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壇生
《陳情表》自問世以來,一直好評如潮。特別是蘇軾“讀《出師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忠;讀《陳情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孝;讀《祭十二郎文》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友”的評價一出,《陳情表》更是有口皆碑,一時洛陽紙貴。但細細讀來,頗覺《陳情表》實難和《出》《祭》二文鼎足。故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一吐心中塊壘。
《陳情表》以孝著名,但讀來激動之余卻又不禁讓人心為之堵。如果說《出師表》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腔赤膽忠心的真誠流露,諸葛先生那表里如一的言行實在讓人們不得不“臨表涕零”,為之泣下;如果說《祭十二郎文》是“銜哀致誠”,與侄兒“亦長亦友”之生離死別的親情宣泄,昌黎先生那痛徹骨髓、哀自臟腑的“無涯之憾”實在讓人們不得不覽之感懷,“心有戚戚焉”也。反觀《陳情表》,或許李密的“祖孫之情”真的是“皇天后土,實所共鑒”:“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其情誠然真,其言尤其妙。但讓人為之胸堵的卻是那一種親情被綁架的郁塞:因孝廉而“連辟公府不就”,因“孝”而屢辭皇恩卻實為“名節(jié)”,因孝而于祖母“駕鶴西歸”之后官運亨通。李密的親情告白似乎更像是一場“政治秀”,《陳情表》不能與《出》《祭》二文鼎足的最大不足就是其言不由衷,其背后的政治目的真讓人不舒不爽,不吐不快。
《陳情表》的說理藝術(shù),歷來為人稱道。但不知為何,人們對其中的漏洞一直視而不見:其自言“歷職郎署”,豈不與“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自相矛盾;其自言“少事偽朝”“不矜名節(jié)”,但“本圖宦達”的名節(jié)與“忠臣不事二主”的名節(jié)豈能相提并論。如此偷梁換柱,瞞天過海,卻又如此明目張膽,理直氣壯?!跋缺M孝后盡忠”的理由似乎冠冕堂皇,豈不知忠孝自古難兩全,但“孝者所以事君也”,“事君不忠,非孝也”,“不以父命廢王命”,卻是當時的“核心社會價值觀”,且“毀家紓難”,“精忠報國”,是為歷朝歷代所推崇并為多少仁人志士所推崇而踐行的。
司馬氏不可謂不是狠角色,開國立朝之主也不可能一味昏庸無識,何以又對其言聽計從,還大張旗鼓地賞賜兩個奴婢和奉養(yǎng)祖母的贍養(yǎng)費以遂其愿。對此,人們可能更愿相信這是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合演的一出“雙簧戲”:“圣朝”以“殺戮”立國偏要以“孝”遮人耳目,李密正當其用;李密“自矜名節(jié)”惟有以“孝”推托,司馬氏順水推舟。這出戲一上演,君臣一拍即合,雙方各取所需,各得其所。等到祖母一命嗚呼,李密再無推脫,或許也不想再推托,遂順利上位而又名滿天下;司馬氏“孝治天下”的大旗越發(fā)招展,昭彰天下,從而順利買到天下人心,得償所愿。
君臣都是好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