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赫尼是耍猴人巖鳴豢養(yǎng)的一只猴子。巖鳴帶著赫尼在江湖上闖蕩了二十來年,走村串寨,從一個碼頭漂泊到另一個碼頭,靠赫尼在街頭表演一些鉆火圈、推小車、翻跟斗之類的猴戲,混一碗苦飯吃。據(jù)巖鳴說,赫尼是只極其聰明的猴子,一個新節(jié)目,只要教上三到五遍,就會做了,一般的猴子要教三十到五十遍才教得會。但赫尼野性太重,具體地說,就是無時無刻不在思量逃跑。巖鳴說已記不清赫尼究竟逃過多少次了,起碼不少于一百次。有一次,赫尼脖子上被蝎子蜇了一口,解開拴在它脖子上的鐵鏈給它上藥,它趁機從巖鳴的懷里掙脫出來,從窗口跳出去,就往屋后的林子里逃。幸好我栽完秧提著一只空籮筐回寨子,恰巧路過巖鳴家的窗下,眼疾手快將赫尼扣在籮筐下,才避免了一場猴子勝利大逃亡。還有一次,表演攀爬竹竿,當赫尼爬到竿頂時,不知怎么搞的,攥在巖鳴手里的鐵鏈子突然滑脫了,機靈的赫尼將柔軟的竹竿彎曲成彈弓狀,猛地一跳,身體輕盈地向?qū)γ婺强锚毮境闪值睦祥艠鋸椛溥^去。就在它越過十來米寬的空間,兩只爪子就要抓住樹枝的一瞬間,樹冠上一只受驚的鷺鷥撲楞起飛,驚慌失措間照準赫尼的臉飛過來。飛禽走獸在空中撞了個滿懷,赫尼摔到地上,扭傷了腿,這才沒有逃成。
巖鳴像所有的耍猴人一樣,用饑餓、鞭笞、戴腳鐐等手段,企圖磨滅赫尼叛逃的野性,可什么方法都用盡了,效果卻微乎其微。沒辦法,只好把那根細鐵鏈永遠拴在它的脖子上。
我到曼廣弄寨插隊的第四年,巖鳴因為長年累月風里來雨里去的,患了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行走困難,年紀也大了,不能再外出耍猴。他本想把赫尼賣了,但赫尼也老了,脾氣又倔強,動不動就想逃跑,問了幾個耍猴人,沒人肯要。養(yǎng)在家里,巖鳴又嫌它白吃閑飯,糟蹋糧食。于是,巖鳴就請我?guī)退押漳釒У矫习图{西森林里去放生。他噙著淚撫摸著赫尼的腦袋說: “老伙計,你一輩子做夢都想回森林里去,我就成全了你,讓你也過個自由自在的晚年。”
我牽著赫尼,走了大半天,來到一個名叫野猴嶺的地方,那兒樹林密得就像籬笆墻,鉆也鉆不通。巖鳴曾告訴過我,二十年前他就是在這里用捕獸天網(wǎng)將赫尼捉住的,那時赫尼還是一只不滿一歲的小猴。二十年過去了,小猴赫尼變成了老猴赫尼,沒想到,它還認識這塊土地,一踏進野猴嶺,它就兩眼放光,嘴里嗚嗚呀呀不停地叫喚,顯得十分激動。我?guī)退忤F鏈,它跳躍沖撞,一副想要盡快掙脫鐵鏈投奔自由的急切表情。我好不容易解開了那條在它脖子上拴了二十年的細鐵鏈,它“嗖”地爬上旁邊一棵大樹,快到樹梢時,回過頭來沖著我齜牙裂嘴地叫囂一聲,準確地說是沖著我手中那根象征著人類統(tǒng)治權(quán)的明晃晃的鐵鏈粗暴地叫囂一聲,連奔帶跳地鉆進樹冠不見了。
我并不惱怒它的無理,它無端地被人類囚禁了二十年,被迫服了二十年的勞役,是有理由憎恨人類的。但愿它從此以后再不受那奴役的苦,享受正常猴子的生活!
我以為,赫尼回到森林,如愿以償,就像魚游回了大海,這輩子是再也見不到它了。做夢也沒想到,第三天早晨,我扛著犁鏵剛走到寨外那條寬敞的馬車路,突然,一棵檳榔樹上跳下一只猴子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低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赫尼!
才分別兩天,赫尼看上去像老了兩歲,蓬頭垢面,背上的毛被樹脂草漿糊成一綹一綹,鼻吻皺得像只苦瓜,眼角布滿濁黃的眵目糊,憔悴消瘦,邋遢骯臟,落魄潦倒,活像個猴中乞丐。
這時,馬車路上又陸陸續(xù)續(xù)過來十幾個荷鋤挑擔準備下田勞作的村民,都知道赫尼的身世,大家都很驚訝赫尼怎么又回來了,圍成一圈看稀罕。
赫尼突然前爪撐地身體倒立,沿著人群繞了一周,接著,它爬上挺拔的檳榔樹,兩條后腿勾住光滑的樹桿,“吱溜”一聲從樹梢快速滑下地來,又從一位看熱鬧的姑娘手中搶過一只空籮筐,在場子里蹣跚推行。
哦,它這是在耍猴戲呢!
表演完倒立行走、攀爬高桿和推小車等節(jié)目后,赫尼翻著手掌,做出一副乞討狀,不斷地向圍觀的人群磕頭作揖。一位大嫂丟給它一只包谷,它狼吞虎咽地啃起來,不僅把玉米粒吃了個干凈,還把包谷芯芯也吃了下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它肚子空癟癟的,已經(jīng)餓極了。
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這樣一幅圖景:三天前,老猴赫尼被赦免放回野猴嶺,它滿懷喜悅地撲向大自然的懷抱,盡情享受自由的陽光和空氣,可幸福僅僅維持了半天,便產(chǎn)生了新的煩惱;它從小被巖鳴馴養(yǎng),早已養(yǎng)成了一套固定的生存模式,那就是表演猴戲,取悅觀眾,伸手乞討,填飽肚子。這是它二十年來唯一的覓食方式,習慣成自然,已無法更改了。當天傍晚,它肚子餓得咕咕叫,可茫茫森林,它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找食物,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食物。它又堅持了一天,但自由不能當飯吃,對它來說,混飽肚皮活下去,似乎比自由更寶貴更重要。它饑餓難忍,實在難以再堅持下去,只好重新摸回曼廣弄寨,回到它所憎惡的人類身邊。
不知是誰將老猴赫尼回來的消息告訴了巖鳴,老人拄著拐棍提著那條明晃晃的細鐵鏈顫巍巍地從寨子走來,擠開人群,來到赫尼面前,噶著淚花說:“我曉得我的老赫尼是舍不得離開我的,嗯,回來就好,趕明兒,我病好了,我們再一起去闖碼頭?!?/p>
我十分注意老猴赫尼的反應(yīng),它并沒有因為看見老主人而產(chǎn)生激動欣喜的表情,它那張皺褶縱橫的臉沒有任何變化,眼光呆滯,麻木不仁。當它的視線移到巖鳴手中提著的那根細鐵鏈時,目光才像火焰似的跳了一下。它緩慢地爬到巖鳴身邊,雙手抓起鐵鏈,用混雜著討厭與歡欣、恐懼與喜愛的十分復雜的眼光久久凝視著那根拴了它整整二十年的鐵鏈子,突然,它仰天發(fā)出一聲靈魂撕裂般的號叫,閉起眼,將鐵鏈子纏繞在自己的脖子上。
它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輩子都在努力解脫鎖在它脖子上的鐵鏈,為此,它遭叱罵挨鞭笞受盡折磨。可當命運之神將它脖子上的鐵鏈摘除了,僅僅三天,它卻主動把鐵鏈又纏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唉,猴啊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