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別
我父親1944年從應縣老家下馬峪村出來,參加了革命工作,在大同的北三區(qū)跟小日本打游擊。當時的北三區(qū)也就是現在的大同市新榮區(qū)。解放后的肅反運動一結束,我父親就被選送到太原的省委黨校去住校學習。學了三年畢業(yè)后,領導沒有讓我父親回新榮區(qū),而是安排在了大同縣民政局工作。后來大同縣和懷仁縣合并在了一起,叫大仁縣??珊喜⒘瞬痪糜址珠_了,又分成了大同縣和懷仁縣。按說我父親理所當然地應該是還回到大同縣工作,但情況并不是這樣。原來是懷仁小縣城的那些人,只要是會活動會鉆營,就乘機到了大同工作。我父親沒有活動,一個心眼兒等待著聽從組織的安排。
其實當時那些掌權領導的胃口并不大,我父親只要給送上50斤全國糧票或者是五十斤胡麻油,這個事情就解決了,但我父親不是那種向權貴低頭折腰的人,于是他所信任的組織就讓他繼續(xù)留在了遠離大同80里外的懷仁縣。先頭是在懷仁縣的組織部,后來在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指引下,說他有農村工作經驗,就讓他到了懷仁的金沙灘公社去了,后來又調到了清水河公社。
我父親上班的地方是離家越來越遠了,我母親很有意見,罵他是個“擔大糞不偷著吃的真心保國”。我母親沒文化,她的這句話有點語句不通,但她就是這樣地罵我父親,罵了一輩子。我父親不好跟人吵吵嚷嚷,母親罵他,他總也是不言語不吱聲,最多說個“你看你沒完了”,我母親接著說“今兒就跟你沒完”,我父親也就再不說什么了。我母親罵來罵去鬧來鬧去,最終也解決不了問題,最終也得接受現實,每當我父親跟懷仁的公社回來送工資,她就又忙著給父親割肉吃餃子。
那次吃完晚飯,我母親又嘮叨這件事,說我父親跟村里出來“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轉山頭打鬼子鬧革命”,可革了一輩子的命,臨完又革回到村里去種地。我父親說你不提我也正想跟你說說,你不是種地的能手嗎,那你正好跟我到村里來種地。我母親說,我好不容易跟著你來了大同,你又叫我跟你去村里種地,我越看你越……我母親正要說“越看你越是個擔大糞不偷著吃的真心保國”,我父親打斷她的話,“跟你說個正事哇。”說完,他看了一眼在旁邊睡覺的我,壓低聲音說:“叫我看,不出明年,全國就要遭年饉鬧大饑荒呀。你趕快跟我到村里種點地,積攢點糧,日往后咱娃娃就不會餓肚子?!蹦赣H知道父親從來不好跟人開玩笑,也從來不壓低著聲音說這種怕外人聽著的話。這時她不罵了,疑惑地看他。
我父親又看了看我后,仍然是壓低著聲音,說出了好多對形勢對時事分析判斷的話。父親的話我每句都能聽得到,可我聽不太懂,但我覺得我母親是被說服了,同意了父親的看法。她說:“要這么說,咱們可真的得做個準備?!备赣H說:“手里有糧,心里不慌。”母親說:“為了娃娃也得做個準備。說啥也不能把娃娃給餓著?!备赣H說:“做個準備好?!蹦赣H說:“你說讓我去你們公社種地??赡堑囟际枪业模胰ツ恼业胤N。”父親說我在那里工作,你開點荒地還是沒問題的。但我不能出面,得你去做這個營生。母親說我去開荒種地,那咱們娃娃呢?父親說:“我也是想到了娃娃,要不我上個月送工資的時候就跟你說這個事了?!蹦赣H說:“反正是,說上個啥也不能讓娃娃餓著肚子。我知道咱娃娃在學習上頭很是自覺自愿的,不用人監(jiān)管,那就還讓他到五子家?!?/p>
父親說這回不是個臨時的三天五日,要放五子家咱們得給五子個生活費。我母親說,得給。父親說你看哇,你說多少就多少,一個月給二十也行給三十也行。母親說二十塊就不少了,五子家在家用縫紉機做零活兒,除了奶孩子做飯,剩下的時間都是趴在縫紉機上,“咔噔咔噔”地一天有明沒黑地受,才能掙個六頭七毛,一個月下來也掙不了二十塊。
他們說的五子,就是說我五舅舅。我五舅舅小名叫五子,這是按照村里叔伯弟兄們排下來的。
他們說的五子家,就是說我五妗妗。也可以把五子家說成是五子街。這是我們應縣老家土話。叫“家”叫“街”是一樣的意思,都是指男人的女人。這里有個區(qū)別是,如果是遠遠地呼叫的話,一律是叫“街”。比方說,我妗妗走遠了,我媽想把她喊住,那就是呼叫“五子街——”,而不能呼叫“五子家——”。
我媽又說,他們緊罩,小女女去年的奶就不夠吃,可他們連兩毛錢一斤的牛奶也舍不得給孩子打,就喂米湯來補,小女女都一歲多了,還不會站。父親說,有這二十塊也正好補貼補貼他們。母親說那就這了,就把招人擱五子家吧。
這時我爬起身說,我也想去農村,跟你們到金沙灘去上學。我父親說我媽:“你看,把娃娃吵醒了。”我說:“爹,金沙灘是不是楊家將和金兀術打仗的金沙灘?”我爹說:“就是。”我說:“我要去金沙灘上學。”我爹說:“爹現在已經又調到清水河公社了。”我說:“那我就跟你們去清水河。”我媽說我:“不行,你還在大同念,住你舅舅家?!?/p>
我媽要去我爹爹那里種地,那得走多長時間呢?我七歲前基本上是在姥姥村住著的,我知道農民種地是在做些啥,那可不是一下子就干完的營生,那就得經過一春天一夏天一秋天,才能算是種完,才能把糧食收拾回家。我不想跟我媽離開這么長的時間。可我媽是大人我是小孩,小孩管不了大人,我就得聽我媽的,就得照我媽主意去做。即使再不樂意,也沒辦法。
我捩轉過身,背對著他們。我想快快睡著,盼著我媽在第二天把主意改了,說不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我爹就趕火車走了。我一見是我爹自己走的,我媽沒跟著一塊兒走,我高興了,心想著她是改變了主意。我問說:“媽您不是到懷仁呢,不去了?”我媽說:“媽得先安頓安頓才能去?!蔽乙宦?,心又涼了。
我媽說你進后院去跟師父說說,就說我們走呀,讓他給打照著點門。
“打照”是我們的家鄉(xiāng)話,打是打聽的打,照是照看的照。
我進了后院跟慈法師父說:“師父,我媽到我爹公社種地去呀。我也到我舅舅家呀。我媽讓您給打照點我家的門。”慈法師父看看我說:“你媽咋種地去呀?”我說:“我爹說鬧年饉呀,得趕快種點地給我攢點糧,要不就會把我的肚子餓壞。”師父說:“鬧年饉?這話可不能瞎說?!蔽艺f:“我不瞎說。是我爹說的。您不信等他回來您問他?!睅煾刚f:“這話你可甭跟別人說。叫別人知道了不好?!蔽艺f噢。
跟師父家回來,我媽問我說,從舅舅家到你們學校你知道咋走不,我說不知道。我媽說,先到九龍電影院,再走皇城街,再出大北街。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這就是跟舅舅家到我們舊院草帽巷的路線??晌沂菍9室庹f不知道。我媽說,那媽領你去認認路。
我五舅舅家住在倉門街十號。這是路南的一個高坡大門院,院里有十多戶人家。房東姓狄。但這個時候的房東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收人們的租房費,他們家的房歸了公,院里人們的房租費是由城區(qū)房管所的一個房管員進院逐家逐戶地上門來收。但院人們仍然管原來的房東叫房東。
倉門街十號院門前很是寬闊,因為東面是大同二中的大門,但這個大門卻用磚砌住了,學生走另外的一個門。
西邊的十字路口還有家紙鋪。紙鋪就是小賣鋪。里面賣醬油、醋、糖果什么的。當然了,還有紙張,要不就不會叫紙鋪了。里面賣家庭用的草紙、窗花紙、圍墻紙,還有學生寫仿用的麻紙,釘本兒用的白聯士。當時學生很少買本兒,都是買上白聯士紙,自己回家釘本兒。
我跟我媽到了舅舅家,正碰上房管員上門來收房費了。妗妗賠著笑臉跟房管員說:“小黃求求你了,下回的哇?!彼粗簧吓P著的小娃娃說:“我沒奶,想給娃娃打牛奶也沒錢?!毙↑S說:“不行。你每回都說是下回。你看你們家都四個月沒交了。不行,這回你不交我不走了?!逼鸪跛窃诘叵抡局?,說完這話就一捩身坐在了炕沿上。
小黃說:“這次不交,明天就來封你的門?!蔽揖司苏f:“封門?打不起房錢就封門?啥話你還想說。這可不是舊社會?!毙↑S說,“一個當男人的,交不起個租房錢,還好意思說。”舅舅說:“我就是個交不起房錢的男人,但你來封封門看?!逼鸪跷覀兪窃陂T外站著,一聽里面好像是吵起來了,我媽趕快進去,問小黃,差你多少房錢。小黃說:一個月九毛,四個月三塊六。我媽說我給我給的同時,掏出錢數了三塊六,給給小黃。
舅舅跟我媽說:“動不動就拿封門來嚇唬人。姐姐你甭給他。叫他來封門?!?小黃說:“你就試試甭交。你看我姓黃的敢封不敢封?!本司苏f:“姓黃的,我看你是個黃世仁?!蔽覌寷_著舅舅說:“少說上句行不行?”說著把舅舅往里面推。妗妗也沖著舅舅說:“交也交了還吵啥?”說完轉過身,連哄帶勸,把小黃請出門外。
小黃走后,妗妗跟我媽說,這個小黃真正的比黃世仁也厲害。
舅舅家有三個孩子,表弟叫忠義,八歲了,上初小二年級。大表妹叫秀秀,四歲,二表妹叫麗麗,一周歲多點。
忠義拉著我的手,叫我表哥。我說媽我領表弟出街耍去呀。我媽說去哇。秀秀也要跟,妗妗不讓她出去,讓她看妹妹。我跟秀秀說表哥給你買糖去。我媽叫我甭走遠,就在二中門口耍上會兒。我說噢。
舅舅院有五六個年齡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他們見我來了,都跟著我出來了。我以前也常來舅舅院,跟他們都熟悉。我到紙鋪買了十塊沒包紙的糖蛋蛋,給他們一人分一顆,還剩幾顆,讓忠義給秀秀送回家。
不一會兒,我媽和妗妗舅舅出來了,我媽喊我說,走吧,媽領你認認路。
我們走過紙鋪,我說媽咱們別往九龍電影院走了,我想起來了,我知道跟舅舅家咋到學校了。我媽說那你說說,我說先到九龍電影院,再走皇城街,再出大北街,再往一醫(yī)院那兒拐,路過一醫(yī)院門口再照直往前走,就是我們大福字小學。我媽一聽我說得很對,就說,那咱們就回家哇。
路過鼓樓西街,在南戲院門口,我媽主動給我買了一個大的烤紅薯,她自己掰了一小塊兒,剩下的都給了我。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幾天我媽啥都跟我商量,征求我的意見。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事。那天她還主動地問我說:“想吃啥好吃的想要啥好東西,媽給俺娃做,媽給俺娃買。”我的心思主要是不想離開我媽,可我知道再把這個心思說出來是沒用的,我想了想就說,我想要個新口琴,我媽問多少錢,我說三塊多。我媽二話沒說就給給我五塊,讓我去買了,剩下的錢也不跟我要了,說,俺娃留下哇,碰猛有個啥想買的花去哇。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媽是在又一個禮拜日的晚上,我倆在家吃完飯后,她正式地把我送到了舅舅家。她說她第二天就要早早地趕火車到懷仁。
因為先前兩家的大人已經好多次說過要把我留在這里的事了,所以我媽這次把我交代給妗妗她就要走。我和妗妗把她送出大門。
我媽說,給小女女把奶子訂上哇。妗妗說,這就訂呀姐姐。
我媽下了臺階后,突然地捩過身手指著我說:“好好兒學習!我趕一個月回來要是發(fā)現你退了步,那你就干脆回姥姥村跟存金放羊去哇。”我說:“噢?!?/p>
我媽說:“在妗妗家甭害!你要害,回來我就往斷打你的狗腿。”我說:“噢?!?/p>
妗妗說:“不會的不會的,姐姐您就放心走哇?!?/p>
我媽這是又突然地跟我厲害起來,可她越是專門地這樣,我越是不想離開她。
她的背影讓二中門口的路燈打得長長的。
我和妗妗一直瞭得我媽走過了紙鋪,又往西走去。
我瞭著她一直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當走到我一點兒也看不見她時,我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哭了,大聲地呼喊了一聲:“媽——”,同時,眼里便嘩嘩地流下了淚。
是妗妗拉住了我,也或許是我原本也不敢追上前。我就那么蹲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大聲地哭著。
第二日早晨我從妗妗家出發(fā),按照我媽前些日教給我的路線到了學校,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媽就在學校的門口站著。
是我媽先“招人招人”地喊我,我才看到了她。我一看是我媽,心里一下子高興了,高興得不知道說啥好,跑到跟前叫了一聲媽后,就再不知道問我媽個什么話,只是看她。
我媽大清早地在學校門口等我,我想那一定是應該有重要的話要跟我說,可她只是說,在舅舅家要聽話。我說噢。
“在舅舅家要聽話,不要讓妗妗黑眼你?!彼f。
“黑眼”是我們應縣的家鄉(xiāng)話,意思是斜視你,討厭你。相反,“白眼”就是正視你,喜歡你。
我說噢。
“要好好學習,好好做作業(yè)。”她說。
“不要在街上亂跑,看讓洋車撞著的?!彼f。
這樣的話我媽已經吩咐了有一百回。
趁我媽說話停頓的當兒,我問說,媽您不是說一大早就到懷仁呀。我媽說媽誤了火車了,前晌坐長途汽車走呀,在舅舅家俺娃要聽話。我說噢。
我媽說,媽去種地也是為了俺娃日往后不餓肚子,不是哇,媽也不想把俺娃擱舅舅家。我說噢。
我媽說在學校要好好兒學習。要幫妗妗做營生,別叫妗妗黑眼你。我說噢。
她說:“媽走了你不要想媽?!蔽艺f噢。
她說:“媽聽你夜兒晚媽走過紙鋪,你給‘媽——地喊了一聲媽。媽聽著了?!蔽艺f噢。
她說:“你多會兒要是想媽了,你就想想媽以往是咋打你了。”我正要說噢,沒說。她接著又說:“媽走了以后你不要想媽?!蔽艺f噢。
學校拉響了預備鈴。我說媽鈴響了。我媽說,俺娃進去哇俺娃要好好兒學習。我說噢,就捩轉身進了校門。
“招人招人!”我媽在后面邊又急急地喊我,同時還追進了校門里,她從兜里掏出錢,“夜兒給了俺娃三塊,這再給上俺娃五塊。俺娃想吃啥買點兒?!蔽艺f我不要了不要了,我媽說:“俺娃裝上,裝上。給媽裝上?!蔽疫@才把錢裝上。我媽說,去哇。
自上小學,我四年沒有離開過媽,這時候我一想到要好長時間見不到媽媽了,我一下子攔腰抱住她,“媽你別去給我種地打糧了,我不怕挨餓?!蔽覌屢幌伦影盐彝崎_,差點兒把我推倒,“去!上學去!”
我哭著轉過身往教室跑去。她在身后喊:“別跑!摔倒!”
跑到快拐角的地方,我回頭看。她還在校門口看我。
2 值班
五舅舅在城區(qū)縫紉社當會計。妗妗是家庭婦女,沒工作。
城區(qū)縫紉社是1956年公私合營時才組建起來的,是一個手工業(yè)小單位。舅舅一個月不足三十塊錢的工資,養(yǎng)活著家里的幾口人,光景過得緊緊巴巴。為了貼補些日常的生活費用,他就跟單位攬回零活兒,讓妗妗在家里做。妗妗就成天地坐在縫紉機前“咔噔噔咔噔噔”地做著活兒,經常是要做到半夜。
那天妗妗跟我說,明兒是禮拜天,你今兒黑夜跟妗妗到縫紉社值班去。我問值班兒是干啥。妗妗說就是在那兒睡一覺。
吃完晚飯,天快黑的時候,妗妗說招人咱們走哇。又說妗妗蹬了一天縫紉機,腰疼,招人我孩給妗妗把麗麗背上。我說噢。妗妗就用一塊專門的兜布,把麗麗給我兜在了背后,讓我背著她。
路上,妗妗跟我說,我孩好好兒看護麗麗,以后就把她給你,當妹妹。我問是不是當親妹妹,妗妗笑著說,那作準的。我問,您說以后,可那以后是多會兒呢?妗妗說,等她不吃奶,就給你們呀。我問我媽也知道?妗妗說那作準的。我問那她以后就也跟著我姓曹呀?妗妗說那作準是了。
我真高興。我往上掂了掂背上的麗麗,她好像是睡著了。
到了縫紉社,妗妗正給往下解麗麗,我覺得背上熱乎乎的,是麗麗尿了。我說妹妹給尿濕我背了,妗妗說妗妗一會兒給俺孩把褂子洗洗。
跟妗妗一起來值班的還另有兩個女工,都比妗妗年齡小,叫妗妗叫何姐。她們都是縫紉社職工的家屬。
有一個來得遲些的,見到睡在裁案上的麗麗說,何姐,這個孩子沒問題,一看腦門就能看出來,不是別人的,肯定是張會計的。妗妗說,小畢又灰說呀。小畢再一看麗麗說,呀,這孩子是個六指兒,以后一準是個有出息的,凡是六指兒都有出息。
麗麗左手的大拇指外又長出一個小的大拇指,我覺得很好玩兒,常常捉住她的這只小手看。我一看,她就跟我笑。
小畢又說,何姐以后一準能指望上這個孩子。妗妗說,但愿你能說得準??晌衣犃怂齻兊倪@兩句對話,覺得有點問題。妗妗您不是說麗麗要給我當親妹妹嗎?可您回答她“何姐以后一準能指望上這個孩子”時說“但愿你能說得準”,這不是說麗麗還是您的孩子嗎?沒有給了我媽來當女兒嗎?
我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很不好受,可我不能說出來。
在她們的對話中我聽出,她們這三個家屬,也算是縫紉社的臨時工,她們盼著能快快轉正,好正式坐在車間里上班,而不僅僅是攬些活兒拿回家做。
妗妗把她的褂子脫下來叫我穿,讓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脫下來,要給我洗。替換的時候,我有點躲躲閃閃,旁邊姨姨逗我玩兒,說我:“一個小麥雞雞還怕人看?!绷硪粋€說:“長大就是好東西?!币粋€說:“東西是一樣的,人才見高低?!绷硪粋€說:“拉滅燈是一樣的?!?我有點聽不懂她們在說什么。
妗妗沖她們說:“甭灰說!”
妗妗又跟我說:“看麗麗醒來掉地的?!彼捅е路搅瞬锠t房。洗回來,那兩個姨姨都說乏了一天了,快快睡覺。
裁案很長很大,我們幾個人都要在裁案上睡。裁案上鋪著線毯,線毯上鋪著深米黃色的斜紋布,躺在上面感覺挺舒服。
妗妗說我,你就光白(讀bo)牛睡哇。我說我不光白牛睡。妗妗跟小畢說:“那就麻煩小畢姨姨給他往干烙烙。我給奶奶孩子?!?/p>
小畢姨姨把我的褲衩和背心給烙干后,給了我。又開玩笑說:“一個小屁孩睡覺還非要穿褲衩背心。光白牛怕啥,誰稀罕看你那個小狗雞?!?/p>
我們身上都蓋著新蓋物,新蓋物是給哪個單位做的,一樣樣的。拉滅燈,她們三個大人又在說灰話,可沒說兩句,都呼呼地睡著了。她們白天在家里做活兒都做乏了。
半夜,我夢見教室里都是煙,學生都被嗆得跑出外面。我也跟著往出跑,一下子給醒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想了想才想起是跟著妗妗來值班了。這時,我的鼻子里真的聞到了一股難聞的味道。我就“妗妗,妗妗”地喊,把大人們喊醒了。拉著燈,才知道是出事了。
滿家都是煙。
是睡覺前小畢姨姨給我在裁案上烙干背心后,忘記拔插銷了,把電烙鐵下面的布和線毯給烤得冒煙了,拿開烙鐵后,才知道,下面烙得更厲害。小畢姨姨嚇得哭出聲。就哭就罵我:“就賴你個小屁孩。光白牛睡覺就咋了?這下好了?”
妗妗勸她:“小畢沒事兒。跟你沒關系。是我自己用完烙鐵忘記拔插銷了,要賠是我賠。跟你沒關系。”小畢姨姨說:“咋沒關系。咱們是一個組的,這下我們都別想轉正了。”說完,還又指著我狠狠地罵:“就賴你個小屁孩?!辨℃≌f:“你先別罵我外甥。要說轉正的話,火燒財門旺,這說不定是好事呢?!绷硪粋€姨姨說:“對!火燒財門旺。這真的或許是個好的兆頭?!辨℃∶业念^頂說:“到時候我們還都得感謝我外甥呢。”
我知道妗妗是在安慰我,她是見挨了罵的我,眼淚汪汪地站在那里,很是懊惱的樣子。
我原想跟妗妗說,要賠就讓我媽賠,可后來又聽說這事還跟她們轉正有關系,那我媽就賠不了了。我真的是很懊惱,我真后悔,我要是光白牛睡覺,也就沒這事了。
我盼著她們說的“火燒財門旺”是真的。真要是“火燒財門旺”了,她們都轉了正,那就好了。我想著這樣的事情是不是會發(fā)生,只有我們院慈法師父才能知道,我就偷偷地跑回到圓通寺,問師父。
師父詳細地問了時間地點和過程后說,招人你放心哇,她們很快就會轉正的。我說真的?他說,你放心哇。
這事發(fā)生后的第三個中午,我在屋里見舅舅在門外打自行車,車后有個大布包。我心想著舅舅這是又跟廠里給妗妗攬回了零活兒。我趕緊出去幫著舅舅往家抬大布包。
舅舅笑笑地說:“不用俺娃不用俺娃??创蛄说目创蛄说摹!本司艘贿M家門,就大聲地說:“喝酒喝酒?!闭f著跟大布包里掏出一瓶二鍋頭酒說:“喝!”
原來妗妗她們真的都轉正了,舅舅說:“但廠長說,親家是親家,政策是政策。張文彬你老婆燒壞的東西是要賠的?!本司舜蜷_大布包,里面包著裁案鋪著的那塊深米黃色的大苫布。
妗妗說:“轉了正比啥也強。你幾年了,出來進去老虎下山一張皮。這塊苫布還是新的,正好給你做一身衣裳?!?/p>
舅舅說:“廠長說,從下個月開始,你們也有了正式工資。”妗妗說:“火燒財門旺,這得感謝招人?!?/p>
舅舅說:“招人命好,走哪都能給人帶來好運?!辨℃≌f:“就是就是,不是招人來咱家,麗麗能喝得起奶?你看麗麗,這些時吃過來了,你看那臉……嗨,你還沒說我們的工資是多少?”
舅舅說:“廠長說了,半年內一個月十八塊。半年后,等雁塔下的新廠房蓋好了,你們正式坐進了新車間上班,那一個月就是二十四塊。”妗妗說:“火燒財門旺。這可真是好事。小畢我跟她沒完。不能白叫她罵我外甥?!?/p>
沒用一個星期,妗妗就拿裁案的那塊深米黃色的斜紋布,給我和舅舅還有忠義三個人一人做了一套新衣服。給我和忠義做的是三個兜的學生裝,給舅舅做的是四個兜的干部裝。
我穿著這身新衣服到了學校,常吃肉說:“老曹你穿這身衣裳像是國民黨的將軍。”我說:“我是共產黨?!彼f:“共產黨是灰色的,可你這是深米黃的?!?/p>
穿著這身將軍服,我專門返到圓通寺,我說師父您算得真準,就是火燒財門旺了,我妗妗就是轉正了,你真會算卦。
師父笑著說,也不是師父我會算卦,師父當時是想,全國都在高舉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轟轟烈烈地搞運動??p紉社不招工的話,咋能跟得上形勢呢?
3 ? ?思念
我夢見我媽了。夢見我在炕上趴著小桌看《林海雪原》,看到了《白茹的心》那一章。正看得起勁,她站在地上呵斥我說:“盡顧著看閑書。做作業(yè)!”我頭也沒抬說:“作業(yè)我做完了?!彼f:“作業(yè)還有個做完的?再做!”同時,她用尺子“啪”地敲打了一下炕沿,警告我。
我一下子給醒了。
我醒了后才知道,我不是在圓通寺家的炕上看《白茹的心》,我是在倉門十號院舅舅家的炕上睡午覺。地上也沒有站著我媽,是我妗妗坐在縫紉機前做營生,她把尺子擱在了縫紉機板面上,發(fā)出了啪的一聲響。
這是個星期天的午飯后,包括我在內的四個孩子橫七豎八地在炕上睡覺。我沒有起來,還躺在那里裝睡,我在心里頭算了算,我媽走了三個星期了。
我心想說我媽一準是回來了,要不她咋知道我看閑書。這兩天我的書包里裝著同學借給我的《林海雪原》。
我認準是我媽回來了。
我認準我媽現在就在圓通寺我們家等著我。
我坐起哄妗妗說,我得回圓通寺,去跟慈法師父要我的書,他拿我線裝的《唐詩三百首》,是我借同學的,同學跟我要呢。妗妗說我孩去哇。還說路上別跑,看車的。我說噢。
我在七歲的時候從院里往街上跑,叫街外的自行車給撞得嘴角縫了好幾針,當時我妗妗還買著好吃的,到家瞅我來了。以后大人們動不動就提醒我“路上別跑,看車的”。
我一出大門,就跑開了,向我們家的方向跑去。跑到鼓樓東街路北的那個大門院,才停下來。我站在門口往里面瞭。
在二十多天前的那個星期日晚上,我媽把我送到舅舅家,她就走了,她要到懷仁農村去種地。第二天的早晨她在學校門口等住我,又給了我五塊錢,她就要坐長途汽車到懷仁去了。
那一上午,我靜不下心來聽課,中午一放學,我沒有等著班長整理隊伍,和同學們相跟著出校門。我是頭前溜走了。我沒往倉門街舅舅家去,我是又順著以往回家的路,往圓通寺跑去。我一心盼著我媽沒有走,早晨她說她是誤了去懷仁的火車,只好得坐長途汽車,可我現在還盼著她又把長途汽車也給誤了,那她只好是明天再走,我更盼著她改變了主意,一了兒就不去懷仁種地去了。我跑上圓通寺院臺階,又跨過石門限,跳進院里,可我遠遠地看見我家的門上吊著鎖子,窗玻璃拉著窗簾。我的心一下子泄了氣,但我還是慢慢地走向了門前,從門縫兒往里瞅,可我什么也看不見。
慈法師父在我背后說,你媽早起走了。又說,你啥時候回來的話,就進后院兒。我說噢。他說那你這陣兒就進后院哇,師父給你做好吃的。我說不了,我到舅舅家呀。我捩轉身走了,他又在后面說了什么,我也懶得回答,懶懶地出了大門朝東拐,從牛角巷兒向舅舅家走去。
走到鼓樓西街的南戲院門口,我一下子看見了我媽,她在那里買烤紅薯。我高興地大聲喊著“媽——”,跑到她跟前,可她一捩頭,我才認清,她不是我媽。她拿著紅薯,就走就吃,向東走了。我也是要向東走,她走的跟我是一個方向。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為的是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就是我媽的背影,一模一樣。我盼著她就那樣一直走下去,好讓我一直就是看著我媽的背影??筛M了鼓樓東街路北的一個大門院,我沒有再跟進去,我怕讓她發(fā)現我是一直在跟著她。
以后,我每天的上下學都要路過那個大門。按我媽教給我跟學校到舅舅家的路線,是不路過這里的。我媽教給我的路線是背巷,我媽怕我走大街讓自行車給撞了,就教給我走背巷??晌覜]聽我媽的走九龍電影院,我是走了鼓樓東街,為的是要路過那個大門院。我每次路過那個大門院,都要站在大門口向里面張望,盼著那個背影像我媽的女人從里面出來,我好再跟著她,她走哪兒我跟她到哪兒,我好看她的背影??晌乙淮我矝]有再碰到,她那天大概是來這里做客串門兒來了,她根本就不是這個院里的人。
碰不到她,我也還是要走鼓樓東街,還是在路過那個大門院時要向里面張望,這已經是成了習慣了,就連一次也沒有忘掉。
我跑乏了,也正好跑到了鼓樓東街那個大門院,我停下了跑,同時習慣性地向門里張望,那個像我媽的影子沒有出現。
我不稀罕你出現了,你出來也是個假媽。我的真媽回來了,現在就在圓通寺我們家等著我。
我認準是我媽回來了,要不你看天上的云彩,你看那塊白云,那塊白云多像我媽側面的影子,越看越像。我就走就仰望著天上的那塊白云。
“嗨!不看路瞭天!”是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嗨”我。
我趕快收回心來,又邁開大步子,向我們家跑去。
跑跑走走跑跑走走,跑到牛角巷兒,我加快了速度,一口氣跑進了院。
哇——真的是我媽回來啦。
我看見,窗簾拉開了。
“媽!——”我高興得大聲喊著。
我媽推開門,跟家里出來。
她跟我笑,笑著問我:“俺娃咋知道媽回了?”
我喘著氣,回答:“剛才,我,夢夢,夢見您了?!?/p>
我說:“我還看見,天上的云彩,就像是您?!?/p>
我說:“我斷定,一準是您回來了?!?/p>
我們進了家。我問:“媽您剛才是不是給我托夢了?”
我媽說:“剛才?對,剛才媽想著你是不是沒人管了,不好好兒學習了。盡看閑書?!?/p>
我說:“媽,我好好兒學習著呢。我一點也沒有不做作業(yè)。也沒有盡看閑書。您不信問妗妗。”
我媽說:“媽信。媽知道俺娃是個好好?!?/p>
“好好”是我們應縣老家的說法,意思是好孩子。要說他是個“灰灰”的話,那就是說他是個壞孩子。
我媽很少正面地表揚我。這她好像是第一次在夸我是好好。
我媽見我穿著一身新衣服,問說是妗妗給做的?我跟我媽說了跟妗妗去值班“火燒財門旺”的事。我說這是里院慈法師父給算出來的。
我媽說你多會兒回師父這兒,一定得跟妗妗打招呼。我說噢。
我問我媽你回來干啥?我媽說,她這是在上午剛跟懷仁清水河回來的,到糧店換糧票。
那年月,本月的供應糧如果不買的話,是可以到糧店換成糧票的。但只能是當月換當月的。當月如果不換或者不買的話,那就要作廢。
我媽說已經辦理好了,明兒一大早就走呀。
我說,那我今兒黑夜跟您在家住呀。我媽想想說,媽明兒一大早就走呀,你一黑夜跟媽住啥,你還回舅舅家去哇。
我說媽我可想您呢,今兒我跟您住一黑夜,啊媽。
我媽說,那你妗妗不知道你要在這里住,我說那我返回妗妗家說給一聲。
她說你怠要得來回跑。我說怠要的。我說媽您黑夜給我做擱鍋面。
我媽說,你明兒還要上學,記得把書包背回來。我說噢。我媽說去哇,媽給俺娃做擱鍋面,俺娃路上甭跑。
我說噢??晌乙怀龃箝T,就撒開腿,向舅舅家跑去。
一路上,我真高興。我跑跑走走,跑到了舅舅家。跟妗妗打過招呼背著書包,又跑跑走走跑跑走走,回到圓通寺。
我真高興。
我媽早已經把擱鍋面的菜湯做好了,見我回來,就往進湯里下掛面。
我看見了炕上的蒼蠅拍,說:“媽我往走拿這個蒼蠅拍呀?!蔽覌屨f:“拿那干啥?妗妗家哇沒有?”我說:“妗妗家的忠義還要往學校拿?!?/p>
我媽看著我說:“往學校拿,往學校拿蒼蠅拍做啥?”
我說:“學校讓除‘四害?!?/p>
“又除呀。去年不是除過了?我見那時候街上到處是你們小學生,哇哇哇地喊說‘除四害講衛(wèi)生?!?/p>
“去年是讓學生們上街宣傳,今年是讓學生們也要做到人人動手。我們高小生,在這個學期一人要交兩條耗子尾巴,兩只麻雀腿,二十盒蒼蠅?!?/p>
“啥?那么多?蚊子呢?也交二十盒?”
“哈——媽您真紅火。蚊子咋能攢夠二十盒呢?”
“那蚊子是幾盒兒?”
“蚊子不交。見了往死打就行?!?/p>
“噢,我就說?!?/p>
我還說學校說了,多交五盒蒼蠅可以頂一只麻雀腿或者是一條耗子尾巴。
我媽說:“今兒做個這明兒做個那,一滿是不教娃娃們念書了?!闭f完又返過身去攪鍋里的面。
我們家一進門墻上有個小的壁櫥,我們都叫它窯窯兒。我撩開布簾看看說:“媽我記得窯窯兒里面有火柴,咋沒有了?”我媽說:“沒有了,該買了。要洋火干啥?”
“放蒼蠅呀??晌业幕鸩窈胁粔??!?/p>
“你莫非真要打二十盒蒼蠅呢?”
“人家班長要統(tǒng)計,還要排名呢?!?/p>
“排名。一個打不夠蒼蠅坐紅椅怕啥。”
“媽我不想坐紅椅?!?/p>
“好好兒學習是正經的。別的都寡?!?/p>
我不敢說了,我是見我媽有點生氣了。我知道我媽不是跟我生氣,她是生學校的氣??晌乙僬f的話,我怕媽說:“一了兒甭學了,回村放羊去哇?!蔽抑皇沁@么想的,但我媽自從決定到懷仁種地,對我的態(tài)度不像以前那么生硬不講理了。
吃完飯,我進后院跟慈法師父要火柴盒兒。他把他家的兩整包火柴都扯開,找了個硬袼褙殼殼,把二十盒兒火柴棍兒都倒進了殼殼里。
當時的火柴還不是現在的這種保險火柴,當時的火柴是白頭的,隨便在什么硬地方上,都能夠劃得著,不用火柴盒兒也能劃得著。
我高興得像得了什么寶貝,立馬就回家取書包,來裝這二十個空盒。
師父還說了,也要幫我打蒼蠅,叫我過些日來取。還說來取的那天你下午放了學來,你提前跟你妗妗打好招呼,就在師父這兒吃飯哇,吃完飯就在師父這兒睡覺哇。我說行。我說不定哪天就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媽又給我做了擱鍋面,吃完飯,她跟我相跟著,把我送到學校。
在學校門口,我吩咐我媽說,媽,您要是啥時候又回來,您就再給我托個夢。
我媽笑著說,趕快進學校去哇,好好兒學習。我說噢。
這時候,我媽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有彈弓?”我說:“我沒有?!蔽艺娴臎]有彈弓。因為我媽以前一再地強調過我,堅決地不許我耍彈弓。
我媽又問:“沒彈弓你咋打麻雀?”
我說:“我不打麻雀。早就想好了,我多打蒼蠅來頂?!?/p>
我媽把剛才的嚴肅的表情收了起來,笑笑地說:“這才是個好好。媽這才放心了。好了,你進去哇。媽走了?!?/p>
我媽捩轉身,歡歡兒地向長途汽車站走去。
我在校門口一直瞭一直瞭,直到再瞭不見她,我才轉身進學校。
常吃肉過來,問我說:“老曹你咋不進校門,瞭誰?”
我沒有回答他,反問他你做夢準不準?他說他一倒頭就睡著了,沒時間做夢。
我說我做夢可準呢。他說知道,你那次夢鄭老師回老家了,鄭老師就真的給回了老家了。
我們就說就向教室走去。
常吃肉說:“你做夢準,那是你有老和尚教你,你能不能也教教我?”我說:“要想做夢準,那是得有人給你托夢才行。沒人給你托夢,那你做出的夢,也是不會靈驗的瞎夢。”說著,上課鈴響了。我們各坐各位了。
我盼著我媽再給我托個夢。
4 ? ?除“四害”
四年級第二學期,我們的班主任鄭德清老師去世后,我們班又讓張老師給臨時帶。她是我們在一二年級時的班主任,當時她待我很不好,總覺得我是個村猴,很是討厭我,可這回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變化。她看完教室后墻上貼堂的仿,跟我說,曹乃謙你的毛筆字寫得更好了,過大年時張老師家的對子就叫你給寫呀。我說我沒寫過對子,她說能行,你可比我男人寫得好。
五年級一開學,校長站在操場講臺上宣布,市愛衛(wèi)會說了,要把過去兩年放松了的愛國衛(wèi)生運動重新發(fā)動起來,并提出一個“以衛(wèi)生為光榮,以不衛(wèi)生為恥辱”的口號。城區(qū)教委說,這次除“四害”,我們每個學生都要動手,打蒼蠅打蚊子捉麻雀捉老鼠,把這“四害”消滅盡。最后,校長宣布了這個學期,初小生高小生每人除“四害”的具體任務。
他還告訴同學們,把蒼蠅盒麻雀腿老鼠尾巴交給各自的班長作登記后,班長再統(tǒng)一交到學校西小院,去焚燒。
他說,焚燒是什么意思呢?焚嘛,焚書坑儒,就是燒掉。
回了班,張老師跟我們說,校長的話大家聽明白了嗎?那就是,從今往后,同學們不僅要除“四害”,還要講衛(wèi)生。哪個同學不講衛(wèi)生,那你就別來上學?!耙孕l(wèi)生為光榮,以不衛(wèi)生為恥辱”,你不懂得恥辱,你來上學干什么,別上了,回去哇。
她大聲問:“同學們說說,咱們班最講衛(wèi)生的是誰呢?”她永遠也改不掉她的這種對幼兒園小朋友講課的方式。
同學們都看她,見她看著我。同學們就大聲回答說:“曹,乃,謙——”她說:“對,那我們以后都應該向曹乃謙同學學習。做一個以衛(wèi)生為光榮,以不衛(wèi)生為恥辱的好學生。大家說對不對?”大家說:“對——”張老師用手指掃射著大家說:“可你們,看看你們。一個一個的。明天都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來。要不你就別來?!?/p>
那些日,我正好穿著妗妗給我做的,常吃肉稱作是國民黨將軍服的一身新衣服。張老師就說我是個講衛(wèi)生的好學生。別的同學們大部分還都穿著是大褲襠的中式褲,他們就被說成是不講衛(wèi)生。
又過了些時日,一堂作文課上,張老師讓同學們寫“除四害”方面的詩。高小的作文要求寫夠五百字,寫詩的話,四行就行,但都是當堂就讓完成。
她又特意把我叫起說,去年你寫的“耳邊呼呼是風聲”被抄寫在了學校的墻報上,老師一直還記著。你看,老師給你背:
“耳邊呼呼是風聲,腳踏一朵紫仙云,見了玉帝先聲明:我要一顆人參果,再加一匹小白龍。要這寶物有何用?送給親人毛澤東?!?/p>
背完,她問我:“老師背得對嗎?”
我說:“好像是?!?/p>
她說:“寫得真好,老師跟別的老師說,這個曹乃謙我教過,可是個好學生?!?/p>
張老師說了我一大通的好話后說,這次的作文你再好好給老師寫上一首詩,咱們拿出來,去跟別的班比比。她問我:“信心有沒?”
我沒聽懂她說的“信心”指的是什么,站起說:“啥信心有沒?”
同學們都笑。
她說:“你好好寫一首除四害的詩,就像上次你那個‘耳邊呼呼是風聲。咱們拿出去跟別的班比一比,咱們要壓倒他們。信心有沒?”
我說:“我寫?!彼謫枺骸坝行判臎]有?”
張老師非要我說個有信心才行,我只好說有。她說這才對。然后抬頭跟同學們宣布:“大家開始,都寫,下課班長就收作文本。”
張老師讓我寫詩。我想了想后,沒用十分鐘就想出一首。八行,每行七個字。我是在模仿古書上的“有詩為證”寫出來的。上一學期時寫的那個“耳邊呼呼是風聲”,也是模仿古書上的“有詩為證”寫的。
《大八義》《小五義》《施公案》《彭公案》這些線裝書里,有好多的“有詩為證”。有些同學看這些書,只看故事情節(jié),一看到“有詩為證”,就跳過去,不看。我不,我是一首不落地都往下看。這些“有詩為證”又不難懂,大白話似的,記得哪本書里描寫雪景的“黑貓過街變白貓”這一句,我還把它用在了作文里,當時鄭老師在旁邊的批注是“想象豐富”??磥磬嵗蠋熕龥]有看過公案武俠這樣的線裝書。
張老師看出我寫完了,過來要看,我捂住不讓她看,我說我還得改改。她笑著走開了。
我這八句的第一句是“各位看官聽仔細”,下面就說有只黑貓好幾天了沒吃到耗子,這不是因為黑貓手懶不去抓耗子,而是耗子在除四害中讓除沒了,黑貓沒耗子可抓。貓說,沒辦法,我總得吃東西,你們這是逼得我去偷吃雞。我的最后一句是“也學時遷去偷雞”。
在快下堂時,我又把這八句改成了四句:
“黑貓咪咪叫聲低,腹中無物來充饑。老鼠耗子都滅盡,逼上梁山當狐貍?!?/p>
我的這首詩被評為是全年級的最好的除四害詩,但是沒有被抄寫在學校的墻報上。倒是另一個班同學寫的被評為第二名的那首,被抄在了學校的墻報上。張老師說,真正地可惜了兒呀,人家教導主任的看法是,“逼上梁山當狐貍”這句不好,說黑貓想干什么?反天呀?
同學們都笑。班長晉財笑得最厲害。他那深情又夸張的大笑,笑得把同學們都驚動了,都看他。
張老師又說,真正地可惜了兒呀。說完她朝著我又大聲說,“咱們把最后一句改改,再交上去,或許下期的黑板報上還能用。明天就改?!?/p>
我沒聽她的,我沒改,我寫作文原來也不是為了往學校的黑板上抄。
第二天她沒來,以后我在學校里也再沒有見到她。后來才聽班長晉財說,她是因為初中沒畢業(yè),一直轉不了正,學校沒辦法給她發(fā)工資。她本來指望我的那首詩能登在學校黑板上,也算是她班主任的成績,可最后沒達到愿望。
晉財是學??倓罩魅蔚挠H戚,他消息靈通。我知道是這個原因后,為沒能把那首詩寫得被學校看對登在校黑板上,而感到很是對不起張老師。她讓我給寫大年的對子,我也沒答應她,我也感到很是對不起她。
我們的班主任由教導主任臨時代理了一些時,正式的新班主任來了,叫楊淑貞。教導主任給我們介紹,說她是大同二中高中畢業(yè)的高材生,本來考住了山西大學,可因為家里有事,不能去太原上學,就來咱們學校當老師了。
教導主任大聲說:“大家歡迎!”同學們都拍手時,楊老師的臉紅了。
她教我們語文。
中午放學回家,我見倉門十號院里的家家戶戶都在擦玻璃,隔壁狄大大端了半碗用白石粉調成的白糊糊,用毛筆在已經擦好的窗玻璃上點白點。白點兒點得很大,像是一顆一顆的大白棗兒。妗妗看見我,“快快,招人,我孩給妗妗擦玻璃。妗妗給調白石粉。午飯后街道就要來查衛(wèi)生。”見忠義也回來了,妗妗安排說:“忠義你背著麗麗到院里耍去,看尿炕上的。秀秀把麗麗的尿褥拿院里曬去?!敝伊x說:“今兒咋叫我背麗麗。表哥呢?”妗妗說:“表哥跟我擦玻璃?!?/p>
舅舅回來了,妗妗指揮他趕快擔水,說水甕里快沒水了。舅舅擔著水桶走后,我把甕底的水全都舀出在洗臉盆里,把水甕里面擦洗得干干凈凈的。這時正好舅舅也擔水回來了。
街道干部查衛(wèi)生,不查大面兒,專找門頭呀抽屜呀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檢查。上次是查電燈盤。在檢查別家時,忠義跑進家說,媽,燈盤燈盤。妗妗趕快站炕上,探著把燈盤擦凈。最后檢查的結果,妗妗家得了個甲。街道干部把原來掛在狄大大家的甲牌摘下來,掛在了妗妗家的門頭上。
這次街道檢查衛(wèi)生的干部們,知道別的地方居民們肯定是都打掃干凈了。這次專門是檢查水甕。而且是先跟上次是甲的人家開始查。那個女干部拿著個長把勺子,探進妗妗家的水甕里攪。院里探風兒的孩子們趕快回各自家里報告說“攪水甕呢攪水甕呢”,可是,事先如果沒淘凈的話,當時是來不及了。
檢查的結果是,別家的水甕都能攪得漂浮上沉在水甕底毛毛絮絮的臟東西,只有我妗妗家的水甕,無論怎么攪,那水都是清凌凌的。
妗妗家的甲牌仍然是保持著。
妗妗是個很要強的人,為這個再次的甲牌的榮譽,她高興地說,招人我孩就是有算計。
“招人我孩咋就算計出他們要攪水甕?”妗妗問。
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們要來攪水甕,我是擦玻璃舀水時,看見水甕底里有臟東西給漂浮上來,我就把水甕底的那些水全都給舀在臉盆里,把甕里給淘洗凈了。我在我們家見我媽也是這么做。”
妗妗說:“你看他們正巧就是檢查甕里的水?!?/p>
舅舅說:“我跟你說過招大頭命好?!本司丝湮視r,老也是叫我“招大頭”。
倉門十號院里的上學孩子有七八個,人人都有蒼蠅拍,人人見了蒼蠅就打,打得家里院里就沒有了蒼蠅。孩子們就進廁所打。廁所也沒了蒼蠅。新的蒼蠅又一下子沒生出來。
一個院是這樣,十個院也是這樣。那個時候,大同城真的是沒了蒼蠅。午休時候很安靜,沒有討厭的蒼蠅往臉上爬。但是沒蒼蠅來打,完不成任務,孩子們心里著急。
星期天吃完午飯,我和武叔家的順順相跟著到東關菜園去打蒼蠅。菜園里有糞池,蒼蠅打不完。但那里的蒼蠅不往地上落,就在糞池上空飛來飛去。有個小孩兒讓引逗得差點兒掉進糞池里。我們回家時,一人才打了三盒?;丶椅叶冀o了忠義表弟。
那天臨明時,我們還都睡著,聽到有人在街外“咚咚”地搗后墻。妗妗讓舅舅出去看。不一會兒舅舅進家,說是姐姐給招人送來了蠅盒兒。當時我也醒了,我問我媽呢,舅舅說,又急著走了,要到礦上拉炭。我一聽,外面的衣服也沒顧得穿就跳下地,跑了出去。
跑出大門,看見有拖拉機拐過了紙鋪,還看見我媽就在拖車車廂上坐著。我“媽——媽——”地大聲呼喊著,往前追。
我媽聽到了我的呼喊,讓拖拉機停住了,跳下車廂。我跑到跟前哭著說,媽你咋不進家跟我說說話就要走。
我媽穿著不知道是誰的一件破大羊皮褂,坐在車廂上。拉過煤的車廂上,風旋起的煤塵,把她的臉刮得黑黑的。我媽說“俺娃冷著俺娃冷著”,說著要脫她的皮褂。司機把他的皮大衣脫了,給我披裹在身上。
我媽說:“男子漢,不哭?!?/p>
我說:“你咋也不先給我托個夢?!?/p>
我媽說:“行了行了??旎厝ネ刍厝ネ?,叔叔著急著還要到礦上拉炭,要遲了今兒就拉不上了。”
司機叔叔說:“你媽是半夜就起來,搭我的拖拉機來給你送蒼蠅盒。我沒見過世界上還有這么孝敬兒子的媽?!?/p>
我媽說:“我是怕娃娃顧著打蠅子,掉到糞池,出點事?!?/p>
我說:“媽,你咋知道我到菜園打蒼蠅去了?!?/p>
我媽說:“?。颗碌氖巧犊善巧叮阍瓉碚娴娜ゲ藞@了。倒好我給你把任務都完成了。這下好好兒學習哇。”我說:“噢。”
我媽說:“媽剛才都讓你舅舅拿給你了,是三十盒蒼蠅,七根耗子尾巴?!?/p>
我問:“有麻雀腿嗎?”我媽說:“麻雀不能打。”
司機叔叔說:“麻雀是益鳥,在村里是不能打的?!?/p>
我媽說:“毛主席說,‘麻雀就不要打了。以后它就不是‘四害了?!?/p>
這時候妗妗也跟大門跑出來,給我送衣裳。
跟妗妗打過了招呼,我媽說:“俺娃好好學習?!蔽艺f:“噢。”
我媽說:“我要是知道你跟孩子們耍彈弓,小心我打斷你狗腿。”
我媽有時候總是這么突兀兀地罵我。我想起上次她也是問過我彈弓的事。
我說:“我又沒耍彈弓?!?/p>
妗妗說:“姐姐放心。我就沒見他有過彈弓。”
司機叔叔說:“快走吧?!?/p>
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開走了。我跟妗妗返回家。
妗妗說:“三十盒兒蒼蠅也不知道咋打了?!?/p>
舅舅說:“咱們可從來沒想起幫孩子打打蒼蠅?!?/p>
妗妗說:“又是遠天大地的在半夜五更給送過來?!?/p>
舅舅說:“你當是啥。想做個好家長,真也難呢?!?/p>
5 孩子們
倉門十號院在路南,院大門很講究,上五個臺階后是平平的月臺,月臺往里縮進,是前后兩出水頂子的那種大門洞,門限里門限外的空地,加起來有一間房大。進了門洞下三個臺階,才進了二門巷廊。二門巷廊是進院的過道,像個小院兒,有兩間房大。
從二門巷廊往東一進院,路過的第一間房,是這個院的西耳房。
這個院子是那種東西南北都有房的很整齊的四合院兒。四合院的北房就是人們說的正房,這個院的正房是三間,加上東西各有一個耳房,就是五間。
正房三間的中間那一間,人們叫堂屋。進了堂屋右手是東房,左手是西房。東房住著狄大大。西房住著武嬸嬸。堂屋是狄大大和武嬸嬸共同的。
東房的東隔壁是東耳房。西房的西隔壁是西耳房。西耳房住著吳嬸嬸他們五口人。我舅舅他們住在東耳房。不算我的話,也正好是五口人。
這個院還有西下房三間,東下房三間,南房三間。南房的東側和西側各有一個半圓的門洞兒。進了東側的門洞,是個碾房,但只有碾盤,沒有碾子了。這個地方由房東狄大大占著,放著雜雜亂亂的東西。進了南房的西側的這個門洞,是這個院的廁所。雁北和大同地區(qū)的人把廁所叫做“茅廁”?!懊钡陌l(fā)音是“茅次”。
這個院的房東就是狄大大。
這里順便說說“大大”這個稱呼。在大同地區(qū),“大大”是對人的稱呼,但有兩個根本不同的意思。一個是男性,是指爸爸。一個是女性,是指大媽。指“爸爸”讀音“dada”時,前一個“da”讀四聲,后一個“da”讀三聲。指“大媽”讀音“dada”時,前后兩個“da”都輕聲,而且還要連得很緊。
人們叫狄大大,意思就是狄大媽。實際上狄大大的年齡也不大,三十多歲,人們稱呼她狄大大也是帶有尊重的意思。
狄大大很漂亮,頭發(fā)光光亮亮的,梳著個后抓髻。她的男人在1955年死后,她沒再嫁人,靠著房錢拉扯著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后來,她家的房子歸了公了,她再沒有權力收院里住戶的房錢了。我現在實在是回想不起她家當時是如何來維持生活。
狄大大的女兒叫美蘭,比我大四五歲,是個初中生。不用問,長得很美。狄大大的兒子比我大三歲,叫栓栓。按年齡他也應該是初中生,可他卻只比我高一個年級,當時是上著高小六年級。
西房住著的武嬸嬸,他們有四個孩子,大紅、順順、小紅、二順。
西耳房住著吳嬸嬸,他們有三個孩子,柱柱、香蘭、云蘭。
西下房住著唐嬸嬸,她有個女兒叫芳芳。
東下房住著馮嬸嬸,她有個女兒叫英兒。
芳芳和英兒都比我小兩歲,她倆是一個班的,可她倆好像是有仇,成天吵架。
南房住著劉奶奶一家,她家沒小孩。
我沒有正式來舅舅家以前,我媽就常領我來。我跟倉門十號院的孩子們很熟悉。我一來就找他們耍,他們一知道我來了,就站在舅舅家門外“招人招人”地叫我。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有回在栓栓和順順的主持下,我和東下房馮嬸嬸的女兒馮英兒舉行結婚典禮。那個隆重呀,那個正式呀,回想起來真紅火。一伙孩子們簇擁著經過化了妝的我和英兒,挨著個兒推開院人家的門,站定在一進門的里面。栓栓拉著長音大聲唱喊說:“新郎新娘拜見武叔叔武嬸嬸——”,順順接著大聲唱和說“一鞠躬——”,后面跟著的孩子們緊接住起哄說“二鞠躬——三鞠躬——”。我和馮英兒真的也是很主動地認真地彎腰九十度,給大人們鞠躬三次后,這才退出這一家,然后再到下一家。我妗妗家和馮嬸嬸家也同樣要去拜見,我和馮英兒當時誰也沒有想起害羞來,誰也沒扭捏著說不進自個兒家。
我小時候在姥姥村,跟姨妹還有她的堂妹穗兒玩過家家時,姨妹當媽,穗兒當新媳婦,我當新女婿。但那是我們在上學前的時候。可我這個三年級的學生跟上一年級的馮英兒也玩這種過家家的游戲。而且是那么地當回事兒。妗妗喊我回家吃飯,我也顧不得。一直玩到把儀式都進行完,才散伙兒,回家。
記得妗妗問我說:“招人,我孩們結婚原來不坐席?還得回家吃飯?”
我還清楚地記得,妗妗問我這話時,我假裝顧低頭吃飯,沒聽著她在問啥。
西下房住著的芳芳,在后來又跟我們耍的時候說:“招人哥哥招人哥哥,我也想跟你耍結婚,我也想戴大紅花?!庇簱尠姿f:“芳芳芳芳你遲啦。我們已經結過了?!狈挤紱]理英兒,跟我說:“招人哥哥你再結一回。”馮英兒說:“人們就結一回婚。不結兩回。不信你問你媽。”芳芳很委曲的樣子,好像是快哭呀。
芳芳長得很像是我們班死去的常愛愛,我很同情她。我也想著跟她耍耍結婚,可主持人們不提這個事,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申請。
當這次我正式來舅舅家住,院里碰到馮英兒和唐嬸嬸的芳芳時,大家好像是都把兩年前結婚這碼子事給忘記了,誰也不再提。
可那天她倆不知道是什么起因,又吵開了。我們幾個男孩過去時,她們吵得更厲害了。
馮英兒說:“用你管?”
唐芳芳說:“不管你能長這么大?”
馮英兒說:“我吃我媽懷中的奶吃我爹手中的飯,你管我啥了?”
唐芳芳嘴一張一張的,沒個說上的了。
馮英兒接著說:“想管我,想當大人。你結婚了嗎?羞不羞你?問你羞不羞?”
唐芳芳說:“你想跟男人結婚。你羞不羞。你問我羞不羞,我還想問你羞不羞?”
馮英兒說:“我想跟誰結婚了?”
唐芳芳說:“你想跟誰你知道。問我。問你自個兒吧?!?/p>
馮英兒說:“你才是想呢,說我。你才是想呢?!?/p>
唐芳芳說:“那你說說我想跟誰?”
馮英兒說:“你想讓我說是誰。我就不說。氣死你。”
唐嬸嬸過來,把芳芳拉回去了。
順順跟我說:“小女生就是心大。小小兒就想搞對象。咱們男生就不這樣?!?/p>
我低聲說:“就是?!?/p>
妗妗整天坐在縫紉機前“咔噔咔噔”做營生,掙錢。家里的箱頂柜頂,永遠是一垛一垛地垛著舅舅給跟單位攬回來的活兒。沒公家的活兒,她就做自家的活兒。家人多,活兒也多。妗妗手也巧,她能拿著看上去沒什么用途的布頭,給孩子們做衣裳。舅舅家孩子們,包括我也在內,我們的衣裳在全院來說,穿戴最整齊了。她還拿碎料對成大料,再用對出的大料做枕頭做門簾做被褥。
妗妗有永遠也做不完的縫紉機活兒,經常是做到半夜,隔壁狄大大經常是過來敲門玻璃說:“她張嬸兒,讓我睡會兒行不行?!?/p>
舅舅在家主要是料理孩子們,給孩子們洗臉洗衣服。黑夜妗妗乏得倒頭就睡死了,孩子們都是由舅舅管了。半夜里把接這個尿搖醒那個尿,都是舅舅的事兒。舅舅家的孩子們一哭,都是喊“爹呀爹呀”的,不像其他的孩子,都是“媽呀媽呀”的哭喊。
小孩子們哭的時候喊“爹”的,我在別處還沒見過。
舅舅還管著給全家人做飯。舅舅做飯時,秀秀幫著拉風箱。
忠義不幫著做營生,他一進家就趴在那里寫作業(yè)。有時候抬起頭跟人們說話,舅舅就說,做你的作業(yè)。他就趕快低頭寫。他的作業(yè)好像是和妗妗的縫紉機活兒一樣,永遠也做不完。他永遠也是嘴里含著根鉛筆,時刻準備著要低頭寫字的樣子。
我的作業(yè)都是在學校的最后一堂自習課就寫完了。妗妗給我布置的任務就是哄麗麗。別人哄麗麗麗麗哭,我哄麗麗麗麗不哭。
妗妗專門給我做了一個背兜帶,用來背麗麗。我出去跟孩子們耍,也是背著麗麗。
麗麗會走了,也還是離不開我,就叫我哄。妗妗說過,要把麗麗給我當妹妹,還說也要改成姓曹。為了有這么一個也要姓曹的妹妹,我走哪兒都帶著她。她會走了可她也懶得自己走,要叫我背著她,要不她就會哭。但這時候就不用背帶往身上綁了,我蹲下來,她趴我背上,我站起來背她走,她可能是已經習慣我的背了,我背著她,她還是常常在我的背上睡著。麗麗睡著了,不一會兒就熱乎乎地給我尿背上了。我已經習慣她往我背上尿了,尿上就尿上吧,也不跟大人說這事了。
自我來了舅舅家,妗妗就聽了我媽的,每天都給麗麗打牛奶喝。一天一斤。早晨中午各半斤。早晨由舅舅來喂,中午就是由我來負責。
我喊說:“秀秀拉風箱?!毙阈憔徒o抱住風箱拉火。我喊說:“秀秀行了?!毙阈憔妥×耸帧?/p>
我端起小鋁鍋兒把奶子倒在碗里,用小勺兒喂麗麗。麗麗喝完,我給倒少半碗開水,涮涮碗,后又把涮碗的水倒在奶鍋里,用小勺兒把巴在鋁鍋上的奶皮刮凈,又倒在碗里,給給秀秀說:“喝吧?!?/p>
秀秀早在那里等著這點涮奶鍋水了,這對于她也算是特殊的福利。后來,我還做主往碗里給她放一點點白糖。
當時秀秀只有五歲,可秀秀最是個善良勤勞的孩子了。吃好吃賴,穿新穿舊,干多干少,秀秀從來都聽大人的,從來沒有表示過半點不滿意。
西耳房的云蘭是吳嬸嬸的二女兒,她在家也是負責拉風箱。她跟秀秀同歲,也還沒上學,可不知道她哪里學會了那么多的歌兒,就拉風箱就唱“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唱呀一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唉嗨喲”,沒有個她不會唱的。只要是一聽不到她唱,那就說明她家的飯熟了,她正吃飯,占著嘴呢。她的那些歌兒一準是她的哥哥姐姐教的,可我從沒聽過她的哥哥柱柱和她的姐姐香蘭單獨地唱過。
狄大大老頭痛,眉顱骨上老是有個圓的打過火罐的印子,過些時,火罐的印子就又換到了兩鬢。栓栓連著退了兩班后,她就不讓栓栓耍了,栓栓一出院,她就拿著撣子追出說:“回家做作業(yè)去!”栓栓說:“我到茅廁莫非也不讓?”說完真的往廁所走。狄大大就在院等著,等他跟廁所出來,還得乖乖跟著他媽回家。
栓栓雖說是比我大三歲,個頭也高出許多,可我們兩個合得來,能耍在一起。有個傍晚天還不是很黑,他偷悄悄地領我到碾房。用鑰匙打開門鎖,進到里面。碾盤上有個木箱,他揭開木箱,劃著根火柴說你看。我一看,箱蓋里面用白粉筆寫著字罵他姐姐。他姐姐比我們大四五歲,在我的眼里那就是大人。
我說你咋寫著字罵大人,不好,罵大人就不是好孩子。他說我就要罵她。我說你要罵她,我不跟你耍了。他說我是悄悄罵。我說悄悄罵也不行。他說,那我黜了。他就抬起胳膊,用襖袖把上面的字黜了。我說你要黜就黜干凈。他說沒事,我姐姐人家那高級人兒才不進這個爛地方。
栓栓的姐姐美蘭和武嬸大女兒大紅都是初中生,不跟我們小孩玩兒。
街道干部教給住戶們,用白石粉往窗玻璃上畫四害。說畫上畫兒,玻璃稍有點臟也看不出來,說這樣用不著每天擦玻璃。不管畫得像與不像,家家都把蒼蠅蚊子老鼠麻雀畫在窗玻璃上。怕雨淋,都是畫在屋內。
妗妗家是一進門就上炕的那種老百姓們叫的棋盤炕,窗玻璃下面就是炕,那次麗麗站在炕上用耍尿尿的濕手把妗妗畫的四害涂抹成了一塌糊涂。當時妗妗不在家,我趕快把玻璃擦洗干凈。
那些時,家家戶戶都有事先就泡好的白石粉糊糊碗,碗里還有支毛筆。我端著碗打算把四害重新畫上去,一下子改變了主意,我想起圖畫老師教給的圖案畫,雪花。我決定不畫“四害”了,我把所有的玻璃都畫上雪花。
妗妗回來一看:“呀咿呀,真好看?!?/p>
狄大大見了也夸說好:“大夏天,畫著雪花,顯得家里清涼清涼的。真好?!?/p>
狄大大和武嬸嬸都趕快把自家的四害擦洗掉,要畫雪花。可她們因為不會抓毛筆,雪花總是畫不好。于是就派著各自的女兒來跟我學。
我畫的雪花這是最簡單不過的圖案畫,只要是把毛筆捉穩(wěn),幼兒園小朋友也會畫。美蘭和大紅這兩個初中生姐姐一學就會。
后來一院人都跟我學著畫雪花。
以前,一院人的窗玻璃都是蒼蠅蚊子老鼠麻雀在跳躍,現在一院人的窗戶玻璃都是雪花在飄飄。
晚飯后,院人們坐在自家門前乘涼。孩子們在院里玩耍。
武嬸嬸家的順順最是個玩家了。他有好多好多的玩法,每次大家玩什么,都是他決定。我們玩得都很文雅,猜謎語,講鬼怪故事,有時候也捉特務。抓特務跟捉迷藏差不多。但我們從不玩追追殺殺打仗的。
女孩子們在一起唱歌,吳嬸嬸家云蘭的嗓音最響亮。
美蘭和大紅是大同二中的同班同學,是好朋友,她倆總是在一起。有次在她倆的號召下,男孩女孩要在一起唱歌。
唐芳芳提議說,讓招人哥哥用口琴給伴奏。
美蘭問我:“你還會吹口琴?”我說,“會。”
唐芳芳說:“我小姨姨跟他是一個學校的,那次我小姨姨來我家時在院里認出了他,說他口琴吹得可好了,六一節(jié)在臺上給吹好幾個。我小姨姨說,比老師拉的手風琴也好?!?/p>
美蘭說:“那快去取去?!?/p>
我跟家里取來口琴。大紅說:“那你先吹一曲。我們聽聽是不是比老師拉的手風琴也好?!?/p>
這支口琴是我媽去懷仁前,我跟我媽要錢新買的,音色特別好。我從盒里倒出口琴,捧在手里,看了看兩個大姐姐后就吹起來,我只吹了一句“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她們就鼓掌。
大紅說:“哇,了不得。招人你還什么本事是我們不知道的?”
美蘭說:“大紅別打岔。別打岔。我看咱們今天就不合唱了。讓招人來個獨奏吧?!?/p>
孩子們都歡呼,這時有的大人也圍過來了。
他們會唱的,我都會吹。那晚,我吹了一支曲子又一支曲子。妗妗本來在家里做縫紉機活兒,后來也出來聽我吹。
以前,狄大大不叫栓栓跟我們耍,說是,“一天就跟小孩子耍,你還能有個長進嗎?”自從我來了個口琴獨奏音樂會以后,狄大大放松了對栓栓的管制。栓栓做完作業(yè)后,是能夠出院跟我們這些小孩子們耍了。
6 ? 游行
下午的最后一堂自習課,楊老師讓同學們在第二天都穿上好衣服,她說這是學校要求的,說明天要上街游行示威。同學們問游行示威是做啥,她說是要支援巴拿馬,打倒美帝國主義。
巴拿馬我們知道,美帝國主義我們也知道。前兩天音樂邢老師教我們歌時給大家講到過。歌詞唱說:“我們大家一起來,支援巴拿馬人民的斗爭。我們大家一起來,支援巴拿馬人民的斗爭。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边€有古巴,我們也知道。也是她教我們歌時說的。她說古巴和巴拿馬一樣,都受美帝國的欺負。
我覺得邢老師教的這兩個歌兒都很好聽,尤其是她教的古巴的這首歌更好聽。歌名叫《哈瓦那的孩子》。歌里面唱說:“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跟著那英雄的卡斯特羅,打回哈瓦那?!?/p>
常吃肉又問楊老師,“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游行示威是做啥?”楊老師想想說:“游行示威嘛,就是,我們高小生要穿上好衣服,集合起來,排好隊,就走就喊著口號,到西門外的工人體育場開大會。向美帝國主義示威。”
常吃肉說:“美帝國離我們這么遠,我們這里示威他們能知道嗎?要是不知道,那不是白游了嗎?”
班長說:“你懂得個屁好燒著吃。人家美國知道。我姨夫說了。美國有U2偵察機,能看見我們游行?!?/p>
常吃肉說,“我不懂得屁好燒著吃。你懂得。你吃過你還不懂得嗎?”
同學們都笑。
楊老師說:“行了行了?!?/p>
楊老師給了班長一個口號單兒,讓他回家背會。明天游行時讓他領著呼口號。
班長說我不知道咋呼口號。楊老師說你沒見過呼口號?班長說沒有。她問同學,你們誰見過,同學們都說沒見過。
我當時正在低頭做作業(yè),我的家庭作業(yè)永遠是在學校里趕程著要做完。
我做作業(yè)的同時,也聽到了老師的問話。我想想后,站起說:“我知道。我在電影里見過。”
楊老師說:“就是嘛。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個豬跑?那你這陣兒就給領著呼喊。讓同學們跟著。”
她跟班長要過口號單,給了我。我照著口號大聲地呼喊一句“打倒美帝國主義”,可同學們沒人跟著喊。不僅沒人跟著喊,還都“轟”地一聲,全都給大笑起來。
我讓同學們笑得有點蒙了,不機敏是我喊錯了還是怎么回事。
楊老師跟同學們說:“大家別笑。這就是呼口號。曹乃謙同學呼喊完一句,緊接住,大家就大聲地跟著他呼喊?!?/p>
她讓我再重呼喊。
我又大聲地呼喊了一句。這次,同學們里頭只有個別的跟著喊了,可只喊出兩個字后,就又停了。
大家又開始笑。這次楊老師也笑了。她就笑就擺手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你這應縣話口音不行。平時說話還不顯色,這喊口號怎么這樣地特色明顯。”
我七歲前是在應縣老家度過的,我來大同上學也已經五年了,可我還不會說大同話,一直說著應縣話。這大概是因為我媽一直是說著應縣家鄉(xiāng)話的緣故。
楊老師看著班長說:“晉財。還是你給喊吧?!?/p>
班長他起初不知道呼喊口號是做啥。我給示范了這兩次后,他知道了。他拿著口號單兒,領著大家喊,大家都跟著呼喊開了。
這時候,我們聽到別的班同學們也在練習呼喊。
臨放學,楊老師又強調,讓大家明天都穿新衣裳。她說:“明天我們要跟別的班比一比,看哪個班同學們衣裳穿得好,紅領巾最新,隊伍走得整齊,口號喊得響亮。還有就是,更要看在工人體育場開大會時,哪個班同學最遵守會場紀律?!?/p>
第二天,同學們穿得干干凈凈地來了。但大部分還是穿著用手工縫做的白洋布單布衫,下身是中式大襠褲。
常吃肉早就跟我說過他媽給縫了一身新衣裳,但他不想穿,他說穿新衣裳別扭??山裉炖蠋熞笕w同學都換新衣裳,他就正好穿來了。白布衫藍褲子紅領巾,臉也洗得挺干凈,就連脖根兒好像是也洗了。
我說看你今天打扮得。我說這話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了跟舅舅院的馮英兒耍拜天地了。那天我不僅是打扮了,臉上還讓栓栓給搽了紅臉蛋兒。
常吃肉說,可我的紅領巾是舊的。
我當下把我的新紅領巾換給了他。他高興得就踏步就唱:“準備好了嗎?時刻準備著。我們都是共產兒童團?!蔽艺f:“你該唱‘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才對?!边@時杏花兒過來了。
杏花兒說常吃肉:“看這打扮得干眼骨凈的?!?/p>
常吃肉說:“你說說我打扮得像個啥?”
杏花兒想想說:“像個袼褙人兒?!?/p>
常吃肉說:“不對。”
杏花兒說:“不對是啥?”
常吃肉說:“你看我像不像新女婿?!?/p>
杏花兒說:“噓——夢夢娶媳婦。你?!闭f完跑開了。
常吃肉看著杏花的背影兒,傻笑。
我看著常吃肉傻笑的樣子,也笑。
杏花兒是我們升五年級時,她跟上個班退下來的。她退班不主要是因為學習不好,她是因為家里困難不讓她上了。后來學校說給她減免學雜費,她才又來了,到了我們班。她跟常吃肉都住在學校背后的石頭巷,街門對街門,常見面,來我們班前就跟常吃肉熟悉。
杏花兒家弟妹多,學校讓除“四害”時,家里的火柴盒兒不夠用,她自己粘了紙盒裝蒼蠅,班長不收,說你這不是火柴盒。為這,常吃肉跟班長吵,還把班長按倒,從領口把蒼蠅都填進了班長的肚里。學校給了常吃肉一個留校察看的處分。還罰他多交十盒蒼蠅。
我的蒼蠅有富余,把慈法師父給我打的十盒蒼蠅都給了常吃肉。
今天班長晉財穿了一條藍色的西式褲,不住氣兒跟教室出來進去的,為叫同學們都能看著??珊髞硗瑢W們想到,班長以前從來沒有穿過西式褲,今天是頭一次穿,這應該說是條新的才對,可他的這條褲子是舊的。再后來,同學們又有了重要的發(fā)現,他的這條西式褲前頭沒開著口兒。
常吃肉就問他:“你這條西式褲子為啥不跟老曹的一樣。你的前頭為啥不開尿尿口兒?!?/p>
班長說:“你的褲子前頭不是也沒尿尿口兒?”
常吃肉說,“我的反正是中式大襠褲,前面不開口??晌覀让嬉膊婚_口呀,但你的褲子側面卻是開著口。”
班長說,“反正我是西式褲。你想穿還沒有?!?/p>
常吃肉說:“你的這個西式褲跟楊老師的一樣。你這是女人的。你這是穿你嫂嫂的?!?/p>
班長說:“反正我是西式褲。你想穿還沒有?!?/p>
常吃肉說:“我們不稀罕穿女人褲子。我們是男人。我們不是女人。”
楊老師來了。她說,男生一律不戴帽子,女生一律不戴頭巾。要有戴來的話,一律放在課桌里。
同學們在班門前集合,最后又都帶到大操場。校長給我們五年級六年級的這十個高小班訓了一氣話,宣布出發(fā)。
一出校門就呼喊口號,街面上兩旁的行人不知道我們這是鬧啥,跟著看紅火。
在我們高小的十個班主任里頭,最數楊老師年輕漂亮,文化也最高,走到正經的大街時,她拍拍手,讓大家注意,然后就起個頭讓我們唱歌,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
在雄壯的歌聲中,同學們越走越整齊,越唱越響亮。有個背著照相機的人退著走路,給我們照相。
起先,我們前面和后面的那兩個班都是在呼口號,沒想起唱歌,后來也跟我們學,唱起了歌。
太寧觀小學的學生跟院巷街街口拐出來了,跟我們學校的學生走了個并排。但是,我們在馬路的北邊,他們在馬路的南邊。一齊著向西門外走。可人家們太寧觀小學的學生每人手里拿著一支用紙做的三角形小彩旗。呼喊口號時,把小彩旗舉起來,花花綠綠真好看。
我們校長沒想起給大家做彩旗,我們只好是用響亮的歌聲來壓倒他們。教導主任悄悄地串通了各班的班主任,班主任又悄悄地告訴大家,十個班同時唱一支歌:
我們大家一起來,支援巴拿馬人民的斗爭,
我們大家一起來,支援巴拿馬人民的斗爭,
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
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
……
我們唱了一遍又一遍,反復地唱。唱“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時,在教導主任的引領下,連連地往起舉四次拳頭。十個班的四百多號同學,好像是在學校訓練過似的,動作一致,歌聲嘹亮。路兩旁的老百姓,給我們拍手鼓掌。又過來幾個背相機的人,給我們拍照。
還沒走到西門口,天上給下起了雨,太陽紅彤彤的,給下起了雨。我們不管,我們跟太寧觀小學的隊伍摽上了勁,我們在繼續(xù)唱:“我們大家一起來,支持巴拿馬人民的斗爭,我們大家一起來,支持巴拿馬人民的斗爭,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
……
唱著唱著,我們看到太寧觀小學的隊伍亂了。后來才看出,他們手里的小彩旗都讓雨給打濕了,有的頭掉了,有的疊回去展不開了,有的同學干脆就把小彩旗扔地上,不要了。太寧觀小學的領導指揮著學生,跑步超過了我們。
這時候,雨住了。
太陽雨好像就是為了往濕打太寧觀的小彩旗似的,只下了那么一小會兒,不下了。
我們一看,唱得更來勁了,走得也更來勁了。
到了體育場才知道,開會的不僅是我們高小學生,還有初中學生高中學生,還有工人干部,還有好多穿著袈裟的師父們和穿著黑袍的道士們,還有戴著小白帽兒的不知道是什么教。反正都是些上了年歲的老爺爺們。
看大會標我們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叫做“大同市各界‘聲討美帝國主義萬人大會”。
工人體育場放得下放不下一萬人,這我們不管。我只覺得毒日頭曬得我直冒汗。
會議一直開到中午。那時候全國已經進入了困難時期,大部分學生在家里是吃不上早點的,再加上游行的勞累,會場里有十多個小孩餓得當場昏倒在地上。救護車把他們拉到醫(yī)院去救治??磥硎蓄I導也想到了有人要餓得昏倒這樣的事。
會議結束,讓佛教師父和道士們以及天主教等等的宗教老爺爺們先走。我們學生們是最后離場的。幸好是不再游行了,各回各家。
我餓得不想往倉門走了,心想妗妗也知道我上午是到西門外開會,即使是我沒回家,她也會想到我是去了哪里。
我直接就到了圓通寺。
我把常吃肉也領上了。因為我早就答應過他,到我們圓通寺看那個像他妹妹的菩薩,而且我也早就跟慈法師父打過招呼說要領個小朋友來,師父也答應了,還說來哇,師父給你們吃素包子豆腐湯。
因為時間的關系,素包子今天師父不一定能做得過來,但飽飽地吃一頓擱鍋面,這也是我當時的理想。在舅舅家從來不吃擱鍋面,因為人多,那得多大的鍋呢?
一進西門口,我看到了慈法師父,他就在圓通寺巷口站著,手搭在眉頭上,向西瞭望。再往前走走,師父也看見了我,把手從眉頭上放下來,跟我們招手笑。
走到跟前,我大聲說:“師父,我都快餓死了。就在你家吃飯呀?!?/p>
師父說:“那一準是了。”
我給師父介紹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叫常吃肉。”
師父問:“叫個?”
我說:“常吃肉。”
師父把右手掌豎著舉起在鼻尖前,連聲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p>
我趕快打岔說:“師父咱們吃擱鍋面?!?/p>
師父說:“怎么又吃擱鍋面?昨晚我就準備好素包子了?!?/p>
我驚奇地問:“昨晚?”
師父說:“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素包子豆腐湯嘛?!?/p>
我更加驚奇了,“那,您,您是在昨天就算出今天我們要來?”
師父笑著說:“這還用算嗎?”
我真的很驚奇,“這,這?”
師父說:“這什么呀,這。你倆今天來做客。這不是很順其自然的事嘛?!?/p>
我想想說:“是。是?!?/p>
師父說:“既然是順其自然的事,那我就順其自然地想到你們會來呀?!?/p>
我看看常吃肉,他也正看著我。
我倆同時搖搖頭,后來又同時點頭,同時說了聲“順其自然”。
7 ? ?拾菜
武叔叔下班回家不進家,先用衣打抽打衣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抽打好長時間,把全身都抽遍,這然后才進堂屋洗臉。洗臉當中,武嬸嬸已經給沏好一壺茶,放在院門前的小方桌上。武叔洗完臉出來,坐著小板凳,慢慢喝茶。
武叔是在一個公私合營的運輸單位拉小平車。中午不回家,帶干糧。后晌四點多就回來了。他的工作一定是很累,我聽他說過這樣的話:“我累死累活的,就是為了坐在這兒喝這一壺?!彼f的喝這一壺,不是酒,就是指茶。
有個星期日我背著麗麗到圓通寺玩兒,返回來見武叔叔又坐在小桌前慢慢地喝茶。我叫了一聲武叔。武叔說:“來,擺一盤兒。”我說:“麗麗睡著了。我先把她安頓回家?!?/p>
我跟妗妗家返出來,武叔已經把象棋擺好了。
我的象棋是武叔教的。那是在小學二年級時,我來舅舅家,到武叔家跟順順玩。武叔說,來,我教你倆下棋。他就讓我和順順面對面坐在方桌前。他“馬走日象飛田”“當頭炮馬來跳”“卒來拱象來飛”一步一步地教會了我們。
后來我在我們圓通寺院常跟慈法師父下,水平就慢慢地提高了。順順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了。武叔就常跟我下。
這次武叔還給我也倒了一杯茶。我說我不會喝茶。他說喝茶那有啥會不會。
武叔說:“喝著茶下著棋,那是神仙的日子?!?/p>
大紅姐姐跟堂屋出來,問武叔:“爹跟小孩下。您是不是欺負人家招人?!?/p>
武叔說:“我倆互有輸贏。不存在欺負的問題?!?/p>
大紅問我說: “招人,你咋啥也行。你有沒有個不行的?”
我說我體育不行。我說我連我們班女生也跑不過。常有女生打完我就跑,我也不追。我追不住人家。
大紅姐姐笑。
她說:“我就說,你從來不領導著孩子們耍跑呀跳呀的,原來是你在這方面不行?!?/p>
我說:“我們孩子們每次耍啥,都是順順來決定。”
正說著,順順和栓栓回來了,一人肩上扛著個布袋。
他們兩個是跟菜園拾回菜了。
當時已經是進入了困難時期。人們不知道是在哪一天,突然就感覺到吃的不夠吃了,可肚子永遠也好像是填不飽。
我媽把我跟我媽的供應糧全都打到了舅舅家。不再像以前那樣換糧票了。
大紅說栓栓和順順:“一看你們兩個就是那受苦的人??纯慈思艺腥俗谀抢?,喝茶水兒,敲棋子兒?!?/p>
栓栓跟兜里掏出個西紅柿,給我。我說不要不要,他說拿著拿著,我就拿住了。正好忠義和秀秀過來了,我掰開給了忠義一半給了秀秀一半。我跟秀秀說,你給麗麗留半半兒。秀秀答應說噢。
栓栓跟順順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跟他們不一樣,我也想跟著他們去拾菜。
我跟妗妗要布袋,妗妗說,你媽可跟我說了,怕你到菜園。我說我知道我媽是怕我掉進糞池,可我不到糞池跟前去。
妗妗說,叫你媽知道罵我呀。我說不讓我媽知道。妗妗說哪有不漏風的墻。我說要是我媽知道了,我就說妗妗不讓我去是我自個兒偷著去的。
妗妗沒給我布袋,妗妗給了我一個她用碎布頭彌對的那種花兒提兜。
那以后,我差不多每天中午都要跟著栓栓他們到菜園去拾菜。
以前我去過菜園,那是為了打蒼蠅,不太注意菜。不過當時的菜苗苗也小,這次去了,菜也都長大了,可我盡認不得是啥菜。栓栓把我們領到一個種菜叔叔跟前,他正往下擗一種菜的邊葉,看樣子是有規(guī)律的,一棵菜往下擗兩個大葉子。
我問種菜叔叔:“好好兒的菜把大葉子擗下來做啥?”
順順說:“不擗下來你拾啥?”
我說:“莫非叔叔往下擗葉子就是為了讓咱們拾?”
種菜叔叔笑了,說:“如果不把它擗下來,正經的菜就長不大?!?/p>
我看了半天,看不出他說的正經菜是哪種菜。我問:“這是啥菜?”
種菜叔叔說:“你們城里的人一天吃菜卻認不得?!?/p>
栓栓說:“這是茴子白。”
順順說:“這也叫勺兒白?!?/p>
種菜叔叔說:“你們誰能說出為啥叫個回字白,為啥叫個勺兒白。說出來,這溜菜擗下的邊葉都給他?!?/p>
周圍還有好幾個別的孩子,都在搶著說。但他們都沒說對。
我想了想都想出來了。我看了一眼那溜菜,那溜菜足有五十多棵。一棵往下擗兩個大葉子,五十棵就是一百多個大葉子。足夠我們三個人的袋子裝。
我說:“我想出來了,那您都給我們往下擗吧?!?/p>
那個叔叔看著我問,“你知道了?那你說說為什么叫個勺兒白?”我拿手比畫了一下用勺子舀水的動作說:“用說嗎?不就是每個菜葉都就像是勺嗎?”
那個叔叔說:“這個小鬼挺靈。好了。這一溜都是你們的了?!?/p>
栓栓跟其他的認不得的孩子說:“聽著了嗎?這是我們的了。你們走開。到別處去?!?/p>
菜園很大,擗菜的爺爺們叔叔們很多,那些孩子們就跑開了,去到別處。
我們跟這個叔叔熟了,一去就找他,這個叔叔說他是初中生,考住高中沒錢上,就回村當了農民。他說種菜也是技術活兒,也得有文化才行。大隊就讓他學種菜。
順順問說什么大隊?種菜叔叔說,生產大隊。
見我們不懂的。那個叔叔又往詳細給說說,他說,農村以前叫合作社,成立了人民公社后,合作社叫成了生產大隊,生產大隊下面還有生產小隊。但菜園都歸生產大隊管。
我們每次去了菜園都找這個叔叔,差不多每次都不空手回家。
我們不空手回家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們有栓栓這個大個子,別的孩子們不敢搶我們的東西。別的小孩有時候就把拾的菜讓搶走了。
那天,西下房唐芳芳到妗妗家叫我,說我小姨姨叫你。我看妗妗,妗妗說你去哇??簧系柠慃愐惨?,我轉過身,她趴在了我的背上。我背著麗麗,跟著芳芳到了她家。
倉門十號院的東下房和西下房入深小,但都是里外屋。小時候我跟馮英兒耍結婚典禮時,我進過外屋,可里屋我沒進過。
里屋有女孩的聲音喊:“曹乃謙。進來,看認得我不?”這是芳芳的小姨姨。
我進去一看,認得。她比我高兩個年級,有年六一兒童節(jié)她在臺上獨唱過?!昂楹舜蚶恕焙寐牭脹]底。芳芳說,她小姨姨現在是在大同四中上初二。
我說認得,我說你的“洪湖水浪打浪”比韓英也唱得好。她小姨姨哈哈笑著說,你的口琴吹得比老師拉的手風琴也好。
唐嬸嬸說,你們兩個相互吹哇。
唐嬸嬸跟一個白色的大搪瓷缸里給我和麗麗倒出兩杯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我回想起來,那是我喝過的最好的飲料。后來我問芳芳那是什么?芳芳說,那是煮菠菜的湯。她媽不舍得把它倒掉,在里面放了白糖當飲料喝。
小姨姨問我初中想在哪兒上。我說我不知道。小姨姨說,我看你和芳芳都考大同一中吧。大同一中是省重點學校。芳芳說好。我說我得問問我媽。一聽我這么說,小姨姨又笑得哈哈哈。唐嬸嬸說:“笑啥,問問媽對著呢。當你呢,啥也不跟大人商量?!?/p>
到菜園拾菜,家長不讓我們引小女孩去,說是看叫拍花子的拍走。
當時大同的老百姓流傳說,跟太原來了一伙拍花子的老漢。這些老漢都戴著草帽,手心上有個藍點,這藍點是藥,只要是在你的頭頂上一拍,那你就沒跑。不是你沒跑,是你不跑,你會主動地跟著這個老漢,他走哪里你跟哪里。最后把你領到太原,讓你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這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媽媽了。
還說拍花子的不拍男孩專拍八歲以下的小女孩兒。
順順的妹妹小紅,還有馮嬸嬸的英兒和唐嬸嬸的芳芳那天也要跟我們去。她們說自己都是九歲多了,不怕??晌覀儾幌腩I她們,她們非要跟。跟出了東城門,我們遠遠地看見一個戴草帽老漢,栓栓說那好像是個拍花子的,順順說,就是,我看見他手心有個藍點。馮英兒問我,招人哥哥你看見了嗎?
我說:“你聽順順他白嚼。即使那真的是個拍花子老漢,可離得這么遠,他怎么能看見手心的藍點呢。反正我沒看見?!?/p>
唐芳芳說:“還是招人哥哥不哄人?!?/p>
我說:“可我好像是聽說,拍花子的已經不拍八歲以下的了,現在是專門拍九歲的。”
三個女孩一聽,哇哇叫著就往回家跑去。
那天幸好也沒有領她們,那天我們跟另一伙孩子打了一架。
我們拾回去的菜里面,家長們最喜歡甜菜纓子了。那天我們就是因為搶甜菜纓跟別的孩子們打開了。
我們三個最數我身單體薄,讓另一伙孩子給把我按倒在地上,栓栓揪住按我的那個孩子頭發(fā),照臉給了他一拳頭。這下壞了,鼻血馬上給流出來。雙方一看流血了,這才住了手。
可這個事沒完。對方不知道咋就知道栓栓的學校,幾天后,家長找到學校,拿著一沓子票據,讓栓栓賠錢。說是把鼻梁骨打斷了,看病總共花了二十七塊,還有個幾毛。家長說幾毛不要了,必須賠夠二十七塊。要不就往派出所送他。
二十七塊,這可不是小數目。武叔叔吳叔叔和我舅舅,他們每個人的月工資,都也是不到三十塊。狄大大家里沒經濟來源,咋能賠得起二十七塊。栓栓根本就不敢跟狄大大說這個事。他跟學校也說了,不能讓我媽知道,如果讓我媽知道了,我寧愿坐法院也不賠。
栓栓找我商量。我說我給賠。我說你是因為救我才打的那個孩子。他說人是我打的,不用你賠,你能借給我二十塊就行,他說他現在已經有七塊。是跟碾房箱子里搜尋出了一對銅燈碗兒賣了七塊。
他說,但你保證這個事不能讓你舅舅妗妗知道,他們一知道了,我媽就有可能知道,我媽要是知道了那一準能把我打死。
我很嚴肅很莊重地舉起右拳頭說,我保證。
我身上經常有錢,可也沒有這么多。我說我媽這些日有可能要回,時間能不能遲幾天。他說,學校給他限期是半個月時間。我說,半個月,好說,我媽一準能回,半個月內如果我媽不回的話,那我就跟慈法師父借。
栓栓一聽我這么說,覺得這個事情有救了。他緊緊地握握我的手,沒說話。
我差不多天天往圓通寺返,盼我媽回來。其實我媽如果回來的話,是一定要來舅舅家的,可我還是想最早時間見到她,一放了學專門繞道先回圓通寺一趟。
那天中午我又是這樣,一上大門洞,習慣性地看看窗簾有沒有變化。一看沒有,窗簾還是跟以往一樣,沒有被拉開。再打算進進后院,又改變了主意,趕快回倉門,去給麗麗熱牛奶。一下臺階,慈法師父跟牛角巷過來了。他說你媽跟你爹一大早就回來了,他們跟懷仁拉回一車菜。你爹趕快又趕火車去了。
師父說:“他們還專門給我留下一袋菜。剛才我是幫你媽把那一車菜送到了倉門。”
我媽這次跟我爹是拉著一平車菜,步行九十里跟清水河來到大同的。當中他們在懷仁的秀女村打了一尖。
我媽的腳磨起了血泡。
在妗妗家吃完晚飯,舅舅強硬地堅持著讓我媽坐在小平車上,他要送我媽回圓通寺。我也堅持著要一塊兒回。
舅舅跟我們家走后,我給燒了開水讓我媽泡腳。同時,我也一直想著該如何說出想要二十塊錢的事。我一再盤算,反正是不能說實話。一說實話我媽就知道我又到過菜園。我知道我媽最怕我玩彈弓讓孩子們打破頭,還有就是怕我到菜園掉進大糞池。
她媽說緩兩天還要拉著空車回清水河。我說那你自己拉著車路上不怕遇到壞人搶你們的菜嗎?我媽說,我還不知道想搶誰,誰敢搶我?
這時我想起了我們?yōu)榱藫屘鸩死t子而跟人打架的事。我認為該是說說二十塊錢的事了。
我想了想開頭,說:“媽。您甭罵我。我跟你說個事?!?/p>
我等我媽問問我是啥事,可她沒問。我捩轉頭看,她已經是乏得呼呼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起,我說呀說呀又沒說。吃完飯到了學校。
中午和晚上,我媽也還是在舅舅家吃的飯。飯后相跟著回了圓通寺。
我一進門,拉著燈說:“媽?!?/p>
我正要說,我媽卻說:“俺娃睡哇。媽到你舅姥姥家串個門。”我媽說的舅姥姥,是我媽的妗妗,她家離我們家也不遠。
唉,我真后悔。忘了在路上說了。我拿定主意,明早一定說。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覺出嘴里有好吃的東西,我也不想是什么,趕快嚼,越嚼越香,香醒了。
我媽跟我笑。她手里有個油油的小紙包兒,里面是幾片兒豬頭肉。她是跟舅姥姥上夜市里買的,一人買了一兩,花了三塊錢。我媽不舍的自己吃,給我拿回來了。
她又捏出一片兒喂我嘴里。我說媽您也吃,她說媽不好吃豬頭肉。我說不行,你也吃,要不我也不吃。我媽這才“好好好,媽吃媽吃”,吃了一片兒。
吃完了,我覺得這是個時機。
我說:“媽您甭罵我。我跟您說個事?!?/p>
我媽繃起臉,看我:“說哇。闖上啥鬼啦?”
我早就編好了,我說在學校不注意把個同學給撞倒,人家眼睛碰桌角了,在醫(yī)院看病花了二十七塊。老師讓我賠。我兜里有七塊還差二十塊。
還沒等我說完,我媽突然大聲說:“重說說!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媽是聽出我這話里有了什么不對頭的地方。愣著看她。
她說:“媽哄你姥姥一輩子了,你還想哄媽?!?/p>
我只好告訴她,是舅舅院栓栓出了事。但我沒敢說他是為了救我而打的那個孩子,要那樣說了,我媽就知道是我也去了菜園。
我媽說:“不行,他打了人讓他賠去,要不他下次還不經心?!蔽艺f:“他媽會把他打死。”我媽說:“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打死?”我說:“我答應了人家。再說,人家可厲害呢。街上孩子們都怕他。有他苫護,倉門街的孩子們就不敢欺負我?!?
我媽說:“說不行就不行?!?/p>
我又說:“媽我求求您。半個月的期限快到了。要不他媽真的會把他打死?!?/p>
我媽不理我,把燈拉滅了。
照我媽原來的意思,她要自己拉著小平車回懷仁。她說那有啥,一天就回去了??稍诰司说囊辉賵猿窒?,她第二天坐火車回懷仁。而她和我爹拉回來的小平車,舅舅給辦理了托運手續(xù),會隨著我媽一起到懷仁。后來我媽說起這事兒,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可她原來不懂得這么做。
我還問過舅舅,那我媽為啥不把那一車菜讓火車給托運回來,非要步行著跟懷仁往回送。舅舅說,凡是政府供應的東西,旅客只能是帶十斤八斤,再多是不可以的。蔬菜水果肉蛋和糧食都是憑供應證才能買到的商品。量大了,這是不能托運的。
原來是這樣。
第二天早晨我媽給我做了擱鍋面。吃完飯洗完鍋,我們一起相跟著出了門。
路上,我一直沒敢再說二十塊錢的那個事。我心想,等我媽走了我跟里院師父借吧。
到了學校門口,我眼睛看著她,叫了一聲“媽”。
她突然大聲問:“你答應那個栓栓了?”
我低聲說:“嗯?!?/p>
她掏出二十塊,說:“那,給你。答應了,就不能悔改。”
我感激地看著我媽。
她說:“可是不跟大人商量,以后可不能亂答應。”
我說噢。
我媽說:“你也不要催著跟人家要。既然是借給了,就不能是一天價跟人家催著要。聽著沒?”
我說噢。
我把錢悄悄給了栓栓,并跟他說這錢是我媽給的。我跟他保證,說不會讓狄大大知道的。栓栓緊緊地攥著錢,舉起拳頭說:“你跟你媽救了我一命。這救命錢,我是一定要還的?!?/p>
我聽我媽的,從來沒跟栓栓說過讓他還錢的事??伤€是因為還這錢出事了。
一個星期天,我聽得院里吵吵的,不一會忠義跑進家,說派出所人到了栓栓家,說完又跑出去了。我也跟著跑出院。
一個警察在狄大大院門口站著,不讓人們走向前。過了一會兒,狄大大和栓栓出來了。栓栓扛著一個行李卷兒。他們的身后,還跟著一個警察。
街門外有輛側三輪摩托。警察從栓栓手里抱過行李卷兒,他讓栓栓上了三輪摩托的側斗后,又把行李卷兒放在了栓栓的身上。
當警察“呼呼”地發(fā)動摩托時,栓栓捩轉過頭看站在大門臺階的人。當他看到我,大聲地跟我喊說:“我會還你的!”
栓栓這是要被送到省管教所。
后來我聽說,栓栓是因為多次偷菜賣錢,才讓管教了的。
多少年后的1969年,我已經分在了大同礦務局紅九礦當井下裝煤工。農歷大年,我去給舅舅妗妗拜年時,在倉門街十號的二門巷廊碰到了他,狄栓栓。他說已經在管教所上班了,是技術工人。他還說他已經結了婚,妻子也是一塊兒被管教過的。他跟兜里掏出二十塊,說要還我錢。他居然還記得這個事兒。我不要。他說你必須得要,借人錢沒有還,我會心不安的。
我說好我收下。可我又另外掏出五十塊,我說你拿著,替我給嫂子買點小禮物。他說這又成了啥了。我說你要是不收下,我更會心不安的。
他收下了。
這是后話,不細說。
8 ? ?壞分子
那回,我媽一大早坐著拉煤的拖拉機,跟懷仁清水河給我送來三十火柴盒蒼蠅和七根耗子尾巴,我一下子就把一學年的除“四害”任務給完成了,而且在全年級里我也是頭一個完成任務的學生。
班長晉財說我:“別看你是完成了,可總務處說了,你這任務完成得不全面。因為你沒有麻雀?!蔽艺f:“毛主席說了,‘麻雀就不要打了。”班長聽了瞪大了眼,說:“為啥?”常吃肉說:“老曹的媽說了,麻雀不是害蟲了,麻雀是益蟲?!卑嚅L說:“為啥?”我說:“因為麻雀吃莊稼地里的害蟲,對莊稼有好處。所以毛主席說‘麻雀就不要打了?!卑嚅L說,“你咋知道毛主席說了?”我說,“我媽說的?!卑嚅L說:“你媽算老幾?”
我最不會跟人吵架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反駁班長,而且他還是在說我媽是老幾這樣的話。常吃肉替我出頭,說班長:“你媽算老幾?人家媽打過日本鬼子,你媽打過?你媽算老幾?”
班長又讓常吃肉給問得沒的說了。
同學們都笑。
班長愣怔了一會兒后,反應過來了,指著問我說:“毛主席跟你媽說來?說別打麻雀了?”
我又不知道該怎么說,看常吃肉。
常吃肉指著班長說:“說了。毛主席跟老曹媽說了?!?/p>
班長說:“你見了?說的時候你在跟前呢?”
常吃肉說:“我見了。我就在跟前呢。我親眼見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見了。哎,愛咋就咋?!?/p>
同學們又都笑。
楊老師進班來了。班長趕快跟楊老師報告說:“曹乃謙造謠說毛主席說了不讓打麻雀了。”
楊老師看我。我說:“我媽說,毛主席說了‘麻雀就不要打了?!?/p>
楊老師說:“這話不能亂說?!?/p>
班長指著我說:“他以前寫過一首詩,說‘逼上梁山當狐貍,他是想反天呀。我看他是咱們班的一個壞分子?!?/p>
楊老師說:“什么壞分子!這話更不能亂說。”
班長說:“您那時候還沒來呢。您不信問張老師?!彼謱W著張老師的口氣說:“張老師說,教導主任說‘逼上梁山當狐貍想干啥?反天呀?”
楊老師沒理睬班長,提高聲音對大家說,“同學們聽清楚了啊。剛才的事,誰也不許出去亂說。同學們聽清楚了嗎?”
同學們都大聲回答說:“聽清楚啦——”
楊老師跟班長說:“回家也不許說。聽清楚了嗎?”
班長說:“聽清楚了?!?/p>
班長當著老師和同學的面,說我想反天呀,說我是壞分子。在二年級時,張老師還把我當成寫反革命標語的懷疑對象,推薦給學校去審查。他們明明知道我不會是反革命也不會是壞分子,可他們又為什么要這么說?
常吃肉本來是住石頭巷,出校門往東走一點就往北拐。常吃肉見我悶悶的樣子,放學后他沒往北拐,一直陪著我往前走。他說:“你媽是打小日本兒的,你怕一個爛班長干什么?!蔽艺f:“我不是怕他。我是鬧不機敏,他為什么明明知道我不是壞分子,可為什么要這么說?!背3匀庹f:“這還用問。不就是因為老師常表揚你,他不高興?!蔽艺f:“老師表揚我又不是我的過?!背3匀庹f:“就憑他有個當總務主任的姨夫就當了個爛班長,大多得他。爺尿他他才是個班長,爺不尿他他是爺腿板的雞巴?!?/p>
“大多”是個“奓”字,學校的孩子們說誰奓,不說奓,都說“大多得他”。
我說:“對,咱們不尿他?!?/p>
常吃肉說:“對。老曹。咱們背操手尿尿。不理他?!?/p>
那天,常吃肉一直把我送到鐘樓街,才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往他家返。
過了些時,校長在大操場宣布,不讓學生交麻雀腿,還宣布“四害”里面把麻雀換成蟑螂。
常吃肉高興地跟我說:“老曹,咱們贏了。毛主席就是說了,‘麻雀就不要打了。你媽真厲害。連毛主席說啥都早早地知道了??磥?,毛主席就是跟你媽說了?!?/p>
我笑著說:“你那天不是說還親眼見了?”
常吃肉笑著說,“我當時就要那樣說,就要氣氣爛班長?!彼蝗幌肫鹗裁戳?,說:“不行,現在搞清楚了。我得問問晉財,誰是壞分子?”
我攔住他說:“甭價甭價。咱們不是說好了。不尿他?!?/p>
常吃肉翻著白眼兒,好像是在想,想了一氣說:“也對。老曹。咱們背操手尿尿。不理球?!彼€告訴我說:“記住,咱們見了班長就把手背操起來,把頭捩一邊兒。不理他不看他。”
那以后,常吃肉一見了班長,就真的是把手背操起來,把頭捩一邊兒,而且是做得很夸張,樣子也很好笑。
在我上六年級頭一個學期的那天中午,我們在家正吃飯,收房錢的小黃進來了。妗妗趕快說:“小黃你好幾個月沒來了。房錢我都給你準備著呢?!?/p>
小黃說:“房錢你就給別人吧。我不管了?!闭f完捩轉頭沖著我舅舅大聲說,“張宏苑,放下筷子。跟我走一趟。”
我舅舅平素很討厭這個小黃,可不知道為什么,我見他愣了一下后,態(tài)度很和軟地問:“去,哪兒?房管所?”小黃大聲地說,“派出所!”
妗妗問:“小黃小黃,咋的回事?你讓他到派出所干啥?”
小黃沒我理妗妗,用大拇指比劃比劃門外說:“快點。跟我走。”
舅舅笑著臉說:“兄弟,你……”
小黃用鼻子“哼”地冷笑一聲說:“叫兄弟?叫爺爺也遲了?!?/p>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到派出所說去。”
“兄弟,派出所在哪兒?”
“半個小時不到,我們就下傳票?!毙↑S說完頭也不回,轉身走了。
舅舅和妗妗相互看看。
妗妗說:“小黃讓你到派出所。這是怎么回事。樣子還挺橫?!?/p>
舅舅說:“鬧球啥?”
妗妗說:“你忘了你罵過人家一句黃世仁?!?/p>
舅舅說:“看今兒的這個來頭比黃世仁也兇。”
妗妗說:“一進門叫了你聲啥?張啥啥?”
舅舅說:“這個兔子。他跟派出所有啥關系。”
妗妗說:“啥不啥先去去派出所?!?/p>
舅舅飯也沒吃完,出去了。
那以后舅舅和妗妗總是在悄悄地說話,說話也總是把我們小孩先打發(fā)到院外邊,不讓我們聽。
那以后舅舅一吃完晚飯就出去了,很晚才回來。有時候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們也不知道,可我好幾回半夜醒來尿尿時,看見舅舅趴在灶臺上就著個蠟燭光,寫呀寫的在信紙上寫什么。
我們小孩子雖說是什么也不懂,但也看出這是有了事。我?guī)е伊x他們出街玩兒時,麗麗也不吵著要我背了,只要我一向她招手,她就歡歡把小手伸給我,讓我拉著她往外走。
天黑下來,我們想回家時,都是放慢著腳步,悄悄地走路。忠義和秀秀還把手壓低在腰際,相互地擺動著比畫,意思是別出聲。
院孩子們都看出了我們這家的這個變化,順順問我說,你舅舅咋了?我說不知道。
過了些時,連著有兩天了,我沒見舅舅回家,我心想是不是讓警察給抓起來了,還就像栓栓那樣,讓送到哪里去管教。后來見妗妗給舅舅去送飯,這才知道不是被送到外地。第三天中午妗妗給我們做好了飯,用籠布包了兩個饅頭要出去,我說:“妗妗,我給去送。”
聽我這么說,妗妗一下子流下了淚,把我叫到一邊兒說:“看來我孩是大了。今兒妗妗跟我孩說說。你舅舅遇到了麻煩,小黃說你舅舅當過國民黨的兵,讓他寫思想匯報。你舅舅寫一個說不對,寫一個說不對。可又不告給是咋不對。說是沒講清楚?!蔽艺f:“那個小黃不是個收房費的嗎?”妗妗說:“人家現在不知道咋就又當了警察。麻煩的是,小黃現在又不叫你舅舅在家里寫思想匯報了,讓在派出所里寫交待材料,交待不清不讓回家。小黃還讓我勸你舅舅趕緊交代,你舅舅說他又沒做過啥壞事,交代啥。我孩想想,這問題是不是就有點嚴重了?!?/p>
我想想說:“妗妗,要不我給回我們院問問慈法師父,看看他有啥辦法?!辨℃〔敛翜I,苦笑了一下說:“原來以為沒啥事,只不過是你舅舅罵過人家黃世仁,讓人家叫到派出所嚇唬嚇唬出出氣也就完了,可現在看來這事過不去。前晌我給清水河打電報了。你媽明兒回呀。”
聽說我媽回呀,我心里高興了一下。可想到眼下的麻煩事,又高興不起來。
妗妗說:“按說當過國民黨兵的人多了。咱們院西耳房的吳叔叔也當過,年齡也跟你舅舅差不多??扇思覜]事。就怨你舅舅脾氣灰,跟人家吵架,還罵人家。這可真是應了那句,為人一條路,惡人一堵墻?!?/p>
我沒聽妗妗的,晚上放學先回圓通寺,跟師父說了舅舅的事。師父說:“我們這些時也是天天集中在佛教會學文件?,F在上面的形勢是,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你舅舅的事,得從這上頭想想?!彼謫栁遥骸澳銒屩啦??”我說:“我媽這就回呀?!睅煾刚f:“聽你剛才學說,你舅舅妗妗好像是慌了神。而這時候最需要個有主見的人在跟前拿主意?!睅煾该业念^頂說:“放心哇。你媽回來就好了。”
我媽不是妗妗以為的“明天”回,而是在接了妗妗的“速回”電報后,就讓公社的拖拉機以要上礦拉炭的理由把她給送回來的,回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又是像那次給我送蒼蠅盒那樣,敲后墻。
聽見有人敲后墻,妗妗一下子就猜出是我媽。
我媽沒進家,她在街外問清妗妗是怎么回事后,就又返走了。妗妗早起跟我說:“你媽分析說,千千有個頭,萬萬有個尾。派出所叫你舅舅叫‘張宏苑?!畯埡暝愤@三個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的。你媽當時就麻煩拖拉機司機,把她連夜送回應縣老家。”
我媽在姥姥村里只待了一白天,就搞清是怎么回事了。
原來是派出所的小黃到我舅舅單位翻檔案,知道我舅舅當過國民黨的兵。為了報復我舅舅罵過他黃世仁,就趁著這個“要加強階級斗爭”的大好形勢,沒事找事地到了我舅舅的出生地,也就是我姥姥村,了解收集我舅舅的情況,后來知道這個張文彬原來叫個張宏苑。
小黃認為,這個張文彬一定有問題,要不為啥改名字呢?最后終于在村干部的發(fā)動和配合下,跟村里的人了解到,這個張宏苑在張家口當國民黨兵時候,“腰里別著手榴彈,回村咋呼過老百姓?!?/p>
我媽知道是這么回事,心里有數了。她很清楚當時的那個事,那是在我姥爺去世后,舅舅跟部隊回家奔喪。他是個小醫(yī)兵,沒有武器。路上怕有危險,跟長官借手槍,長官不借給,他就別著個手榴彈防身。又沒傷著人又沒炸著人,辦完喪事就又返回了張家口。
“咋唬過老百姓”,這算是個啥罪名。
我媽又連夜讓拖拉機給送回了大同,一大早到了舅舅家。司機在我姥姥家白天睡好了,把我媽送過來就真的去礦上拉炭去了。
我媽好像是不避諱我們小孩在不在跟前,當著我們的面談論了一氣舅舅的事兒。
妗妗說:“姐姐,這個小黃喜歡個物件兒。我有個陪嫁的玉鐲,送給人家吧??蛇@個時候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媽問妗妗,你咋知道他喜歡個物件。妗妗說那個小黃有次來家要房錢,看見您給忠義的那個銀鎖兒就拿走了,說頂兩個月房錢。我媽罵小黃說,這個王八蛋,那銀鎖是河南姐給的,那最少也值兩年的房錢。
妗妗說:“我看把這只玉鐲送給人家吧。咱們好過這個關。”
我媽說:“惡狗當道臥,手拿半頭磚。我這就找他去。”
我媽洗了臉梳了頭,還讓妗妗夠出她的好衣裳,把坐拖拉機弄臟的衣服換下身,出了門。
中午,我媽跟舅舅相跟著回家了。
他們進屋還沒站穩(wěn),我爹也進家了。他是知道了這事,坐著火車跟懷仁回來的。
我跟妗妗臉上的表情看得出,這下子,她是發(fā)自內心地放松了下來。
我媽說:“招人,給舅舅跟你爹打酒去。”說著往出掏錢。妗妗趕緊說:“有有有?!?/p>
我媽把錢給了舅舅說:“五子,還是你去吧。看還買些啥下酒的?!本司诉″X要出門,我媽又大聲吩咐:“把那頭抬起來,把那步走得那鋼鋼的。國民黨也是人,傅作義還是共產黨的大官兒呢。你是他手下的一個小醫(yī)兵,怕什么?!?/p>
大家都笑。
吃飯當中,我媽給講她是怎么把舅舅跟派出所給領回來的。
我媽是在派出所街門口等住了那個小黃,招手把他叫到跟前。
我媽說:“小子,我兄弟叫你兄弟你不理,大姐我叫你小子你得理。因為大姐轉山頭打鬼子時候,小子你大概還在耍尿泥呢。小子,大姐是來提醒你,派出所這個工作可比房管所強多了。但你可得鬧清楚,小子,那鎖兒別看是銀的,那可是我們的傳家寶?!?/p>
我媽說,小黃一聽,當下就趕快說:“姐姐,文彬的事我們審查完了。沒事兒。我們正打算讓文彬回家,你來了,正好跟他相跟著回去吧?!?/p>
就這樣,我媽就把我舅舅給領回來了。
一家人讓我媽說得都高興了起來。
妗妗說:“姐姐,我看出來了。關鍵的時刻多會兒也是還得姐姐您?!?/p>
我媽說舅舅妗?。骸岸啻簏c事。把你們嚇成這。天塌不下來?!鞭D過身沖著我們小孩說:“你們也別見人三輩兒小似的。把那頭抬起來。你告訴院孩子們,我爹是共產黨,是打小日本兒的游擊隊長,是剿滅土匪的英雄?!蔽覌屵€要說什么,讓我爹給打斷了,“行了行了。看你?!?/p>
大家都笑。我們孩子們也帶點起哄似的,放聲大笑。
但,我們高興得有點早了,這個事并沒完。
冬天,街道治保主任給我舅舅下了通知,說他被定為壞分子。原因是,說他經常偷聽敵臺。
舅舅被留在派出所審查的那三天,小黃不讓他睡覺,讓他老實交待。舅舅實在是想不起什么事,又一心想睡覺,就問:“我在單位值班時聽‘美國之音,算不算?”小黃說:“你先寫上。算不算我做不了主,那得上面來定?!本司司驮诮淮牧仙蠈懥?,說每次值班時都好聽聽“美國之音”。
舅舅不把聽聽“美國之音”當作這是個什么事,或許是他當時迷迷糊糊地直想著睡覺,把“交代”過這個事給忘記了。他回家沒跟任何人說起過。
我媽找小黃算賬,小黃哭喪著臉說:“大姐你行好呢。我也不知道聽聽‘美國之音這能成為個啥事,就那么報上去了。誰想著審查委員會審查的時候,給定個了‘偷聽敵臺的罪名。姐姐你行好呢。那我當時真要是把文彬哥哥‘手榴彈的事報上去,那說不定還得讓收監(jiān)?!币娢覌尣幻靼祝终f,“收監(jiān),就是讓捉進去。姐姐你行好呢。那要捉進去,就成了敵我矛盾了。可現在咋說也是人民內部矛盾,要不為啥是由街道通知,而不是我們派出所通知呢。行行好哇,我的親親兒的大姐呀?!?/p>
我媽最怕別人下軟,小黃哭喪著臉這么一解釋,我媽放了他一馬,沒把他的銀鎖兒的事給捅露上去。
這下,舅舅以“偷聽敵臺”的這個罪名,被上面給戴了個“壞分子”的帽子。
9 初考
“火燒財門旺”后,跟妗妗一塊兒轉成正式工的小畢,跟妗妗說:“那天我罵人家孩招人,真不該。以后我每個月給招人兩張洗澡票。”小畢的爸爸是大眾澡堂的賣票的,大眾澡堂的領導一個月給每個職工發(fā)十張澡票。都是在工人開資的時候發(fā),小畢就在每個月的三號,固定的這一天把兩張澡票給了舅舅。雖說小畢是指名給我的,實際上這兩張澡票是舅舅拿一張妗妗拿一張。舅舅洗的時候領著我和忠義,妗妗洗的時候領著秀秀和麗麗。舅舅提前就跟小畢打聽好她爸爸是哪個班兒,我們是專在小畢爸爸的班兒才去。本來是一張票一個人,因為有小畢的爸爸的關系,我們就能一張票進三個人。
那個星期天舅舅又領我和忠義洗了澡,星期一我穿著妗妗給做的“國民黨將軍服”,戴著紅領巾,到了學校。
楊老師還沒見過我穿這身衣服,看見我說,看這干眼骨凈的,這才像個學生。我跟她笑了一下,不知道該咋回答她的這句話。她突然又問我說,你媽在哪工作?我說我媽沒工作,在村里種地。
她說,老師一直很奇怪,那你媽咋就提早知道說麻雀不歸“四害”了。我說,我跟我們院慈法師父也說過這事兒,師父分析說,大概是毛主席的這個指示是先在農村傳達的。楊老師想想點頭說,一準是。
楊老師問我,你媽在農村那你在誰家住。我說我在舅舅家。她說你舅舅家在哪兒,我說在倉門十號。她說,哇,那么遠。我說您認得倉門?她說我在二中上了三年高中,咋能不認得倉門呢。她又說,這我知道你為什么總是在最后一堂自習課偷偷地做家庭作業(yè),原來是家太遠。她說,好了,以后老師允許你在學校做家庭作業(yè)。
她大聲地跟同學們說:“曹乃謙是特殊情況,家比你們來回走兩趟也遠。他可以在學校做家庭作業(yè),你們別人誰也不準?!?/p>
這天的第一堂是語文課,楊老師給講古體詩,“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快下課時,她問我“逼上梁山當狐貍”這句詩是怎么回事。常吃肉就在我后邊坐,他搶著給詳細地做了個介紹。
她聽后,念著我那四句,“黑貓咪咪叫聲低,腹中無物來充饑。老鼠耗子都滅盡,逼上梁山當狐貍?!蹦詈螅瑔栁沂沁@四句嗎?我說是。她說“耳邊呼呼是風聲”,老師也早聽教研組的劉老師給說過了。劉老師說你有寫詩的天才。
她從我的課桌跟前走向講臺,說:“好,好。曹乃謙以后就當咱們班的語文課代表吧?!?/p>
當時的小學只有班長組長,沒有課代表。楊老師這是把中學的做法運用在了我們班。
后來她還讓算術老師提名了一個算術課代表。那天,她在班里宣布,這兩個課代表都屬于班干部。
當時我們的校長是新調來的,姓聞。聞校長很重視學生的學習,對六年級抓得更緊。聞校長很贊賞楊老師的這個在班里選設課代表的創(chuàng)新,讓別的班也效仿著這么做,語文算術這兩門主課都要選一個課代表。校長還提議,凡課代表都按副班長對待,也給配發(fā)兩道杠。
我左袖臂戴著白底紅杠的兩道杠回了舅舅院,孩子們誰見了誰都“哇——”地呼嘆一聲。馮英兒和唐芳芳更都是露出那又佩服又喜歡的神色。就連老也不理睬我的順順的妹妹小紅,也問我說:“招人哥哥二道杠了?”
杏花兒又是可長時間沒來學校了。那天早上常吃肉看著她的那個空位子跟我搖搖頭說,又沒來。我說你們住對門,你去她家看看她是咋了。他說不敢,我說我跟你去。他說去咋說,我說我也想不起咋說,咱們去就行了。他想了想說,就說楊老師聽說你病了,讓我們來看看你。我想想說,這個,能行。
中午放學,我讓他跟我走。我領他先到大北街的商店買了兩個水果罐頭,還有半斤古巴水果糖。當時別的都要供應證,水果罐頭和水果糖是可以隨便買的。他說買這干啥,我說你不是說老師說她有病了,咱們就說這是楊老師給買的。他高興地說,對,對著呢。
古巴水果糖外面沒包著紙,棕色的半透明的,那形狀好像是顆大杏核。我們一人嘴里抿著一顆,往杏花兒家返去。
走到一個大門口,常吃肉說就這個門。我說進哇,他說可嚇得慌呢。我說嚇啥?他說我也不知道是嚇啥,要不別了。
我說:“來也來了,罐頭也買了。”他說:“那要不進就進哇。你,打頭?!?/p>
看著常吃肉五大三粗的,原來這么膽小,好像是來做什么壞事似的。
進了院,打問到門吊著鎖子的是杏花兒家。鄰居說,杏花兒的大大在礦上下井,出事故死了。他們一家人都去了礦上了。
鄰居說,礦領導為了配合總路線大躍進,以煤為綱,不顧工人的死活,拿命換煤。好幾天前就發(fā)現瓦斯味兒了,不接受白洞礦去年“五九”事故死了小一千號人的教訓,還要繼續(xù)干,瓦斯一下子爆炸了,死了好多人。那個鄰居說,他們家也死了一個。
過了幾天常吃肉說,我常常是能想起晉財欺負杏花兒,我常常是越想越氣,直想再跟王八蛋干一架。我勸他說別了,我說你忘了我跟你說過,楊老師在班干部開會時說,要給你打報告讓學校取消對你那次的處分呢。
常吃肉問,楊老師咋說的?我說,你是忘了,我跟你說過。常吃肉說,你再說說。我說,楊老師說,咱們屬于應屆生了,不能讓個小學生背著處分畢業(yè),離開學校。常吃肉說,楊老師真是個好楊老師。我說,楊老師真好。
常吃肉說:“我想到你們圓通寺給楊老師許個愿。”我說:“許啥愿?”他說:“想給她許個愿。祝她找個好對象?!蔽艺f:“你真二寡。”他說:“你哇不想讓楊老師找個好對象?”我說:“想?!彼f:“我媽說了,到你們圓通寺許愿可靈驗呢?!?/p>
那個星期天,我約好了時間,跟常吃肉去了我們院。慈法師父又請我們吃飯,吃完飯還給我和常吃肉講了蘇東坡和佛印的故事,
蘇東坡跟佛印禪師是好朋友。有一天他登門拜訪佛印,問說佛印佛印,你看我像是啥?佛印說我看你像是一尊佛。蘇東坡一聽很高興。佛印又問蘇東坡,你看我像是啥?蘇東坡想跟佛印開個玩笑,就說我看你像一泡狗粑粑。佛印聽后不做聲。蘇東坡很得意,回家向他妹妹吹噓,說佛印大禪師今兒讓我氣得半天說不出話。蘇東坡妹妹聽了說,哥哥你的境界太低,人家佛印心中有佛,看啥也都是佛。你呢,看別人是狗粑粑,說明你滿腦子里頭,只有一泡狗粑粑。
慈法師父講完,問我們:“你們懂了嗎?”
常吃肉說:“懂了。師父。我們的腦子里頭就該是有個高境界的想法才對?!?/p>
師父點頭說:“對,對?!?/p>
第二天,常吃肉進了班。故意引逗班長罵自己,他說:“晉財,我越看你越不像是一堆狗巴巴?!?/p>
班長愣了一下,說:“我越看你越像是一堆狗巴巴?!?/p>
常吃肉說:“晉財,我越看你越不像是一根狗雞巴?!?
班長說,“我越看你越像是一根狗雞巴。”
罵完,兩個人都笑。都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同學們聽了,都覺得奇怪,常吃肉今兒這是咋了,引逗著班長罵自個??晌倚睦锩靼祝3匀馐窍胱C明班長的境界太低,而自己是高境界的人??晌铱粗麄儍蓚€人都樂成那個樣子,我實在是說不準他們是誰占了便宜。
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常吃肉吃虧了。但我又想,這總比鼓動他再跟班長干一架,讓學校給他個再高的處分要好。
天冷的時候,舅舅他們的縫紉社在雁塔下的工廠終于蓋起來了。妗妗和小畢她們原來坐在家里的那些工人,正式走進明亮的車間去上班了。
那天舅舅回來又高興地說,他們的縫紉社不叫縫紉社了,叫服裝廠了。舅舅被明確是服裝廠的正式的會計。舅舅說,人們叫我張會計。舅舅為這個稱呼很高興。舅舅說,這說明人家真的不拿我這個“壞分子”當敵我矛盾來處理。
妗妗自上了班,她每次走的時候,就把秀秀和麗麗領走了,寄放在她的奶哥哥家里。她的奶嫂嫂沒工作,給看著秀秀和麗麗。妗妗下班回家的時候再到奶哥哥家把兩個孩子領回來。
我放寒假了,我媽也跟清水河回來了。她是坐火車回來的,她背回來一布袋凍粉條坨子。這是她用自己種的山藥,自己磨的粉面,自己壓制出來的粉條。她把粉條團成家常用的盤子那么大小,一坨一坨的凍出來,裝在布袋里。這些東西只要不超出十五公斤,火車上是不管的。要是超出來,就會把超出的部分沒收走。我媽早就稱好了重量,她才不會把自己汗流拔氣收獲下來的東西,讓公家給白白沒收走的。她送回一袋凍粉條后,又返到了清水河,背回一布袋凍豆腐。這豆腐她也是用自己種的豆子磨的。我媽把這兩種東西都留在了舅舅家。
妗妗高興地說:“哎呀姐姐。這么多。院里人們過大年,無論哪家,粉條和豆腐兩樣加起來,最多有上這么半布袋。”
我媽說:“我把招人擱在這里,到村里去種地,還不是為了咱們有的吃有的喝,甭讓孩娃們在吃上頭可憐介的。”
妗妗說:“我們有吃有喝了,姐姐您在村里受苦累?!?/p>
我媽說:“七娃來了,你讓他帶著招人先回村。我跟你姐夫隨后就趕回去了。今年我們在下馬峪過大年呀。”
我媽又坐著火車回了懷仁。
七舅舅在大同三中上學,他是住校生。等了一天,七舅舅也放假了。按照我媽的吩咐,我和七舅舅坐著長途汽車,先回了姥姥村。
臘月二十六,我媽和我爹也跟清水河回村了。
他們又是拉著小平車回來的,車上拉著我媽種地打下的黍子。另外,還有凍豆腐凍粉條,還有各種各樣的凍菜團。
七舅和七妗還有表哥,三個人卸車。
姥姥招呼我爹我媽進家緩緩,看著我媽和我爹那疲勞的樣子。我問我媽:“為啥不讓拖拉機送您們一趟?看把您們乏的?!?/p>
我媽說:“你當那拖拉機是給咱們家養(yǎng)活的?”我爹說:“著急了求求人家,不能動不動就用人家。”
我說:“這下小平車不能讓火車托運了,您們還得往走拉?!蔽业f:“這次不往走拉了,留給你七妗妗用吧?!蔽覌屨f:“一個爛小平車,你爹還給總務作了二十塊錢?!蔽业f:“哎呀呀,你就知足些哇?!?/p>
我看見表哥正把一個裝滿東西的布袋放在了堂屋地上,我趕快招呼說:“表哥你來你來?!闭f著往外跑,表哥跟著我往街外跑。
小平車還在大門外,車上的東西還沒卸完。我在車幫邊上,抽出了一把長條鋼刀。這時,我爹追出來,把鋼刀沒收走了,讓七妗妗給鎖在了堂屋的暖閣里。
我爹和我媽在姥姥家歇緩了兩天后,我們三口就到了下馬峪。
正月十二我們三口返回大同。我媽說這半年不去懷仁了,我問說那地呢?我媽說開的荒地連著種也不好,正好也讓它緩緩,我要照看你好好兒讀書。
我媽說:“在舅舅家這兩年我看你是瞎混了,這半年得好好兒擰擰你。”
我說:“我又沒瞎混,不信你問我舅舅?!蔽艺f我還當了語文課代表兩道杠兒。
我跟書包里掏出白底紅杠的兩道杠,讓她看。她說,這是啥東西,就瞎玩兒。
我說這是兩道杠兒。她說兩道杠是干啥。
真奇怪,她在懷仁沒見過兩道杠兒?后一想,她不是在懷仁城里,是在清水河種地。
我給她解釋清兩道杠是什么,她也沒有個為我高興的表情,還是繃著個臉說:“你敢不當個兩道杠兒?!?/p>
她永遠是這么個口氣,想讓她表揚表揚我,難呢。
正月十八開學。聞校長說,這是六年級的最后一個學期了,年級里要根據各個班學生的學習情況,對各班的學生來個大調換。
我們班有一半學生被調換走了。被調換走的還有班長晉財,調換來個女班長,叫程姍姍。
常吃肉高興地說,楊老師真好,沒把咱倆分開不說,還把那個王八蛋給換走了。
后來他還悄悄地問我:“你說。楊老師是不是有意這樣的?”
我想了想,覺得好像是有點有意。我說:“好好兒學習吧,要不對不起楊老師。”他點頭說:“好好兒學。加油學。”
那天上早自習前,常吃肉在班里大聲說,“我宣布——”見沒人理他,他兩手拍打著講桌,讓同學們安靜下來。他說:“我宣布——我改名字呀——”
有同學說:“改什么,改成個什么了?常吃菜?”
同學們笑。
他大聲說:“我就連半點肉也吃不上,白叫了個常吃肉?!?/p>
楊老師也進來了,聽著他的話,也笑。
常吃肉說:“反正你們也都知道。我這個名字不好。那次到了老曹院,和尚問我叫個啥。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說,老曹說他叫個常吃肉,和尚一捂鼻子,‘阿彌陀佛,阿彌陀佛?!?/p>
同學讓常吃肉這話逗得前仰后伏地大笑。
他說:“我以后叫個常子龍呀。哈哈,常子龍。多好?!?/p>
這時,他看見了楊老師,趕快下了講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楊老師上了講臺,朝著常吃肉說:“常子龍同學?!背3匀獠焕怼罾蠋熡趾傲艘宦暋俺W育埻瑢W”,他還不理。同桌推他說叫你呢,他才反應過來。
他笑著說:“呀咿呀,楊老師你看我,我是給懵住了。您原來是在叫我。我給忘了我叫常子龍來著?!?/p>
同學和老師都哈哈笑。
楊老師說:“你改名字得到派出所去改。你自己改了,學校給你改了,可派出所沒改,還不行。中學學校招收學生,是要讓學生拿著戶口簿去報名的?!?/p>
常吃肉說:“真麻煩。要不不改了。”
同學們又笑。
新調換來的這個女班長長得挺襲人的,同學們很快就把她捏對兒捏給了我。有次不知道是誰把我的書包填進她的課桌里,她進班上課,很生氣地把我的書包一下抽出來。
這時我正找我的書包,看見是在她那里,還沒等我說是我的,她就給扔地上了。
后來她給我道歉,說我不知道是你的。我說行了。
我傷心極了,心想,我又不想跟你搞對象。你覺得你襲人,可你比起舅舅院的那幾個女女,你差遠了。人家那幾個女女,哪個也比你強。
我不跟你搞對象,我要聽我媽的話,好好兒學習才是正經。我還要把紅格兒拉得你遠遠的,讓你趕也趕不住,讓你干著急。
楊老師為了提高學生學習的興趣,她發(fā)明在座標紙上涂染紅方格兒方法,讓同學們來個互相競賽。她買了淺藍色的座標紙,在最下面把學生的名字都寫上去。以后誰考試得了滿分,就在誰的名字上描染一個小紅格兒,最后看看誰紅格升得高。
在班里,我原來的學習成績是第二,差著晉財。可常吃肉說,晉財考試時經常作弊,可我不作弊,一是我不敢,我媽說我要是考試作弊,就要往斷打我的狗腿。再一個是,我也不想作弊。我認為作弊很丟人。即使是別人沒看見,自己也覺得羞得慌。
現在我在我們班的學習成績就是最好的。自從新班長扔了我的書包,我的紅格兒就更是一路直上。
哼,你就摔我的書包,我要把你甩得老遠老遠才算。
我真高興,我真解氣。
大同市成立了圖書館,圖書館成立了閱覽室。聞校長給每個班的前五名的學生都發(fā)了閱覽證。其中有兩個是字書證,有三個是人兒書證。字書證是可以跟圖書館借閱厚本的小說。而人兒書證只能是跟閱覽室借著看連環(huán)畫,而且是不能往外帶,只許當場看,看完當場還。
我是字書證。我可以跟圖書館借了小說拿回家看?!犊嗖嘶ā贰队夯ā贰肚啻褐琛贰兑盎鸫猴L斗古城》那些厚書,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圖書館借了看的。
為了搶時間看,有時候在上下學回家的路上,我常常是端著書,就走就看書。我看書又沒有影響學習,我的紅格格兒“刷刷刷”地往上直冒。
那次我媽讓我坐在小板凳上就看書就扇火。起初她以為我是看學習的書,可后來她看出我看的書那么厚,又是看得很入迷,她說了好幾聲不讓我扇了,我還扇。
“招人!”她大聲地喊我,我才聽著。
我嚇了一跳,答應說:“啊!您說啥?”
“你看的是啥書?是學校發(fā)的學習的書嗎?”她大聲地問。
“不是。是跟圖書館借的?!蔽业吐暤鼗卮?。
“拿來!”她發(fā)了火兒。把書一下子搶過去,掀起鍋,把書填進了灶火坑里。
我不敢爭辯,更不敢去搶。
她二話沒說,“啪”地給了我一個耳光。一下子把我從小板凳上給打倒在地。隨后又踢了我兩腳才算完。
那以后,我再不敢看課外書了,因為我媽這個只認得“曹乃謙”三個字的大文盲,說那是閑書。
后來,是七舅舅說只要把作業(yè)都做好了,看閑書也有用的。七舅舅跟我媽說:“不看課外的書,咋能夠全面地增長了知識呢?”
那天我媽突然地說了這么一句話,“作業(yè)做完了的話,想看啥就看去哇?!蔽艺f:“沒啥想看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媽又主動問說,那回的那本書多少錢,我賠人家。我說我賠了。
她也沒問賠了多少錢,也沒問我哪來的錢。
隔了一小會兒她又說:“媽以后打你就哭,你一哭媽就心軟了就不打你了?!?/p>
我沒做聲。
她又接著說:“要不跑也行,你跑了媽這就打不住你了。趕你再回來,媽也就沒氣了。你是又不哭又不跑。你是死軸軸地死挨,媽就越打越氣?!?/p>
見我沒回答,隔了一會兒她又說:“要不你說也行。你就說媽把你打錯了,你就說你啥有理啥有理。你得說,可你又不說?!?/p>
我沒理她。她這么地跟我說話,我有點想哭。
她大聲地說:“媽跟你說話呢,你是老不理媽。聽著沒?”
我低聲說:“噢。”
這時,我的眼里憋滿了淚花。
我媽這樣說來說去,她實際上是打我打得后悔了,可她又從來不會說個服輸的話。但她在心里頭也難過。為了不讓我媽再說下去,為了換換沉悶的氣氛,我一下大聲而又是喜悅地說:“媽,多會兒才把麗麗要到咱家來,給我當妹妹?!?/p>
我媽聽我這么說,也笑了,說:“這半年媽為你考初中呀,不去種地。等你上了初中,媽還得去種地。咱們把這三年的饑荒度過去,再往過要她。”
我奇怪地說:“媽,你咋知道是三年饑荒?”
我媽說:“你小孩不懂的。老年人都知道,一般這遭年饉,沒有三年是過不去的?!?/p>
我說:“三年太長了。我真想馬上就要她過來?!?/p>
我媽說:“都說好了。遲早是你的妹妹就行了?!?/p>
我說:“媽我名字都給她想好了,叫個曹爽儀?!?/p>
我媽說:“曹爽儀。好,聽上去順耳。爽爽兒的。爽俐的?!?/p>
每天早晨我媽都是早早地叫我:“俺娃起哇,起洗洗臉背去哇?!蓖炅司o接住又是自言自語地說:“千日的胡胡百日的笙。背書全憑一五更?!蔽疫@個文盲媽不知道跟哪兒知道這么一句話。
我洗了臉拿起書,坐在院大殿臺階上背起來。
有燕子在殿檐下穿梭來穿梭去。
高小考初中,只考兩門課,語文和算術。
從初小到高小,我把十二本語文書和十二本算術書背個爛熟。
后院慈法師父說:“招人媽你就放心哇。招人一準是大同一中的材地?!?/p>
我媽問:“大同一中好?”
師父說:“那作準的?!?/p>
我們大福字小學考點,是在大同四中。
頭一天,舅舅把他的手表也給我送來了。我胳膊腕兒細,只得把表擼在了肘跟前,才不往下掉。
上午考算術,下午考語文。
楊老師一再強調不要提前交卷兒,聞校長也在外面監(jiān)督著。同學們基本是聽到鈴聲,按時出來的。
常吃肉在考場外等著我。
我說我全算對了,他說能打七十分。他說算術能打七十分就很滿意。我倆都很高興,一起相跟著出了校門。
這時候,路上過來一輛牛拉著的車,牛角上綰著紅綢子。
這是輛娶媳婦的婚車。
牛車上坐著一個穿著紅衣裳的女孩,女孩的頭上用一塊紅綢子蓋著。另有個穿著粉衣裳的女人在旁邊陪伴著她。
牛車慢慢地往前走,同學們跟在后面看紅火。
“杏花兒!杏花兒!”
常吃肉一下子認出那個新媳婦女孩是杏花,他指著女孩大聲地說。
女孩撩起蓋頭看了一下我們,又把手松開,蓋頭慢慢落了下來,又把她的臉給苫住了。
那個女孩,就是我們班的杏花。
“杏花兒——”
常吃肉兩只手握成拳,在胸前晃著,朝著杏花狠死地大聲地呼喊。
初考完的第二天,楊老師領著班干部到西門外的人民公園去拍照留影。在妗妗家時,妗妗把我打扮得像是個小少爺,可這半年,我媽只抓我學習,根本就沒想到給我做件新衣裳。她的說法是,穿得舊些沒關系,只要是干凈就沒人笑話。那天照相時,我穿得倒是挺干凈,但捎得發(fā)了些白的藍制服的前胸,有著四塊深藍色的補丁。
照完相就放假了。讓我們回家等著,看是哪個中學通知你去上學。
我以幾乎是滿分的好成績,被大同一中錄取。
可我的好朋友常吃肉那天下午沒考好。下午考的是語文,這本來是他的強項,可他卻沒考好。哪個中學也沒有通知他去上學。他落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