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呂翼,1971年生,彝族,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大家》《邊疆文學(xué)》等發(fā)表小說多篇(部),有作品入選《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出版有長篇小說《土脈》、中篇小說《割不斷的苦藤》、短篇小說集《風過楊樹村》等八部。曾獲云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獎、云南省優(yōu)秀期刊編輯獎、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精品獎等十余次。現(xiàn)居昭通。
一
少女開杏和往常一樣,與女伴們一起,坐在高高的谷草堆旁納鞋底。女伴們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又說又笑。只有開杏不言不語,低頭納鞋。她將又細又白的麻線在黃蠟上拉過,以便麻線在穿引的過程中更順溜一些,然后一針一線在鞋底上穿去穿來。那銀白色、又細又長的鋼針可不是萬能的,它要將麻繩牽過厚厚的、白白的千層布,還得需要略粗略長的錐子的引導(dǎo),需要厚厚的銅頂針的暗勁。這種毛布底鞋子,做工很復(fù)雜,需要時間、精力,還需要眼到手到。而這樣的手藝,開杏和小伙伴早已爐火純青,駕輕就熟,她們在農(nóng)忙的時候,和家里人一樣下田勞動,農(nóng)閑的時候,就讓媽給她們準備了各種顏色、各種質(zhì)地的布料,做出各種各樣的布鞋。這樣的鞋子,穿在腳上,會讓一個在外奔波的人,勞累消減,會讓一個想家的人,內(nèi)心平靜。
開杏表面心無旁騖,內(nèi)心卻慌亂之極。因為她的眼前,那個叫做胡笙的教書先生,在她的眼前浮現(xiàn)了,還笑了一下。胡笙一笑,開杏就臉熱心跳,手足無措。
啊呀!開杏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因為她的手給鋼針狠狠地刺了進去,紅瑪瑙一樣的血珠冒了出來。
女伴們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都知道不專心做鞋會導(dǎo)致這樣的結(jié)果,一個個都拿她開起玩笑來:
開杏,三心二意了咯?是有心事了?
開杏,那個胡先生回村了,我今天倒是看到的。
開杏,剛長大的小崽崽,是想男人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開杏佯怒,內(nèi)心卻是春風拂過的快樂。她放下手里的鞋,拾起一把谷草就往女伴們頭上打去。
這些少女可是村莊里最機靈的一群獐子,她們一個個跳起來,和開杏又打又鬧。
家家炊煙升起,屋里的柴火點燃。女伴們開始收工,準備回家做飯。
小心??!被河對面的人搶去做媳婦,我們可找不回你了!有女伴哂笑道。
河對面的人不要我,要你呢,你屁股大,腰粗!好生娃!開杏回了她一句。
女伴們紛紛離開。開杏站了起來,但她還沒有回家的意思,她朝女伴們笑笑,將手伸起嘴里咂了咂,口水止痛,很快被刺的手指就不疼了。她坐下來狠狠地往千層布上錐了一錐,繼續(xù)穿針引線。要知道,她手里的這雙鞋,很快就可以完成。要知道,她手里的這雙鞋,是要送給一個人的。
這個人就是剛才女伴們說的胡笙,村子里的小伙子,在縣城里教書。
傍晚的陽光從西邊斜照了下來,陽光沾了秋意,色彩桔紅,柔軟溫暖,開杏的臉給它一照,要多美有多美。
開杏正專心納鞋,她沒有理會那可愛的陽光。
一根稻草芯從后面慢慢探了過來,撩在她白嫩的脖頸上。以為是只小蟲,開杏伸手拂了一下。
那根稻草芯縮了回去,開杏繼續(xù)納鞋,那根稻草芯又伸了過來,又在她脖頸上撓了一下。
開杏生氣了,猛地一把拍去。
不想那一拍卻拍在一個人的手上,那手乘機將她的手緊緊攥住。開杏猛回頭,跌入眼里的居然就是胡笙。這個壞人,既在開杏的意料之外,又在開杏的意料之中。胡笙趁機將她一把摟在懷里。開杏生氣了,手里的錐子猛地錐了過去。胡笙啊了一聲,連忙將她放開。
胡笙:開杏!
開杏:可不能這樣的,你到城里去,就學(xué)會這個?
胡笙:開杏,你可冤枉我了,我是想你……
開杏:我知道,我也是想你……
胡笙再一次將她緊緊摟在懷里:你不知道,我可是日思夜想……
開杏:小心我的錐子!
胡笙:為了你,再錐一次我也不怕。
開杏手里的錐子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谷草堆散發(fā)出的香味彌蓋了一切。
開杏:哥,不要!不要!到了那一天,我什么都給你。
都給?
都給!這雙鞋子,是我給你專門做的,現(xiàn)在快做完,到時你就可以穿了!
胡笙想象著自己的腳伸進那柔軟舒適的鞋子時的感覺,顯得幸福而又急不可耐:可我等不得了!
等不得也要等。開杏可不像他那樣容易沖動:小心,村里人看到,臉往哪里擱呀!再說了,遲早……遲早不都是你的嗎?
開杏推開他,將鞋往他的腳邊比試了一下,大小還正合適。
太陽就要落山,胡笙不得不將內(nèi)心如火的激情扼制,依依不舍地離開。從楊樹村到城里,還要經(jīng)過一個叫做老鴰崖的地方,那個地方是個關(guān)隘,兩邊山石高聳,中間峽谷深深,一條羊腸小道蜿蜒而過,此地豺狼多,野狗多,鬼魂多。胡笙是男人,什么都不怕。但開杏怕,開杏為他擔心,反復(fù)地催促,他就不得不在這樣一個黃昏,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自己的心上人。
最后一抹陽光落在西邊的云彩上,開杏還坐在草堆旁,專心致志地做鞋??伤恢?,危險潛藏在暗處,她的命運在這里轉(zhuǎn)拐。
今天對于烏鐵來說,原本并不是個好日子。他從涼山渡過金河,來到烏蒙,再從烏蒙城穿過長長的老鴰崖山谷,來到楊樹村,他打算就此南下,去昆明找個差事,聽說昆明的什么首領(lǐng),是個老鄉(xiāng)。幾年前,紅軍經(jīng)過涼山時,作為孤兒的烏鐵,本來說好和他們一起去的,可一場驚魂落魄的戰(zhàn)斗后,紅軍就無影無蹤。烏鐵到處流浪,一邊找紅軍,一邊找錢,一晃就幾年過去……現(xiàn)在,胯下的馬已疲憊不堪,滿身大汗,到了這里時,馬的鼻孔大張,頭顱不再高舉,蹄子提起來慢,放下去快了許多。烏鐵用腳跟踢了幾下馬肚,拉緊韁繩,那馬并不聽他指揮,依然氣喘吁吁、四肢疲軟。這時,他才發(fā)覺,這匹陪他征戰(zhàn)金河兩岸的朋友真的是氣衰力竭了。
穿過密密的白楊樹林,前邊有個村莊,村莊旁正好有些谷草堆。谷草的香味不可拒絕地鉆進這匹累、餓了一天的馬的鼻孔。馬受不了,踢踢踏踏地走過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馬咀嚼谷草的動作,真的是狼吞虎咽。
烏鐵朝四周看了看,村莊里升起裊裊炊煙,這里靜悄悄的,連一片樹葉落下都能聽到。沒有一個人,敢情人們都回家了,沒有人來干涉烏鐵和他的馬。看來,他的擔心是多余的。馬喜歡吃就讓他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飽了好上路。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給他點錢就是。
他現(xiàn)在是要通過這里,走五尺古道,往中原,路程越遠越好,他的夢想需要在那樣的地方去實現(xiàn)。一個男人的未來,決不是一輩子守在山寨,也不是一輩子流浪金河,而是……而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他只是想走出去,看看山外到底有什么。
山外的好東西很多,他還沒有完全走出大山,他就感覺到了。
轉(zhuǎn)過幾個谷草堆,他發(fā)現(xiàn)了這里還有更好的東西。
那是一個女孩子,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
這個女孩子正在納鞋子,她背著他,迎著夕陽,揮動著手臂,在潔白的布底上穿針引線。夕陽的光影落在她的頭發(fā)上,頭發(fā)就有了黃金一樣的感覺,朦朧而華貴。他看到了她潔白的耳廓,甚至是她長長的睫毛,豐滿胸脯的側(cè)影,他還看到她在鞋底上飛針走線的纖纖玉指,攝人心魄。烏鐵內(nèi)心活了起來,血液的流速度變快,他面紅耳熱,手足無措,內(nèi)心的野性一下子鉆了出來,他伸起雙手,握在一起,哈了哈氣,再搓揉兩把。烏鐵一步下馬,輕輕走了過去。
開杏渾然不覺。開杏正一針一線地做著手里的活。雖然胡笙已經(jīng)走遠,可開杏感覺到他還在自己的身邊。她還感覺到他的一呼一吸,還感覺到他那如火一般熱烈的眼神。讀書人就是不一樣,文質(zhì)彬彬,有禮有節(jié),關(guān)鍵時候像個娃娃,聽話,依說,開杏說什么他都聽,這讓開杏有一種小小的滿足。這樣的男人靠得住,也管得住,以后成了家,肯定和睦美滿,相愛百年。
這女孩想些啥,烏鐵肯定不知道。眼下她手里的東西,勾起了他年少生活的各種回憶?,F(xiàn)在,女孩就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去蒙她的眼睛。
開杏眼睛被蒙住,她內(nèi)心的喜悅再一次如潮水般涌來。她停下手里的活:胡笙哥,你怎么又回來了?
聽到叫哥,烏鐵感覺好笑。他忍不住說:我……
聲音一出,開杏感覺有些不對。她睜開眼睛,回過頭去,那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是心愛的人那多情的眼睛,而是一張陌生的、粗糙的臉。她嚇得魂飛魄散:來人……
開杏還沒有叫出第二聲,烏鐵就將她的嘴蒙住。烏鐵知道,如果村里的人將他捉住,他就是渾身有嘴也說不清,用不了一袋煙功夫,他就會變成一堆肉泥。兵慌馬亂的歲月,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他要逃走,可這女孩怎么辦?他一時興起,掏出一塊手巾,將她的嘴塞住,在她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抗的一瞬間,就將她抱起,扔在肩上。
噓——!他一邊奔跑,一邊吹起呼喚馬兒的緊急口哨。
此時的棗紅馬已經(jīng)吃飽,肚飽力足的馬聽到主人的命令,四腳騰空,沖了過來,在烏鐵的面前打了個旋,停住,一矮身子,烏鐵一步跨上,棗紅馬站起,鐵蹄雨點一樣落在小路上。
瞬間,他們穿過白楊樹林,消失在村莊后面的山路上,后面只留下一團塵霧。
二
開杏被嚇昏了。等她醒來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她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月光下隱隱約約的山巒,密密麻麻的樹林,還有高高矮矮、松松散散的茅草房。她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抖動。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說不出話來,嘴里好像是給什么塞得緊緊的,她自己則被一張又厚又硬的羊毛氈子緊緊裹住,背梁骨緊緊靠在一個喘著粗氣的人的胸膛上。
她終于明白,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自己被這個男人搶走了。河對面的人來漢人地區(qū)搶人,傳說中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想不到的是,以往聽說的事,居然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現(xiàn)在,楊樹村肯定會亂得一團糟。自己深夜不歸,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眼下,爹媽、兄弟姐妹和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定都在舉著火把,把全村的所有房前屋后、谷草堆、白楊樹林、水溝、山谷全都找個遍,然后逐一進行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估計會是兩個:有可能跟著胡笙走了;也有可能被河對面的人搶走。如果是跟著胡笙走了,那開杏應(yīng)該是沒有這個必要的,因為他們相愛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也是家里默認的事,他們最終成親,也是遲早的事。他們要真做出這樣的事,只能是有什么隱情而急不可耐了,那真是丟人現(xiàn)眼的事。但要真是被河對面的人搶走,那才是最可怕的事兒!此前,每每誰家的女兒被河對岸的人搶走,村里人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婦女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呼天搶地。男人擦槍的擦槍,磨刀的磨刀,咬著牙發(fā)誓非報此仇。但大伙都清楚,這樣的事發(fā)生了也就發(fā)生了,誰也改變不了的,即使找到線索,有了人證物證,金河對岸也不是誰能輕易過去的,也不是誰就能隨便制服了的。
楊樹村和河對面的人有金河一隔,金河就是金沙江的上游,兩岸山勢陡峭,峽谷縱橫,河流洶涌,險象環(huán)生,懸崖峭壁上時時有滾石落下,雜草叢林里時時有狼虎出沒,一般人看到那場景就會兩腿彈琴、頭昏眼花,倒吸冷氣,談到那地方就會搖頭側(cè)目、心有余悸。只有長年生活在岸邊的人們,才知道哪里可以過往,什么時候可以過往。這些年來,整個楊樹村里,沒少給那些人搶走的人。女人被搶去做娃子,男人被搶去干重活,孩子被搶去換銀子。政府不管,也管不了,村民也早有警覺,會自己設(shè)防,準備槍支、修筑防御工事,可搶人的強盜在暗處,楊樹村人在明處,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p>
開杏開始掙扎,猛甩頭,猛動手,猛蹬腳,努力用嘴去撕咬。可她的嘴塞住,手腳被捆住,她的反抗毫無意義。不過那個騎馬的人說話了:別動!很快就到了!
那匹棗紅馬停了下來。她像捆柴禾一樣被扔在地上。接著,就有人來將羊毛氈子解開,將她抱進屋子,往角落里放。然后就聽到抱她的男人粗聲大氣地說著話,另一個女的在小聲接話。那些夷話,她一句也聽不懂,只是感覺到說話這個男人的無比興奮。
屋里一片漆黑,角落里的鍋莊里尚有一絲火光。男人從屋外抱了一捆柴禾,扔進火塘,他鼓起腮幫吹了兩口,火塘里火焰騰空,屋里漸漸清晰。
事實上不等開杏看清楚屋里,烏鐵早就將她看清楚了。烏鐵目不轉(zhuǎn)晴地看著她,滿臉驚喜。烏鐵昨天傍晚搶到她,一直到此前的大半夜里,一直在山路上、峽谷里、金河兩岸奔逃。他根本就來不及認真看一看懷里這個女孩子的樣子,就只顧奔逃。現(xiàn)在,他看清了,這女孩子,她就十七、八歲的樣子,青春年少,豆蔻年華,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馬櫻花,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青春與活力,眼睛盡管已經(jīng)哭得又紅又腫,卻又大又亮,小小的鼻子又長又干凈,像是一段蔥白,那嘴唇,雖然已被咬破,血跡斑斑,但卻看得出,此前一定是櫻桃小口。而那胸脯,鼓鼓的,脹脹的,還在生著氣,不停地隨著粗氣起伏著。
讓烏鐵意外的是,這個女人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樣?xùn)|西,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她昨天傍晚做的那只布鞋。烏鐵一陣激動,他滿心歡喜,內(nèi)心如秤砣落地,看來這鞋他是穿定的了。
跟了我吧!跟著我,我給你金子,給你銀子,給你一個山寨也行!
你做夢吧!你這個強盜!你這個野蠻子!開杏舉起手里的鞋子,就朝他頭上砸來。
烏鐵伸出鐵杵一樣的手,輕輕接?。汉伲蚴怯H罵是愛,你簡直就像只小鹿一樣可愛!便不由分說地將她的衣服剝開……
三
天亮前的那一折騰,讓她痛不欲生,不管是靈魂還是肉體,都讓這個無恥的男人折磨得不成樣子。烏鐵這個剛硬的男人,盡管勞累了一天,卻還生猛得怕人,他不斷地親吻她,不斷地進入她,汗水大滴大滴地掉在她白皙的身體上。她努力的不配合,努力地將頭扭開,將身子扭開,是他把她的頭又扭了過來,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她的淚水出來,他給她舔干,她的汗水出來,他給她擦干。他喘著氣,對她說:你跟了我吧!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你跟了我吧,我有很多的銀子,我都給你!我這個家,都是你的!
呸!她將一口口水吐在他的臉上。
他笑:你吐的樣子好迷人,你的櫻桃小口……
開杏涉事未深,不懂情愛,就是和心愛的胡笙,最多也就是拉拉手,連親嘴也只是輕輕觸及一下,便馬上打住,愛的底線和未婚的原則被羞怯的他們堅守得牢不過破。胡笙每一次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會主動地對她說,我要是有出格的地方,你可要提醒呀!而她也是,還沒有等胡笙出格,早就將隔離帶劃出:不行?。≌埬阕⒁饬恕巯逻@個男人,真是可惡之極,只一會兒,就將他們堅守多年的防線,輕而易舉地攻破。她打他,她撕他,她掐他,她恨不得將他絞成碎片,踩成肉泥,嚼成肉漿。事實上,她一樣也做不到。
火塘里的柴火漸漸熄滅,烏鐵嗷嗷長叫了一聲,喘著氣倒在一邊:這下,我死了都滿足了!
不是烏鐵死了,是她開杏死了。開杏手腳癱軟,縮在那張羊毛氈子上,昏了過去。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開杏醒來,透過從土墻隙里穿過來的光線,她看出自己是躺在一堆蕎麥草上,身上蓋著一床黃而發(fā)黑的擦爾瓦,這讓她一下子想起昨天夜里所發(fā)生的一切。
開杏坐了起來,她將額前散亂的頭發(fā)理到耳際。一夜之間,人就變了;一夜之間,夢就破滅了;一夜之間,這個世道就變了。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命就這么差,偶然間就走到這樣的一步。要是昨天不去那該死的谷草堆旁做針線活,要是自己和村里的女伴們一起回家,或者她別把自己管得太嚴,當時就給了胡笙,多好……
現(xiàn)在,很多假設(shè)都已毫無意義,她感覺到全身被折騰后的酸軟,感覺到自己下體火辣辣的疼痛,原來,最美好、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地方。她試了試,手還能動,腿還勉強能伸。她試著爬了起來,雖然有些踉蹌,但比想象還好一點。
她決定出逃。
這個屋子有一個窗,外面幾根手臂粗的圓木擋住。她推了推,又拉了拉,圓木紋絲不動,房頂上蓋的是草,肯定是不行的。門是幾塊破木板搭成,她拉了一下,門上一根鐵鏈拴住,發(fā)出哐啷的聲響。一條兇猛的狗竄了過來,昂首怒目、呲牙咧嘴地看著她。她一時懵了。
從太陽光的熱量來揣摸,現(xiàn)在大約是中午時候,一個中年女人端著一個碗走了過來,她將門打開,溜了進來。她將手里的碗遞給她。開杏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是一砣肉和兩個連皮煮熟的洋芋。
她閉上眼睛不動,那女人再一次遞了過來:小姑娘,你吃一點??!
那女人居然會講漢話,而且講得那么好,聽口音也是烏蒙那一片的人。
開杏怎么能吃,她準備絕食,以死回報。
那女人又說:小姑娘啊,天大地大,命才是最大,保住自己的命,才好給爹媽一個交待。
爹媽?爹媽這時候不知道在哪里,爹媽這時候不知道內(nèi)心是如何的苦痛,要是能捎個信給爹媽,多好?。?/p>
小姑娘,吃吧,吃好了再說……那女人回頭看了看,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她悄悄地說:我也是漢人,姑娘的時候,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就被搶來的,在這里給他們當娃子,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
那女人露出一臉的悲戚。開杏看著她一身服裝,一臉疑惑,她擔心這個人是他們派來說服她的。
那女人摘下頭上的黑色帕子說,我是漢人。你看我的眉骨就知道了。
夷河對面的人和漢人的眉骨是不一樣,這個開杏懂。
開杏終于開口了:你嫁他們了嗎?
那女人說,我沒有。不能嫁的。在這里,男人要是娶了漢人,他必死無疑;女人要是嫁給了漢人,也不可能活下來。他們要將我嫁給一個男娃子,我死也不同意,直到現(xiàn)在。
那……你看我是……開杏這下感覺到了更嚴重的事情還在后頭。
我就是要告訴你,要保全好自己。前不久這里有個男人,在昆明讀書,帶著一個漢族小姑娘回來,兩天后,小兩口就被他們家支綁上石頭,雙雙墜湖……
開杏覺得冷,全身發(fā)抖。這涼山比楊樹村氣溫低多了!她更加迷茫了。
順路揀到一個漂亮的漢族姑娘,烏鐵激動得渾身打抖,更何況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姑娘。她手巧,她漂亮。她與若干的寨子里的女人更是不一樣。烏鐵是個久跑世外的人,對女人見多了,也知道如何蛻去身上固化的很多不良習(xí)氣,也知道對別人的東西不能隨便占有??僧斔吹降静荻亚白呐耸掷锏哪侵恍訒r,野性一下子沖了起來。烏鐵從小失去媽媽,沒有母愛,而爹爹,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人世。他由舅舅領(lǐng)大,打小就赤腳。本來,赤腳也就赤腳了,烏鐵也沒有少赤腳,寨里的其他夷人也沒少赤腳。幾年前,紅軍剛剛進入涼山時,他給他們領(lǐng)過一段路,一個紅軍伯伯看他腳走破了,潰爛得怕人,給他穿上一雙半舊的軍鞋。那可是他第一次穿鞋??!那鞋穿腳上,舒適感像電流一樣傳到了他的心尖子上。后來,他在內(nèi)心里就一直地,將能穿上一雙鞋,特別是女人做的布鞋,作為自己最大的夢想。
捉到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后,他一路狂奔,以致于馬吐白沫,幾次跌倒,以至于過金河的溜索時,差點連人帶馬落入湍急的河流,嚇得他全身冷汗?;氐竭@個叫做龍頭山的山寨時,他終于松了一口氣,跨進寨門時,因為過度的勞累,他軟成了一灘泥。
那個屋子是當年父親留給母親,母親又給他留下的。父親原本是龍頭山的土司,但在他僅兩歲的時候,家支里打冤家械斗時被殺,連全尸都沒有保留一具。土司之位被叔叔毫不留情地奪去,更為難堪的事情接踵而來。按照家支里的規(guī)定,哥哥死后,嫂嫂要嫁給弟弟,夷人稱之為轉(zhuǎn)房??蓩寢尭揪筒辉敢?,族間的械斗再次發(fā)生。冤冤相報,仇殺代代相傳,母親又被殺害。那一年正好紅軍過金沙江,烏鐵聽說了這事,俗話說,窮跑腿餓當兵,背時倒灶望衙門,他可是連飯都吃不飽的??!他騎著母親給的從烏蒙買來的棗紅馬,幫助紅軍做了些事,戰(zhàn)事再來,紅軍被圍追堵截,軍隊離散,他居然沒有找到他們。家里有兩間房,他交給了他們家的女娃子看管,他與棗紅馬相依為命,四處漂泊。幾年時間里,他看到整個中國戰(zhàn)亂頻仍,狼煙四起,到處是戰(zhàn)爭的消息,一方面有些意氣風發(fā),一方面又有些垂頭喪氣。那個時候,他找到了不少錢。有了錢,腰變粗了,便想回家了。他將那些紙幣全換成了銀子,裝在布袋里背回。在烏鐵的世界里,銀子有重量,銀子有光芒,銀子高于一切。
不想,在回家的路上,艷福來了。
這個女人給了他無比的幸福,他需要這個女人,不是一回,不是一天,而是一輩子。第二天一早,他將門關(guān)上,用鐵鏈鎖了。讓他們家的女娃子將門看住,讓他給她管好,給她吃的。真好,家里的女娃子在他離家的幾年時間里,居然將留下的幾塊地種著,火塘里的火從未熄滅。她也是早年族里從漢區(qū)里搶來的,但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她成了他們家里一員,他給她的任務(wù),她會不折不扣地完成。
烏鐵找到土司,土司正躺地床上抽大煙。那煙味的確是香,讓人迷醉。烏鐵推開門進去的時候,土司被他高大結(jié)實的身材嚇了一跳,撐著瘦削的身子,就去摸枕頭邊放著的盒子炮。烏鐵將兩只空空的、蒲團一樣的大手一揚:
看看,我手里可是連根鐵釘也沒有!
土司看清楚了,又慢慢將身子縮回雕有龍鳳的煙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誰呀!
我是烏鐵。烏鐵說,是你的侄兒。
土司再次嚇了一跳:再次去摸枕下的盒子炮。
烏鐵說,不用這么緊張,我可不是來報仇的!
土司有些奇怪:你不是來報仇,那你是來干什么?一個沒有血性的男人,茍且地活著,還不如一只狗!
烏鐵說,一個真正的男人更多的是善的一面……我是來向你請求,讓我娶一個漢人為妻,我要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你知道,我現(xiàn)在家不家,屋不屋的,獨丁丁一個。
土司眨了一下眼睛:玩玩可以……你要娶漢人為妻,可是要想好啊!我們山寨不是有句話:石頭不能當枕頭,漢人不能當朋友嗎?何況你這是……
烏鐵:那怎么辦?可我已經(jīng)帶回來了,而且……
而且?土司的臉上像是下了霜:果真那樣,我們龍頭山可是有先例的。
先例?烏鐵說,是要讓我們墜湖嗎?
土司猛抽了一口,將煙霧咽下,再慢慢吐出,然后呆看著那漸去的煙圈:你考慮吧!方式還有多種,你又不是不知道:吃藥、上吊、抽筋、滾崖、落井……
烏鐵從懷里掏出兩錠銀子:這是朱提銀,烏蒙那邊出的……
土司一下子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這些年混得不錯……這樣吧,這事兒容我們慢慢商量。
烏鐵說:聽說日本人快過來了,如果打到這里,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再說吧!土司想抽煙了,口水往嘴角里汪了出來。
烏鐵:謝謝了!
烏鐵離開院門后,納莫土司往后面一招手,土司太太出來了。
納莫土司:你都看到了嗎?
土司太太伸手就來拿那兩錠銀子,滿臉堆笑:看到了,看到了,不就是兩錠銀子嗎?你說過今年我的生日,你要送我銀子打鑄的老鼠呢!
土司太太屬鼠,這種要求也不是不可以。
土司:女人啊,就是目光短淺,這個不簡單的烏鐵,出去了這幾年就掙到不少的錢……這一點點,不可能就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吧?
土司太太朝他媚笑,給他的煙槍里又加了一顆煙泡:獎勵你一下。我知道,你明年可是屬牛的。
烏鐵回到屋子,見阿卓正在和小姑娘說話。
烏鐵說,阿卓,你可是我們家最忠實的娃子,你好好勸勸她,跟著我,日子好過得很。
阿卓:主人,我說了不少話,可我勸不了她,她正尋死呢!
烏鐵:尋啥死,涼山的男人可從來不讓女人吃虧……阿卓,你去打只羊,讓我尊貴的女人補補身子。
阿卓離開后,烏鐵進了屋子,將那道破門掩上,抱住開杏:從昨夜開始,你就成了我們夷家的人了,而我烏鐵,也就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我有女人了,我有家了……
烏鐵:你不知道,在這之前,我們這里男不能娶漢人,女不能嫁漢人的。不過,風俗嘛,不合適的就應(yīng)該變一變,先前我已經(jīng)向土司匯報了,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有新的生活了……
烏鐵:你不知道,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就是你這雙巧手,就是你居然能做出這么漂亮、這么讓我夢想的鞋子……你知道我小的時候,媽媽就去世了,我從來就沒有穿過一雙像樣的鞋子……
開杏明白了自己淪落到這一步的原因,她內(nèi)心里一陣難受,要是自己沒有這手就好了,要是自己這手從來就不會做鞋,就不會落到這么悲慘的一步!如果現(xiàn)在有刀,她就把這十個手指頭剁掉算了!
開杏手里沒有刀,就是一根木棍也沒有。她用力將自己的手指掰得變形,她要將這惹禍的手指斷掉,除根斬草,不留禍害??伤粩?,她把手指放進嘴里,試圖用牙齒咬斷它。
烏鐵一把將她的手緊緊攥?。耗恪?/p>
是眼前這個可惡的男人,將她少女的夢幻變得這樣的可怖,將她從清純可愛的女孩子變成一個污濁不堪的女人。她的初夜,變得那樣的可怨、可憎,變得那樣的令人作嘔。她掙脫他,舉著雙手,張著大口,怒目圓瞪,撲向烏鐵。
烏鐵手足無措:你,你瘋了!
夜很深了,不吃不喝的開杏虛弱得像是根沒有筋骨的面條,軟軟地倒在火塘邊的蕎麥草堆上。烏鐵不忍再傷害她,靠著墻腳睡著了。對于這個壯實的漢子來說,這一夜一天的折騰,也讓他滿身疲倦。
半夜時分,烏鐵被低低的叫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是阿卓在旁邊焦急地叫著他。他一翻身起來:怎么了?阿卓?
阿卓滿臉焦慮:我夜里起來喂馬,看到很多人都往土司家里奔,他們都拿刀拿槍的,還有的提著麻繩。我不知道發(fā)生什么,就躲在他們身后聽。原來,主人你娶了漢人為妻,引起了土司的不滿,他們要將你倆抓去填井呢!
填井是寨子里對家支里的人犯錯后的極刑。捆住手腳,在頭上套個口袋,身上墜個石頭,往深井里一扔,撲通落下,人肯定就沒有活的。烏鐵一聽,點點頭。他明白了,土司早上對他的承諾,只不過是個煙幕彈而已。他烏鐵出去的這幾年里,龍頭山寨子里的習(xí)俗并未改變,排外思想依然十分嚴重。
烏鐵嚇出了一身冷汗。
烏鐵畢竟是個久跑世外的人,他在外這些年里,不知死去過多少次,不知遇到過多少次兇神和惡鬼,他點點頭,冷靜了下來。他讓阿卓提個銅盆,在院門外看哨,讓她一旦有人來,就一邊往外沖,一邊猛擊銅盆。他拖來兩捆濕松枝,放在火塘里,讓濃煙慢慢升起,然后將昨夜剛剛解下來的行囊重新打包,捆在馬鞍旁邊。
外面的月光銀子一樣明亮,烏鐵暗暗叫苦,這樣明白的夜晚,躲哪都容易被發(fā)現(xiàn)。還好,天幕好像知道烏鐵的心事,不一會就有一團厚厚的云層鋪了過來。是時候了,烏鐵不管開杏愿意不愿意,將她扛起就沖出門,他跳上馬背,勒緊韁繩,兩腿一夾,那棗紅馬低嘯一聲,往寨子外沖去。
還沒有出寨門,土司就帶著一幫人沖了過來。他們有的扛鳥銃,有的握大刀,有的提著麻繩。土司一見他,就叫道:停下!停下!烏鐵哪里理他,兩腿一夾,棗紅馬閃電一樣沖了過去,人們嚇得往兩邊奔。
那棗紅馬挾著風聲,四蹄生輝,呼呼呼就往龍頭山夷寨外面竄去,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四
挑水巷是個好地方。這條逼逼仄仄的巷子將烏蒙這個古老的城池與外面的水池連了起來。城池在高高的山坡上,而水池則在低處,蓄了一池從遠處流來的清泉。人們每天都要從水池里擔水進城,這樣挑水巷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通道。每天天不亮,就有擔著木桶的挑夫急匆匆地奔過這條小巷,挑水巷里的青石板就給挑夫們的草鞋擦得光光的,亮亮的,滑滑的。而路兩邊的店鋪,就顯得十分的熱鬧,酒鋪、茶肆、煙館、典當、藥鋪、布店……穿長衣的,穿草鞋的,白胡子的,頂瓜皮帽的……熙熙攘攘,往來不絕。
開杏喜歡水灑在小巷后那種濕漉漉的感覺,那種青灰色的石板有些像是故鄉(xiāng)楊樹村冬日的天空,或深或淺、不明不白的圖案,像是鄉(xiāng)親們各種各樣的臉和身影??吹剿鼈?,她就可以想象爹媽和兄弟姐妹們的樣子,想像深不見底的白楊樹林、金色的谷草堆、高高矮矮的房舍和此起彼伏的群山,水桶里輕輕灑落在石板上的聲音她也感覺到了,嘀嘀嗒嗒的聲音像早春的細雨和一個女人永遠也流不完的眼淚。
一年前,烏鐵用那匹棗紅馬馱著她,沖過土司布下的幾重關(guān)卡,再一次渡過金河,坎坎坷坷來到了這個古城。烏鐵在挑水巷買了一套房子,里屋住宿,門面給開杏擺攤。開杏一邊做鞋子賣,一邊也將其他人做好的收集起來,在這里出售。生意不是很好,但倒也能與開杏的長處相結(jié)合。
開杏每天早早地起床,擺攤,做鞋,晚上再收攤回屋。吃完晚飯,煨水,盛在里屋的大木盆里,一個人脫光身子,慢慢地洗。她先是洗臉、洗發(fā),接著洗身體的各個部位,她特別對下邊的那個隱秘的、慘遭蹂躪的地方,洗了一遍洗兩遍,洗了兩遍洗三遍,每次她都要用掉幾大桶水。一段時間以來,她洗過古城所有的皂角、肥皂和胰子,甚至十分昂貴的消毒酒精,用過古城最好的杉木浴盆,還要加玫瑰、菊花,或者滴上一兩滴香精。烏鐵對她在這一點上的奢侈,倒吸涼氣,卻又不敢發(fā)聲。
烏鐵曾經(jīng)到過一次白楊樹村,那是他自己提出要去的。開杏不準,但這個滿身血性的男人,一副敢說敢做敢當?shù)男U樣。說服不了他,開杏便不再理會,她自己是永遠也不再會跨進楊樹村半步,那樣她會羞辱祖先的。他騎著那匹與他狼狽為奸的棗紅馬,來到楊樹村里,村里人早就得到消息,將他團團圍住。全村人舉著挖地的鋤頭、劈柴的砍刀、拴牛的棕繩,甚至有人將茅坑里的屎尿端來,準備潑在他的身上。
還在村外,烏鐵就跳下馬來,謙卑地一步一步往村里走,他從馬鞍上取下褡褳,嘩啦一聲倒出半袋銀子,銀子在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芒。這是他幾年里所積累的所有財富,此前曾拿出一部分買挑水巷的房。村里人愣住了,他們可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多的錢,沒有看到過這樣慷慨的男人。
開杏的爹爹說,別收買我,我不會要你的錢的!
開杏的哥哥說,我們要開杏,還要你的命!
開杏的媽媽說,死欏欏,你還我女兒!
等他們都罵得差不多了,惡氣出得差不多了,烏鐵才說,開杏在家,但她不會來,她怕見你們,讓我代向你們問候……
那你就拿命來吧!開杏的哥哥說著,揮起了手里的砍刀。
要知道,我是真心愛著她的,我這一生只愛她一個女人!烏鐵說:你們不要殺我,殺了我開杏就成了寡婦……
烏鐵的最后一句,使得他們像是身上的電源突然斷了一樣,一個個手軟了下來。
烏鐵用腳踢了一下腳邊散亂的銀子:這是我的補償。
我們不要!開杏的哥哥吼道。
烏鐵說,你們收下吧,你們可以用它來買刀買槍,構(gòu)建工事,聽說日本人很快就會過來的,他們燒殺搶擄,無所不為,單靠你們的農(nóng)具,要保護這個村莊,要保護這里的人,還是很困難的。
烏鐵的話再一次起作用。他回頭上馬的時候,居然沒有誰阻攔他,也沒有誰向他再次舉起鋤頭和刀具。
的確,烏鐵深深地愛著眼前這個女人,他的愛帶著懺悔、同情和更多的自責。他給她買房,在房契上寫上她的名字,他給她買吃的,買穿的,買化妝的和裝飾的。每天給她準備足夠的清泉,把家里所有的石缸、瓦缽全都裝滿,以便她清洗身子。他為了她,大把地花著自己用命換來的銀兩。他挑水、洗衣、做飯,甚至幫著開杏買布、打底、搓麻繩,負責著一道道做布鞋的工序。但開杏對他卻有著刻骨的深仇大恨,她發(fā)誓這一輩子不理他。她不和他說話,不給他做飯,不給他洗衣。烏鐵在床上要她的時候,她也不答理他,只是將臉埋在被子深處,一聲不吭,紋絲不動,內(nèi)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叫著那個教書先生的名字,淚水如泉水一樣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
想那個人的時候,開杏就將收藏在木柜深處的、還沒有完成的那雙鞋拿出來,一針一線地做,她想,等哪天這鞋做完的時候,或者就是這個人出現(xiàn)的時候。這鞋也算是歷經(jīng)坎坷,開杏把它當作性命一樣看待,走到哪,就帶到哪,這是她的夢,是她的秘密。
從楊樹村回來的那一天晚上,烏鐵曾說,我們要個孩子吧,讓他像我一樣,高高大大,無所畏懼!
開杏連話也沒有一句,這對于她來說,這種要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沒有說,比一萬句你做夢吧之類的話還要冷漠和絕情。
對于烏鐵來說,這一些他似乎都能容忍,他每天默默起床,挑水,灑掃庭院,洗衣做飯,然后到古城里面找生意做。烏鐵身份不同,古城里的人喜歡和他說銀子,說鴉片和河對面那些值錢的東西和神秘的往事。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端著土碗喝轉(zhuǎn)轉(zhuǎn)酒。烏鐵每天早早地清醒著出去,到了晚上,就會醉著酒,搖搖晃晃地回來。喝醉了酒,挑水巷變得很窄。喝醉了酒,天氣變得很長,有時他要到次日的凌晨,才會搖晃著身子,拖著軟耷耷的腳步回到家門口。曾經(jīng)就有一天,他醉倒在家門口,第二天開杏起床擺攤時,才發(fā)現(xiàn)癱軟在家門口的烏鐵,烏鐵的旁邊還有兩只一大一小的狗,它們也因為舔食了烏鐵的嘔吐物,醉倒在了他的身邊。
不管他,就讓他像只狗一樣生活吧!或者,他其實就是一只狗,他過狗的生活,是他自己的事。開杏依然無動于衷,該干啥就干啥。
烏鐵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在他的心里像是顆納鞋子的針一樣一天天地刺痛著他。終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
開杏,我們是一家人,是不是?
開杏不置可否。
當時正是傍晚時分,烏鐵是喝了酒的,要不然他膽子沒有這么大。他在幫助她一起把賣鞋的攤點收回。烏鐵手里拿著一雙做得完美無缺的布鞋,那鞋干凈的千層白底,千針萬線,樸素考究得完美無暇:
為什么所有的人都可以穿上你做的鞋,而我就不行?
開杏終于說話了:你不配!
烏鐵忍了忍涌上來的酒意,咕咚一聲在地上跪下:我們打小就不給任何人下跪的!我求你,行不行?開杏,你把以往的都忘記,我給你做牛做馬,你答應(yīng)我,你給我做一雙布鞋……
烏鐵指指自己脫皮、而且龜裂的腳掌說:我阿媽死得早,我很小就沒有得到媽媽的溫暖,沒有得到她做的衣服穿,沒有得到她做的鞋穿,我想媽媽,希望你能夠……
烏鐵說著,眼淚都掉了下來,這可是開杏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柔軟的一面??吹竭@個男人可憐的樣子,開杏的心里軟了一下:你想穿哪雙,你自己去拿吧!我懶得動!
不料烏鐵居然得寸進尺:我不要別的,我只要你以前做過的那只,你再做一只配上,給我。我知道,那雙鞋比這更好,我是看到了那只鞋后,才下決心和你在一起的……
開杏憤怒了:你!你做夢吧!你要我的什么都可以,你可以要我,我的頭,我的臉,我的乳房,我的四肢,我的所有你最感興趣的東西……其實你都已經(jīng)占有了,對不對?你怎么對我都可以,我都給你。但你要那只鞋,呸!下一世吧!
開杏轉(zhuǎn)身就走。開杏說這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幾乎是字字帶血。
烏鐵有點驚訝了,這個自從和他在一起后就基本不說話的女人,一度時期他還以為是個啞巴,現(xiàn)在說起話來卻像爆豆,句句鉆心。這之前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什么都給了他,但就是不情愿給他做雙鞋,他想,不過就是雙鞋呀,這鞋比起她的肉體,她的眼淚,比起她的處紅來說,簡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簡直不值一提。她不給他做鞋,那是一個女人在耍小脾氣,她想通了,說不定哪天她會主動給他量腳的大小,屁顛屁顛地跑到古街上給他選面料、麻線、黃蠟,還有粘合的蘑芋,然后守一盞清燈,打布殼、搓麻線、修鞋樣,千針萬線,直到做好,讓他試試大小,試試合不合腳,看著他穿著那鞋子在古城里走來走去的樣子,臉上露出幸福的樣子。再有,從一雙布鞋的價值上來說,一錠銀子至少可以買上十雙,在古城里,開杏做的鞋不錯,但做鞋賣的,又不止她一個,在古城里走上一袋煙功夫,至少可以看到三、五家。
但是,這女人連一雙鞋都不給他,而且態(tài)度這樣的堅決,這樣果斷,如此表現(xiàn)仿佛他們之間不是夫妻,而是敵人。烏鐵自知那一夜,他干了一件可恥的事,所以以后的日子,他就努力地在懺悔,在修正,在彌補,該出力的時候他就出力,該花錢的時候他就花錢。他通過這樣的努力來說明自己的誠意和擔當??伤氩坏骄尤贿€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烏鐵眼睛紅得怕人,像是一只受傷了的狼。是的,他受傷了,他受傷的地方不是頭,不是腳,不是皮毛,而是內(nèi)心,他虎地站起來,一步一步朝開杏逼了過來。
打人從來就是武夫的特長。開杏以為他要動手,頭一昂,將眼睛閉上。讓傷害來得更直接吧!在這樣的人面前,死才是最好的解脫。用暴力來制服女人,在烏蒙這樣一個老城里,不是沒有發(fā)生過,而是時時發(fā)生。男人醉了酒,女人偷了情,甚至孩子尿濕了褲子,火塘里的飯被煮煳,都是女人被打的由頭,更何況,眼下這個狂妄的男人,自尊心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傷害。
烏鐵伸出的手,不是重重的放下,而是輕輕的,他伸出兩根手指,將開杏額頭上零亂的頭發(fā)理開。開杏的頭發(fā)長長的,細細的,黑黑的,干干凈凈,纖塵不染。她的額頭光光亮亮,飽滿而充滿活力,她的睫毛整整齊齊,修長而安靜。這個女人在若干的風雨坎坷中,一直保持著自己高貴品性,就是被人侮辱了,就是被人踐踏了,她也在時時保持自己的清潔。烏鐵這個夷人,一個莽撞的、粗糙的漢子,在這一瞬間受到震動,他心軟了。他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烏鐵每天依然盡作為一個丈夫應(yīng)盡的職責,依然幫助開杏擺攤,做飯,然后要就是牽著馬到城外啃食青草,要就是走入古城,談他的生意。但他的表情越來越冷,笑意幾乎沒有,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雞叫頭遍了,烏鐵才會踩著空曠石板路回到屋子。那步子有時是疲倦的,是辛勞的,有時又是酒醉的,是迷茫的。開杏在鋪里聽到了,她也不用起床,反正木門是虛掩的,他什么時候回來,甚至回與不回,都是一樣。
開杏的鞋做得還真不賴。用來打布殼作底的面料,是精挑細選的。細細密密的針,將搓得十分結(jié)實而又均勻的麻線穿來穿去,牢牢地將布底拉緊。鞋面用料更是考究,有的是棉布,有的是綢緞,有的是青色,有的是藍色,還有的則在上面繡些圖案,或山水,或花鳥,或民間的吉祥物,或是些抽象的圖騰。一般人看著只會嘖嘖稱贊,而識文斷字的人一看,更是會愛不釋手,那可是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品吶!開杏的鞋做得很慢,但賣價高了許多,比烏鐵當兵前鞋價高多了,常常是那些達官貴人、往來商賈,走過來,價都不問一聲,把錢往攤位上一丟:嫂子,這鞋就算我的啦!還沒等她回答,他們提著鞋就走。她的鞋真的是供不應(yīng)求呢!
五
最近的幾天時間,開杏感覺到巷子的深處,遠遠的總有一個人在關(guān)注她。那人個穿件長衫,頭戴禮帽,眼睛上還罩著一個墨鏡。待她抬起頭來的時候,那人便將頭轉(zhuǎn)了過去,等她往那邊走去的時候,那人干脆大步消失在巷子深處。甚至有兩次,她低頭做鞋的時候,那一襲長衫還會在她的攤點前停下,她抬起頭的時候,那人又慢慢走過。
她知道自己被那人盯上了。
盯就盯吧,這一生人她遇上的,都是些倒霉得不得了的事情。她只是有些好奇,想弄清楚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要這樣。如果他喜歡這鞋,買上一雙就是。如果是喜歡上……喜歡上我,那就明說吧!那就表示吧!此前,她在烏鐵的挾持下,剛在這條挑水巷住下的時候,她剛在這個街面上露臉的時候,就不斷地有小混混、白面書生,以各種理由來她的攤子前,先是對她做的鞋子品頭論足,再后面是對她說三道四。烏鐵先是好言相勸,再是一言不發(fā),最后怒目圓瞪,在一個小混混將手伸向她脹鼓鼓的胸口的時候,突然發(fā)力,抓住那人的腰帶,將他舉得高高的,再狠狠摔在青石板上,差點要了那家伙的命。這事傳開后,就再也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胡作非為,甚至心懷邪念的人,要從他們家門口過,都要繞道而行。而現(xiàn)在,又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個人,這個人的膽子難道比那些混混的還大嗎?
事實上,并不是這個人膽子有多大,這個人是真正的愛上她的人,這個人就是從楊樹村走出來的胡笙。胡笙打小和開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人小小的時候就在一起,玩游戲,放羊,做家務(wù)。一個村子里的孩子,有什么痛苦和歡樂互相知道,有什么優(yōu)點和缺點互相知道。開杏是個女孩子,家里就從沒有讓上過一天學(xué)堂,倒是母親,從她可以動手的那一天開始,就教做針線,衣服、帽子、鞋襪、頭巾、床上用品……沒有一樣她不會的,沒有一樣她做不好的。開杏知道,人在外,最重要的是形象,而形象靠的就是穿著打扮,靠的是穿著。一個人,穿上合身的衣服、穿上規(guī)矩的衣服和穿得邋遢、甚至不穿,形象絕不是一樣的。而在做這些針線中,她又更多傾向于做鞋。做鞋需要體力,需要眼光,更重要的是,她覺得最辛苦的就是在外奔波的人。一個長年在外勞苦的人,沒有一雙好鞋,肯定是失敗的。穿上舒適的鞋,可以大步走路,可以開心干活,腳不受氣,不破爛,不生繭,人就會有底氣,膝抬得高,步邁得大,說話的聲音也干脆利落,這樣的人,就是談生意,成功率也要高得多。因而她花在做鞋上的功夫最足,時間最多,布底要用什么料子,鞋面要用什么料子,糨糊用哪個時候挖的蘑芋,農(nóng)村人穿的鞋要多少層厚,生意人穿的要多少層厚,老年人穿的要納多少麻繩,小孩子的又需要多少麻繩……這些,她都細心琢磨,認真體會,十多歲的她,就在楊樹村那個地方小有名氣。胡笙讀了些年的書,識得幾個字,在烏蒙這個小小的城池里謀了個教書先生的位,就靠它吃飯穿衣,不用再回楊樹村種地放畜。他在個人問題上,他眼光不低,但他就看中這個一字不識的、打小就在一起長大的開杏。他原本打算在過年的時候向開杏家提親,過了年,第二年春天天氣轉(zhuǎn)暖的時候,就和開杏把喜事辦了,再把開杏領(lǐng)到城里,名正言順地過上夫妻生活。想不到的是,在他們幸福生活即將來臨的時候,惡夢卻開始了,開杏突然失蹤了。開杏被搶的第二天,他還在講臺上和學(xué)生們講生命的可貴和愛情的自由時,卻見開杏的哥哥沖了進來。開杏的哥哥見他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心生一計,憤怒的臉立即轉(zhuǎn)為笑臉,說有事相求,要到他的住宿一敘。未來的舅子有事相見,胡笙哪還有不答應(yīng)的。開杏的哥哥進了他的屋后,立即變了個樣,將他的書房、衣柜、床下甚至是衛(wèi)生間都翻了個遍,當開杏的一根頭發(fā)也沒有發(fā)現(xiàn)后,才對他吐露實情,說開杏不在了,消失了。聽到這個消息,胡笙來不及和開杏的哥哥計較,連夜從烏蒙城里趕回楊樹村,他和鄉(xiāng)親們一道,找遍所有的草堆、樹林、溪流、水井、房前屋后,甚至遠處的山林、懸崖、溝壑、河谷,他們懷疑落水了,懷疑狼吃了,懷疑上吊了,懷疑誤入山路了……但所有的懷疑都沒有成立,最后是那一串鋪向金河對岸龍頭山的馬蹄印,證明了開杏被搶的事實。
開杏這樣的女人被搶,對于楊樹村來說,并不是第一次。這人的可惡,令整個村莊心有余悸。那一瞬間,胡笙的憤怒可以想象。他和寨子里的人扛著打豺娘的火銃、種莊稼的農(nóng)具、捆柴禾用的粽繩,浩浩蕩蕩地渡過金河,奔向龍頭山。他們決定與他們以死相搏,換回尊嚴。而在與山寨土司交涉過程中,他們說了半天,才知道真正的罪魁禍首已在次日離開,不知下落。而這個罪魁禍首,也是他們夷寨里所鄙視并準備清除掉的人。
土司的內(nèi)心也非常的著急,這個烏鐵,可不是個等閑之輩,不及早除掉他,說不定哪天坐在有虎皮鋪墊的土司靠椅上的,將會是他烏鐵而不是自己。站在龍頭山的寨門口,土司義憤填膺,朝他們揮動手臂,大聲說:要是你們捉住他了,干脆滅掉他吧,我們龍頭山可容不下這樣的孽種!把他的頭捎回來,我們酬謝三頭牛!再加一百兩銀子!
胡笙把牙咬碎了,把唇咬破了,一個拳頭砸在寨門上,倒把手砸了個血肉模糊。他那個恨,比烏蒙的天高,比金河里的水深!
他們只能打落牙齒連血咽,悵然離開。
除了教書,胡笙開始習(xí)武了。烏蒙這個地方,歷來就是出武夫的地方,玩刀槍棍棒的多的是。這是中原通往云南的必經(jīng)之地,常常有人從這里離開到很遠的地方,也常常有人從很遠的地方來這里,走的路遠,干的活多,沒有兩手防身的招,要九死一生來到這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胡笙拜了個師傅,早早起床,深夜才睡,他對師傅教的每個動作細心揣摩,神領(lǐng)心會。他還買了拳譜,對著圖片、文字,逐一對照,悉心研究,不做到位誓不罷休。
他學(xué)的很快。
在每天晨練的人中,有一個武大三粗的人,練習(xí)起來也很賣力。這個家伙是個外地人,滿臉漆黑,腰圓臂寬,力量是沒有說的,只是動作上生硬了些。他從不說話,幾乎沒有表情,所以胡笙對他的了解也就很少,只知道他有個家在烏蒙城里,只知道他還養(yǎng)有一匹據(jù)說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馬。他行蹤詭異,表情嚴肅,問他話他也不作答,更多是用點頭、搖頭來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高興和憤怒到頭的時候,這個家伙就會買來兩碗酒,讓大伙傳著喝。不過有一天,當教授拳術(shù)的師傅和大家講起目前國內(nèi)的形勢時,這個男人體現(xiàn)出的情緒倒是讓人心生敬畏。
那一天,師傅領(lǐng)著大家把昨日教授的內(nèi)容溫習(xí)了一遍,還沒有教新的內(nèi)容,就讓大家列隊站了。師傅表情嚴肅,語言低沉,他說眼下中國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日寇已經(jīng)占領(lǐng)南京、濟南,企圖沿津浦線對進,南北夾擊,會攻徐州。他說日軍所到之地,燒殺搶擄,無所不為,再不加扼制,說不定有一天,烏蒙這樣一個地方也會朝不保夕。師傅說,七尺男兒,面對此情,我們是呆在家里,還是迎難而上?
聽這話的時候,胡笙真是血往上涌,難以抑制。一提到這些列強,這些野獸,他就情緒失控。要知道,就是這類人,將他心上的人搶走,將他的幸福生活破碎,捉到他們,他要將他們碎尸萬段,再踏他一千腳一萬腳。日本進犯中國的事,他早已知道。近來報紙一直在報道,官府也一直在作著各種各樣的準備,他的心里也在權(quán)衡著這事兒。今天師傅一說,他還覺得真是這樣,七尺男兒,能坐以待斃嗎?能熟視無睹嗎?
不能的!他立馬站出來,第一個報了要上前線的名。離開訓(xùn)練場地后,他就開始為自己的出行作了種種準備:交待了學(xué)堂里的那些小學(xué)生,將自己租用的小屋里的東西進行清理,能送人的就送人,能帶回楊樹村老家的,就請人帶回去。特別是那些教材、圖書,他認為還可以啟迪很多人的,就一次捐給了學(xué)堂里的先生。這一次站著出去,就不用想著還站著回來,男兒有志在四方,男兒就應(yīng)該血灑疆場。
就要離開烏蒙、直赴前線,胡笙有些感傷。文人的脾氣讓他產(chǎn)生了對這個古城難舍難分的感情,以往一直在忙,還沒有完全走過這個城市街街巷巷,現(xiàn)在,他覺得有必要走走了。他在訓(xùn)練之余,向教官報告,說自己要收拾東西,便一個人收拾打扮了一下,便滿城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對這個城市,他是心懷敬畏的。
他滿懷深情地走過古城的一街一巷,內(nèi)心作著永久的告別。他在心里說,讓我再看你一眼,我這一走,將不再回來……內(nèi)心痛苦的掙扎讓他對這個城市更是滿懷深情。每走一個地方,他都要停上一會,每走一個地方,他都要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前沒有感覺的地方,現(xiàn)在卻都是那樣的值得留念。
就在最熱鬧挑水巷里,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開杏。
那一天的陽光特別的好,一束束光線像是瀑布一樣,從古舊的瓦屋頂上,往巷子里潑了下來。要是以前遇上這樣的場景,胡笙就會在心里醞釀一次,然后再吟上一首詩詞,修改修改,拿到烏蒙的報紙上去登一登。但是現(xiàn)在他沒有那份閑心,沒有那份雅興,他的內(nèi)心被感傷填充得滿滿的。就在他大步走過小巷的深處時,他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讓他張大嘴巴,全身發(fā)木,不知所以。
這個女人長長的頭發(fā),整齊的睫毛,修長的身材,只是明亮的眼睛里暗藏著無限有憂傷。那束陽光落下來,這女人正好像沐浴在黃金的瀑布里一樣。
這個女人就是開杏。
開杏坐在攤點前的陽光里,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她一點也沒有發(fā)覺,有一個人在目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她這個樣子,和一年多前在楊樹村的那個谷草堆前的樣子一模一樣。胡笙的內(nèi)心掀起了巨大的狂瀾。
那幾天,他幾乎是魂不守舍。每天都要跑到挑水巷,遠遠地看上半天開杏。只要開杏出門,在攤前坐下,他內(nèi)心就會有些安適,要是看不到開杏,他就會悵然若失,擔心她會不會被那豺狼一樣的人打了,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胡笙走進斜對面的一家茶館,茶館里空無一人。他要了一碗老樹茶,找了一個正好觀察開杏鞋店的位置坐下,目不轉(zhuǎn)睛地、近距離地看著眼前的開杏。這段時間過去,開杏比以前成熟了,一舉一動,不再像少女那樣的羞澀。從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悲傷還是歡喜,反正很大一段時間過去,她的表情都像是凝固了似的,沒有半點變化。她的身子,好像比以前略微豐腴,看來她的生活比以前好?。『蟽?nèi)心更是失落。唉,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還有什么忘不了的呢?他站起來轉(zhuǎn)身要走。突然,他看到兩個挑夫擔著水進了開杏的屋子。
胡笙回頭問茶館的店主:伙計,奇怪了!對面這個女人家,用水量比你開茶鋪用水還多??!
店主停下吸得稀哩嘩啦的水煙袋:客官你有所不知,這個女人啊,可是我們挑水巷里最講究、最愛干凈的一個女人了!
何以見得?胡笙刨根問底。
每天晚上,這女人都要洗三次澡,有時更多,她們家每天晚上流到溝里的水,第二天還有香味呢!
說這話的時候,店主的聲音小了下去,也有些色瞇瞇味道。
以前都是她男人給她擔水,這幾天聽說男人去轅門校場操練,要上前線去了,她就請?zhí)舴蚪o她送水啦!店主補充說。
操練?操練什么?
你呀,書生一個!對形勢一點也不關(guān)注!現(xiàn)在前方吃緊,日本人都攻占了我們好些州縣,現(xiàn)在官府組織青壯年都要上前線,你不會不知道吧?……年輕人好多都沒有使過槍,舞過刀,上戰(zhàn)場前要強化訓(xùn)練的。
他胡笙不都是每天都在訓(xùn)練的嗎?胡笙心不在焉,當然就一時不明白。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表示歉意。
店主瞪大眼睛拿他看:我兒子都參加了,你去不去?你不會是家里的獨子吧?
獨子是不用上前線的。不過店主后來說的這些話胡笙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胡笙是在琢磨開杏每天需要很多水的事情。他撒腿就往回走。
胡笙擔著滿滿的兩桶水,搖搖晃晃走進挑水巷,顫顫抖抖地來到開杏家門口。開杏看有人給她送來水,打開木門,讓他進去。他低著頭,跨進門坎。他小心地往里走,可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雙腿顫抖得不行。
開杏有些過意不去,說:師傅,慢點兒,如果不行就歇一下。
胡笙抬起頭來的那一瞬間,開杏認出他來了,開杏一下子呆若木雞:
冤家!
胡笙肩上的水桶滑落在地上,兩只木桶打翻,水流像溪水一樣往低處流去,胡笙轉(zhuǎn)身要逃。開杏沖上前,雙手掩上門,攔住了他。
開杏!開杏!
渴盼了很久,兩人終于見面。而等見了面,開杏卻又無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相見,突然躲開他,往里屋奔去。胡笙沖過去,追進里屋,他將開杏一把抱住,緊緊的,生怕分開。開杏努力反抗,可開杏越是反抗,胡笙就摟得越緊。
開杏!開杏!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有好想你……
開杏!開杏!我是白天想,夜里想,春天花開的時候想,秋天收谷的時候也想……
聽到這話,開杏手松了下來,她像被抽了筋,全身沒了力氣,她回過頭,撲在胡笙的面前,放聲大哭起來。開杏哭得悲傷欲絕,死去活來。開杏哭得淚如滂沱,渾身顫栗。
胡笙將開杏摟住,努力地吻她。他吻她的額頭,吻她的眼睫毛,吻她的鼻翼,吻她的唇,他將她的眼淚全都吻干,他吻得她全身發(fā)軟,吻得她忘記了這現(xiàn)實中的一切。
胡笙今天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想徹底的擁有開杏。他想,要是自己在那一天黃昏,將開杏要了,他們或者就不會有后來的變故的慘痛。他需要她,他要擁有她。他摸索著,顫抖著,將她的衣服,一件件地脫掉。
開杏突然清醒過來,她反抗道:胡笙,你不能!你不能!
胡笙:我為什么不能,你是我最心愛的人!
正因為自己是胡笙最心愛的人,開杏才不讓他進入自己。胡笙的力氣越來越大,很快,開杏的最后一道防線就會被攻破,開杏手足無措,慌亂中抓過納鞋時穿針引線用的錐子,狠狠扎在他的手上。
?。『系刮艘豢跊鰵?,將手縮回,他的激情全給這一下澆滅。
胡笙痛苦地低下頭,坐在地上:開杏,你為什么要這樣?難道你不愛我嗎?
開杏哭:正因為我愛你,我才不會玷污你!你不知道,我是一個臟女人,我是一個臭女人,這些日子以來,我天天洗,從未間斷,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洗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洗干凈。我是一個壞女人,天天供拜佛,佛卻絲毫不肯原諒我,佛卻一點也不理會我……
胡笙:你……
開杏一邊穿衣一邊咬著牙:你走吧!你去找一個好女人,烏蒙城里漂亮女孩多的是,有才有識、識文斷字、干干凈凈的女孩才配得上你……
胡笙失望地對她說:我會離開的,我明天就走。
開杏一愣:你到哪里去?
胡笙滿眶含淚:還以為見到你我就不再離開,還以為見到你我會改變主意,看來,這個沒有愛的地方,這個因為愛而讓我傷痕累累的地方,已沒有讓我留下來的必要了……
開杏:我對不起你……
胡笙擦擦眼淚,抬起頭,仰望著這黑黑的屋頂:我要離開烏蒙了,我到前線,打日本鬼子去。日寇的鐵蹄踐踏了慈祥的母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酒精麻醉了我的靈魂,清茶沖淡了我的血液,我坐不住……
開杏:是男人就血濺疆場,你去吧……明天,我有一樣?xùn)|西要送你。
六
其實上,早在此前,烏鐵內(nèi)心就已很冷,知道自己和開杏熬下去,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與其這樣庸庸碌碌地生,還不如轟轟烈烈地死,諾蘇可從來就沒有一個孬種。一時讓一個女人看不起,沒有什么錯,而一生都讓一個女人看不起,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這樣的人不配自稱諾蘇。
報名上前線,是他明智的選擇。
烏鐵很深的夜里才回到家,和往常一樣,他喝了很多酒。他回到家時,開杏還在燈下納鞋子,油燈的光輝將開杏籠罩在一團神秘而高貴的氛圍里。烏鐵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一個黃昏,想起了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想起了他將開杏搶到手的首要目的。一年過去了,他費盡心思,可他連穿上一雙布鞋的小小的夢想都難以實現(xiàn)?,F(xiàn)在,他看到眼前這個女人,居然又開始做那雙此前被中斷了的鞋子,他的內(nèi)心熱了一下。
烏鐵:喜莫!
喜莫是夷人對老婆的稱呼。這話開杏聽得懂,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烏鐵彎下腰,親了一下開杏,開杏連忙讓開。
烏鐵又叫了一聲:喜莫!
開杏還是沒有回答。開杏繼續(xù)著她手上的事情:她用錐子打孔,鋼針引著麻繩,從左邊穿進去,從右邊拉出來,再從右邊穿進去,從左邊拉出來。她的動作不疾不徐,有條有理,好像在她的面前,就從沒有這個叫烏鐵的男人存在。
烏鐵一下子跪在了開杏的面前:喜莫,我們都在一起一年多了,可你還一點也不原諒我!
開杏:你我之間,不存在原諒與不原諒的……你也別喜莫喜莫的,我聽著不舒服。
烏鐵:我們諾蘇,從來就不給人下跪的,可現(xiàn)在我給你下跪了,你難道就連一點小小的請求都不肯給我嗎?
開杏終于側(cè)過頭來:哦,難得你行這樣的大禮,我可受不了。
烏鐵:我明天就要離開這里,到戰(zhàn)場上去。
你也……開杏說,你要去哪?
烏鐵:上前線,打日本!
開杏有些驚訝,嘴微微張開。烏鐵報名上前線的事,可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開杏身邊,兩個不同來歷、不同身份、不同種族、不同文化的男人,在大難來臨之時,居然有著相同的理想和主張,是什么在冥冥之中牽引著他們啊?
開杏說:我低估你了,起來吧!
烏鐵握著開杏的手,央求說:你要答應(yīng)我。
我給你。開杏放下手里的針線活,站了起來,她走廚房,將煨過的熱水提到了里屋,將浴盆打理干凈,裝上水,試試水溫,再往里面撒了幾瓣野菊,脫掉衣服,跨了進去。
開杏認認真真地清洗著自己,柔軟的發(fā)、細長的頸、挺立的胸、圓潤的臀、豐滿的腿……她一一洗過,她洗得那樣認真,那樣仔細,那樣小心,仿佛洗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一件可貴的藝術(shù)品。洗完了,她擦干身子,回到床上,對著不知所措的烏鐵說:你也洗洗吧!
那一夜他們極盡纏綿。烏鐵極力的勇猛,開杏極力配合,這個小巷子仿佛是他們的天堂。后來,當烏鐵氣喘吁吁地對她說起他孩子時候的夢想時,說起想穿開杏親手做的布鞋時,開杏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立馬將一個冷背對著他。
你做夢吧!開杏又是那句冰寒徹骨的話。
白天給胡笙的承諾,是她不變的夢。為了實現(xiàn)它,開杏在烏鐵入睡以后,穿上衣服,起來繼續(xù)忙她手上的活。一盞燈油耗盡,終于在第二天太陽的第一縷曙光照進挑水巷的時候,完成了她這件不同意義的活計。她用一塊布包好,滿臉疲倦但滿臉開心地往這個古城的中心轅門口走去。
轅門口是個大大的場地,古已有之,烏蒙有什么大的活動,人們都在這里集中。開杏很少到這里,她對于這樣的地方?jīng)]有太多的感情。當她來到這里的時候,誓師大會早已結(jié)束,一隊隊身著草綠色軍裝的人,已列隊向城外走去。他們背著背包,扛著槍,一個個臉色嚴肅,不茍言笑。兩旁則守著很多的人,有年邁的老人,有抱在懷里的孩子,更多的是青年婦女,他們大多愁容滿面,甚至在流著不盡的淚水。他們有的抱著衣服,有的端著干糧,他們試圖在這個時候,將這些微弱的溫暖給即將走上前線的親人們。但是他們送不出去,部隊里有規(guī)定,不能帶沉重的東西。
笨重的東西不能帶,那鞋應(yīng)該可以吧,一雙布鞋,可以別在腰帶上,可以揣在懷里,甚至可以直接就穿在腳上的。開杏為自己的決策而有了小小的得意。開杏找了一個較高的位置,努力找那個叫做胡笙的白面書生??赡切┥碇娧b的人,一個個都差不多,他們從她面前經(jīng)過時,她居然看不出區(qū)別。打小就在一起長大的胡笙,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她都感覺得到的啊!
隊伍走完,居然就沒有一個是胡笙。她追到跟在后面的勤務(wù)兵,伸出雙手攔住他:人都走完了嗎?怎么我找的人不見了?
那個勤務(wù)兵向她行了個禮:從烏蒙出發(fā)的人員有一萬多人,昨天夜里就開始奔赴前線了。剩下的是騎兵,你看他在不在后面。
說完,勤務(wù)兵一陣小跑,追部隊去了。
哎哎!開杏叫了一聲,那聲音細若蚊子,在如潮水一般越來越大的啜泣聲里,像一顆繡花針落入山林,瞬間就不見了。開杏置自于一個諾大的悲痛的海洋里,到處都在哭泣,到處都在喊叫,那種情緒此伏彼起,浪駭濤驚。
開杏還顧不得悲傷,她把希望寄托在騎兵里,她知道烏鐵肯定是騎兵中的一員,而胡笙不一定是。不一會兒,騎兵果然來了,這一隊士兵更威武,更嚴肅,當馬匹嘶叫著,踏著彌天的灰塵從面前走過時,送行的人開始將手里的東西往他們那邊拋,可他們一個也沒有伸出手來接,他們騎在馬背上,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按著腰上軍刀。正在這時,她看到了烏鐵,這個滿臉漆黑的漢子,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段,原因是不僅他個子高,他的馬也高。他目光炯炯,神色嚴肅,在開杏看到他的一瞬間,他也看到了開杏。當他看到了開杏手里的那雙鞋時,眼里的火光一下子給點燃了。他大聲叫道:開杏!把鞋給我!
開杏下意識地將手里的鞋往身后一收,眼光很快移開,裝作沒有看到他一樣。烏鐵從她面前走過的時候,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可開杏依然沒有去看他,沒有要送別她的樣子。開杏的目光穿過他,在尋找另外一個有資格得到這雙鞋的人。烏鐵一下子失望了,他緊抿雙唇,雙腿一夾馬肚,手提緊韁繩,那匹棗紅馬往前竄去,很快跟上前邊的隊伍。
七
兩個男人一瞬間就從開杏眼里消失,這對于她這樣一個女人來說,是再也悲傷不過的事情了。此前總是嫌棄他們。嫌胡笙的優(yōu)柔寡斷,沒有男人的氣質(zhì),要是他在此之前,把她開杏那個掉,那她開杏就一輩子是他胡笙的人了;要是他那天不以什么教書為重,而是以自己的心上人為重,他晚走一步,也就不存在后面的事了。他不知道那個胡笙,在離別烏蒙的時候,沒有心上人送別的他,會不會傷痛欲絕,心若死灰,那樣可就麻煩了,她知道,一個男人,要是在戰(zhàn)場上分了心,要想打勝仗,要想在槍林彈雨里不出紕漏,怕難得做到。而對于烏鐵,這個粗人,這個沒有做人標準的人,在生離死別前,居然連想穿上一雙布鞋的小小要求都沒有實現(xiàn),那內(nèi)心一定不會有多快樂。
他們在的時候,開杏嫌他們,他們走了后,開杏突然孤單了下來,不僅是人孤單,更多的是內(nèi)心的孤單,不僅心孤單,更多的是魂孤單。早上擺攤,再也沒有一個五大三粗的人,一聲不吭的人,在她還沒有洗臉、化妝的時候,給她把攤點安排好;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在天不亮就擔兩只水桶,把她一天要用的水挑回來;再也沒有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酒醉熏熏地將被她關(guān)緊的木門拍得空響;也再不會有一個男人,偽裝著,躲得遠遠地,小心地看她,爾后纏著她,要和她一起生、一起死……
唉,人生就是這樣,該走的不走,該來的不來。人生就是這樣,這種叫做往事的東西,會在人經(jīng)歷過了、傷痛過了的時候,再一次折磨人、提醒人和教導(dǎo)人。當開杏每天坐在小攤前,看著熙來攘往的人流中,突然會有一個挑夫,因負擔沉重,或者走路趔趄,將水灑落下來,把石板淋得濕漉漉的時候,當開杏突然看到那雙經(jīng)歷很多、而最后居然沒有人穿上的布鞋時,當開杏每天深夜在睡夢中無端醒來、感受著瓦片在風雨中慢慢變形的時候,年輕的心變得遲鈍而且蒼老。
開杏曾專門到縣政府里走了一回,漂亮的女性走到哪都受歡迎,荷槍實彈看門的衛(wèi)兵主動向里面作了報告,并把她送到了辦公室。那辦公室是木樓,地板也是木的,人一走上去就咚咚作響。她說了兩個男人的名字,在案桌前寫字的人,站起來,在木柜里翻了半天,找到了兩個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兩個男人的家屬一欄,填的都是她的名字。她問歸期,那人笑著給她解釋,打仗可不是一時兩時的事,也不是說回來就回來的。那人要她安心生活,有什么事情就給政府報告。這些上前線的人,是保家衛(wèi)國,回來就是功臣了,到時候吃香喝辣,還要領(lǐng)國家的俸祿。不要慌,這批隊伍可是千挑萬選、戰(zhàn)斗力很強的。
末了那人說,他們所在的軍,是六十軍,軍長盧漢,是個烏蒙人,是個夷人……他手下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我們這里的人,他們會互相照顧的。
互相照顧?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還真不知道,那兩個男人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他們會不會互相照顧?會不會仇殺?要是那樣,還打啥日本人呀!
開杏打開手里的包裹,從里拿出那雙鞋:可以把這鞋帶去嗎?
那人放下筆,有些手足無措:這么遠的路,帶這個……呃,沒有必要的,部隊里穿的,比這……呃……
開杏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一雙布鞋啊,添啥亂啊,也真是的。
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第二年的春天,瓦頂上的衰草漸漸枯落,冷霜在陽光下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縷草芽。一個人,她懶多了,她一般都在吃了早飯之后打開木門銷,擺攤設(shè)點,這時候的人氣旺一些。而在這一天,剛打開門,就聽見對面茶鋪里很多人在大聲議論。她聽到了臺兒莊戰(zhàn)事吃緊的消息,聽說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她急了,跑過去問,那些人都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其他更多的消息,則都不得而知。
她又一次跑到縣政府里。那里還是那樣的人守門,那樣的人坐辦公室,他們都是那樣的接待她。只是當她把自己的擔心說出來時,那人有些心不在焉。那人說;不急不急,戰(zhàn)爭一結(jié)束,他們就會回來的。
聽這話,是沒有多大有問題的。要再多問,那人也說不出個啥來。開杏慢慢離開,回到挑水巷自己的屋里。
緊接著的消息多了,這些天,茶鋪里依次在傳遞著這樣的消息:……
四月十九日,日本侵略軍在臺兒莊一線集結(jié)了二十九個師團的兵力,對我軍陣地發(fā)起了大規(guī)模的進犯,中央部隊守軍湯恩伯、于學(xué)忠部阻止不住敗潰后撤,臺兒莊防線危在旦夕。
四月二十六日,滇六十軍奉李宗仁急令赴臺兒莊接應(yīng)援湯、于。次日拂曉全軍按指定地點集結(jié)時竟與日軍遭遇,敵以數(shù)倍于我之兵力將我六十軍圍住,妄圖殲之,面臨敵眾我寡之勢,我軍將士未退半寸,由晨到暮,再由暮至晨,同敵人展開了拼死搏殺,血戰(zhàn)中我五四二旅旅長陳鐘書,一零七八團團長董文英,代理團長陳浩如,一零八零團團長龍云階,一零八一團副團長黃云龍,一零八二團團長嚴家訓(xùn),一零八三團團長莫肇衡均戰(zhàn)死。一零八一團尹國華在白刃中陷入重圍,全營官兵壯烈犧牲。一零八七團趙彬營在激戰(zhàn)中與主力失去聯(lián)系,孤軍奮戰(zhàn)至五月初方撤回,終于六十軍以慘重的代價擊退敵人,把中央部隊失去的陣地奪回。
日軍的進攻受到六十軍頑強抵抗,惱羞成怒,隨即用飛機,大炮、坦克和各種火器向我陣地狂轟濫炸、再用數(shù)倍于我的兵力輪番對我軍發(fā)起攻擊,雖敵軍攻勢強大兇猛,然我六十軍豪無畏懼,前仆后繼,誓與日軍戰(zhàn)斗到底,敵人始終未能前進半寸。
侵略軍在正面強攻臺兒莊邊遭遇失敗的前提下,只好改變戰(zhàn)略,主攻的主要目標轉(zhuǎn)移到臺兒莊西側(cè)的禹王山,再次夢想占領(lǐng)禹王山切斷隴海線,直取徐州重握戰(zhàn)局。可是日軍此舉已在一八四師師長張沖的預(yù)料之中,主力早就進入禹王山嚴陣以待,張沖還把師指揮所設(shè)在禹王山陣地前沿的西北坡,發(fā)出誓與陣地共存亡誓言。這一階段我軍的戰(zhàn)略防御形成了以禹王山為中心,由東莊、火石埠、李家圩、棗莊為第一道防線,由趙村、趙家渡、西梁王城、房莊、勝陽山為第二道防線的防御體系阻止日軍進犯。
四月二十九日,日軍在飛機、坦克的配合下,騎兵、步兵相隨聯(lián)合向我防御體系各陣地一次又一次地發(fā)起更猛烈進攻,一些陣地反復(fù)于敵我手中。至五月一日我第一道防線失守,緊接第二道防線亦局部開始動搖,眼看整個防御體系即有攻破之勢,此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八四師準確地分析了敵情,當機立斷急令我炮猛轟隱蔽在大、小楊莊的待援敵軍,瞬間敵頂瀉彈如雹,數(shù)以萬計待援日軍肉血橫飛,皆成鬼魂。此時進攻我軍的日軍援兵遭到滅頂之災(zāi),不戰(zhàn)自亂。我軍抓住戰(zhàn)機,奮勇殺出,陣前敵尸如山,失去的陣地重新被我軍奪了回來。
一群群的老百姓匯聚在轅門口,郵差每每將報紙送來時,大家就爭相傳閱。整個挑水巷往來的,全是行色匆匆的人。開杏不識字,只是守在一些急不可耐的人身邊,他們會將每一則消息大聲讀出。報上的文章沒有具體到每一個士兵們,但最近一天是這樣說的:
……我滇六十軍亦是師無完師,旅無完旅,團無完團,營無完營,全軍四萬余人,僅存萬余仍堅守至五月十四日,最后離開臺兒莊……
這滅頂消息讓好多人都不能自持,老年人呼叫兒子的名字,年青的婦女呼叫丈夫的稱謂,小孩子見大人們哭得呼天搶地,也跟著嗚哩哇啦大聲哭叫。開杏流下了淚,但開杏哭不出聲,她的聲音被復(fù)雜的往事所牽掣,她的心像被錐子殺進一樣疼痛難忍,其傷痛之深,無人能夠體會。
那些夜里,開杏一直在夢到他們。她夢到烏鐵為了那雙鞋,在她面前就像孩子一樣哭得傷心委屈。她夢到胡笙為了得到她,天天給她挑水,直到佝腰駝背、須發(fā)全白……
兩個男人,依然是開杏心頭的疙瘩。
終于有一天,一幫人從挑水巷的那頭,噼噼啪啪地來到了她的攤點前。遠遠地就可以看出,這些人都是吃官飯的人。這段時間以來,這些吃官飯的人對她關(guān)照頗多,他們知道,這個叫做開杏的女人,男人上了臺兒莊后,一點消息也沒有,弄不好是個寡婦的命,因此格外對她有所關(guān)照,只要是添鞋,都要朝她這里跑,價格從來不還的。
這不,他們又來了。
不過他們這次來可不是買鞋,打頭的一個手里握著一卷公文,來到她面前時,一臉的嚴肅,同時還有些歉意。和開杏打了個招呼,他說:開杏,有件不好的事情,想和你說一下,我們希望你能夠挺得住。
開杏早已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于我來說,很多不好的事,我都挺過來了,請講就是。
那人將手里的文書往開杏手里一放:你丈夫光榮了!敬請節(jié)哀!
開杏身子晃了晃,可怖的現(xiàn)實終于來了。她咬了咬牙,鎮(zhèn)靜了一下:是哪個丈夫?
哪個丈夫?來人一時也犯了糊涂:你的意思是?
開杏說,我想問一下,光榮的是烏鐵,還是胡笙?
來人醒悟過來了,將開杏手里的文書要回去看了一眼,再還給她說,光榮的人的名字叫烏鐵。
烏鐵!烏鐵!你這冤家……開杏淚流滿面。過了一會,她忍不住問:那,那胡笙呢?
胡笙?那人打開寫滿名字的本子,翻了半天,里面沒有胡笙的名字。
沒有他的名字。那人說。
沒有名字,是不是說明他還在?開杏心里轉(zhuǎn)憂為喜。
那人搖搖頭:說不清楚,這也是那邊提供過來的……你知道,幾萬人死在那里,誰說得清。
這些男人,說走就走了,說不在就不在了。想死的死不掉,想活又活不了,這世道真不讓人有日子過。開杏搖了搖頭,想要納鞋,卻連拿針的力氣都沒有。她想要掃地,掃把還沒有舉起就落在地上?;钜娙?,死要見尸啊!她決定再去問問,如果烏鐵真的死了,她決定給他找片墳地,做個棺材,按照他們龍頭山人的風俗,請祭司來念念經(jīng),指指路,再弄到樹林里,給他一把火,讓他到了天界把日子過得穩(wěn)妥些,別害人,也別害自己。
開杏來到縣政府。她看到了先前去他們家的那幾個人,他們很忙,正在整理一大堆文書,其實那不叫文書,準確說是烈士證。其中一個說,現(xiàn)在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千多,我們?yōu)趺蓚鰬K重??!
開杏的到來,并沒有引起他們過多的注意,因為在他們的周圍已經(jīng)擁擠了幾十個和開杏差不多的人。差不多說的是神情,他們一個個眼睛紅腫,神情疲憊,身體明顯的在顫抖。其中有拄著拐杖老人,有流著鼻涕的孩子,更多的是青年婦女。這些人都是去年送別他們的人,今年在這個地方,為他們的生死和生死未卜而痛哭流涕。
開杏是想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死去的人,尸骨在哪里?。?/p>
擁擠了半天,不等她問,別人就搶先問了,亂糟糟的人聲中,有人回答:
光榮了的人,在臺兒莊就地掩埋……
開杏還想問什么,可什么也問不到,那些亂麻麻、哭天搶地的聲音和人流掩蓋了一切?;氐教羲铮瑑蓚€女人呆坐了一個下午。兩個男人離開的一年多時間里,開杏開始覺得屋空家寬,清靜了許多,后又覺得寂寞難耐,孤苦難熬,再后來,她有意無意地整理到了烏鐵的一些東西,驚訝地發(fā)現(xiàn)烏鐵為她所作的很多活兒。
開杏在后院堆雜物的小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烏鐵養(yǎng)馬的工具,而在那一大堆工具的旁邊,還有更多做鞋所需要的材料:麻絲、黃蠟、錐子、鋼針、頂針和上好的面料,還有預(yù)防麻繩勒壞手掌的牛皮手套……懂貨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烏蒙最好的東西,都是不可多得的上乘貨。這些東西好多,開杏開店用,五年也用不完的。
想不到這個有心計的夷人,這個原來令人討厭的男人,會在他離開人世之前,為開杏留下這么多的東西,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這一去便有去無回?
這段時間,開杏沒少到對面的茶鋪里打探消息,沒少從茶鋪主人口里了解到一些此前從不知曉的事情。她斷斷續(xù)續(xù)知道,這個打小生活在夷寨里的男人,小小就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一個人在江湖里九死一生,知道為了寧靜的生活而和很多人抗爭過、努力過。也難怪,這個缺少愛的男人,自從挾持了開杏來到烏蒙城里后,就再也沒有出過遠門。他一次又一次地討好開杏,一次又一次請求開杏原諒他,盡管開杏從未給過他好臉嘴。這個強硬的漢子在開杏面前,居然連一雙鞋也沒有得到,就是離開烏蒙、奔赴前線的時候,他也沒有得到過開杏的笑臉,沒有得到一雙開杏親手做成的布鞋。
你們,你們知道得這么清楚,為什么不給我說?。?/p>
茶鋪主人的兒子也在前線犧牲,這段時間傷心得若干次的死去活來。他癟著嘴說:各人自掃門前雪,少管他人瓦上霜。這年頭,你年紀輕輕,咳……
開杏搖搖頭,一個人,輕一腳、重一腳地踩著石板路,回到屋里。
現(xiàn)在,這雙鞋還在開杏的衣柜里緊鎖著。夜深人靜,開杏將那雙鞋拿出來,一個人坐在床上,靜靜地撫摸它,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好多次,她就抱著這雙鞋,聽著更夫敲著竹梆子的聲音、聽著夜行鳥飛離廊檐的聲音、聽著夜露慢慢沁濕瓦頂?shù)穆曇?,久久不能入睡?/p>
開杏想,是不是他們都死在了遙遠的異鄉(xiāng),他們都沒有了歸依,他們都在給她托夢,他們和她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夜里,她將那一雙鞋拿出,走到巷子的盡頭,預(yù)備燒掉。在楊樹村,一個活著的人向死去的人寄托哀思,就是給他燒冥錢,就是把他喜歡的東西、他用過的東西燒給他??蓜傸c燃火,又突然改變主意,忙將鞋從火堆里刨了出來。
她給胡笙買來一大堆冥錢,在陰間,新亡人要是沒有錢,可是寸步難行的,連小鬼那里都行不通,更不用說閻王殿了。吱——!她劃了根火柴,將冥錢點燃。陰風一吹,寒骨冷心,那一張張黃紙,像一只只火鳥,在巷子里飛來竄去。她低低地說:胡笙,你領(lǐng)去吧,山再高,水再深,你都過來一趟,領(lǐng)去買間房,買塊地,最好買個你喜歡的女人,好好生活,在陰間少受罪……
卑賤的游魂鬼怪讓開,你們不配享用,讓高貴的人領(lǐng)去吧!開杏生怕那些錢被孤魂野鬼們搶走,她說。
第二天,開杏在古城的馬店里租了一匹馬,出烏蒙,過金河,爬大山,餐風宿露,來到了烏鐵家的夷寨。路怎么走,寨子在哪,此前烏鐵曾和他說過,但她根本就沒有印象。弄不清楚的,她就下馬找人問。雖然她此前曾經(jīng)走過這條路,但那是一個黑暗而恐怖的夜晚,她被裹在黑黑的氈子里,根本就沒有任何印象。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舉措,這是一個超出常人想象的做法,可開杏卻是義無反顧。來到龍頭山寨,見到土司,土司滿臉驚訝,他搞不清這個漢族女人到底被何種迷藥所迷,或是吃了熊心豹膽,居然敢來無數(shù)漢人一提起就為之色變腿軟的地方!更讓土司匪夷所思的是,這個女人居然提出要按照龍頭山的風俗,請祭司為曾經(jīng)搶過她、暴力過她、將她命運改變的男人念經(jīng)消災(zāi)。開杏說完這些的時候,從褡褳里抖出了足夠的銀子。
開杏說明來意,土司說,烏鐵尸骨都在千里之外,這孤魂野鬼連點念想都沒有,要祭司讀經(jīng)念咒,效果不大好??!
開杏從包裹里將那雙布鞋拿出:這是我專門為他做的,也是他一直一直最夢想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土司被開杏的大義所感動,他看著那雙鞋,嘖嘖贊嘆:你真是心靈手巧,又有膽識,漢人堆里有這樣的奇女子,少見!少見!
要不是你遇上這種倒楣事,真想讓你給我做一雙。土司摸著自己污黑龜裂的光腳說。
土司太太心生嫉妒,呸了一聲:臭德行!
整個龍頭山人都集中了來,男人頭頂英雄結(jié),身披擦爾瓦,女人也身著艷麗的服裝出場,色彩斑瀾地站滿了整個院壩,據(jù)土司說,這樣莊重、肅穆的場面已經(jīng)多年未見。土司令人拉來了三頭牛、六只羊、九只雞,祭司頭戴法帽,身穿法衣,左手執(zhí)牛皮鼓,右手握法鈴,他們將那雙布鞋擺得高高,人們團團將它圍在中間。祭司從地上抓起三把泥土,重重地撒在那鞋上,說要逐散兇氣,以免污染人。接著便開始了開杏無法聽懂的經(jīng)頌。雖然開杏聽不懂,但她感覺到了寨子里所有人的真誠。祭司身著法衣、法帽,手搖法鈴法扇,念了三天三夜,消災(zāi)經(jīng)、指路經(jīng)、土葬鬼經(jīng)、斷兇鬼經(jīng)、解除死傷病痛經(jīng)、取魂經(jīng)、頌水經(jīng)……九九八十一部經(jīng),都給認認真真念了個遍。
祭司給烏鐵招魂。
祭司喊:下雨打雷嚇走的魂,回來沒有?
開杏在旁邊低低地回答:回來了!
祭司喊:野狗野豹嚇走的魂,回來沒有?
開杏在旁邊傷心地回答:回來了!
祭司喊:冷槍冷刀砍落的魂,回來沒有?
開杏大哭起來:回……來……了……!
開杏哭得死去活來,她不僅僅是為死去的人哭泣,她還為自己不幸的遭遇傷痛。她哭得天色晦暗,哭得星辰無光。在旁邊不能自已的阿卓勸她說,萬物都有死,死是人們都要走的路。說太陽不死,云霧遮來便是死;說月亮不死,缺蝕時候便算死;說老熊不死,蟄居之時便算死;說長蛇不死,換殼時候便算死。什么都有死的一天,可是活著的人,更要好好地活著才是……
開杏緊緊握住她的手,感念她在自己面臨崩潰的時候給予的點點溫暖。
最后,祭司放下手里的法器,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說,烏鐵有你這樣一個女人,他在天堂的日子好過了……
祭司壓低聲音說:不過,娃娃啊,恕我冒昧,你這男人,恐怕還沒到黃泉吶!
開杏擦掉眼淚,雙手給祭司遞過一杯酒,雙膝跪下:此話怎講?
祭司說:這個的靈魂招不回來呀,應(yīng)該沒有死吧!剛才的回聲,還夾雜著人的氣味……你回去好好的等著吧!
開杏滿臉疑惑:不會吧!死亡通知書都早送到了……
祭司吱兒地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說:你回去好好的等著吧!或生或死,凡人不可知,上天自有安排。
念經(jīng)消災(zāi)的幾天里,開杏多次見到了阿卓,這個同樣被搶來、在寨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一直在開杏的旁邊,忙前忙后。阿卓打心眼里,對這個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有膽識、比自己有深謀遠慮的女孩子所折服。
經(jīng)咒結(jié)束,開杏扛了一把鋤頭,讓阿卓帶路,來到山寨后面高高的山頂上。在這里依稀可以看見滔滔奔流的金河和對岸的蒼蒼茫茫的烏蒙大山。她點點頭:就是這里了。便用鋤頭在地上挖了個坑,從包里將那雙布鞋拿了出來,放在里面。
阿卓看了,明白了她的意思,卻一把將鞋子拽出:這么好的鞋啊,你……
開杏:送給烏鐵吧,他為了這雙鞋……
阿卓:這么好的鞋,你用這種方式達不到目的。你不知道,念經(jīng)頌咒的這幾天,好多人看這雙鞋的眼神,好貪婪的。你要是將它埋在這里,說不定你還沒有走出夷寨,它就會穿在某個原本赤腳的男人的腳上啦!
穿就穿吧,誰穿不是一樣。開杏有些心灰意冷。
阿卓急了:不是的啊,你有所不知,按照夷寨里的風俗,這鞋附有本人靈氣,別人可以用來咒自己,也可埋在地下使本人遭遇災(zāi)禍的!
開杏點點頭,重新收回,裝進包裹。
儀式全部結(jié)束,開杏走出寨門。一直尾隨在后的阿卓,猶猶豫豫地說:妹妹,如果方便的話,你把我?guī)ё?,只要能夠離開這里,到哪里都行……
開杏停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看阿卓,知道她滿心的真誠,便轉(zhuǎn)身回到山寨。
開杏回到土司家里,給土司說了,土司說:當然可以,不過你知道的,當年我們?yōu)楂@得她,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烏鐵離開這些日子,她可是我一直在照管啊……
我知道,依照你們的規(guī)矩,這需要銀子為她贖身。開杏打斷他的話,從袋子里取出還余下的幾砣銀子:您看,夠不夠?
土司看到那么多的銀子,眼睛里直放紅光,忙伸出手來接?。簤蛄藟蛄?,我不也就是意思一下嗎?在我們這里,不依規(guī)矩,不成方圓的,不好意思了!
這真是個豪爽的女人呀!烏鐵這家伙的命,唉!土司在她離開后,還絮絮叨叨地說。
阿卓隨著開杏,走山路,過金河,餐風宿露來到挑水巷。臉未洗、頭未梳,阿卓就咕咚一聲給開杏跪了下來:妹妹,你救了我,我做牛做馬來報答你。離開那個山寨,我也沒有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開杏把她拉了起來:我們都是同命人,苦命人,哪能這樣!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有啥吃,你就有啥吃,我有啥穿,你就有啥穿……
開杏:你在那里叫阿卓,離開了那里,就不要再叫那名字。你以前叫啥?
我以前叫啥……阿卓想了一會,居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只是依稀記得,我們家姓周。
開杏:那我就叫你周姐好了。
兩個女人把家收拾得整整潔潔,每天將攤點擺得很好。他們手藝好,守信用,又將價格降到最低,只要不貼本,他們就會將鞋子賣到喜歡這鞋的人的手上。在開杏眼里,錢已不過是身外之物,這些坎坷的經(jīng)歷讓她將俗事看得很清。一個鞋店,不久就被他們盤得風生水起。
八
時光流淌,又是半年過去。
這天午后,挑水巷里的人來往很少。開杏坐在攤點前绱鞋,鞋底和鞋面之間,還需要绱鞋這道工序才能完工。早上起得晚,但開杏依然有些疲倦,陽光又溫暖,便在靠椅上睡著了。睡夢里,兩個男人交替出現(xiàn),他們一會兒是笑臉,一會兒在哭泣,一個牽著馬走來走去,一個握著本書口里自言自語,最后一個場景是兩個男人血肉模糊的面容。
開杏醒來,本能地揉著眼睛,她知道,那兩個不甘心的男人,又給她托夢來了。巷子的那頭,吱吱嘎嘎地晃過來一個影子。那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原來是一架殘疾人坐的車子,車上的那個人,戴一付墨鏡,雙手在努力的扳動輪子,朝著她過來。
是……是要買鞋嗎?開杏向來對身體不便的人有著同情。
不買。那人將車子停住,將眼鏡摘下來,一雙眼睛深情地看著她。
天吶!這人是烏鐵!開杏嚇了一跳,她站起來,往后退:你是烏鐵嗎?你是人還是鬼?
烏鐵笑,他一笑,黑黑的唇里露出的牙就很白:我是人,哪是鬼!開杏,你掐一下自己,掐一下自己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開杏伸出左手,努力地掐一下右手。很痛。真的很痛??磥淼拇_不是在夢里。
你……你真的是烏鐵?但她依舊很懷疑。
我真的是烏鐵。烏鐵說。
那,那胡笙呢?那個……
烏鐵說,我知道的,那個教書先生,你以前的心上人……
開杏:你認識他?
兩個男人的事,哪能用認識二字就能概括?去年,烏鐵隨著部隊離開烏蒙,他們在昆明集中強化訓(xùn)練了半個月,就被拉到了前線。正好,他和胡笙被編在一個排。胡笙讀過書,作戰(zhàn)的理論強,處事要理性一些。烏鐵從小就舞刀弄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敢打敢沖,無所畏懼。他倆十分投緣,想得在一起,說得在一起。慢慢地,烏鐵知道了這個叫做胡笙的人是楊樹村的,有空閑的時候,就和他談過去,談未來,談老家,談年青人的夢想。結(jié)果這個教書先生就說到自己的對象,說到了開杏,說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一夜之間就被人搶走的苦痛。烏鐵聽得滿心內(nèi)疚,毫毛倒立。他就盡量掩蓋自己的身份,盡量岔開話題。行軍作戰(zhàn)的過程中,他盡量和胡笙在一起,盡量多照顧他,畢竟自己力氣要大得多,身體結(jié)實得多。三月,雪剛?cè)诨?,春草剛開始發(fā)芽的時候,他們進入了臺兒莊。四月初,激戰(zhàn)開始。他們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的炮火,經(jīng)歷了多少與日本鬼子面對面的肉搏,經(jīng)歷了多少的生死考驗。
戰(zhàn)火越燒越猛,槍炮聲越來越近,而日寇越來越密集。一連多少天與日寇的生死較量,團隊里的人們一個個前所未有的緊張。憑經(jīng)驗、憑感覺,他們知道這一次兇多吉少了。在日寇短暫的槍炮聲停止時,胡笙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將手里的槍丟開,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胸襟,雙眼逼視著烏鐵:
烏鐵,你是男人嗎?
烏鐵一時嚇懵,不知所措:我……我是呀!
胡笙說:你是烏蒙的男人嗎?
烏鐵:我,是呀!
胡笙將牙齒咬出血來,一滴一滴地從下巴上掉了下來:你是開杏的男人嗎?
對于這樣一個問題,烏鐵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不過,就這一句話來看,他胡笙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底了:我……
胡笙:我告訴你,我們這一次,九死難有一生了!我看你還算是個人,想和你說一句話,就是,如果我活著,你死了,你就把開杏還給我,那雙布鞋,也是我的;如果我死了,你活著,那鞋你想咋穿就咋穿吧!但是,你要善待她,一生一世!否則,我會做厲鬼來捉你!
烏鐵滿眶含淚,點了點頭。
胡笙緊了緊他的衣領(lǐng):要說話!
烏鐵聲嘶力竭:是!
兩人丟下所有的念想,如釋重負,紅著眼睛,一心一意投入了戰(zhàn)斗??刹恍业氖虑榘l(fā)生了,一顆炮彈帶著令人恐怖的呼嘯聲落了下來。烏鐵一躍而起,將胡笙按下。而那一瞬間,胡笙也努力伸出臂膀來保護烏鐵。炮彈落在他們的身邊,迅速炸開,血肉橫飛。烏鐵立即昏迷過去,不醒人事……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陣地一片慘狀。烏鐵非常僥幸地被從死人堆里刨了出來,十天后,他在簡易的治療室里醒來,感覺身體空了半截,而內(nèi)心更是空空蕩蕩。他在戰(zhàn)后醫(yī)院治了三個月,命保住了,但留下了終身的遺憾。部隊要他留原地療養(yǎng),他卻堅決地搖了搖頭,說要回烏蒙,無論如何也要回家。部隊沒法,只好隨他。輾轉(zhuǎn)千里,現(xiàn)在,他回來了。
陰陽之間,就隔一條坎子。不過那些往事,他并沒有給開杏說。他只是點點頭:胡笙啊,好兄弟,他不在了。
周姐忍不住,搶過來說,可是,政府說的是你不在,胡先生沒有下落……
烏鐵:上戰(zhàn)場的人太多了,死的、傷的、下落不明的,都很多,也難怪他們。統(tǒng)計上出錯,也不是一個兩個的事了!
開杏心里長長嘆了一口氣,挑水巷突然暗了下來。好一陣子后,她才清醒過來。她對烏鐵說:你回屋吧!
烏鐵伸了伸腿,開杏以為他是要鞋,走進里屋,將木柜打開,拆除層層包裹,將那雙鞋提出來。
她蹲下身子,要給烏鐵穿上:你等好久的了,如愿以償了,伸出腳來吧!烏鐵!
渴盼很久的幸福終于來臨。然而,烏鐵卻顫抖了一下,將身子往后一縮,閉上眼:算了吧,沒有必要了!
開杏不聽,固執(zhí)地摟起烏鐵寬大的褲管。她傻眼了,那里空空蕩蕩的,一樣也沒有。她揉揉眼,眼前還是這樣。
真的是愛恨不斷,恩怨交織,分又分不開,合又難合攏啊!開杏手一松,那雙布鞋撲地落在地上。她舉起雙手,握緊拳頭,一拳一拳打在烏鐵的胸口上。末了,她倒在烏鐵的懷里,淚如滂沱,失聲痛哭:
冤家,你叫我咋個了斷……
烏鐵伸出雙手,給她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擦掉她滿臉的淚水:嘿,喜莫,終于可以抱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