜歡抽煙喝酒,又一年四季吃腌制的臘貨,加上整天在火塘邊煙熏火燎,愛得喉癌。自從有這魚虱,上門討要的不少,救活了十里八鄉(xiāng)的不少人,有的還是晚期。鳥兒們銜來的魚吃不完,就愛藏著。有一天,王世堂發(fā)現(xiàn)樹底下的小水洼里有魚游動,撈了不少,卻撈不完。院子里本來會散落些缺頭斷尾的魚,后來發(fā)現(xiàn)鳥吃不完就藏在水洼里,這就留下了這種兇鳥,也算是它們前生欠王世堂的。這魚當?shù)厝私醒螋~條子,做火鍋,放點酸菜,那個鮮呀,沒東西比!麂子湯、果子貍,都靠邊去。
但是,這一泡屎太腥臭,往上一看,那些苦哇鳥都壞心眼地望著他,獰笑,喉嚨里發(fā)出呱嗒呱嗒的聲音。王世堂當時那個氣呀。他踢了一腳地上的木頭,做什么呢?做張桌子卻缺凳子。這泡鳥屎晦氣!一塊石頭砸過去,鳥兒撲棱棱飛起來,有的飛走了,又落在樹上,叫得更兇,像哭一樣。就落下幾片臭娘子樹葉來,桃形的,綠瑩瑩的,油光閃亮的。人望高了,頭就發(fā)暈,加上又凍又餓,王世堂差一點兒倒下去,扶住了樹。樹太大,抱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水洼里。
從沒砸過鳥,這下闖了禍??嗤埒B“苦哇,苦哇”的聒噪聲像沾水的繩子,一圈一圈捆綁著這個夜晚,捆綁著王世堂。月亮從樹縫里透出來,鳥兒在月亮里奔躥跳躍,把月光撕得羽毛紛飛。月亮是一只大鳥,打不贏這黑壓壓的苦哇鳥。這時候,水洼里的兩只小紅蛙也呱呱地叫起來,兩條小紅蛇也從樹洞里爬出來,游進水洼里,亂跑亂顫。王世堂睡不了了,再撿起一塊磚頭往上砸去。這一下,砸中一只,或者幾只,幾聲凄厲的慘叫,一陣更大的混亂。后來總算停止了,安靜了,只有一兩聲的啜泣,在清寂的夜空里飄零。
媽的,是要老子發(fā)狠的!他說。世界靜了,小紅蛙的嘀咕也很輕,兩條小紅蛇也平靜下來,慢慢劃水,激起一圈圈的漣漪。這兩條小紅蛇從來就這么大,從來不吃紅蛙。到了繁殖的春天,也沒見有蝌蚪,紅蛙也就是兩只。這情景持續(xù)了至少二十年,仿佛時間停止了,仿佛永遠在夢境里,沒有醒來。人也產(chǎn)生了不會老去的感覺,身體里有使不完的勁兒,半斤的酒量一點兒不減。老婆死掉,人過花甲,也沒有讓他被悲傷和蒼老打倒。說起來,這真是件奇怪的事兒。這蛙、蛇,還有鳥、魚,與臭娘子樹共生的一些古怪生靈,還有這樹上一到春天就會孵出的一樹毛茸茸的雛鳥,就像春天開出的滿樹鳥花,淡黃色的(羽毛豐滿就變黑了)。還有更神的,這臭娘子樹的葉子,是可吃的,老婆發(fā)現(xiàn)的。她把這樹葉打下來,用開水一焯,放一瓢灶灰,放在紗布里包著揉,揉出的汁是綠的,一會兒就凝固了,半透明的,就像碧玉,切成條,加上醬油、醋、辣子、蒜末兒、姜末兒,就是別致的涼粉啦。這樹葉,密密匝匝,啥時候胃口不好,啥時候做上一盤,辣涼辣涼的,入口爽滑,清涼透心,這日子!
蛇在水里游動舞蹈,就像爪子在心里撓著癢癢。那一圈圈的波紋擴散著向樹根蕩去。這樹蔸的根凸出土石有一尺多高,像虬伏的巨蛇,生瘤子,有人稱為龍根。于是有鄉(xiāng)親在下面供了香燭,樹枝上纏了許多紅布條。
苦哇鳥在樹上叫得怪瘆人的,拉出的屎又臭,滿樹做涼粉的葉子哪還能吃,全是鳥糞,當然擇出一些洗了還是可以對付口里的饞蟲。但鳥的叫聲讓王世堂這天徹底地煩了,他坐起來對著遺像說:
“老巴子,只好這樣,我把樹砍了給三苕打家具,我王世堂老了,只有這個能耐啊?!?/p>
老婆好像在考慮,也許在想別的事,看別處,目光躲閃他。
“三苕催得急,媳婦娃都懷在肚里了……我去山里轉(zhuǎn)了幾天,到哪兒找這大的樹去?有也不讓砍……”
她不同意?她肯定不會同意的。就憑這個,她要給王世堂做臭娘子粉吃,還要等兒子媳婦孫兒回來做臭娘子粉給他們吃。到了夏天,多大的陰涼,還有鳥叫(雖然不中聽),六七月間,這葉子做出的涼粉最好吃了……
同意還是不同意,這個晚上他不想跟她吵架。只有當他磨斧頭的時候,他才會與這個死去但時常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女人攤牌。
早上起來,陽光打在樹冠上,院子里一片明亮,苦哇鳥紛紛飛來飛去,直往水洼里丟魚。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雨,估計哪個泉洞里涌出來了不少的魚。但人是不知道的,在很深的峽谷和山溝里。有一個來要魚虱治病的鄉(xiāng)親,他讓鄉(xiāng)親把魚全撈去了。但他不好說這是最后一次。樹真的很大,平常不會太在意,真的大啊,屋頂上全是伸展去的大枝丫,落葉一層層蓋著屋頂,上面又長出草和厚厚的蒼苔。完全可以打一整套家具,掛衣柜、雙人床、五屜柜、電視柜、春臺、梳妝臺、碗柜、八仙桌加四條大長凳、搖窩,一些枝丫可以打兩口箱子。
他的眼睛過于貪婪,甚至每一個部位每一根枝節(jié)做什么都有了想法。但不能讓樹猜到心思。這么老的樹,鬼精了,心里比人還精。老子一錘子的買賣,想就想了,沒別的路可想。鐵了心想,不能讓老婆跟自己辯理,沒理,老子的斧頭就是理。老婆是個很倔強的人,大兒子患病不是她去村委會潑糞的嗎?半個月回來,腰也打歪了,雙拇指掉了一層皮,可不低頭,昂首挺胸,英雄凱旋。
說干就干。因進山時間耽誤了幾天,趕快得為三苕把事辦了。兒子在城里不會再回來,我又能活多少時間?那這樹不也是別人家的了嗎?與其如此,不如我先下手為強。就這樣!
磨斧。
這就是要給樹下馬威了。他決定要下手時,煎了盤腌曬的羊魚條子,還炒了個蕨根粑,備下五六斤酒,準備與樹拼命的。酒壯膽。他估摸著要對著樹喊三天三夜,把它的魂喊死,否則不能動斧頭。這是山里砍樹的規(guī)矩,特別是大樹。
臭娘子樹呀,不怪我不客氣了。娃子要活,你就活不了了。沒誰與你有仇,相安無事幾百年,幾代人待你不薄,你也看家護院。娃子要你,你就貢獻出來吧。這話過去沒誰說,我是老了,說說你聽。要是年輕,火氣大不信邪,大吼幾聲就下斧。不吼也行,你能把爺怎的?
斧頭擺在桌上,跟酒杯碰杯。幾口把酒倒進去,鼓動起整個人,讓腸子先燒起來,連著喉嚨哩,再喉嚨里喊。
磨刀的斧刃直對著樹根。把陽光亮閃閃地抹在刃上,賊娃子亮。那個磨斧聲,整個坳子里都聽得到,就像要砍一百個野牲口似的。“嚓嚓——嚓嚓——嚓嚓——”斧頭是用炮彈殼打的,鋼火沒得說,砍石頭也不會卷刃。為啥要磨呢?嚇你!先殺你的威風。不說話,哼哼著,吐出的氣像石頭,在水洼里直打滾。堅持磨。一個動作。就一個動作。這是聚氣,氣沉丹田。聚的是殺氣。
斧頭在磨刀石上發(fā)出那種很硬氣的、陰沉沉的聲音,短促、干脆、簡捷、森冷、硬碰硬。斬盡殺絕的、削鐵如泥的氣概。不知怎么,這么磨著磨著,突然一陣空虛,心里空落。咋越磨心里越空哩?
“媽的,不就是臭娘子粉嗎?老子不吃不就是了,你跟老子咕個么屄!”他大罵。心里挑起了與老婆的爭吵。一定要大吵一架。是的,要大罵!這氣提不上來。老婆在說砍你個死狗日的,今后沒得臭娘子粉填你的屁眼了,沒本事的!
老婆那張核桃臉就在門框子邊上,大叫道:“它還有幾個干兒子哩,以后到這里拜你???你是樹???”
這里有這個習俗,不好養(yǎng)的兒子就要拜寄個干爹,不是人,是拜石頭或者大樹,每年還要上禮,提果品山貨來,打的麂子啊獐子啊竹鼠啊。
“你裝尸也沒有這么高啦,你個矮趴尿罐!”死去的老婆跳腳罵。
“雞巴干兒子,今年風調(diào)雨順,有幾個來看它的?啥雞巴樹爹,自己的親爹都不養(yǎng),捏到鼻子哄眼睛的……”
內(nèi)心驚濤滾滾。這種無聲的駁斥增添著王世堂的勇氣和力量,燒灼著他。
“你個臭婆娘滾一邊去!都給老子滾遠點!”
他罵出聲了,他要爆發(fā)了,要把一切擋開。接著他要喊樹了,要吼叫了!
他在空中揮舞著斧頭,跳起來就對著樹張口大喊大吼。這是從胸腔里發(fā)出的最強音,這是要壓倒一切的聲音,咆哮,歇斯底里,像是掙扎和絕望,是咽下最后一口氣,吐出最后一口氣的聲音:
“嗷嗷嗷——嗷嗷嗷——”
他磨刀的時候,樹上的苦哇鳥依然在濃密的樹葉間跳躍聒叫著,這一聲大喊有點作用,如晴天霹靂,讓樹上立馬噤聲,安靜了。是短暫的安靜。
這一聲好疼,嗓子。太猛,喉嚨里火燒火燎,像是拖出來一個干枯的絲瓜。連肚臍眼也因為喊叫鼓成大包,牙齒齜開,帶著酒餿味的濁重胃氣沖向樹巔。
但是,聲音何其短促,喉嚨何其狹窄,撕裂開也不頂事。旁邊是深溝大壑,周遭是懸崖絕壁。這個臭娘子坳,在這些巨大石頭和溝壑的深處,說是村莊,其實是一坨鳥糞,一塊苔蘚,可以忽略不計。這棵大樹,從山上看,就是一棵小草。人呢,當然就是只爬蟲。
這一喊,還喚來了風,山風颯颯,一會兒鳥聲又活躍起來,鳥兒們一陣風似的飛走了,拉下一些鳥屎。留下的騰躍在風中,騰躍在自己一如既往的叫聲中。它們個體多,叫得比王世堂長久。王世堂只有再吼喊,要連續(xù)吼喊,要把這樹喊死,開弓沒有回頭箭。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日頭落山。他幾乎氣絕。他抓著樹,手上攥著斧頭,還不敢砍。他也沒這個力氣了。樹葉還青碧油嫩的,枝丫堅挺,造型張狂,不露聲色,在流散的晚霞中高高在上,所有的鳥兒都圍繞著它飛,哇哇亂叫。在歸巢之前,這些苦哇鳥每只都要繞樹三圈,就像某種神秘的儀式,就像是對黑夜的敬畏和懼怕。然后,星星跳出來,樹枝冠蓋變成巨大的黑翼,覆蓋住整個院落,覆蓋住整個坳子。也像巨大的守護神,讓所有的一切,暴露在天空、大山、野獸和千古荒涼的村莊與人,在它的卵翼之下,安然入夢。
他連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歪歪倒倒地向屋里走去。沒有點燈。倒上一杯酒,咋喝不進去咧?喉嚨疼,呼出的氣都像是刀子劃在喉嚨上。
樹睡了,樹在嘲笑他。樹太大。到了半夜,月亮偷偷摸摸地跑出來,在床上望著院兒子里的水洼,蛙出來了,蛇也出來了,跟沒事一般,一樣地跳躍,一樣地游,一樣地嘀咕。他的喊聲消失了,一切跟過去一樣。黑夜很深,山影很厚,風很狂。
酒醒之后他明白,這不是一兩天的事。過去砍一棵枯皮松,皮奓得像鳳凰展翅,喊幾遍,皮就收攏了,像條夾了尾巴的癩皮狗,你再下斧。這樹,哪嚇得住它?不過也不怕,往臟處想,含口糞了喊,不由你不怕。你就是個山混子,樹精,還能不怕人整的!
再喊再吼。
歇了一夜,喉嚨滋軟了些,喝了從屋后接的冰涼的山泉,他端出一把凳子,站上去,腰扎牛皮帶,握緊斧子,喊。
從早喊到晚,沒停。撒尿就對著它,頭上的鳥屎往樹上抹,吐痰,擤鼻涕,全對著它。站,坐,叉腰,擂拳,跺腳。眼睛喊凸,腸子喊斷,心臟亂停。樹還是樹,還是青枝綠葉,穩(wěn)如磐石,巋然不動。樹皮、樹丫、樹冠、葉、根,連樹上的鳥、鳥糞,都是原樣,還是臭。鳥兒還是那樣,站在高枝上,或偎在窩里,閑庭信步,吊兒郎當。叫,吃魚,也丟幾條魚在水洼。掉些魚渣兒。發(fā)些嘰嘰咕咕的夢囈。
這讓他很受羞辱。打不死你呢?指鳥。這鳥兒是鳥類中最賤的,苦哇苦哇,傳說是舊社會死了男人的苦媳婦,這么叫著哭著,變成了苦哇鳥。全是童養(yǎng)媳的后代。不是有魚給我吃,有魚虱能治些噎死病,我讓你們在這里筑巢做窩,娶妻生子的?弄得一院子腥臭,家里像死了一屋人似的。結(jié)果呢?不想則已,一想是他娘的不吉的兇鳥。大兒死了,老婆死了,二兒不知生死,三兒快四十了才找個二婚女人。這些死鳥兒,瘟神鳥兒!打死你們!打死你們!
一根竿子就朝樹上撲去。這是哪門子鬧的?鳥兒自在歌唱,吃香喝辣,突然臨頭一棒,打得折羽亂飛,連哭帶喊。隨手還撿了一把屋檐下的破夜壺丟進水洼,咕咚——“讓你們藏魚去,臊死你們!”
他感到喉嚨里開始咯血。
這個晚上,他想做臭娘子粉。就是準備做最后一頓的。打鳥兒打下的樹葉,捏捏,新鮮,有汁水,樹還是活的。就做些臭娘子粉吧,潤潤嗓子。一連喊了三天,喉嚨完全嘶啞了,破了。揉著樹葉,揉著搓著,咳嗽起來,一口血絲水涌出。喉嚨里一定是血糊湯流了。
老婆在旁邊幫他揉搓著,一只手那么不停地上下起伏,像搓板上搓衣的樣子,邊揉搓邊擰,綠水就流下了盆子……
這是幻覺。沒有老婆。沒有人幫他。老婆在桌子上,在一張鏡框里。老婆走了,不跟他吵了。接著將是什么離去?都會離去……好空虛呀……
杜鵑鳥劃過夜空,叫聲漸行漸遠,“哥哥燒火——哥哥燒火——”
杜鵑啼血。那聲音凄傷無比,也喊出了血,跟他喊樹一樣。
第四天,開門出來,突然一群苦哇鳥向他俯沖,用尖喙啄他,啄他的頭、臉、眼睛。要將他啄瞎!王世堂猝不及防,眼睛一陣生疼,鼻腔被鳥喙拉出一塊肉來,耳膜快被啄破,他號叫躲閃撲打。我的個娘呀,為何要攻擊人呢?立馬就想起這幾日他做的事。那還不是斷子絕孫的事!這群鳥兒有記恨心,好樣的,全線反擊,屎彈如雨。王世堂左支右絀,手忙腳亂,捂住眼暴露腦袋,頭發(fā)嘶啦啦扯去了。去拿竿子和掃帚,奮起反抗,亂撲亂打,滿院子攆鳥兒。鳥兒向更高的地方飛,更加狂烈暴躁地聒叫,憤怒地拍翅,到處是直朝他咒罵的猩紅的雀舌,到處是屎彈。
王世堂吃驚這些鳥的癲狂執(zhí)著,強烈的報復心。
一場搏斗。筋疲力盡。
“王世堂狗日的,你可做的好事!”老婆在門框還是在鏡框里罵。
樹卻一動不動。樹像石頭立在那里。
“豁嘴哥……”
嘶聲啞氣的王世堂指著他端去的臭娘子粉,用自己也辨不清的聲音喚尤豁嘴。
尤豁嘴住在巖壁旁,搭的個芭茅棚子,風不吹雨不淋,冬暖夏涼。他是個老鰥夫,吃驚地看著王世堂給他端來的辣味撲鼻的涼粉?!斑@么好吃的涼粉,為啥子給我吃?”
“我喊不死這棵樹……”他指了指碗里。
因為聽不清楚,又指著碗里,樹?粉?喊不死?全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主要是完全沒有聲音,放個屁也比他的話響亮。尤豁嘴不知道王世堂喉嚨怎么了,只見他指指戳戳對著喉嚨。
“世堂,我看看……”
一口血水出來。慢慢講?!笆菢洹拮尤妗蚣揖摺衬强贸裟镒訕洹傲巳爝€得罪了鳥……喉嚨潰破了……”
尤豁嘴總算聽明白了,尤豁嘴嘴里嚼著臭娘子粉說:“你那棵樹還不是樹精!老樹精,你不敢下手啊。費這大的勁兒,走,我有治的法子!唉,我說這幾天坳子里狗咋叫得這么兇哩?!?/p>
尤豁嘴提起當年在伐木隊的板斧,就去了王世堂的院子。
尤豁嘴圍著樹氣宇軒昂地轉(zhuǎn)了幾圈,也不說話,瞅著什么。后來他把手按住了一個地方,說:“就是這——”
說時遲那時快,尤豁嘴手起斧落,照準大樹的瘤根就是一斧。這一斧,扎進去足有三寸深,拔出斧來,登時從砍開的口子里流出殷紅的汁水來。
“你看,準的!你要放它體內(nèi)的精血和靈氣?!庇然碜旎沃^說。
“嗷啊——”
尤豁嘴再陡然一聲朝樹怪喊,是那種稀奇喊法,像道士先生做驅(qū)鬼法事。這一聲,連王世堂都嚇了一跳,魂差點嚇掉了。
這天,王世堂守著這刀口流出的紅汁水??此鳌<毤毜亓?,不斷線地流。刀口里的紅汁水足足流了一夜,把水洼全染紅了。這是樹血。
這一夜,苦哇鳥叫得忒兇,滿樹都是哭號聲。就一夜,整個樹葉蔫了,霜打過一樣。鳥聲沒了,只有有氣無力的幾只。到了下午,完全靜了,樹安靜了,風聲都是軟的,發(fā)出干澀的、枯燥的掙扎聲。
“王世堂呀王世堂,快去請木匠師傅,準備酒菜啦!”
回過頭去,老婆在叫。她好高興,變了個人似的,不再罵他。兒子三苕有家具了!
一房家具打得結(jié)結(jié)實實,新新嶄嶄。上了油漆后,光彩奪目,滿院生輝。
王世堂把家具運到城里,把兒子媳婦高興得不行。真是及時雨啊。鋪上新床的當天,媳婦就在床上生下個大胖小子。這家伙,這么急著出來哩,你爹你媽還沒扯結(jié)婚證哩。不是個四苕嗎?管他四苕五苕,爺高興!王世堂雖然喉嚨傷痛說不出話,但喜得眼淚四濺,喉嚨里發(fā)出咕噥咕噥的歡呼聲。
有一天晚上,王世堂喉嚨火燒火燎,起來到兒子的廚房找冷水喝。有一口囤水的大缸(因為經(jīng)常停水),他舀了一瓢水正喝時,一低頭看那缸里的水面上,竟映出一棵大樹來,青枝綠葉,迎風搖晃,片片葉子都是桃形的。王世堂驚出一身冷汗,這不是那棵砍倒的臭娘子樹嗎?做成了家具的,它的魂沒死,跟著木頭跑到城里來了?
王世堂以為是幻覺,定眼看,分明是樹影,清清楚楚,倒映在水面上。王世堂沒有出聲,這事兒不能說的。他推說有事,告別兒子媳婦胖孫娃,悄悄摸回老家。回去就在那個砍樹的大坑旁燒香磕頭。小水洼變成了大水坑,卻沒有了漂亮的紅蛙紅蛇,更不消說有魚了,一坑死水。
過了幾個月王世堂咽不進去東西,喝水都難下喉,喉嚨里像塞了塊火炭一樣。一直他就是這樣,自從喊樹破嗓后,常出現(xiàn)吞咽困難,說話嘶啞,咯血。也自采了些草藥,如八角蓮、七筋姑、開口箭泡水喝,有點緩解,不幾天又是原樣。當病情越來越嚴重后,被三苕接到城里去看,最后確診為喉癌。
喉癌就是山里人所說的噎死病。為不給兒子添負擔,王世堂只好回到臭娘子坳想辦法。
噎死病城里的高科技奈何不了,但有羊魚條子鰓里的魚虱可治。這魚虱現(xiàn)在到哪里弄去呢?
魚沒了,是鳥兒沒了;鳥兒沒了,是樹沒了。討厭的苦哇鳥死哪兒去了呢?那么多,說不見就不見,一只都沒了。你們是在哪兒叼來的這種魚呀?問好多鄉(xiāng)親,都說不知道這魚的出處。還有患噎死病的家人不知情,跑來繼續(xù)找王世堂討要魚虱呢。王世堂啞啞地擺手示意沒了,他現(xiàn)在也要這個東西。
王世堂只好拖著虛弱的病體進了深山去尋找魚和魚虱。打進山后王世堂就不知所蹤。魚虱找到?jīng)]有,不清楚。人在哪兒,也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