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四十分,品方醒了。但是他沒動,因為鬧鐘還沒響。
六點,鬧鐘叫,廚房里煮粥的電飯煲也準時切換到綠燈。品方起床、洗漱,牙膏擠出固定的尺寸,洗面奶揉出疑似每日等量的泡沫,揉搓、沖洗,拿過毛巾擦“1、2、3”下,再依原樣放回去。做這一切的時候,和這個安靜到無聲的人相比,他制造的聲響似乎都被無端放大了,就好像那是他的一種存在證明。
左手一盤包子,右手一碟小菜,眼前一碗稀飯。這是品方的“天定”早餐。門咔嚓一聲帶上的時候,鄒先生和愛人知道,時針一定剛好指向七點,因為他們的兒子品方出去散步了。
起床,飯桌上是品方為他們備好的早餐,夫妻倆看著包子,笑了一下。
上午9點,品方準時出現(xiàn)在南京天成藝術(shù)中心鳳棲苑社區(qū)畫室。就像康德在他的家鄉(xiāng)科尼斯堡有一個“康德時間”一樣,天成藝術(shù)中心也有個“品方時間”:9:15分他一定坐在椅子上等水燒開;11:30分他吃中飯,桌上一定會有湯,一口米飯會嚼10下而后頭微仰咽下;12:00點,聽二十分鐘音樂;12:20睡午覺……“應該還不到下午兩點吧?因為品方還沒有午睡起床呢?!币粋€想知道時間的工作人員嘟噥了一句。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么能讓品方偏離他的生活準則,精準的時間點是他的內(nèi)在秩序,也是他和這個世界交互的特殊方式,同時,是他得以掌控他自己這個小宇宙的方法。在他這里,時間,這一地球星體的運行規(guī)則,被還原了其本來的意義。
能如此做到的人類,并不多(看看世界上有幾個康德就知道了)。而品方,當你問他“你知道像你這樣的人很少嗎?”他輕側(cè)著頭,脖頸微微梗著,眼神劃了個拋物線滑過你,好像并沒有看你,其實已經(jīng)把你X光掃描了,而后,以他特有的電子腔說:我-不-知-道。
他說不知道就一定是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具有一種近乎神圣的唯一性,你也可以稱其為真理。此時,陽光剛好打在他右側(cè)的臉頰上,青色的小胡茬兒混著金色小絨毛,那張臉,亦兒童亦少年。
實際上,再過幾天,品方就整20歲了。
品方要開始畫畫了。
一張標準尺寸的書桌,左側(cè)從上到下依次擺放著他的棕色書包、天藍色水杯、白色手機,水杯下方墊著一張折成正方形的紙巾,水杯站在中心位置。手機里,正唱著20年前小虎隊的“把你的心我的心穿一串串一株幸運草串一個同心圓……”。書桌右側(cè)放著一只拉開天線的黑色收音機,這會兒,它還沒開始工作。正對著品方的桌子上部,是一大一小兩盒馬克筆。這一切,都被品方給予了秩序,好像每一樣物品都是他的棋子。在他的世界里,他就是一個控制一切的王。
他鋪開畫板,開始畫畫。畫板上,線稿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秩序與陣仗。有些細密的規(guī)則的矩形安靜地羅列著,像窗口,也像某種矩陣。他此時需要上色了,他巫師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他需要的顏色,就好像一只畫筆到他手上后會即刻變成他需要的色彩。
是紅色,他從線稿的左側(cè)開始,一下一下按順序,去填滿無數(shù)個矩形中的一個,筆尖和畫紙持續(xù)地、勻速地發(fā)出一種很大的摩擦聲,他當然在這聲音之外。接著是黑色,但是他說那是灰色。而后,是一系列高純度的橙、藍、綠……
“你畫的是什么?”
他動作迅捷地從書桌下面的袋子里拿出一張打印在A4紙上的黑白照片,示意給你看,你于是看到了平淡無奇的城市一角。那是他按照天成藝術(shù)中心的指導藝術(shù)家郭海平的引導去作畫的一種方式:先用手機拍下來他感興趣的場景,而后打印成黑白照片,他再去呈現(xiàn)。你注意到,照片上那個灰暗混沌的世界,在他那里有絢爛然而又極為寧靜的色彩,有繁復而又極為和諧的架構(gòu),有多變?nèi)欢謽O為統(tǒng)一的形狀……有一整個星空,有一個新世界。
而最后,它們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靛藍色……你無法形容那靛藍帶來的感受,像物質(zhì)被氣化后的一種輕盈,又有一種明確的能量感。那里有一種神秘的秩序,你發(fā)現(xiàn)用畫風或者流派這種術(shù)語去解讀它們有點兒可笑,此時,你只想去感受、想深呼吸、想融入、想一個猛子扎進去,在那片靛藍里遨游。
你扎進去了,感覺到自己來到了一個嶄新星球……
然后你忽然聽見他問:“畫完畫可以去星巴克嗎?”
他在問他的家庭教師、南京理工大學社工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吳東旭:東旭哥哥。“星巴克活動”最近很讓品方著迷:整個去往星巴克買一杯加了奶泡的紅茶拿鐵坐在那里喝完的全過程,在他的生活里非常重要。他知道全南京城所有星巴克的位置——不是認知層面的知道,是體驗意義上的知道——當然,沒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有多奇特他就有多神秘。
每周他大概要去兩次。每次去的地點絕不重復。對品方來說,“星巴克活動”好似具有一種哲學意義上的樂趣,“就好像這樣做一次他的人生就圓滿了”,東旭說。
不管去哪里,他只走他認為對的路線,即使那路有點兒繞遠。所有的路,只要走過一次,他都完全吸入他的大腦磁片。經(jīng)常,吳東旭會生出一種復雜的敬佩:“他就像高德地圖一樣……”
同時,品方還是所有人的通訊錄,只要聽過一遍,任意電話號碼都會自動輸入他的內(nèi)存,“給姨媽打個電話吧!”話音還沒落,他就會背出那串數(shù)字。即使是水站超市或是路人甲乙……
這種才能在品方的幼兒時代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一本故事書,只要爸爸媽媽講過一遍,他就會一字不差的背述下來。除了計算,日常生活中的很多技能包括彈鋼琴,他都有種詭異的學習能力。他最近最愛看的電視劇《百萬新娘》,所有對白的銜接,他皆過耳不忘。endprint
而當你以一種充滿迷惑的欣賞望著他、并告訴他你喜歡他的畫時,他那張永遠不動聲色的臉,會微弱地拂過一層得意,如同有光不為人知的閃過。事實上,在他的世界里,沒有藝術(shù),只有他的所見,只有他所見之世界本身。
70年代中期,西方有一位資深心理咨詢師與治療師南希·泰博,對人體氣場的顏色所代表的意義做了持續(xù)的探索與研究,后來這些研究在《透過顏色了解你的生命》一書得以呈現(xiàn)。泰博提出了“靛藍兒童”的概念,“他們生來就有自我價值感,不服從絕對的權(quán)威也不接受脅迫,他們在固化的模式下會有挫敗感,在學校中會有社交困難,有高度發(fā)展的靈性智能,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卻被認為是學習障礙或者注意力不足,他們可以和大自然溝通……”
新的世紀,卡比爾·賈菲與瑞塔瑪·戴維森:兩位超個人心理學家在其著作《靛藍成人的地球手冊》一書中,將靛藍兒童直接描述為“破冰靈魂”:“一開始是因為學校和父母注意到‘不一樣的小孩日益增加。這些孩子個性鮮明、桀驁不馴、天資聰穎,而且無法適應現(xiàn)行的學校體制。他們異??焖俚男闹且杂袆e于正常孩童的速度運轉(zhuǎn),他們有不同的心靈、相處方式和看待自己的角度……他們是一群代表著嶄新文明的嶄新人類,提前來到這個星球,進行新文明的破冰之旅。”
人類在以一種己所不知的方式進化著,正如我們生活的星球乃至整個宇宙也在如此進化著。我們其實充滿了局限性,以至于總會給異己貼上負面的標簽,所幸,時代還是進步了,因為某個聲稱看見真相的人不會再被燒死。事實上,在新舊世代交替之間,總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人,他們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挑戰(zhàn)、一些啟示、一些創(chuàng)意、以及更大的真與自由。而他們以及他們的父母,總會付出非常艱辛的代價。
而品方,初中一年級之后,他就不怎么笑了,因為那一年在學校里他受了些苦。16年前的那個秋天,品方四歲,這個帶著宿慧來到這個星球的孩子,這個攜著一種啟示來到這個世代的孩子,這個具有某種宗教意義的孩子,這個靛藍色的小靈魂,正和父母一起走出一個權(quán)威醫(yī)療機構(gòu)的大門,突然,爸媽抱頭痛哭,他被嚇了一跳,揚起小臉茫然地看著滿臉淚水的大人,并不知道,從那一刻起,他被他所生活的這個地球,判定為智商47分的自閉癥患者。(編輯:亓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