嶼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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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總有人告訴我,有些人有些事錯過了也不要太難過,這只是來讓你歷練的,成長了就好??墒强吹焦适轮械娜颂鹈蹍s終究要分離的情節(jié),往往要感傷好一會兒。就像是看到身邊人的分離一樣的痛楚。如果可以是一場夢,醒來你依舊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時隔經(jīng)年,我輾轉(zhuǎn)到了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終于看到那座慕名已久的佩姬灣燈塔。
彼時宋西樓早已下落不明,沒有任何音訊。
冰川切削形成的海岸線上,白身紅頂?shù)臒羲骋r著浩瀚無邊的海洋。我不止一次夢見過,宋西樓背靠礁石坐著,被風(fēng)吹亂了衣角,目光盡頭是一望無際的海面,頭頂星空斑斕。
我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就會轉(zhuǎn)過頭來,臉上有不易察覺的微笑。
他說,林尚遙,你怎么這么吵?
我從夢里醒過來,抱著被子愣了好久,才想明白自己如今身在異國他鄉(xiāng),借住在佩姬灣漁村的一戶農(nóng)家里。
而那個沉默安靜的少年,住在時光和回憶里。
我們之間橫亙著無法跨越的天涯海角和物是人非,任日后山高水長,卻再也回不去了。
初遇,像一場黑色幽默。
高三那年,宋西樓三個字突然之間火遍京林私立。這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大多張揚,帶點倨傲的個性,很少會對一個人持續(xù)地高度關(guān)注。但那段時間,無論走到哪里,總能聽見有人在議論宋西樓如何如何。
我起初并沒有在意,直到一天傍晚放學(xué)后,八卦小女王蘇宜問:“林尚遙,你聽說了吧,隔壁137班來了個很拽的轉(zhuǎn)學(xué)生?!?/p>
我那天值日,正埋頭跟樓梯間扶手上的牛皮癬較勁,漫不經(jīng)心地回她:“你說哪個?”
“宋西樓??!”蘇宜激動。
我敷衍:“不認識?!?/p>
“聽說他是個天才誒,從小學(xué)什么會什么,關(guān)鍵是帥得讓人詞窮……他父母好像都是國內(nèi)外很出名的藝術(shù)家……”
手底下的一小塊廣告紙硬是撕不下來,我心里正煩。
我心里一煩,嘴巴就毒:“呵,宋西樓?那他是不是還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叫宋南枝?‘自掛東南枝的南枝……”
蘇宜瞪大了眼睛,怒指我:“你、你!”
“你”了兩聲之后,她突然不說話了,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不,準(zhǔn)確地說是視線越過我,看著我身后。
沒來得及想,我?guī)缀鯒l件反射般回過頭去,面前兀然站著一個人影,黑的發(fā),白的臉龐,黑的眸,白的唇色,黑的衣,白的手臂,臂彎里夾著黑的畫板,畫板上是筆觸凌亂的白的燈塔。
他說:“借過?!?/p>
些微鼻音,嗓子沙啞,似乎是感冒了。
樓梯口窄,我和蘇宜擋那兒他沒法過去。
蘇宜紅著一張臉閃得飛快,我后知后覺,往墻壁上靠了靠,盡量讓出路。
只是這位同學(xué)頗為高冷,始終面無表情。連踩在樓梯上的腳步也顯得冷寂,一下一下,回蕩在放學(xué)后格外安靜的空氣里。
我默默盯著他的背影移不開眼,沒想到他定了一定,轉(zhuǎn)過身來低頭望著我。
突然四目相對,多少有點尷尬。
尷尬了好幾秒,我聽見他平淡的沒有絲毫起伏的聲音:“我沒有弟弟,也沒有妹妹,我們家沒有誰叫宋南枝?!彼诸D了好幾秒,“‘自掛東南枝的南枝?!?/p>
我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是……”
他說:“我叫宋西樓?!?/p>
我內(nèi)心咆哮。
這下完了,背后說人壞話被當(dāng)事人當(dāng)場逮住,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為今之計,只好先道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是我仰著頭,誠懇地說:“宋同學(xué),剛剛那些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噼里啪啦的一陣響聲猝然打斷我,是他白的彎曲的指,松開,手中那一把長短不一的筆驀然散落一地,有幾只順著臺階一路轱轆到我腳邊。
我嚇了一跳,心想你也不至于這么生氣吧。
然后又是一聲,畫板砸到地上。
再接著是他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后倒……
我徹底嚇蒙了。
后來回想,我始終記得那天傍晚夕陽的顏色。半扛半拖著宋西樓去醫(yī)務(wù)室的路上,頭頂上方的天空像被浸泡在橘子汽水里,云朵在發(fā)酵,晚風(fēng)在膨脹,耳邊是他滾燙的呼吸,灼熱的好似七八月棲息在香樟樹隙間的陽光。
白胡子老校醫(yī)說:“重感冒發(fā)燒,再加上可能沒休息好,才會暫時暈過去。他這樣子是病了有好幾天了,你怎么當(dāng)人家女朋友的?”
我無辜:“您別瞎說!學(xué)校禁止早戀的!”
老校醫(yī)一臉“我懂的,你無須解釋”的表情,我望著躺在病床上輸液的宋西樓,竟百口莫辯。
在宋西樓醒過來之前,我頂著老校醫(yī)冷森森的質(zhì)疑的目光溜回了出租屋。
柳央正蓬頭垢面地窩在沙發(fā)里修圖,聽見我開門進去頭也沒抬:“林尚遙,幫我去樓下買一份炒面,不要蔥,多點辣椒。一碗海帶排骨湯,不要排骨,多點海帶。”
我想脫了鞋直接往她臉上招呼,還是忍下了,看在房租她出七我出三的份上。
柳央是個頂神秘的人物,我們合租快三年了,關(guān)系好到借錢不用還,但我至今只知道她大我五歲,已經(jīng)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師,談過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僅此而已。
“央央,”我湊過去打聽,“你有沒有聽說過A城有一對姓宋的夫妻?兩人都是藝術(shù)家,和你也算半個同行?!?/p>
她想了想:“你說宋沅夫婦?”
我補充:“據(jù)說他們還有個天才兒子,叫宋西樓?!?/p>
“那準(zhǔn)沒錯了?!彼凉M眼戲謔,嘴角一勾,開玩笑說:“怎么個意思?你這是看上人家了?”
“隨便問問,就隨便問問?!?/p>
“是嘛,”她翻亂了茶幾上的一堆雜志和文件,從底下摸出一張黑底燙金繪有幾簇繁枝點綴的卡片,沖我揚了揚,“正好這個周末有場畫展是宋家辦的,給我發(fā)了邀請函,你同我一塊兒過去。”
于是柳央促成了我和宋西樓的第二次見面。
楓山會館地理位置絕佳,坐落在夜明湖中央的一座長葉型小島上,四季景色宜人。遠眺是空濛山色,近處湖光瀲滟,四周綠水環(huán)繞。宋家把舉辦畫展的地點選定在這里,可見花了一番心思。
我在館內(nèi)的玻璃長廊里,腳挪不動了。
前方有塊半封閉的獨立展區(qū),沒有展出任何畫作,只有一個人。
他在扮演《灰色守護者》畫中的主人公。
人是靜止不動的,身后一塊巨大的暗色畫布替他做了背景。一身破爛的灰衣,臉上是濃煙熏過后的烏黑痕跡,還有幾處被火燒傷的瘡口。頭上斜戴著一個深紫色的鳶尾花環(huán),在臉龐落下淡淡的陰影。閉了眼睛,斜靠在椅背上,像睡著了。
傳聞《灰色守護者》一畫值千金,可惜已尋不到真跡。
柳央說:“現(xiàn)在市面上流傳的都是贗品,沒想到宋沅棋高一著,請來真人扮演,倒是更加出彩了。演的人還挺不錯,神韻到了,只是……原畫里的人,應(yīng)該沒有他那么高才對。”
我仔細打量:“這人好眼熟啊?!?/p>
“顏好自然就眼熟,”柳央興致很高,一把把我推過去,“趕緊站好了,我給你倆合影,趁著現(xiàn)在人還不多?!?/p>
我看著旁邊雕塑一樣的少年,怕他會突然睜開眼睛,勸柳央:“這樣不太好吧,太張揚了?!?/p>
她說:“沒事兒,我低調(diào)點兒照。你靠近點,擺個優(yōu)美點的pose,就摟著人家的肩膀好了,不要害羞,機會難得?!?/p>
說著托起單反咔嚓咔嚓,響亮地按下快門。
我:“……”
十分鐘前下過一場大雨,空氣里濕漉漉的。白湖水面霧氣蒸騰,如有萬縷云煙繚繞,放眼望去仿若仙境。
柳央還有事要辦,我蹲在會館前的一棵大柳樹下等她。
左前方展覽大廳的玻璃門旋轉(zhuǎn)一圈,門后有人出來,朝著這邊的方向。
我瞇起眼睛看,是方才那人,灰色守護者。
他衣服沒換,妝沒卸,破舊褶皺的長袖挽起三兩圈,露出的手腕上掛著鳶尾花環(huán),隨著腳下的步子,那抹紫色在清淺的日光下跳躍,一晃一晃。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在面前站定了。
他一開口,是偏低偏冷的聲線:“林尚遙?!?/p>
我詫異,扶著樹干直起腰,猶豫著問:“好漢,咱們認識?”
一瞬間似乎聽到了咬牙切齒的聲音。他手指往涂滿淺褐色油彩的臉上一抹,頓時出現(xiàn)五道白印子,勉強露出了原來模樣。
我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宋、宋同學(xué),真巧啊……”
“不巧,”宋西樓說,不像是好商量的語氣:“剛才你朋友拍的合照,洗出來給我一份?!?/p>
我愣:“什么合照?有嗎?”
他淡淡道:“楓山會館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館內(nèi)拍照是要罰款的,要不要我讓人去把十分鐘前的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
“明天給你!”我急忙向他保證:“不就是咱們倆的合照嘛,明天周一,我到學(xué)校就給你!”
他點點頭,終于滿意了,眼中似乎浮起一閃而過的笑意。臉部的輪廓冷峻精致,近看也無瑕。
“咳咳,”我沒話找話:“那個,你感冒好了吧?”
“嗯,謝謝?!?/p>
“什么?”我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聽。
“那天送我去醫(yī)務(wù)室,謝謝。”他重復(fù)了一遍,倏然抬起手,鳶尾花環(huán)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卮鞯搅宋翌^上。
頭頂青翠的柳條上凝著晶瑩的水滴,風(fēng)一吹,摔碎進泥土里。
水洼中倒影出婆娑樹影,影子里有海市蜃樓,里頭住著那樣一個少年。衣衫破舊,不喜笑,若笑了,叫人如何舍得忘掉。
柳央適時從樹后面冒出來,“你這呆瓜,怎么一個人又走神了?”
我虛心向她請教什么是愛情。
她拿出儼如蘇格拉底般的智慧,扶額沉思,作勢摸了一把壓根不存在的胡子,“愛情就是你不經(jīng)意間在心里埋下的種子,等它有一天破土而出,發(fā)了綠芽,不可抑制地長成參天大樹開出花來,會占滿你整個胸腔。”
“不對啊,林尚遙,你頭上的花環(huán)哪來的?”
“有個小姑娘拎著一籃子在這兒賣,我順手買的,你沒看見?”
她朝四周張望,搖頭:“沒看見?!?/p>
我答應(yīng)了星期一給宋西樓照片,卻忘了京林召開家長會暨高考動員大會也是在這一天。
照例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去說明情況,父母皆不在,外婆年邁不宜出門,家中怕是沒人能到場了。這樣的說辭復(fù)述三年,班主任也習(xí)以為常了。眼睛里有顯而易見的憐憫,拍了拍我的肩膀。
樓下的操場里排滿了車,樓道里擠滿了家長,云層遮住太陽,陰了天,我決定去天臺躲躲這么熱烈的氣氛。
“林尚遙……”宋西樓在背后喊。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我硬著頭皮轉(zhuǎn)過身,他今天中規(guī)中矩地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身形挺拔,臂彎被一個女人挽著。女人大約三四十來歲,化了淡妝,一頭長發(fā)閑散地盤起,墨綠紗裙愈發(fā)襯得氣質(zhì)出眾。
我當(dāng)即想逃,可惜來不及了。
那是宋西樓的媽媽,A城里少有的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把我誤當(dāng)成宋西樓在學(xué)校僅有的好朋友,拉著我的手笑,“西樓是個悶葫蘆,在學(xué)校沒有親近的人,阿姨第一次見他和同學(xué)打招呼,真的很高興……”
等她再提議說:“今天家長會,不如介紹你爸爸媽媽給阿姨認識一下如何?”
我手心濕透,全是汗,涼意從心底泛起,笑得僵硬:“抱歉阿姨,我家里人有事,今天沒人來?!?/p>
“你是不是不舒服?”宋西樓出聲問。
“可能昨晚沒睡好,被立體幾何難哭了,夢里也在想怎么添輔助線。”我瞎掰。
鈴聲適時響起,班主任催促學(xué)生和家長進教室,我逃似的溜出了宋家母子的視線。
外婆壓在皮箱底下的舊報紙我曾經(jīng)一字不漏地讀過,讀完了,又按原樣折好,給她放回去,當(dāng)做什么也不知道。
但實際上,我明明早就知道,要遠離宋家。
誰想風(fēng)平浪靜這些年,平白冒出個宋西樓,闖入眼中,讓那顆悄然埋下的種子發(fā)了芽,開了花,占滿整個胸腔。
時間進入五月中旬,教室墻上的倒計時牌一頁頁撕下,越來越薄。
各科試卷鋪天蓋地而來,空氣里永遠充斥著不散的粉塵味,埋頭做題的時候聽到窗外的知了聲,我一陣恍惚,時間過得真快。
偶爾在走廊上碰到宋西樓,他多半是拿著畫板和小小的木質(zhì)燈塔模型,像剛從外頭取景回來的樣子,臉上看不到緊張的神色。
蘇宜悄悄說,宋西樓是被內(nèi)定保送E大的,別人羨慕不來。
E大是A城最好的大學(xué),不知多少人想擠進去,我也想。
六月七、八號很快就到了,最后一門考試結(jié)束,樓下的教室里傳來一聲仰天長嘯,解放了!緊接著課本試卷滿天飛,鬼哭狼嚎陣陣。
我慢吞吞在教室里收拾東西,抬頭才發(fā)現(xiàn)門口的宋西樓,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了。
“我們倆的合照呢?”他徑直走過來,拎起我手上的書包,“你一早答應(yīng)給我的。”
喂,第一句話不應(yīng)該是禮貌地問你考得怎么樣嗎?
我努力適應(yīng)他這種太過直接的思維方式,“我以為你忘了,就、就……”
“明晚各班班級聚會,你拿過來給我?!彼诲N定音,沒有多余的廢話,“不然書包就別想要了?!?/p>
我瞬間凌亂,原來你幫我拿書包是這個意思!果然人心險惡。
第二天晚上八點,最后一餐散伙飯,一桌子的人紅了眼眶。飯后K歌,搖滾也煽情,眼淚澆灌舌根,含糊了唱詞,女生哭倒一大片,邊哭邊搶著話筒吼,男生靠邊坐著喝啤酒不說話。
彩燈搖曳,我捏著口袋里的照片,緊張得說不出話,宋西樓悄無聲息地混進來了,就坐在對面的位置上。
他伸出手,燈光變幻成金黃色,像陽光灑在他白皙的皮膚上。他說:“照……片……”
太吵了,我勉強從唇形辨認出這兩個字。
還真是死心眼啊,我也沖他喊:“書……包……”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照片甩過去,書包扔過來。
他借著光看照片,微微偏過頭,額前細碎的頭發(fā)遮住墨色的眸。
碩大的液晶屏幕正在播放蕭敬騰的《王妃》,黑白系MV,冷調(diào)的疏離感撲面而來,霸道喧囂的唱腔在整個包廂里翻滾。我卻想起在樓梯口的那次初見,黑白色調(diào)的宋西樓,冷清如一幅寫意山水畫。
“還差一張。”宋西樓說。
我不敢置信,他竟然知道?
那組相片柳央一共拍了六張。中途我聽她慫恿,犯了傻,鬼使神差偷偷摸摸地虛吻了一下少年的頭發(fā),被抓拍下來。
可當(dāng)時宋西樓作為模特,是全程閉著眼睛的。
我以為能糊弄過去,特地把那張照片從中抽了出來,沒想到會被發(fā)現(xiàn)。
“沒有了,全在你手上了?!蔽依^續(xù)扯著嗓子喊,死不承認。
“你撒謊?!?/p>
“本姑娘不打妄語!”
“林尚遙,你故意把那張藏起來,是不是暗戀我?”
“才不是!我討厭你?。 ?/p>
“可是怎么辦,我喜歡你?!?/p>
音樂戛然而止,剎那間,世界一片安靜。
我和宋西樓隔空喊話,比平常提高一倍不止的分貝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如同宣誓,如同承諾,他說,可是怎么辦,我喜歡你。
我腦袋空白,罪魁禍?zhǔn)滋K宜不好意思地笑:“我看你們倆那樣說話太辛苦了,特別不忍心,手一滑,就按了靜音鍵。”
音響被關(guān)掉,畫面還在繼續(xù),我透過影影綽綽的光線看到宋西樓的臉。
同學(xué)的起哄聲里,他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林尚遙,我們在一起吧?!?/p>
我一定是被他的眼睛蠱惑了。
我說:“好啊,如果最后我們都留在了A城的話。”
這陣子連續(xù)下暴雨。
柳央接了幾單活,跑去首都攝影,一兩個星期內(nèi)不會回來。我一個人待在屋里,忽然時間富余,有了閑暇,找了份兼職在餐館當(dāng)收銀員。
遠遠看見街道對面的宋西樓,撐一把大黑傘站在幾個稀疏的路人當(dāng)中,一邊過人行道一邊打電話。
兜里的手機嗡嗡震動,我接聽,聽見他在那頭說:“高考成績出來了,你超出E大的分數(shù)線五十多分,我們都可以留在A城?!?/p>
門口的魚骨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他走進店里,手機里的聲音還在繼續(xù),人已近在咫尺,“既然這樣,按照你先前的說法,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是男女朋友了?”
我想了一下:“似乎是的?!?/p>
他說:“那接下來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去約會?”
我回憶了一下電影里的各種情節(jié):“按大眾的經(jīng)驗來講,是的。”
長桐街拐角有個浮生書店,我去過很多次,卻沒發(fā)現(xiàn)書店后的巷子里居然有一家小型的私人電影院,取名為“流光·1979”。宋西樓帶著我輕車熟路地進去,里面整潔安靜,顧客不多,有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依偎著坐在前排。
放的是一個老片子,《楚門的世界》。
我以前獨自看過,零碎地記得其中一句臺詞,“假如再也碰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手里的一大桶爆米花到散場的時候也沒吃完,嘴巴甜到發(fā)苦。字幕滾動,片尾曲漸漸唱完,燈光湮滅,宋西樓坐在黑暗里沒有動。放映室里,只剩下我們。
我聞到淡淡的松香味道,干凈溫和,伸手觸碰到他的掌心。
這天,向來不怎么說話的宋西樓,開口說了很多話。
他說,他曾經(jīng)出過一次車禍,在那段時間里看不見任何東西,睜眼就是深夜,世界沒有光。
他說,他其實有一個哥哥,熱愛海上攝影如生命,卻有一天走失在海上,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他說,他想要建不計其數(shù)的燈塔,照亮海上的路,獻給所有迷路的靈魂。
宋西樓沒有弟弟或是妹妹叫宋南枝,卻有個哥哥,叫宋霖。
一個自小光芒萬丈,一個被忽略如陰影,父母失了偏頗,把無盡期望和榮耀寄托在幺子身上。宋霖離家出走的前一晚,曾若無其事地擁抱過弟弟,笑意溫柔,“西樓,宋家本來就只要有你一個兒子就夠了啊?!?/p>
不久后傳來宋霖出海遇難的消息,宋西樓才知道那晚已是生死告別,兄長帶著悲傷的嘆息猶如不醒的夢魘,讓他從此仿佛背負上罪孽。
我只能聽他說,張了口,卻發(fā)不出聲音。
走出電影院時雨停了,蔚藍的天空下飄浮著流云,成群結(jié)隊的飛鳥掠過,眨眼間消失不見。十字路口,我做了一分鐘的心理建設(shè),說:“宋西樓,我們暫時忘了那些事,好好在一起吧?!?/p>
柳央這個過來人告訴我,好好在一起的意思是指,在能夠彼此陪伴的歲月里,珍惜,感恩,心懷善念,一起扶持著長大。
九月份E大開學(xué)我才知道,自己所在的文學(xué)院和宋西樓就讀的建筑工程學(xué)院分別所屬于東、西兩個校區(qū),幾乎隔了大半座城市。
要找到對方,就得經(jīng)歷一次不長不短的跋涉。其中鬧過不少笑話,我給他打電話:“趕緊下來接駕。”
他問:“你在哪兒?”
我說:“當(dāng)然是西校區(qū),你宿舍樓下?!?/p>
他沉默了下:“我剛下車,才到東校區(qū)門口,看來你比我積極?!?/p>
我:“……”
“你先找個地方坐會兒,我馬上趕回來?!?/p>
這樣的錯過時有發(fā)生,刻意制造的驚喜頃刻泡湯,卻不禁捂嘴笑出聲。泰戈爾有句詩來應(yīng)景,“你靜靜居住在我心里,如同滿月居于夜?!?/p>
這些時光,我想我會記得很久很久,直到年邁,記憶褪了顏色,再想不起年少時的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我遇到過這樣一個人,眸子燦若星辰。
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老家托熟人捎來口信,說外婆在菜地里摔了一跤。
聽口氣,能猜到情況很糟糕,我向輔導(dǎo)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柳央不放心,陪我一同回南遙小鎮(zhèn)。
走之前,我沒有告訴宋西樓。
醫(yī)院雪白的病床上,年近八十的老人插著氧氣管,我透過狹小的窗口看著她。
“怎么不進去?”柳央問。
我苦笑:“她以前說不讓我再回去,老太太脾氣臭得很,見我進去指不定會從床上跳起來罵人?!?/p>
柳央摸我的頭:“破小孩這么惹人嫌?”
“我沒有爸爸,媽媽倒是見過幾次,有些印象,我是外婆帶大的?!?/p>
柳央疑惑:“那怎么會?你們應(yīng)該感情很好才是。”
我靠在柳央身上,冬天了,真的很冷。宋西樓的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爍,熄滅了,又亮起來。
“央央,外婆有個秘密,在她藏著的那張報紙里。這個故事很長,得從宋霖海上遇難說起……”
宋霖海上遇難,宋西樓接到消息去淺水碼頭,路上出了車禍。頭部受到撞擊,全身多處骨折,更嚴重的是他的眼睛被車窗玻璃刺傷,徹底失明。宋家父母在昏天暗地中接到眼角膜捐贈的消息,對方是一位胃癌晚期患者。
“那是我媽媽,她一生為慈善事業(yè)奔波,愛天底下所有孤苦伶仃的孩子,唯獨不愛我。即便生命走到盡頭,也不忘做出貢獻。外婆不知怎么聽說了這事,氣瘋了,手術(shù)那天她大鬧醫(yī)院,向宋家索要一筆巨款。”
當(dāng)時的宋西樓還躺在手術(shù)臺上,再出些差錯,或許就永遠與光明絕緣。
宋家父母妥協(xié)了,媒體大肆報道,老太太拿著錢灰溜溜地回了南遙,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出門見人。我半夜聽見她坐在床頭哭,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后來她拿出那筆錢,說這是我媽寄回來的,讓我去念A(yù)城最好的京林私立。
她還說,出去了就別回來了,你這孩子看著讓人煩。
縛在每個人身上沉重的殼,何時能摘下?宋西樓對宋霖的死始終放不下,外婆這些年愧疚于他,也不得解脫。
當(dāng)年的報道雖采用的是匿名,而我對號入座,也能猜到里面說的宋家是指哪戶人家。我知道一切,卻選擇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和宋西樓談一場夢寐以求的戀愛,又提心吊膽害怕下一刻往事被揭開,舊傷疤暴露在日光下。
日夜歡喜,不得安寧,不知何時就分開。
我把一直保持著通話狀態(tài)的手機放到耳邊,問那邊的人:“宋西樓,你都聽到了吧?”
只有沉默的呼吸聲和遙遠的汽笛回應(yīng),我能想象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蹙眉的樣子,瞳中映著流轉(zhuǎn)的霓虹,炫然如煙火,卻很快灰暗。
四年陪伴,如命運慈悲施舍。我和他一起在山頂看日出的清晨,一起在浮生書店度過的午后,一起牽手散步的日暮黃昏,我模仿他的筆跡在稿紙上畫燈塔,偷拍他在樹下睡覺的樣子,記下他每次面癱著一張臉講的笑話,每天認真地說早安、午安、晚安。
可現(xiàn)在,只能到這里了。
“我們分手吧?!?/p>
離佩姬灣不遠的小鎮(zhèn)上,有一家華人開的清吧。
老板娘叫陳小離,是柳央相熟的人,我便心安理得地在這兒蹭吃蹭喝,越發(fā)賴著不想走,大部分時間待在吧臺前看小離花式調(diào)酒,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她憤憤不平:“聽柳央說你現(xiàn)在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人民教師都像你這么閑嗎?”
我笑:“姐姐,現(xiàn)在國內(nèi)放暑假?!?/p>
笑后也不由感慨,轉(zhuǎn)眼就是好幾年,自己竟成了講臺上的一員。
小離談起店里的中國???,對其中一個人印象深刻,“他貌似很喜歡佩姬灣的燈塔,周末的時候會特地從市中心開車過來,偶爾來店里坐坐?!?/p>
“可惜不喜歡說話,只有喝醉了才松口,為此我灌過他不少回。”
“他也是A城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出了國,留在加拿大一直沒有回去,幾個白人女孩說他一定是為情所傷,被中國女朋友甩了。我覺得不像,橫看豎看,也只有他甩別人的份啊。都說年少輕狂,誰身上沒有一段故事呢?”
午后的日光慵懶地灑在玻璃窗上,一旁的瓷盆里梔子開了幾朵潔白的花,店里零星坐著幾位客人,老式的留聲機里悠悠在唱一曲《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p>
有人推門進來,小離指給我看,“喏,剛說的就是他了?!?/p>
我仿佛只是打了個盹,趴在教室的課桌上揉著眼睛醒來,宋西樓穿著白衣站在窗外的大樹下叫我的名字。
——林尚遙。
——林尚遙,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