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懷
在宋代,科舉制度日臻完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深入人心。無論富貴之家還是白屋寒門,都把讀書作為步入仕途、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敲門磚”,出現(xiàn)了大批異??炭?、特別發(fā)奮的典型。范仲淹“劃粥斷齏”,晝夜苦學,終于金榜題名,成為一代名臣;司馬光“患記問不若人”,擔心自己記誦詩書以備應答的能力不如別人,爭分奪秒,以勤補拙,成了一代名相。而同時代的邵雍,也是這樣一個“讀書種子”,不過,與范仲淹、司馬光們不同的是,他走的不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科舉之路,他通向人生理想的道路更曲折,更艱辛,也更傳奇。
拜了個好老師
邵雍大致生活在宋真宗、宋仁宗時代,恰是宋代倡導讀書最盛的一段黃金期。宋真宗親自寫過一篇《勸學詩》,里面寫道:“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給了讀書人莫大的希望;宋仁宗當了數(shù)十年太平天子,沒有顯赫的拓疆征伐之功,但他慧眼識珠,廣羅人才,“唐宋八大家”里的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三蘇等“宋六家”均為他所發(fā)現(xiàn)起用,包拯、晏殊、范仲淹、文彥博等名臣名相也都得到了他的提拔,真是群星燦爛,人才輩出。
邵雍受時代風氣所感染,從小讀書用功。10多歲時,他隨父遷居共城(今河南省輝縣市),為專心學習,在離家不遠的蘇門山下百源(今稱百泉湖)之畔,另筑一室,一心讀書?!端问贰ど塾簜鳌氛f他:“于書無所不讀,始為學,即堅苦刻厲,寒不爐,暑不扇,夜不就席者數(shù)年。”只要是書,管它什么種類,有沒有用,都會讀一讀。還讀得很艱苦,冷了也不烤火,熱了也不扇扇子,晚上連床也不上,就在椅子上打個盹兒,第二天又接著苦讀,這就是邵雍青少年時代的讀書圖景和常態(tài)。
今天的百泉湖號稱“中州頤和園”,是中原一景,游人如織。但當年的百源,卻是遠離繁華的冷清之地。邵雍之所以結廬于此,喜歡的就是這份冷清。數(shù)年之后,他的學業(yè)果然大進。
一天,邵雍掩卷嘆息說:“昔人尚友于古,而吾獨未及四方?!币馑际菍W習古人經(jīng)典,必須與古人為友,不單單讀他們的書,而且要廣泛游歷他們曾經(jīng)游歷過的地方,不僅要“讀萬卷書”,而且要“行萬里路”。于是,邵雍沿著黃河開始走,穿過汾水,一直到江淮流域,周游齊、魯、宋、鄭這些古國的故城廢址。然后,他幡然頓悟說:“道在是矣!”從此,回到家鄉(xiāng),著書立說,不再遠游。
游歷歸來后,邵雍遇到了人生中的貴人——一位滿腹經(jīng)綸而又善于培養(yǎng)“讀書種子”的好老師李之才。其實,邵雍隱居于蘇門山,既無科舉功名,又無著作問世,生活困頓,除了一個愛讀書的名聲外,幾近潦倒。然而,就是他這一愛好讀書的名聲,卻引來了地方官共城縣令李之才的主動造訪。
李之才是當時的易學大師。據(jù)說,宋代易學從宋初的陳摶(音同團)傳至種放,種放傳至穆休,穆休再傳李之才,源遠流長,一脈相承。聽說了邵雍的苦讀事跡后,李之才像一個園丁聞到了佳木的氣息,專程趕到蘇門山,叩開了邵雍那低矮的茅廬,兩人促膝交談,廢寢忘食。李之才驚異于邵雍年紀輕輕,卻好學博才,主動提出把滿腹經(jīng)綸傳授于邵雍。邵雍當然求之不得,遂拜在李之才門下,遍習物理、性命之學,鉆研《易經(jīng)》。
十分難得的是,邵雍師從李之才后,不僅盡得真?zhèn)?,而且多有?chuàng)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結合自己的心得,寫了《皇極經(jīng)世》、《觀物內(nèi)外篇》、《漁樵問對》等一系列學術著作,自創(chuàng)“先天學”,成就了自己的學問體系,震驚了學術界和士大夫階層,對當時和后代哲學思想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宰相們出錢為他建莊園
出師后,邵雍與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結下不解之緣。
洛陽作為北宋的西京,位于中原腹地,是北宋除首都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之外最大的政治、文化中心,文人云集,學者扎堆。同時,這里山美水美,民風淳樸,是個養(yǎng)生與做學問皆宜的地方。所以,早在宋仁宗慶歷年間(1041—1048年),30多歲的邵雍在洛陽授徒講學時,就有定居洛陽之意。
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邵雍從共城接來雙親,在洛河之南買了一塊地,建起了房子,開荒耕種,從此定居洛陽。
最初,邵雍一家外無強近之親,內(nèi)無應門之童,家徒四壁,生活困頓,一度到了靠邵雍自己打柴做飯、侍奉雙親的境地。《宋史·邵雍傳》說:“初至洛,蓬蓽環(huán)堵,不庇風雨,躬樵爨(音同竄)以事父母。”描述的正是這一生活慘境。不過,邵雍不以貧困為憂,優(yōu)哉游哉地讀書耕種,“雖平居屢空,而怡然有所甚樂,人莫能窺也。”雖然住的是普通居所,家里空空如也,也過得很開心。
邵雍不但平和淡定,而且德氣粹然,胸懷寬廣,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具有大家風范。他高才絕學,卻從不炫耀,交流學問,也不以一己之見強加于人,謙虛謹慎,言辭和善。與人交往,無論長少貴賤,一律以誠相待,而且整日春風,笑臉常開。與人交談,“樂道其善而隱其惡”,總是表揚人家的優(yōu)點和長處,包容人家的缺點和短處。
王安石推行“熙寧變法”,遭到許多士大夫的抵觸,有的人甚至掛冠而去,以辭職的方式表達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邵雍那些在州縣任職的門生故舊,為此專門寫信給他,征求他的意見。邵雍盡管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對新法,但他卻認為以掛冠去職的方式反對,于國、于民、于己都不是明智的選擇。他認為嚴法寬施,才是國家對地方、官員對百姓負責任的態(tài)度,所以每次在回信中,都會誠懇地規(guī)勸他們說:“此賢者所當盡力之時,新法固嚴,能寬一分,則民受一分賜矣。掛冠何益耶?”意思是,這正是賢明的人應該盡力的時候呀,新法固然嚴厲,但有你們在推行時維護百姓,能寬減一分,百姓就能落得一分的好處。辭官能頂什么用呢?
邵雍的胸懷和品質(zhì),為他贏得了學生的欽佩,也贏得了朋友的尊敬。富弼、司馬光這些名相退休后,都在洛陽定居。邵雍雖然只是一介儒生,一貧如洗,甚至在年齡上都比他們小一大截,但這些聲震寰宇的老宰相們,卻齊了心似的,都以結交邵雍這位后生為榮。他們與邵雍一起,穿著木屐,拄著竹杖,登高望遠,游山玩水,過從甚密。他們不但敬重他、宣傳他,還傾囊相助,合資為他興建了一座面積碩大的莊園。莊園內(nèi)小橋流水,田連阡陌,單住房就有30多間。邵雍欣然笑納之余,把莊園命名為“安樂窩”,在詩作中表達了自己的由衷感謝之情,詩曰:“重謝諸公為買園,洛陽城里占林泉。七千來步平流水,二十余家爭出錢……”
這些人為什么會對一個既無顯赫家世,又無半點功名的布衣平民邵雍如此慷慨呢?這是因為,對當時的士大夫來說,學問才是結交的紐帶,而非家世;著作才是身份的象征,而非權力;品德才是人生的瑰寶,而非金錢。他們與邵雍之間,是通過才學品德締結起來的關系,是真正的云天高誼,君子之交。
士大夫們不僅在物質(zhì)上資助他,還對他尊敬如師長。春秋季節(jié),晴好之日,邵雍常常乘一輛牛車,讓書童牽著牛,興之所至,隨意出游,舒適而愜意。士大夫們對邵雍的生活起居特別關注,就連他車子的聲音都很熟悉,一聽到車子到來的聲音,大家爭相出門迎候。有的士大夫,甚至裝修出專門的房子,等待邵雍有空前來居住,并根據(jù)邵雍的“安樂窩”之名,為其命名為“行窩”。
邵雍可以算是那個時代的“大師”。無論是士大夫家族,還是平民家庭,每每父對子、兄對弟的教育中,都會抬邵雍出來。賢良的人喜歡他的德行,不賢良的人悅服他的感化,一時間,洛陽人才輩出,忠厚之風天下聞名。至于全國各地的士大夫,無論是專程前來還是路過洛陽,不一定會去造訪官府,但一定會去拜望邵雍。遠道而來的理學家程顥,就在一次拜望邵雍之后,由衷慨嘆道:“堯夫,內(nèi)圣外王之學也!”
三道詔書召不來的“白衣卿相”
當然,人無完人。或者說,邵雍也并非一出師,就確定了自己的“大師”道路。年輕時的邵雍,也曾像范仲淹、司馬光們一樣,希望通過科舉這一“敲門磚”,投身仕途,進軍科場。及至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尤其是通物理、性命之說后,如同修行者徹悟,從此歸隱于田園山水間。
邵雍非但不主動參加科舉考試,而且對于朝廷的免考授官——這種一步登天的終南捷徑,都一一拒絕。嘉祐六年(1061年),愛才若渴的宋仁宗下詔求賢,要求各地方官廣泛察訪,舉薦人才,西京留守(唐、宋皇帝親征或出巡時,以親王或重臣留守京師,稱京城留守)王拱辰舉薦了邵雍。宋仁宗早知其名其學,立即任命邵雍為將作監(jiān)主簿,邵雍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將作監(jiān)是掌管宮室建筑、綾羅刺繡及器用打造的官署,主簿也算是個從七品的小官。好友富弼知道邵雍經(jīng)濟拮據(jù),希望官員身份和待遇能改變一下他的生活狀況,勸他說:“如不欲仕,亦可奉致一閑名目?!币馑际菕靷€名,可以光吃空餉不履職,一來順了朝廷納才招賢之意,二來解決了生活上的后顧之憂,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但邵雍是真君子,無功就不愿意受祿。
熙寧年間,年輕的宋神宗為圖振興,大力起用人才,在科舉一途之外,還要求各地大力薦舉逸士。御使中丞呂誨等人又一次推薦了邵雍。宋神宗接受他們的推薦,任命邵雍為秘書省校書郎(??睂m中所藏典籍諸事),但倔強的邵雍又推辭了。宋神宗求賢甚切,連下三道詔書,要求邵雍接受朝廷的任命。邵雍看實在推辭不掉,只得先應承下來,但隨后就以疾病纏身為由,堅決不去赴任。他還在詩歌《不愿吟》中明確地表達志向,詩曰:“不愿朝廷命官職,不愿朝廷賜粟帛。唯愿朝廷省徭役,庶幾天下少安息。”
同時代的詞人柳永曾自詡為白衣卿相,不過,柳永不但多次參加了科舉考試,而且當了多年的基層官員,其汲汲于仕途、追逐于權門的經(jīng)歷,足以讓他“白衣卿相”這一稱呼染上污漬。而溫柔敦厚的邵雍,得到過上至國君大臣的青睞,下至平民百姓的擁戴,卻兩次拒官,終生不仕,就這一點來說,邵雍才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白衣卿相”呢!
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講學著作一生、朋友門生遍天下的邵雍,在洛陽的“安樂窩”因病去世,享年67歲。邵雍晚年疾病纏身,司馬光、張載、程顥、程頤等曠世大儒們侍湯弄藥,早晚陪伴,如同對待自己的師長。其他文朋詩侶和近鄰交好,時時問候,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邵雍很感動,他在《病中吟》詩中說:“堯夫三月病,憂損洛陽人。非止交朋意,都如骨肉親。薦醫(yī)心懇切,求藥意殷勤。安得如前日,登門謝此恩。”邵雍去世后,司馬光等人還出錢出力,為他操辦后事。同時,朝廷賜邵雍謚號“康節(jié)”,后封“新安伯”,配享孔廟,尊稱“邵子”,給予了很高的榮譽。
歷經(jīng)千年風雨滄桑,邵雍之墓今天依然峙立在洛陽城南伊川縣平等鄉(xiāng)西村的紫荊山中,墓碑上書“宋先儒康節(jié)邵夫子墓”9個醒目大字。墓地西依紫荊山,東臨伊水,堪稱風水寶地。邵雍倘若地下有知,當會非常喜歡吧。
(摘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