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安吉拉·卡特的小說《魔幻玩具鋪》中,父權制的陰影無處不在,而小說中大量的食物描寫讓食物轉變成一種權利策略,全面滲透到小說人物的生活當中。父權通過食物建立起來,最終以小說中瑪格麗特舅媽為代表的弱勢群體以食物為媒締結情誼,建構真實自我。而且食物作為弱勢群體最后狂歡的手段,從而解構了父權。
關鍵詞:安吉拉·卡特 ?《魔幻玩具鋪》 ?父權制
英國當代女作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 1940-1992)在2008年被泰晤士報評為“戰(zhàn)后50位英國最偉大作家”之一。作為當代最具獨創(chuàng)性、最富爭議的作家之一,西方批評家對她的作品褒貶不一,但無不認為其個人風格突出,作品詭異精致,復雜多變。卡特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9部長篇小說,多部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多以童話、民間故事、文學經典為藍本,卡特以豐富想象力和非凡敘事技巧將之加以重塑,呈現(xiàn)出童話背后的黑暗面,具有顛覆性兼奇幻美,形成融魔幻現(xiàn)實主義、女性主義、哥特風格和寓言色彩為一體的獨特寫作模式。《魔幻玩具鋪》(1967)作為卡特的第二部小說,為她贏得了約翰·勒維林·萊斯獎,并奠定了她作為英國主流作家的地位。該小說以即將成年的梅拉尼在鏡前欣賞自己的女性身體作為開始。這個夏天,梅拉尼發(fā)現(xiàn)了她的美利堅,她觸摸著感受著真實身體的存在,夢想著未來白馬王子的到來。甚至她大膽地穿上媽媽的婚紗卻致婚紗遭遇毀滅的命運。蘭道太太正在織的黑色開襟毛衣預示了不祥事件的到來。噩耗傳來,梅拉尼的父母遭遇意外雙亡,本就沒什么親戚聯(lián)系的梅拉尼一家不得不寄居于以制作木偶為生的菲利普舅舅家中。從第二章開始,梅拉尼道別自己的家,帶著弟弟妹妹踏上去往舅舅家的火車。之后她認識了費因、弗朗辛、瑪格麗特舅媽,也見識了殘暴的舅舅,在玩具鋪中見證了一切的發(fā)生與毀滅,飽受煎熬的梅拉尼的女性主體意識由覺醒到慢慢增強,像化蝶之蛹一樣完成了痛苦的蛻變。她與舅媽的小弟弟費因相愛,最后瑪格麗特舅媽與弗朗辛的姐弟亂倫引發(fā)的熊熊大火將象征著父權制社會的玩具鋪化為灰燼,梅拉尼的苦難之旅暫時畫上了一個句號。而逃出災難現(xiàn)場的梅拉尼和費因,對身陷火海的親人和他們自己的未來都只有“慌亂的揣測”。
目前國內大多數(shù)研究是從女性主義敘事、哥特元素來解讀《魔幻玩具鋪》,挖據(jù)其中的女性主義思想,而鮮有學者關注小說中關于食物、日常用餐的描寫。譯者張靜在譯后記中寫道:“家常童話,故事都是發(fā)生在廚房臥室,少有的幾次外出,家庭故事,食物和服裝有非凡意義?!盵1](P222)亦正如張中載較早在《外國文學》中介紹到“她(安吉拉·卡特)大膽地向父權制和男子中心論挑戰(zhàn)。她毫不隱晦地從女權主義者的立場審視、談論男女性關系中浸透的大男子主義,以及西方色情文學的創(chuàng)作心理因素”。[2](P29)在小說中,食物已經轉變?yōu)橐环N權利策略,全面滲透到人們的生活當中,展示了父權如何通過食物建立起來并且最終又是如何被瓦解的。小說中廚房是父權和反父權的主戰(zhàn)場,舅媽是一直被壓抑的待解放女性,舅媽能夠做出可口的食物,卻沒有權利決定食物的內容,也從來沒有現(xiàn)金直接支付賬單,一般“由菲利普舅舅每季用支票付清”[1](P93)。最后梅拉尼、瑪格麗特舅媽、費因、弗朗辛以食物作為武器向父權發(fā)起反攻,這表明:無所不在的父權并非堅不可摧。
一、父權制度的象征:食物
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ian)在《女性的奧秘》中披露并批判了父權制社會存在的“女性奧秘論”:女性有其與男性不同的本性,她們適合的社會角色是妻子和母親,女子的本性只有通過性被動,受男性支配,培育母愛才能實現(xiàn),家庭是實現(xiàn)女性價值的最佳場所,教育、工作等都是實現(xiàn)這種女性本性的障礙。[3](P49)父權制社會人為地構建了男——女二元等級體系,并將純潔、順從、被動等氣質強加給女性,女性似乎更適合待在廚房和食物打交道。小說伊始出現(xiàn)的管家蘭道太太就是這么個“肥胖、衰老、丑陋,并且實際上從未結過婚”[1](P3)的老女人,時常幻想自己已經結過婚了。把她全部精力投放到了食物面包布丁當中,食物變成了老處女蘭道太太的避難所,只有在這里她才有存在的意義與成就感?!霸谔m道太太的統(tǒng)治下,他們(指女主人公梅拉尼和她的弟弟、妹妹)會吃很多的面包布丁。蘭道太太會做各種家常和新奇的布丁,添加無核葡萄干或小甜葡萄干,兩者都加或者不加?!盵1](P4)換言之,食物與女性被綁在一塊,而且全都依附于男性的存在而存在。只有女性和食物的世界在常人看來是怪異的。沒結過婚的蘭道太太只能陪伴她的面包布丁而孤老終生,靠著自己的幻想“求上帝保佑,讓我記住我是結了婚的人,如果我曾經真的結婚的話”[1](P9)而活。而女主人公梅拉尼之所以“害怕這些面包布丁”,是因為“她害怕吃太多的面包布丁會發(fā)胖、會沒人愛她,她到死都會是處女。她經常汗水淋淋地在同一個噩夢中驚醒,她夢到一個龐大的梅拉尼,趴在面包布丁上就像一具泡腫的浮尸。”[1](P4)她不想延續(xù)蘭道太太悲慘的生活。在小說中的三位主要女性與食物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當男主人公費因在介紹自己姐姐瑪格麗特舅媽時,提到了她兩個主要特征,一是他姐姐是個啞巴。第二個特征是:“她能像個老奶奶那樣做很傳統(tǒng)的飯菜,這是他認為最有彌補作用的長處,‘做很好吃的甜糕?!盵1](P42)瑪格麗特舅媽每天的活動范圍除了店鋪就是廚房,她被永遠禁錮在了這個有限的活動區(qū)域。
瑪格麗特舅媽在家庭食物分配問題上的表現(xiàn)證明了父權的強大壓迫力?!八ǚ评站司耍┑臋嗤谷酥舷ⅰ,敻覃愄鼐藡尨嗳醯孟穸鋲罕饬说幕?,他的氣勢把她嚇壞了,嚇得連抬眼看他都不敢。她碗里的粥最少,是熊寶寶的飯量?!盵1](P77)這揭示了男性主宰著家庭中的食物分配這一事實?,敻覃愄鼐藡屢恍囊灰鉂M足丈夫的胃口,她在討好丈夫時忽視了自己的存在,順從地戴上了“女人氣”的面具,自覺地接受了隱含在食物消費中的性別歧視。這種被動的表現(xiàn)進一步加劇了男女之間的不平衡關系。在這些事件中,食物無疑充當了性別權力的支點,成為規(guī)訓女性的手段?!安妥郎隙褲M了蝦須殼,松蛋糕已經被吞食了,只余下一點殘渣——但她能做的,只是痛苦地啜一口寡淡的茶,玩耍般挑起幾根芥菜和水芹,盡管是她做出如此豐盛的美食的?!盵1](P119)
而且食物是代表父權制的菲利普舅舅維持整個家庭秩序的重要手段??膳碌拈_飯鑼是舅舅對他們進行規(guī)訓的集結號。費因給初來菲利普舅舅的梅拉尼的一個重要忠告是“這個家里,千萬別誤了吃飯的點”[1](P72),可梅拉尼來倫敦之后的第一頓飯還是遲到了三分鐘,菲利普舅舅說,“因為你們來得太晚,粥都放涼了。如果還有什么東西叫我擔心,那就是冷粥”[1](P73)。在這個家是“不許拿吃的東西弄著玩,或是干什么別的”[1](P76)。這是菲利普舅舅立下的金科玉律,誰也不許違反,要是有人破壞了規(guī)矩,就是跟菲利普舅舅作對,甚至包括了屬于個人自由和本能的笑?!八ǚ评站司耍┳叩侥睦锒寄茏屓藬∨d,害怕。他像尊鐵塔,目空一切的坐在餐桌的頂頭位置,取用品嘗她做的那些精美食物。他壓抑了所有想笑的念頭。”[1](P131)
食物給女主人公梅拉尼帶來了“非家”的感覺,造成梅拉尼的暗恐情節(jié),只有時常通過幻想來聊以解除生活中舅舅帶來的壓力與恐怖氛圍。1919年,弗洛伊德在《暗恐》一文中闡述了“暗恐/非家幻覺”:有些突如其來的驚恐經驗無以名狀、突兀陌生,但無名并非無由,當下的驚恐可追溯到心理歷程史上的某個源頭。[4](P108)熟悉的與不熟悉的并列、非家與家相關聯(lián)的這種二律背反,就構成心理分析意義上的暗恐。梅拉尼內心一直上演著以前的生活場景與現(xiàn)實生活的斗爭。這讓她無比痛苦。梅拉尼在舅舅家,家不像家?!霸绮陀膳喔_始,以果醬結束,自始至終籠罩著壓抑的沉默?!盵1](P78)“在早餐桌上,他對他們一瞪而過,廚房里洋溢的晨間喜悅便會戛然而止。喝茶時,他巡視的目光讓人惶恐不安,好像他倒要看看這種日子對他們的影響。只要他一坐那里,飯廳就會變得寒冷、沉悶,就像是家給跑買賣的人住的招待所?!盵1](P131)梅拉尼盡力為自己找點家的感覺,家的溫暖,想回到以前的家?!八淌懿涣诉@些——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來自異國他鄉(xiāng),內在的自我非常不安,就像在新環(huán)境里變得不認識自己了?!盵1](P62)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梅拉尼只能通過幻想來減輕痛苦:
她的腦海里閃過一連串的圖畫。餐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冷氣食物——豐盛的燉菜和澆了金色糖漿汁的布丁,圍坐在餐桌旁的臉都給燈光照得明亮,溫暖。母親把梅拉尼外套拉緊了,舒服地貼到她的脖子,然后塞好她的圍巾??蛷d里熊熊燃燒著圓木,父親叼著煙斗,簌簌響著翻看《泰晤士報》,母親在讀小說,梅拉尼坐在他倆之間的毛皮小地毯上銼指甲,窗外大雨瓢潑,爐邊就顯得更加舒適溫馨。所有富足的生活,變得陌生又遙遠了,就像從未發(fā)生過,或是在別人身上發(fā)生的。[1](P98)
小說中的幾位女性無不受到了父權制的壓迫,生活在畸形的環(huán)境當中。她們試圖突破這種非人的壓抑。他們在很多方面作出了嘗試和努力,而食物是他們對父權制進行反擊的一個重要手段。
二、父權制度的解構:食物
“吃是一種絕對信任的舉動,也是一種交往方式”[5](P2)。食物作為一種經濟資本,強調的是個體之間的聯(lián)結,是建構人際關系的最佳途徑。在吃的時候,大家并不知道所給食物中包含什么,也不確信食物的品質如何,但大家彼此分享著食物。此時大家開啟心扉,拋開戒備之心,交流著思想,傳遞著愛,表達著自我。食物幫助弱勢群體締結深厚的情誼。費因給梅拉尼奶油面包,以示友好。“費因走過來,坐在旁邊。遞給她一個糖粉奶油面包,像是友誼的象征,她高興地接受了,雖然她并不想吃?!盵1](P47)之后梅拉尼又主動煮茶來表示友好“她灌滿了黑色的大水壺,放在灶頭上。煮茶顯得友好?!盵1](P63)在舅舅的父權高壓下,太妃糖成了他們傳遞信息、進行溝通交流的工具。“她舅媽用力搖頭,用柔軟的手指給她手里塞進一塊太妃糖。在太妃糖里有張潦草的字條:‘為了我和費因,表現(xiàn)得像是你很欣賞這場演出?!盵1](P136)
食物作為反抗菲利普舅舅父權制的直接武器。針對菲利普舅舅的明文規(guī)定“不許拿吃的東西弄著玩,或是干什么別的”,費因拿著食物做“精美的交織花邊圖樣”,惹得菲利普舅舅怒吼:“不許拿吃的東西弄著玩,該死!”[1](P76)費因很多年不嚼泡泡糖了,讓他吃泡泡糖的唯一的原因只為惹姐夫菲利普生氣。
西方學者彼德·勃克認為:“從現(xiàn)實或象征的意義上看,狂歡節(jié)上有三個主要主題:食物、性和暴力?!盵6](P4)所以,猛吃海喝(heavy consumption)成了狂歡節(jié)上的一個重要內容。食物作為最后狂歡的手段。食物在父權制度解構中扮演著首要的角色,弱勢群體通過食物獲取做為人的最基本的意義。因為菲利普舅舅缺席,培根甚至在煎鍋里噼啪響著跳了起來,土司烤著了,冒著歡快的小火花。
不用對這頓早餐表示感激是個很大的遺憾,它太奢侈了。培根、雞蛋、蘑菇還有番茄,另外有煎面包片和在培根油里煎過的冷土豆。瑪格麗特舅媽一定把食品室里能煎的東西都煎了,還有弗朗辛最愛吃的豆子罐頭。鐵銹紅色的番茄醬已經沾上了他的領帶,他今天系了條印滿了小鳥的節(jié)慶緞領帶,一定是什么人送給他的。他們吃了一頓漫長的早餐,每個人,甚至包括瑪格麗特舅媽都吃了很多。[1](P196)
在食物狂歡節(jié)之后,“他們一起洗刷餐具,咯咯笑著,互相潑水玩。一個肥皂泡嘉年華會。肥皂泡在空中飄著,膨脹成了濕的、乳白色的泡泡,維多利亞在地板上滾來滾去,追逐它們直到泡泡消失?!盵1](P197)這一愉悅歡快的場景,只因為菲利普舅舅的缺席。“吃”幫助女性填補了生理的和心靈的饑餓感,通過“吃”,女性恢復了對自己身體的主動權,宣泄了被權力機制苦苦壓制的身體潛能,袒露了自己的真實欲望。飽食后的大家感覺到,在這里可以遇見一個不受拘束的真實的自我。最終弗朗辛和瑪格麗特舅媽突破自我,纏扭在一起,點燃最原始的激情。“他們倒在地板上,就是煤氣灶旁邊,給短粗的空酒瓶包圍著,桌上還擺著進餐后的臟碟子、乳奶渣、啃過的鵝骨頭。”[1](P208)
三、結語
《魔幻玩具鋪》很能體現(xiàn)安吉拉·卡特的寫作風格與特色。小說中不乏哥特因素,赤裸裸的性描寫,更是充斥著大量的比喻。最值得讓我們細細品味的是,這部小說從最細微處——食物還原了一張輻射整個日常生活層面的權力網,小說中的女人、孤兒等弱勢群體都被收編進這張無邊的大網,在父權制的壓迫之下無處逃遁。父權制通過食物等各種具體而細微的策略進行著自我建構與自我膨脹。但是權力雖無所不在,卻并非無所不能,權力與反抗共生。廚房這一生活場所變成了反抗父權制的場所。其中的弱勢群體以“食”為媒締結情誼,建構真實自我,消融邊界,從而解構了父權。小說結尾,一場大火把菲利普舅舅的魔幻玩具鋪燒得一干二凈?,敻覃愄鼐藡尅八一亓怂牧α浚环N脆弱但是持久的勇氣就像織成的絲綢?!盵1](210)。
(本文為湖南科技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安吉拉·卡特作品中女性歌特敘事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張靜譯,安吉拉·卡特:《魔幻玩具鋪》,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本文所涉及引文均采用張靜譯本。
[2]張中載:《安杰拉·卡特其人》,外國文學,1994年,第1期。
[3]孫紹先:《女權主義》,外國文學,2004年,第5期。
[4]童明:《暗恐/非家幻覺》,外國文學,2011年,第4期。
[5]Sceats,Sarah:Food,Consumption & the Body in Contemporary Womens Fic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6]趙勇:《民間話語的開掘與放大——論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外國文學研究,2002年,第4期。
(曾佑強 ?湖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41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