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敦運
走進鄂東的一所實驗小學,我被一道獨特的風景吸引住了:這里的教學班都有正副兩位班主任,而且他們都有兩張辦公桌,一張在教研組,一張則赫然反向擺在教室的后頭。只要學生還在學校,那教室后面的辦公桌上,就總有班主任在堅守。
一天,我起了個大早悄悄溜進了這所小學。“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許多班主任早在教室里備課了!7點整,我就看見班主任們紛紛上崗,組織學生并與他們一道早餐;9時,我看見他們在教室后頭伏案批改作業(yè),講臺上,是另一位教師在講課;12點,下午1點,他們都在與學生談話;4點多,我又看見他們與學生一道做清潔……
走過58個教室和近10個功能室,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師與學生的零距離,看到班主任與學生打成了一片。不過,與此同時,幾個問號也跳進了我的腦海:在構建班級文化的過程中,他們到底是班主任還是全天候的監(jiān)督者?這種工作模式,對學生的教育效率怎樣?對教師的專業(yè)化成長有哪些促進?這樣的班級文化是不是同學們希冀的呢?
面對我的提問,二(5)班班主任金老師告訴我:“辦公桌放在教室,工作起來方便,了解學生也容易,尤其是低年級學生在校時間長,他們需要更多的引導與幫助。比方說,孩子們擰不開礦泉水瓶蓋子,你可以教他,甚至幫他;上課時有學生伏在桌上,你可以上前輕輕提醒……你可以當面批改學生的作業(yè),及時糾正他們的錯誤;一些孩子吃飯時的不良習慣,也可以得到矯正;甚至孩子們想媽媽了,都可以有效移情?!闭f這話時,我分明看見了她秀麗的臉龐上洋溢著濃濃的自豪與善良的母性。
“這種工作模式,有助于老師們的工作,無論是教學導入還是組織討論,進入互動語境的速度快,營造教學氛圍的時間短,而且?guī)熒涣鳠o障礙……雖然我們在校工作的時間是長了一些,可我們充實。這樣做習慣了,放假了反而不自在,十分想回到學校,想看到學生。不錯,我們是辛苦些,但,也快樂著?!蔽澹?)班班主任李老師如是說。她已經(jīng)當了九年的班主任,說起自己的工作來直率真誠。
這是一所規(guī)模不小的學校,學生有三千多人,由于班級多,教室到辦公室距離遠,常態(tài)下班主任與學生的接觸少,為了增加師生接觸的機會,才選擇了這樣一種工作模式。不過,我也看見,與辦公室緊鄰的教學樓,班主任都不在教室辦公。他們的副校長解釋說,這也是在彰顯“管理的人性化”。
教研組長劉老師介紹:“實際上,這樣做也推動了我們的教學研究,促進了教師的專業(yè)化,新教師當班主任可以不斷跟蹤教學,可以在多個現(xiàn)場無局限地向老教師學習,并及時得到幫助,享受教學帶來的快樂,效率遠比推門聽課高;老教師也不斷在接受班主任的監(jiān)督,自覺提高教學水平,教學成本的損失小多了?!蔽蚁嘈潘脑?,因為這樣的機制,保證了教室里最少同時有兩位教師,無論是正常的教學還是突發(fā)事件,都將同時得到兩位教師的監(jiān)控。顯然,這對學生有利,對全面提高教學質量和促進校內的教育公平有幫助。
教科室田主任認為:“班主任的辦公桌進班,對教師之間的取長補短大有裨益,他們可以有效開展學科之間的整合,并不斷深化正在進行的新課改。我校是藝術教育特色校,就是因為班主任與學生的零距離接觸,師生之間的互動加劇了,才使學校的辦學理念和藝術教育得到了大家的理解與支持,才使我校的教育特色成了享譽全省的品牌?!?/p>
對此,副校長不慌不忙接過話頭說:“我曾寫過一篇論文,題為《第5.5感觀》,意在要求教師改變對學生的看法,怎么改變?教師不接近學生怎么行?要走近學生,班主任首當其沖。現(xiàn)在,把辦公桌搬進教室,將自己與學生融為一體,就是在排清潔值日表時,班主任也要求學生將自己排進去。他們與學生一起學、一起吃、一起玩、一起勞動,真正成了班級的首席?!边@是一位頭腦靈活,思維敏捷的中學高級教師。他以為,這樣的班主任工作模式,催生了不少好的教研經(jīng)驗,也帶來了源源不斷的班級活力。
走出校門,我碰到了一群家長。我問一位奶奶,“您知道這學校里班主任的辦公桌在教室里嗎?”
“知道?!?/p>
“您覺得這樣好嗎?”
“好哇。我孫子上學前吃飯老要我喂,邊吃邊跑,一頓飯吃上個把鐘頭。上學后,與老師一起吃,強多了,晚上回家都是自己吃,不要我喂了,也不挑食了。哎,只是累了老師,可憐,她們一天忙到晚,根本沒有時間顧家?!?/p>
一位大爺過來插話:“我家明明(他的孫子)一開始把不喜歡吃的菜放在口袋里帶回家,老師訓練了幾個月后,我再沒有發(fā)現(xiàn)他口袋里有菜了。學校這樣做,蠻好?!?/p>
聽了我們的對話,幾位較年輕的家長圍了過來插話說:“我小孩的作業(yè),現(xiàn)在不用操心了,有老師輔導?!?/p>
“我兒子回家時,衣服比過去整潔多了?!?/p>
“我的孩子是特意從鄉(xiāng)下轉過來的,這里的老師既當班主任又當娘,把孩子交到學校的確放心……”
我笑了。顯然,學校的這種做法得到了社會的認可。難怪在一個42人的班級里,我發(fā)現(xiàn)竟有27個男孩,而在一個54人的五年級班,更只有15位女生!這些高于正常比例的男孩來自哪里?我懷疑這是家長認同學校做法后替孩子擇校的結果。
眾所周知,運行著的班級是一種生態(tài),班級文化越生動越具有特色,這種教育生態(tài)就越和諧。而決定這種生態(tài)和諧的,不僅有班級的物質環(huán)境,更有蓬勃的精神和活躍的主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班級生態(tài)里,最活躍的因素是教師尤其是作為管理終端的班主任,最活躍的情感因素是教師尤其是班主任的人格與精神。抓住了這一點,就牽住了班級教育的牛鼻子。有了不同特質班主任的引領,班級文化就會生氣盎然,而多個生氣盎然的班級小生境,就會構成和諧的校園教育生態(tài),就會呈現(xiàn)出生態(tài)的多樣性與教育性。
上述這所學校,就是在努力張揚學生的個性,讓我們看見了因差異生長起來的各種“地衣”“苔蘚”“纏藤繞蔓”“灌叢”和“喬木”,當然,我們也看到了經(jīng)過教師塑造、裁剪出的“人工林”。這不奇怪,因為這是教育,而學校教育的本能,就是在利用“人工林”技術培養(yǎng)著共性。這所學校比別人做得好的地方,在于他們在培養(yǎng)共性時,讓你依然能看到他們對個性的尊重,對生命的追崇。
夜靜了,捧著這所學校的資料,我仿佛又看見了擺在教室里的辦公桌,看見了與學生一起學習、一起吃飯、一起勞動的班主任;看見了辦公桌上老師的書籍與用具;甚至還有對著鏡子化妝的剪影……突然,我感到了一股強大的滲透壓。這是什么在滲透?輾轉反側,思考良久后我才明白,這種壓力是來自生活生態(tài)向教育生態(tài)的滲透。
是啊,在常態(tài)下運行的學校,其教育生態(tài)里盡管也有養(yǎng)成教育的成分,但主要關注的還是教學生態(tài),“養(yǎng)成”的內涵主要還是“聽說讀寫”之類的學習習慣,教師呈現(xiàn)在學生面前的主要還是職業(yè)形象,是原汁原味的“教師”或“班主任”。在教師那里,關注焦點之一依然是自己的專業(yè)化發(fā)展和職業(yè)形象的建立與保持。但是,當辦公桌搬進教室,尤其是當班主任自己的部分私生活進入教室后,班主任在關注專業(yè)化發(fā)展的同時,是否注意了自己的生活形象對學生的教育性呢?是不是該關注孩子們“住、吃、穿、臥、嬉”這些習慣的教育呢?譬如,教師堆放在桌上的辦公用品、抽屜里的文具、備用的衣物;又譬如,教師吃飯時的舉止、平時的坐姿、彼此的交談,還有個性化妝等等,這些原本屬于教師生活范疇的準隱私內容,是否構成學生可資利用的受育資源?而這些洋溢著班主任個性的特殊資源極有可能不是教育學生怎樣生活的最佳選擇。學校在進行教育管理的時候,是否發(fā)現(xiàn)了這些資源對學生綜合素質的影響?是否發(fā)現(xiàn)了教育與生活兩種生態(tài)之間微妙的關系?
我努力回憶與班主任們的對話,雖然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對生活生態(tài)理解的殘片,但依然無法找到帶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因為滲透在常人生活里的這些法則,往往都是約定俗成,沒有一個顯性的標準的;而且班主任們由于各種原因,私生活中的習慣也不一定科學,更不一定就是文明儒雅的。但是,學生的成長卻需要這種科學與儒雅,需要教師們規(guī)范化的引導。
新課程理念告訴我們,生成性是新課程的基本特點。由于師生部分生活進入了教學領域,生活生態(tài)與教學生態(tài)的相互滲透,使生活中的生成性資源自然也成了教育資源,這就是伴隨師生“零距離接觸”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也是不以學校和班主任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需要關注的是,這些生成性的生活性資源,該怎樣納入學校管理的視野?怎樣納入班主任工作的范疇?因為“生活即教育”在這里已經(jīng)轉化為現(xiàn)實;因為既然是校園內的教育,就應該提上科學管理和教育研究的議事日程。
然而,如何利用這些軟性的教育資源,不僅班主任們準備不足,就是教育行政和科研部門也沒有引起足夠重視。顯然,在上述學校綻開的這朵新花,在給新課改帶來一個亮點的同時,也帶來了令人無法釋懷的思考。
為此,我再一次想起了“以人為本”的理念?!耙匀藶楸尽敝械摹叭恕彪y道只指學生?在生活生態(tài)與教學生態(tài)的相互滲透中,這個“人”其實也是包含了正在發(fā)展著的教師的。
“以人為本”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人就是教育資源之本”,從生活與教學兩種生態(tài)的滲透中掬取教育資源,應該首先考慮“人”及“人的發(fā)展”。如果忘記了這一點,班主任在學生面前的形象就會撲朔迷離起來。如果強化對班主任生活行為的規(guī)范,就會使工作壓力本已十分沉重的班主任,又加上了一副“學高為師”的“十字架”,這無論如何都是讓人輕松不起來的。我甚至想,班主任們這樣辛苦地進行“無疆界的專業(yè)”跋涉,極有可能滋生另一種職業(yè)懈怠。
同時,我仿佛也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不能抱著學生學走路啊。
多樣化的班級文化生態(tài),是人工的、動態(tài)的,也是多功能的、開放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班主任與學生,尤其是學生作為生態(tài)主體,不斷地與系統(tǒng)中的各種因素通過多種方式交換信息,出于個體認識的需要和意愿,學生對外界信息總在進行著自我選擇,“取”“舍”或“保持”。如果是普通的課程學習,學生的“取”“舍”與“保持”,其價值取向是以明確的教學目標為尺度的??墒?,一旦生活生態(tài)滲進了教學領域,學生為了建立自己的平衡,他們“取”“舍”的標準又是什么?在這方面,家庭與學校教育的價值沖突自然是會加劇的,而且當他們在自身與環(huán)境的平衡——失衡——新的平衡的矛盾運動中尋求發(fā)展的時候,在對新生態(tài)進行選擇時很難張揚自己的個性。
現(xiàn)實的教育,是需要考慮學生的吸納,考慮必要的舍棄的,那么教師的干預和控制,就不能超越學生的自我組織、自我控制和自我調節(jié)。
這些問題,使我有點糊涂起來。不過有一點我卻是清醒的:任何新事物的出現(xiàn),總會有迷惑與困難伴生,而迷惑與困難之后,常常見到絢麗的彩虹。
責任編輯 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