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1966年12月出生于安徽安慶,祖籍桐城,入選“中國十大杰出青年詩人”、“中國十大先鋒詩人”,獲臺灣第一屆雙子星詩歌獎、第二屆明天·額爾古納詩歌獎、第三屆或者詩歌獎等,著有詩集《守夜人》、《余怒詩選集》、《余怒短詩選》、《枝葉》、《余怒吳橘詩合集》、《現(xiàn)象研究》、《饑餓之年》、《個人史》和長篇小說《恍惚公園》?,F(xiàn)居安慶。
眾所周知的立方體
我走近那個立方體時
感到抓住了什么。
像啞巴睡了一覺,抬頭望見一棵梨樹。
你想想,那梨樹。
你想想,名字與本人的關(guān)系
關(guān)于窗戶的照片
以及百合花在雨中所具有的條件反射。
我們知道,等月亮也有等得不耐煩的時候
而立方體,睡一覺就會忘掉。
那些喜歡竊聽的孩子,像一幅
豎著電線的田園畫
向四周致意,直到我們意識到他們。
交換
十二歲時我與伙伴
交換彼此擁有的動物。他拿出
一只灰鳥,我拿出一只蜥蜴。它們分別帶著
兩個人的體溫。
兩個人性情不同,我愛打架而他愛
幻想。我父親是一名水電工他父親是一名
長號手,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他曾說
“樂隊(duì)里應(yīng)該有動物”。
灰鳥和蜥蜴,都拴著線。我倆
冷靜如助產(chǎn)婦,一個檢查蜥蜴的性別
一個看鳥的牙齒。這可是
飛與爬的交換,我們很在乎。
個人史
水池里的水溢出了,雞在沙地上啄蟲子。
樹葉越來越響。許多樹葉
落在花崗巖上。今天寫什么?
今天寫絕望。
好的,絕望。
用白熾燈泡制造氣氛;臥室里放上
幾盆觀賞植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瞧瞧我們的不同。你用三盞燈
從三個方向照向圓桌而我
只用一盞,涂上三種顏色。
青白綠,隨你怎么想。
我有好的設(shè)計(jì)理念,正好你有靈巧的身子。
兩個人抬著一根老榆木,來到公路上。
老榆木一頭粗一頭細(xì);粗的那頭
那個人甕聲甕氣,細(xì)的那頭那個人
穿著短褲子。
我無意中看到這些
感到嘎吱嘎吱的威脅。
如果這時有人伸頭進(jìn)來問“你對現(xiàn)在的
空間滿意嗎”你將如何回答?
肯定吧,我心中沒底。
可大可小的棉花糖
不著邊際的盲人心理。
否定吧,我沒有勇氣做
科幻影片中的反空間戰(zhàn)士。他們同
懷念故鄉(xiāng)的飛鳥一起,漫天揮舞著
一對螃蟹螯鉗似的金屬切割機(jī)。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辞懈顬槭裁捶纯臻g。
早晨,我是懷疑論者。
五點(diǎn)鐘起床,直到八點(diǎn)鐘。
聽一會兒早間新聞,喝一杯
涼開水,然后出門。
找到一處廉價的購物中心,瘋狂購物。
站在貨物堆里,給你
打電話,啊啊早上好
你好嗎我好呢他呢
今天天氣今天你我
今天明天如此這般。
嘴里有口香糖,發(fā)音怪異。
回家沖涼時吐出它,瞧著它在
水中扭曲的樣子:神經(jīng)系統(tǒng)被破壞的
窄肩女人傻乎乎的妖嬈。
運(yùn)動員的頭蓋骨,灰色凹痕。
手摸上去而不是
單純看上去的凹凸感。
你站著或跑著時是個
眼神混亂的傻瓜,仿佛軀體里
晃蕩著一只當(dāng)當(dāng)直響的鬧鐘。
用一種聲波理論可以解釋它
超聲波或次聲波;會議大廳里
站滿了人,操著各種語言,喊著。
鬼才知道喊些什么。
我不喜歡尖頂廳而喜歡
圓頂廳,不是偶然的
不是小孩子的使性子。
我屬于一頂帽子我天天戴著它。
怎么啦?絕望。
不僅是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時是
星期一和一大早,鬧市區(qū)和野外。
從身體里放出麋鹿,讓它
獨(dú)自去覓食,不要你我陪伴。
傍晚不見它回來,第二天放出另一只。
形形色色的麇鹿
情緒化的輕浮的探險家。
一群人在水泥橋上,橋距離水面八九米。
明顯的,橋的扭曲感。
夏季游客的感覺。
你戴著太陽鏡,低頭走著,不曉得
頭頂上有什么我讓你抓住它你
不相信不愿意伸手抓住它。
現(xiàn)在好了,有相機(jī)和攝像頭
你可以比較
射過來的子彈與拋物線
撒過來的芥末與分分秒秒。
我學(xué)會了每天記錄。
我有許多卡片它們
寫滿了字。上面有一些
含義不明的符號,幾個陌生的名字。
受傷的駕駛員躺在明亮的格子間
昨晚吃剩的餡餅在冷藏室。
冷藏室里還有一包咸水鴨頭和鴨翅膀,它們被
凍在一起,仿佛頭上直接
生著翅膀。
哈哈,鴨頭展翅飛向藍(lán)天——我想起市中心
一幅少先隊(duì)的巨型宣傳畫。
一些木樁,圍著街心花園。
孩子們掛在樹上,模仿
連環(huán)畫中的妖怪。芭蕉樹夾雜著鐵樹。
那里,我們排練過一出童話劇。
男孩子演房子,女孩子
演窗戶(這可不是
什么性暗示)。
扮演敵人的大人必須
進(jìn)入房子才能打開窗戶。
我們和一群大猩猩
守衛(wèi)著我們的房子??罩酗h蕩著
逼真的金星木星海王星。
相似結(jié)構(gòu)的支柱。我們有些茫然。
會失敗的,我們。
每一次。無論誰。
因?yàn)榫嚯x遙遠(yuǎn)而無可奈何。
干什么事,我的耳邊都會回響
“會失敗的”這么一句喪氣話。
我是這句話驅(qū)使的旋轉(zhuǎn)木馬。
哎,死腦筋,那些又細(xì)又長
喜歡纏繞容易折斷的天鵝脖子。
是的如果(這是我的假設(shè))如果你
能叫一個畫家
屈服于平面,我就能叫一群
骨感的歌星屈服于金字塔。
又是平面,又是金字塔,現(xiàn)在想來
很可笑——想想你的嘴角——那些話不過是
從金星木星海王星之間的某處
發(fā)出來的一聲咕嚕。
我見過最高的環(huán)形建筑
在里面,我產(chǎn)生過幻覺。
一排鐵欄桿,向前延伸,一眼就可以看出
建造者的目的。
回想那時候,一群年輕人,開著車
在老城區(qū)四處亂竄,想找一處
廢棄的車間或倉庫
躲起來,開始一天的幻覺訓(xùn)練
與肉體不相干的柔軟體操。
誰也不肯落后于誰。
有時疲倦了,我們來到
陽光直射的油菜地。
油菜金黃,說不清出于
何種心理,我們踩著踏著。
縱欲后的左腿右腿,褲管上金黃的
細(xì)碎油菜花瓣
其細(xì)碎讓人不堪。
你仇視金黃嗎,吊梢眼姑娘?
你是她們中性情最像鳥的姑娘,有一張
藐視同類的啄木鳥臉。
優(yōu)美不過如此:
連衣裙和自我欺騙。
局促的胸脯和某種不安。
什么時候我們變得無憂無慮像熟睡的樹獺
裹著枯黃樹葉不用為干什么
而發(fā)愁我們就滿足了。
(你看停在斜坡上的球)
我穿上衣服系上鞋子,不讓自己過度悲傷。
主與客
與你談話,很快活。
你故意用生活是如此糟糕之類的話來引起
我的煩躁。痙攣與和解之類。
新居的空氣,在玻璃框里。
沒有人覺得反常,有一天
我請你來做客
談詩,喝浸了蟲子的酒。
不問你是誰,是什么人,有沒有
對新鮮事物的適應(yīng)性。
你沒有,我敬你一杯。
你是身體復(fù)雜的侏儒,我敬你一杯。
你是一邊旋轉(zhuǎn)一邊進(jìn)食的獵奇者,我敬你一杯。
拿起電話時我還在想:新居可以
用來干什么。干什么呢?
會飛的蟲子有一顆病人的腦袋,漁夫捕魚
總要網(wǎng)吧?我們可以例外?
最終你只是你就像
我只是我。如果我趕你走,那意思就是
我煩透了,尼安德特人撞見了比利時人。
詩學(xué)(3)
有必要建立一個數(shù)學(xué)模型或
類似病歷式的東西,
我說的是如何活著。
這么多年過去,我依然被稱為詩人。
老不正經(jīng),嗨。
如果在光滑的海面上,
兩個人跳起來,頭碰到一起。
那么毫無疑問,那是我。兩個人都是我。
——關(guān)鍵是事后,我還記得頭的位置。(作為比例
小于1/15,000,000的黏脂質(zhì)癥患者,我是明智的。)
這種疾病無傷大雅,我們可以分享。
在A地生活,卻擁有
身處B地的幻覺,像玩手機(jī)自拍,傻傻的,然后通過
一條下流的地下光纖將私密信號傳輸?shù)绞澜绺鞯亍?/p>
詩學(xué)(62)
在步行街站著看大街,準(zhǔn)備晚上的
一篇演說辭。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好。
現(xiàn)在是看醫(yī)生時間,北京時間15:21,我剛剛
死過一次,不想被你們抓住。(小護(hù)士,你
了解空虛嗎?)好在我
時刻處于變化中。我抓住一個
在人流中穿梭的孩子,“你聽我說話?!蔽矣肿プ∫粋€
戴眼鏡的高個小伙子,“你聽我說話?!蔽矣肿プ∫粋€
金發(fā)碧眼的看起來乳房蠻大的女老外,“你聽我說話?!?/p>
接著我抓住路邊的鐵欄桿,哇哇吐起來。
(這時,如果有一只火烈鳥蹦跳著去喚醒她就好了。)
(這時,作為詩人的我不能穿著寬松的短褲去見她。)
——我還要繼續(xù)演說。朋友們,請管好你們的狗。喂
它們骨頭或哄它們睡覺。它們可不是我??迒手?/p>
對臉沒好處。你滿臉的痘痘。你不是她。笑嘻嘻在街上
圍著一個老乞丐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然后將一枚
硬幣拋向空中。我想,如果我有五只手,我就會
騰出某一只去接。五只。我羞愧。我只對
瀕死的人有敬畏,通常我都是握著他們的手,對他們
耳語。
(說不出話我就摸耳朵。)
——我還要繼續(xù)演說。要不換一個地方,去公園?
穿上迷彩服,去3D影院?或直接去曼哈頓。
下午,我只對數(shù)字敏感,比如120或3375988。
現(xiàn)在我嘗試著去松樹下上吊。哎呀月光,啄木鳥松鼠
你們好。
力
在雨中騎車?yán)哿烁┥?/p>
察看雨中植物的反應(yīng)
車輪轉(zhuǎn)動我在想詩該如何理解
它是玻璃花朵剛剛破碎但它
曾是花朵像你常常懷疑發(fā)出
那個聲音的是我嗎但不是嗎
一個小伙子吊在單桿上旁邊一個
老頭在同他說話他就是
一個詩人他低吟他想成為你
自行車前后輪轉(zhuǎn)動我整個人
不得不屈從那股扭動的力
回來時發(fā)現(xiàn)房子浸在水中那兒曾
有過一個我如今我們中只有我活著
我考慮以后以什么形式存在為好
心生象
從這兒大廈頂層俯瞰那些
道路汽車小販行人那些
還沒有找到宿主的光線像被人
按了快進(jìn)鍵的視頻閃爍雪花點(diǎn)
打開感覺器官旋即關(guān)上
你可要旋緊了那是個魔瓶
有人在遠(yuǎn)處屋頂上豎天線有幾只鴿子
有人在玻璃幕墻上擦洗玻璃他
不時將耳朵貼在幕墻上通過察覺
他人來肯定自己的存在你是誰
華燈初上在樓頂上容易產(chǎn)生
脫離此身的想法我對著下面的噴泉廣場
大聲朗讀自己的詩知我者謂之繁星
和天花亂墜不知我者謂之亂糟糟
名叫克利的鳥
晚上11:30是睡覺時間仍然清醒
披著被子抱著貓坐在床上低頭看
穿過綠綢緞的燈光打在我的胸脯上
我問自己今天心情如何挺好碧綠
今天貓也特別乖一遍遍舔我的手掌癢癢的
讀詩厭倦了我從枕邊拿起一本畫冊一座建筑的線條畫
作者克利他的畫總是朝一邊傾斜像是馬上要倒下來
有人說這是靈魂的幾何學(xué)這是對過去的總結(jié)未免夸張
克利是一只鳥我在想我是否真的需要這只鳥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