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楠
陽光烘干了我的眼淚。
無緣由地覺得自己的生活很無趣,想讓自己迷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選擇了尼泊爾。之所以選擇那里完全是因為它能給我停留長達(dá)6個月的簽證,因為有很多人是去那里登山的,所以簽證一給就是3個月或者6個月。我對登山一無所知,卻隨著在機(jī)場碰到的一對瑞典夫婦到了魯卡拉,住到了雪山腳下的一個驛站里。
那是個不小的驛站,有二十來間房,一個酒吧兼餐廳的大木屋。主人是六十多歲的夏爾巴人,大家親切地叫他巴桑老爹。他年輕的時候是尼泊爾最好的雪山向?qū)е?,登過珠峰、洛子峰和馬卡魯峰,很多登山隊都找他帶過路。這里近處有三座海拔六千多米但難度不大的雪山,許多登山愛好者愿意選擇這里進(jìn)行初次體驗。遠(yuǎn)處是四座八千米以上的雪山,呈環(huán)狀包圍,中間是無數(shù)6000~7000米的山峰,有的已經(jīng)命名,有的還是不為人知的處女峰。
巴桑老爹登過這里的很多山峰。他不僅熟悉這些雪山,還會看風(fēng)向推斷天氣。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爬不動那些雪山了,但他不愿離開這里,于是,他在雪山腳下開了這家驛站。早上,巴桑老爹會煮一大鍋馬鈴薯,塞進(jìn)登山者的背包里。他說馬鈴薯耐饑,冷了也可以吃。他的動作很慢,像是塞進(jìn)了一個個重重的牽掛。彼此什么也不用說,一切就在巴桑老爹搖擺的手中和登山者的回眸里。晚上的時候,巴桑老爹喜歡坐在火塘邊跟住店的客人聊天,他把多年的登山經(jīng)驗無償?shù)馗嬖V每一個登山者,和他們一起分享對雪山的感受。
巴桑老爹一直都沒有結(jié)婚,就這樣和雪山過了一輩子。
每天聽得多了,就也有了爬山的沖動,我的那種想要把自己迷失的想法又充盈了整個身體。
在一個清晨,那是巴桑老爹預(yù)測的好天,許多登山者都興奮地出發(fā)了,我也悄悄地跟在了后邊。我不知道自己要爬的是什么山,有多高,有多冷,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記得他們跟巴桑老爹說要翻過一個五千多米的埡口,去珠峰大本營線路上的營地與朋友會合。巴桑老爹依舊一邊給每個人塞著馬鈴薯,一邊告訴大家怎么用瑪尼堆辨別方向。
兩個小時的山路后,我已經(jīng)看不見任何人了,只是機(jī)械地走著??梢钥吹浇K年不化的積雪,山路開始變得陡峭。厚重濕滑的積雪上覆蓋了一層兩側(cè)山峰風(fēng)化后滾落的細(xì)碎石塊,走起來吱吱咯咯的。有的地方已經(jīng)不是雪而是冰,冰塊的擠壓、凝固形成了層層起伏的波浪,碎石覆蓋在冰的波浪上極其不穩(wěn)固,一不小心,我的腳就會順勢滑出,卡在冰縫的邊緣上。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小心,步子邁得很小。經(jīng)過幾個零星的小水面,又翻過一個小山坡,我突然出現(xiàn)在一片碧藍(lán)的湖泊前。藍(lán)得透徹的水映著白得徹底的雪山,不遠(yuǎn)處飄揚(yáng)著鮮艷的經(jīng)幡。我貪婪地看著眼前的這幅畫——色彩冷峻的高山、湖泊,劃過色彩濃烈的一抹經(jīng)幡。
繼續(xù)往前走,山坡后又是連綿的雪山。突然我的腳踩空了,一下子翻滾起來。我的臉碰到冰冷的雪上又被碎石劃過,好在雪坡不是很陡,我慢慢地停在了一個雪坑里。耳邊是繼續(xù)翻滾的碎石撞擊的聲音,空洞,遙遠(yuǎn)。我不想動了,修正了一下自己的姿勢,看著藍(lán)藍(lán)的天,我在等那一個時刻的到來。我想我要消失了,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雪光反射在我的臉上,眼睛酸酸的,頭暈暈的,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慢慢的,一個模糊混沌的聲音像是從地道里滾滾而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切。“醒醒,醒醒,你不能睡在這里?!彼诓煌5?fù)u我,我的胳膊、我的腿?!澳阍趺礃樱磕睦锸軅藛??”我的意識已經(jīng)醒來,但眼皮重得睜不開。我費了很大的力氣睜開眼睛,是圣喬治爸爸。我在驛站里見過他,一個美國老頭。他在50歲的時候迷戀上了爬山,以后每年來巴桑老爹這里住上一個來月。他已經(jīng)爬不了那些高峰了,就選中了一個低矮平緩的雪峰。每年都來這里爬,最大的希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登上峰頂,所以巴桑老爹戲稱那座山峰為“圣喬治峰”,并鼓勵他說:有一天他登頂成功了就正式給山峰命名為“圣喬治峰”。大家也都捧場地叫他“圣喬治爸爸”。
我沒有穿防水的登山鞋,所以雪水浸到了我的鞋里,凍住了。我覺得我哪里也沒有受傷,但就是不能動了。圣喬治爸爸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脫下我的鞋,把我的腳放在他懷里,輕輕地揉搓。我困極了,像有人給了我一悶棍,一直把我打到睡夢里。圣喬治爸爸大聲地和我說話,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時有時無。他開始問我問題,什么問題都有,強(qiáng)迫我回答,我明白他是不想讓我睡著。我的腳有些緩過來了,他給我清理了鞋窠,幫我套在腳上。疼,鉆心地疼,但我凍木了的臉做不出一點表情。他連拉帶拽,連架帶拖,手腳并用地把我弄回了巴桑老爹的驛站。
我就躺在餐廳的地板上睡著了,太累了,一切聲音在我耳邊消失,死一樣的寂靜。
醒了,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是爐子里噼里啪啦的聲音,臉烤得暖暖的,感覺上一定是紅紅的。睜開眼睛看到巴桑老爹,他在旁邊填著柴火,黝黑的臉龐被爐火打上一層紅暈。我身上蓋著灰藍(lán)色的粗粗的氈毯。
“醒了?我看這里暖和就沒動你?!卑蜕@系蝗缂韧匚⑿?。
腦子還有點慢,語言和思維沒有完全接軌,眼睛盯著氈毯上細(xì)細(xì)的紅線,我的思緒亂飛。抬起腳,一雙白色的厚厚的大大的線襪。
“誰的?”我望著能裝下我兩只腳的大白襪子問。
“是圣喬治爸爸的,你把我們兩個老頭累得夠嗆?。∧銥槭裁匆粋€人去爬山?”
“想把自己丟了?!?/p>
巴桑老爹沒有繼續(xù)追問,慢慢地站起身?!盎匚菹聪矗粫撼鰜沓燥?。你必須吃一點東西了?!蔽液唵蔚厥嵯戳艘幌?,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出來吃飯。巴桑老爹給我準(zhǔn)備了炒飯、羊肉,還有他最喜歡的燒酒。沒有見到圣喬治爸爸。巴桑老爹告訴我,圣喬治爸爸等了很多天才等到今天這樣的好天氣,他興致勃勃地去爬他的圣喬治峰。在習(xí)慣性地用望遠(yuǎn)鏡環(huán)視群山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他以為我受傷了,立刻放棄繼續(xù)攀爬,繞道去救我?,F(xiàn)在他去睡覺了,明天要早起繼續(xù)進(jìn)攻圣喬治峰。
有人來投宿,是登山隊的先遣隊,負(fù)責(zé)運(yùn)送物資的。巴桑老爹忙著幫他們安排,沒有再提起下午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非常早,等著圣喬治爸爸。我告訴他,襪子我洗了,但沒有干,等他登山回來我再還給他。他笑著說,我洗的襪子,一定是他襪子里最干凈的一雙。我對他表示感謝。他搖搖頭對我說:“我不需要你的感謝,只想要你兩個承諾。第一,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放棄自己。第二,看到有需要幫助的人,放下你手里的事去幫助他?!蔽掖饝?yīng)了他,希望他能允許我送他一段,他同意了。我默默地陪他走了一段,就跟他告辭了。因為我不想耽誤他行進(jìn)的速度。
“回去吧,現(xiàn)在天好,路也不難走。告訴巴桑老爹,我兩天后回去,讓他把酒給我準(zhǔn)備好?!蔽冶Я艘幌率讨伟职指鎰e,祝他一切順利。沒想到我卻成了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
我慢慢返回驛站,心情很好。我?guī)椭蜕@系帐安蛷d,準(zhǔn)備食物。驛站里冷冷清清的,大家差不多都出發(fā)了。
第二天,我又早起,幫助巴桑老爹打掃房間,煮馬鈴薯。晚飯前,我一個人去驛站后邊的森林里散步。那是一片很大的森林,樹木參天,陽光斑駁地漏進(jìn)來,到處是鳥叫聲,你卻見不到它們。突然我聽到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像霹雷,像閃電,不知道會從哪里冒出來,會從什么方向射到我。地下仿佛蘊(yùn)涵著一股要爆發(fā)的力量,像海嘯一樣翻卷起來。天上地下,聲音混作一團(tuán),像拴著鐵鏈的大雪球在翻滾,像發(fā)了瘋的牦牛在沖撞。我飛快地奔跑,沒有停,一口氣跑回驛站。巴桑老爹站在門口,眼睛望著雪山。
“是雪崩嗎?那邊的聲音好大?!蔽掖謿?,血往上涌,我的頭開始疼。
“告訴過你,在這里不要跑?!卑蜕@系プ∥业母觳玻鑫一氐讲蛷d。
“是哪座山峰?”我的喉嚨發(fā)干,像要著火。
“圣喬治山那邊?!卑蜕@系鏌o表情地回答。我的血液像退潮一樣迅速隱去,身上立刻涼了?!稗Z!”又是一聲巨響,聲音開始變得千奇百怪。我抱住巴桑老爹,他用胳膊夾住我的耳朵。突然聲音像被關(guān)掉一樣,“咔嚓”一聲就沒了,四周一片死寂。
這天晚上,我一直陪著巴桑老爹坐在餐廳門口,等回來的登山者。每組人都帶回不同的消息,沒有人見過圣喬治爸爸,每個人的臉都是沉沉的。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如果不是因為我,圣喬治爸爸那天就不會返回,那么現(xiàn)在可能就已經(jīng)回到驛站和巴桑老爹喝燒酒了。我開始恨自己。第二天一早,巴桑老爹帶著四個人去找圣喬治爸爸。很晚才回來,那天在驛站的人誰也沒有怎么吃東西。一連幾天,巴桑老爹都一早出門,很晚回來。難挨的四天過去了,圣喬治爸爸失蹤的第五個晚上,巴桑老爹開始和我說話。他的英語沒有以前的清楚了,一會兒用英語一會兒又用尼泊爾語,我沒有打斷他。大部分是講他和圣喬治爸爸的往事。他說圣喬治爸爸幫助過很多很多的人,出發(fā)的那天早上還打聽我的身體是不是完全恢復(fù)了。他讓巴桑老爹看住我,別讓我再一個人上山。我哭了,巴桑老爹也哭了。
第二天,我跟巴桑老爹告辭,我告訴他我要回家了。他問我愿意不愿意也和圣喬治爸爸說聲再見。我困惑地看著他,他把我?guī)У轿颐刻於既サ哪瞧?,在那里他為圣喬治爸爸做了個木碑。“我把你洗的襪子埋在這里了,希望有一天他能回來取?!蔽铱粗⒃诘厣系男∧颈线呏挥惺讨伟职值拿?。我默默地對他重復(fù)著我答應(yīng)他的事。巴桑老爹看著我,認(rèn)真地說:“孩子,記住,生命是上天賦予的,只有它有權(quán)力收回去。”
我告別了巴桑老爹,告別了圣喬治爸爸?!笆讨伟职?,巴桑老爹,我會好好地活著?!?/p>
陽光烘干了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