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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

2015-06-09 10:08:03洛風
啄木鳥 2015年6期
關鍵詞:男孩兒

洛風

又一場掃毒戰(zhàn)役結(jié)束了,卻遠不是我們彈冠相慶的時刻。毒品帶給人的傷害,從身到心,從個體到家庭,深入骨髓,此恨綿綿。

——題記

一、呼嘯山莊

一輛公共汽車順著柏油路徐徐地開進山來。車的尾部坐著一個人,倚在窗口,望著窗外滿山開得轟轟烈烈的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這人叫馬野川,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男孩子,是因為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似乎是二十歲未發(fā)育完全的樣子,只眉梢嘴角有點兒成熟的痕跡。他的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窗外綢緞一般的霞光,頗有幾分女性的柔美。唯有他的鼻子顯得過高了一點兒,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沖。那條藍色發(fā)白的牛仔褲、淺綠暗紋格襯衫和斜挎的書包,襯得他十分年輕。他的頭隨著車的顛簸而搖晃,有幾分隨意、幾分瀟灑,還有隱隱的幾分亢奮。

今天,他受人之托給城內(nèi)首富竇仰山的獨生子做兩個小時的英文家教。雖然只是代班,但他相信,憑自己三四年初中班主任的經(jīng)驗,收拾個小孩子還是綽綽有余的。且不說傳說中那個商業(yè)巨子是個十分重情重義之人,就算情義不重,兩個小時的家教費也肯定少不了。

竇仰山的家坐落在半山腰里。鏤花的大鐵門深掩著,隔著鐵柵,可以看到園子里“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景象,高大的樹木,幽深的小徑,撲鼻而來的素馨花香……這就是傳說中的“豪門”。

還沒等他按響門鈴,鐵門忽然自動滑開,馬野川正要感嘆有錢人家隨處可見的“自動化”,一個半大男孩兒迎面直沖了過來,“砰”地和他撞了個滿懷。馬野川下意識地攔腰一抱,那個男孩兒才沒有直接沖出臺階,而是和他一起撲倒在鐵門下。接著,一個氣急敗壞的女子的細聲傳了過來:“飛帆,你站??!飛帆,你不要跑!”

馬野川正在驚愕中,那女子旋風般地卷了過來,一伸手,就捉住了那個振翅欲飛的“飛帆”。男孩兒掙扎著,尖聲大叫,死命要掙脫那女子的手。那女子緊緊攥住他不放,兩人扭打在了一起。

“你放開我!你這個壞女人,笨女人,死女人……你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你管!我踢死你!”那男孩兒聲音尖銳地嚷著,腳下已經(jīng)付諸行動,雙腿凌空亂踢亂踹。只不過此刻他仰臥在馬野川身上,幾腳踹出去,馬野川只覺得前胸肚腹一陣“壓力山大”。

“你還敢動手!你……你……”女子一手抓著男孩兒,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迅速搜索著。趁著這個空當,男孩兒撒潑耍賴般往女子身上撞去,繼續(xù)尖叫:“你拉住我干什么?我不要你管!你這個老處女,心理變態(tài)的老巫婆!你給我滾得遠遠的!你滾——你滾——你滾——”

脫離男孩兒的壓迫,馬野川從驚異變成驚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當了幾年初中班主任,馬野川自認為見識過各種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蠻橫粗野的男孩兒。他打量著面前的一大一小,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多歲,而這個男孩兒也不過十三四歲,有張小小的瓜子臉,瘦瘦的小尖下巴,兩道濃黑挺秀的眉毛,一雙烏溜滾圓的大眼睛。這孩子長得真是漂亮,但滿臉野性的倔強,一頭亂七八糟的卷發(fā),上身的襯衫看上去質(zhì)地精良,卻又皺又臟,衣領上的扣子開了,褲子上也爛了一個大口子……

“先生,請幫我抓住他,抓住他!”女子請求道。

馬野川想都沒想就付諸了行動。畢竟是老師,最見不得學生囂張,尤其是這么大點兒的孩子就學會了仗勢欺人。他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語氣:“小孩子怎么可以亂踢人呢!你家里人難道不管你嗎?”身高一米八左右的馬野川為了抓穩(wěn)那男孩兒,不得不彎下腰。誰知道那男孩兒忽然抬起腳,對著馬野川一腳轟了過去——馬野川驚呼一聲,那呼聲的尾音隨著他的臉跟對方的鞋底親密接觸而變得痛苦沉鈍,一股酸酸的熱流從他的鼻腔流到口腔。

“我高興踢,我愛踢,你管我!你管我,我就踢你,敢到我家門口撒野,我叫我爸爸殺死你,殺死你,殺死你!”

馬野川心中驟怒,一把將男孩兒凌空拎起,像拎只小雞崽,用手臂死死箍住他。那孩子雙腳亂踢,雙手狂舞,殺雞般狂叫起來:“你這混蛋,你放開我,我不要你管!你這個壞蛋,魔鬼!”那孩子用指甲狠狠地掐進馬野川的脖子里去,竟然抓掉了好大一塊兒皮,血都沁了出來。馬野川又驚又怒,他用右手箍著小男孩兒,左手把他的雙臂反剪在背后然后緊緊掐住。

女子這時已經(jīng)解下脖子上的紗巾,二話不說上前把男孩兒的雙手綁牢,然后解下男孩兒的腰帶,把他的雙腿綁牢。兩人連拖帶抱把男孩兒弄回屋里。馬野川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下午三點十五,原定兩點半到四點半的英文補習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一半。他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咖啡色的沙發(fā)、米色的地毯、考究的家具,靠餐廳的墻邊有一排酒柜,里面擺著各種各樣的名酒……他默默嘆息了一聲,有錢人家的獨生子,多半會被寵得無法無天吧。但是,像這個男孩兒這樣驕狂放肆,以后的人生豈不毀了?

身為人師,他忍不住訓斥男孩兒:“小小年紀,怎么可以有這么惡劣的行為!”

男孩兒仰著他尖尖的小下巴,眼神中充滿了挑戰(zhàn)意味地望著馬野川,而馬野川目光堅定地回看著他,兩人似乎處在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備狀態(tài)。男孩兒突然說:“我爸爸會殺了你們!你們一對狗男女,我會讓我爸爸殺了你們!”

馬野川鼻子輕哼了一聲,對他的威脅表示絲毫不屑。

那男孩兒感到自己被輕視,便表現(xiàn)得更加強悍,他補充道:“只要我爸爸說句話,這里,無論哪里,都不會再有人給你們飯吃,給你們錢花,你們就只能跑到深山老林里藏起來,然后被當成野人抓起來展覽。到時候我再拿錢砸死你們……”

馬野川看著那個孩子,一對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張厚嘟嘟的小嘴,肉乎乎的小腮幫上一邊一個淺酒窩,真是個漂亮的男孩兒,可他眼神里的倔強、仇恨和蔑視讓他看起來像個十足的斗士。馬野川搖搖頭,對那孩子微微一笑:“很好,就讓你爸爸來殺我吧,我倒要見識一下?!?

那女子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此時她拿著梳子、濕毛巾和指甲刀回到男孩兒面前。男孩兒大聲號叫著,女子跪在地上,輕輕地給他擦臉、擦手,又在馬野川的幫助下把他又黑又長的指甲剪了。

也許折騰了一天真是折騰累了,也許他已經(jīng)玩不出新花樣了,男孩兒終于在馬野川的懷抱里慢慢睡去。女子給他換了干凈的衣服,然后輕輕抱他去了臥室。男孩兒迷迷糊糊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著了。

女子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個小藥箱,她找出藥棉和酒精,扶過馬野川的肩膀,細心地為他清洗脖子上的幾條深淺不一的傷口,她說:“對不起,會有點兒疼,你忍著點兒!”

馬野川看著那藥箱,紗布、藥棉、繃帶、剪刀、各種消毒藥水等急救用品應有盡有,他終于忍不住拋出心中的疑問:“你是誰?”

女子笑笑:“我叫陳艷冰,是這家的家庭教師?!?/p>

“你不是護士嗎?”

“當然不是?!彼旖俏⑽⒙N起,像是自嘲又像是不屑,“這醫(yī)藥箱是為我準備的,這家的家庭教師……經(jīng)常會受傷。”趁馬野川轉(zhuǎn)移注意力,陳艷冰很快地用棉花棒蘸了酒精,從那些傷口上輕輕撫過。馬野川痛得不禁一哆嗦,陳艷冰迅速扶牢他的肩膀,脧了他一眼,說:“他是竇家的獨生子,竇飛帆,你知道吧。”

“哦,我還真不太了解?!瘪R野川坦白地說。

“啊,七個月前,我也不太了解?!彼诺土寺曇?,細心地往傷口上灑上藥粉,用小鑷子夾起消毒紗布蓋住傷口,再貼上干紗布。

“七個月?你……”馬野川望著半跪在他面前的陳艷冰,“哦,對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你……”

陳艷冰迅速抬起頭來,揚起了睫毛,她眸子里的光輝清幽、明亮、坦白,略帶些凄涼:“我不介意。我?guī)煼懂厴I(yè),不想回老家,漂在這里一年多了,考研考不上,當然,考上了也沒錢上。我到處打短工湊房租……聽說這家招聘家庭教師,我?guī)缀跻宦繁闹蛠砹?,來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家庭教師已經(jīng)換了一個加強連了?!彼穆曇羧绻啪疅o波,不夸張、不壓抑、不矯情,“沒有一個家庭教師能在這里待到三個月的。這里報酬豐厚,地位低賤,白天被兒子折磨,晚上被老子折騰,還要忍受女主人的辱罵……可報酬,確實豐厚。”

馬野川望著那雙大眼睛,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有很多疑問、很多不明白,但什么都不敢問,也不想問,終于,他想起一個問題:“你多大了?”

“二十六。”陳艷冰系好繃帶,收拾好醫(yī)藥箱,從里面拿出一個信封,“差不多快五點了,你可以走了,我會跟竇先生說你的課很好很輕松很愉快,這是你的酬勞?!?/p>

馬野川史無前例地對那個厚厚的信封提不起興趣,他望著面前的這個臉龐——精致,溫柔,又帶著點兒不協(xié)調(diào)的倔強和一份淡淡的無奈——這吸引了他,她那淺吟低唱般的訴說也吸引了他,連下午這場莫名其妙的“授課”也深深吸引了他。

“他爸媽什么時候回來?”

“誰知道呢,也許晚上,也許半夜,也許凌晨……”她壓低了聲音,“不好意思,我要趕在竇先生回來之前把這里收拾好?!标惼G冰又一次表示歉意,“不留你了,你快點兒走吧。”

“我?guī)湍惆?。”馬野川脫口而出。

陳艷冰有些驚訝,挑挑眉毛,不置可否。

可惜,馬野川誤會了大富之家的所謂“家務工作”。陳艷冰唯一動手做的,就是給自己和馬野川精心沖泡了兩杯巴西咖啡。從磨咖啡豆開始,她輕聲指揮著家里的保姆、傭人、花匠們開展工作,甚至不用她指揮,大家靜悄悄地、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使這個碩大的西班牙式花園洋房迅速恢復了美麗寧靜祥和。

夜幕降臨,晚霞透窗而入,慢慢舔舐著室內(nèi)的一切??蛷d里沉寂、安靜,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那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也寂然無聲。而且,室內(nèi)的光線很暗,頂燈沒有開,只有幾盞朦朦朧朧的地燈亮著,孤零零地放射著冷幽幽的光線。不知為什么,馬野川有些無法適應,習慣了燈光和喧鬧,突然遇到這份幽暗與寂靜,使他像是置身另一個世界里。倆人各端著一杯咖啡,分坐在沙發(fā)的兩頭,馬野川有片刻恍惚,他覺得曾經(jīng)那種“家中財產(chǎn)過億,岳父癌癥晚期”的夢想竟然如此鮮明地浮現(xiàn)眼前……突然,一陣汽車停車入庫的聲音使馬野川的夢境如肥皂泡般破裂,宣告著現(xiàn)實的入侵:主人回來了。

陳艷冰放下咖啡,慢慢起身。

話音未落,她迅速舉起手,在馬野川還沒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劈手給了陳艷冰一記耳光

馬野川定睛細看,才發(fā)現(xiàn)門口已經(jīng)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女人,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與馬野川心中想象的“首富”夫人完全相同。一張橢圓形的臉龐,尖尖的小下巴,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挺秀的眉毛,小巧的嘴——那男孩兒像他的母親,馬野川判斷。眼前的這張臉幾乎沒什么可挑剔的,如果硬要找毛病的話,只能說她的神情過于冷峻,過于嚴苛,過于淡漠。她穿了件淺紫鑲金的普拉達牌短大衣,寬袖口,小腰身,配上香奈兒的過膝長筒靴,相當漂亮。她的頭發(fā)蓬蓬松松的,梳成了很多小鬈,給她平添了幾分慵懶和韻致,緩和了她面部的冷峻。在她的耳朵上,垂著兩個淺紫色的大耳環(huán),搖搖晃晃的,顯得俏皮、嬌媚。她很會打扮,而且還很年輕,看上去頂多三十出頭。馬野川不知道,但他很快就知道的是,這個女人不簡單。他已經(jīng)在對方臉上看到一抹隱約的、輕蔑的笑意,那微笑是含蓄的、高深莫測的,而那微笑著的眼神,正定定地落在陳艷冰的身上。

陳艷冰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迎視著女主人的目光,不卑不亢地介紹說:“這位是今天下午的英文教師。這位是竇夫人,您可以稱呼她沈丹朱女士。”

沈丹朱凝視了二人一會兒,眼底似乎有兩小簇陰郁的光芒在閃動,她一面摘手套,一面走向陳艷冰:“嗬,看樣子有幫手了?!痹捯粑绰?,她迅速舉起手,在馬野川還沒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劈手給了陳艷冰一記耳光。

陳艷冰靜靜地站在沙發(fā)旁邊,既不躲閃也不回避,這一記耳光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她的臉上,聲音清脆而響亮,她站立不住,蹌踉摔倒。

馬野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手一松,手里的咖啡杯以更加清脆的落地聲回應了這一記響亮的耳光。他撲過去,卻不知所措,不知是該扶起陳艷冰,還是該給那女人一記耳光。他喘息著,瞪著沈丹朱,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語無倫次地說:“你,你怎么可以打她?你為什么打她?你……”他說不出話來,憤怒使他的喉頭堵塞,呼吸緊迫。

沈丹朱一對美麗的眼睛森寒如冰,她瞪著地上的陳艷冰:“你以為你是誰?誰告訴你你有資格來管我的家事?幾萬塊錢一個月讓你來做家教,你就以為自己是飛帆的什么人了嗎?還敢捆他,打他?你算什么東西!”她突然扭過頭來,眼神狐疑地看著馬野川:“這又關你什么事?你是當老師的,在學校里專門打?qū)W生嗎?還是你從小被人打到大,現(xiàn)在習慣用拳頭說話了?我的兒子我來管教,要打要罵也是我的事,沒有別人插手的份!”

馬野川愕然地瞪著面前這個女人,稍后,一陣怒火直沖進他的胸腔,迅速在他的血液中擴散。他不由自主地仰起了下巴,注視著面前這個囂張、跋扈的女人,一直注視到她的眼睛深處去。半晌,他才冷冷地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說:“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我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你兒子那么蠻橫無理了,原來是遺傳?!彼麖纳嘲l(fā)旁邊扶起陳艷冰,目光依舊停在沈丹朱臉上,“不要以為我高興管閑事,假若我早知道他有你這樣一個母親,我決不會管他。讓他去欺侮家庭教師,讓他去滿口臟話,讓他像個野獸一樣對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反正有你給他撐腰。我跟你打賭,不出十年,你就得到監(jiān)管所或者直接去監(jiān)獄里看他了?!闭f完,他想扶著陳艷冰一起離開,可是發(fā)現(xiàn)對方似乎生了根一樣漠然站在沙發(fā)邊上。馬野川咬咬牙,轉(zhuǎn)身大踏步地往門外走。

“站住?!痹谒砗?,沈丹朱魅惑的聲音響起。

他停了停,沒回頭,繼續(xù)往門外走。

“我說站??!”沈丹朱的聲音終于尖銳起來。

馬野川沒有停步,像身后有鬼追似的,迅速逃出竇家大門。

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后靜靜合攏,那細不可聞的碰撞之聲,沒有絲毫顫音,卻幾乎震動了他。馬野川回頭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門,搖了搖頭,似乎想甩開那些傷心的畫面??墒窃僭趺此λ菜Σ坏粜纳夏堑姥芰艿膫?,因為就在剛才,他確實沒有勇氣把那個厚厚的信封拿出來甩在沈丹朱臉上。

馬野川默默離開。夕陽西下,陽光明暖拂落,他終如一塊兒寒冰,不能被溫暖絲毫。那長長的影子在他身后逶迤,如同一只野獸追著他撲咬。

二、始作俑者

兩個月后,馬野川接到一個電話?!俺鍪铝?,川子,你知不知道竇仰山的家在哪兒?趕緊帶我們?nèi)?!”他的哥們兒陳慶生是個凡事都大大咧咧的人,頭一次在電話里緊張得出現(xiàn)顫音。馬野川不敢怠慢,直接沖出門外打車,在電話里指揮陳慶生到京郊某地會合。

路上,陳慶生在電話里大概把事情經(jīng)過敘述了一遍:沒什么新意,就是那位竇少爺又鬧出了事,只不過這次更離譜些,他竟然學諸葛亮火燒藤甲兵,在書房里不知給他的英文老師喝了什么藥。衛(wèi)嫣,就是他的英文教師當時就昏睡過去了。那孩子先是燒她的衣服,覺得燒得慢,又開始燒頭發(fā),又拿蠟燭油去燙她……是陳艷冰聞到味道沖進去把火撲滅的,然后趕緊給衛(wèi)嫣的未婚夫打電話。她的未婚夫劉松潤早就從衛(wèi)嫣那里聽說過那小少爺?shù)幕奶菩袕?,更知道那位竇夫人的“家教”,不敢孤身前去,就打電話給發(fā)小陳慶生,心想著人多好辦事!

狗屁!馬野川在車上想,人多好辦事?又不是去打群架。真要打起群架來,咱哥兒仨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馬野川趕到了集合地點,那兩人也是剛到。體大畢業(yè)的陳慶生竟然還撿了個棍子,被馬野川一腳踹飛了。

三人來到別墅,進了鐵門,走進客廳,并沒有看到傳說中人仰馬翻的慌亂。衛(wèi)嫣披著浴巾躺在沙發(fā)上,一個家庭醫(yī)生正在給她量血壓,兩個護士分別給她的手臂、腰腹部位上藥。陳艷冰站在一旁,見他們進來,忙迎上去,率先解釋道:“衛(wèi)小姐的傷勢不重?!瘪R野川明顯感到身邊那兩個人輕舒了一口氣,繼而是捏緊拳頭的緊張,只不過現(xiàn)在他們是在擔心錢而不是擔心人。

“經(jīng)過醫(yī)生檢查,衛(wèi)嫣是輕度燒傷。但她受驚不小,恐怕要養(yǎng)上好一陣子?!标惼G冰的聲音仍然平靜無波,有些不真實。

衛(wèi)嫣聽到有人來,抬起頭,正碰上未婚夫焦灼的眼神。“……松潤,你來了……”她未語淚先流,仿佛要訴盡委屈。

劉松潤上前幾步,手忙腳亂地擦她的淚,看到她手臂、腰腹上纏滿了繃帶,他有些不敢碰她:“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來晚了……”

這一句話,勾起衛(wèi)嫣無窮的噩夢,滿心滿肺盡是傷心欲絕的痛楚,她抓著劉松潤前胸的衣襟號啕大哭。兩個護士一左一右輕輕握住她的手臂,防止她激動之下傷害了自己。

劉松潤的眼里是無盡的憐惜,混雜著難以言喻的痛楚。來的路上,他有與竇家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和勇氣,但進了這座氣勢恢弘的庭院,他迷茫了,覺得想魚死網(wǎng)破都不知道從哪里下手。聽到陳艷冰的解釋,他有一瞬間的放松,可是看到未婚妻哀怨的眼神,他身上的熱血又熊熊燃燒起來,似乎空氣里都是揮之不去的戰(zhàn)斗的血腥味。衛(wèi)嫣哭得聲堵氣噎,發(fā)根里全是黏膩的汗水,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正在這時,大門打開,陳艷冰沒有溫度的嗓音響起:“竇先生,您回來了。”

幾個人同時回頭。

那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寬寬的肩,濃黑的頭發(fā),挺直的背脊,修長的腿,穿著一身灰色西服,看起來還是相當“帥”的。等那男子走近,馬野川不覺有一陣驚訝和迷惑,這個城中首富似乎太“年輕”了些。百度上介紹他將近六十歲,而眼前的這個人寬額濃眉,一雙銳利的眼睛帶著股陰郁的神情審視著屋子里的一切,鼻子直挺,嘴唇很薄,嘴角邊有兩道弧線,微微向下傾斜,使這張漂亮的臉孔顯出一份冷漠與倨傲。

“逆子在哪兒?”竇仰山問,聲音冷脆如冰。

“在書房?!标惼G冰的回答十分簡潔。

竇仰山大踏步走進書房,還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只見他一手抓著竇飛帆的頭發(fā),拽死狗般把那孩子拽出書房,拖進客廳,推到所有人面前。不等男孩兒站穩(wěn),他揚起手來,狠狠甩出一記耳光:“站好,讓我好好抽你一頓。”

竇飛帆蒼白著臉,恐懼、疼痛、驚嚇……同時對他當頭罩下,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竇仰山怒吼道:“閉嘴!你放火燒人,還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只見竇仰山解開皮帶,沖著竇飛帆沒頭沒腦地抽了下去。一聲聲尖叫,緊跟著皮帶抽下去的聲音,馬野川看得心驚肉跳額頭冒汗,沙發(fā)旁邊的劉松潤和衛(wèi)嫣也都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抬身。

皮帶抽打的聲音一下下傳過來,夾帶著竇飛帆的尖叫和號哭。他越哭,竇仰山的皮帶就越發(fā)下去得又狠又快。

醫(yī)生和護士紛紛拿出消毒水和衛(wèi)生棉,時刻準備救治。

只有陳艷冰站在那里依舊冷靜自持。

眼見竇飛帆面白氣弱,已經(jīng)動彈不得了,陳艷冰才撲到竇飛帆身上,自己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皮帶。她仰視著竇仰山說道:“竇先生,夠了?!?/p>

竇仰山舉著皮帶長嘆一聲,淚如雨下。

那一瞬間,馬野川不清楚自己心里是在仰天大笑,還是在號啕大哭。

竇飛帆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縮得像一只小小的蝦米,兩只腿都彎在胸前,瘦瘦的胳膊死命地抱著膝蓋。他臉上淚水縱橫,眼睛里充滿恐懼,頭發(fā)上沾著淚水,濕漉漉地貼在面頰上。陳艷冰在他身邊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掀開他的衣服,那孩子立即一陣痙攣,喉嚨里不住地干噎,卻驚嚇得不敢、也無法哭出聲來。

馬野川望著那裸露的腰腹、大腿,也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在那稚嫩、白皙的皮膚上,一條條鞭痕清晰地凸了起來,又紅又腫,帶著血痕。

竇仰山眼見如此,神情疲倦,臉色蒼白如蠟,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陳艷冰投了過去,低聲地、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養(yǎng)不教,父之過?!闭f完,他閉上眼睛頹然地轉(zhuǎn)開了頭,不再去看。

陳艷冰看了醫(yī)生護士們一眼,幾個人趕緊過來,剪衣服、擦藥、上繃帶……一通忙活。馬野川看到竇飛帆手臂上、腿上、背上甚至臉上,傷痕累累。那父親下手真是毫不留情。

醫(yī)生護士們靜靜地忙碌著,陳艷冰始終跪在竇飛帆身邊,等上好了藥、纏好繃帶,她把竇飛帆的頭扳轉(zhuǎn)過來,讓他面對著自己。竇飛帆不住地顫抖,不住地痙攣,不住地抽噎,就是哭不出聲音來。他顯然是嚇壞了,他那驚懼的神態(tài)比他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更讓人擔心。陳艷冰輕輕喚了一聲:“飛帆。”

那孩子怔怔地望著她,大眼睛轉(zhuǎn)也不轉(zhuǎn)。

陳艷冰抱起他,輕拍他的背,安慰地說:“沒事了啊,沒事了……”

經(jīng)過這一場“表演”,現(xiàn)場所有人都沒有了繼續(xù)看下去的興致。

竇仰山提出私了,劉松潤點點頭。竇仰山爽快地簽了張三百萬元的支票,衛(wèi)嫣接過來,劉松潤扶著她走了。主角兒一走,另外幾個也沒有了待下去的理由,相繼撤出。馬野川想跟陳艷冰說句話,一直沒找到機會。臨走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卻被竇仰山叫?。骸榜R先生,請您留步?!?/p>

馬野川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馬先生,我聽說過您,我為我夫人的無禮向您道歉?!彼D了一頓,“聽說您是中學教師?”

馬野川想了想,點點頭:“英文教師,初中班主任?!?/p>

“可以請您當我兒子的英文家庭教師嗎?”

馬野川這時候已經(jīng)明白,竇飛帆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他爹媽都為此“付出”了很多:一個嚴酷暴戾,一個縱容包庇;一個冬天般凜冽,一個夏天般火熱,就這么冰炭同爐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沒被逼瘋而只是變成現(xiàn)在這么個囂張乖戾、心理未斷奶的嬰兒做派,算是祖宗積德了!

馬野川沉默了很長時間。其實他在想《紅樓夢》里的嬌杏,“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竇仰山沉默地等他回復。

終于,馬野川說:“我考慮一下?!?h3>三、生命難以承受之輕

何沛然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地走著,他盡量溜著墻邊,盡量躲在陰影下,盡量不被人發(fā)現(xiàn)。不是因為羞愧,他沒覺得這有什么好羞愧的,只不過是他不想見人罷了。

當然,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再到他爸媽那里打小報告,今后肯定夠他受的,至少,他再也無法“做”自己,再也感受不到“自由”的快樂,再也來不了這里了。到那時,他只能重新回到父母的監(jiān)視下,按照父母的指示每天兩點一線地學習,然后用那些不值一提的狗屁成績?yōu)樽约褐\個每天兩點一線的工作——“受夠了,我受夠了!”

他疲憊地走在街上,腦袋上上下下地甩著,幾乎快要從肩膀上飛出去,落到前面那炸油條、油餅的鍋里。他趕緊按住腦袋,但他感覺自己就在這油鍋里被煎炒烹炸。穿過擁擠著各種小賣店的購物街,穿過鐵門緊閉、從未租出去過的店面,穿過空洞的停車場,他終于見到了那幢可愛的六層灰樓。

一路上,他抽筋、疼痛、汗流浹背,中樞神經(jīng)幾近崩潰,他不得不以手撐地幫助自己爬樓梯。近了,近了,那扇可愛的紅褐色的鏤花鐵門。他摁下門鈴,里面的人卻耗了一個世紀才吭聲。

不必抱怨,也沒時間抱怨,有人就好,有人就有藥,有藥一切都會好起來。

開門的人打量了何沛然一眼,張開嘴,露出滿口的黃牙:“進屋吧。”那人輕描淡寫地聳聳肩膀,何沛然則低眉順眼地跟了進去。

屋子里煙霧彌漫,煙霧中坐著三五個被稱作“人”的生物,沒人做自我介紹,因為主人正在廢話連篇,就像一個賴著不肯睡覺的小孩兒。而周圍的人齊齊向何沛然看過來,主人每說一句,他們就神秘地沖何沛然笑一笑,有的還翻個白眼,故作很爽的姿態(tài)。

何沛然明白,這些都是前奏,他們想要錢,但此時,一群癮君子看著另一個癮君子求而不得,是一場多么難得的饕餮盛宴啊。

何沛然用最后的清醒對這間屋子里的人報以諂媚的笑容,想盡力保持禮貌,但疼痛和惡心已經(jīng)讓他難以承受了:“抱歉打擾幾位聊天了,可我想說點兒正事兒。您這兒有藥嗎?”

“你給我閉嘴,孫子,我讓你說話了嗎?你要是不喜歡我的朋友那就滾蛋,一切都免談!”主人大發(fā)雷霆。

“您消消氣兒……”何沛然此時必須搖尾乞憐。現(xiàn)在,這個人對他來說就是上帝,他愿意跪著碎玻璃爬上一千英里,去把他的大便當牙膏用。在這間惡心臟臭充滿污穢的屋子里,他只是個小角色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游戲有多么荒唐,而且一目了然,主人這么做只是想在他的朋友面前拔份兒罷了??墒菬o論如何,現(xiàn)在他就是老大,在何沛然打算來這里的時候,就知道這場游戲的開始和結(jié)局。

即使比這還要粗暴的侮辱,此時的何沛然都可以承受,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愛,除了藥;什么也不恨,除了不讓他拿藥的人;什么都不怕,除了斷藥的時刻;他也知道,如果這堆狗屎不打算給他藥,就不會對他噴這些糞。

“行了行了,”終于,一個坐在角落里滿臉長包的老男人發(fā)了話,“牛榮,趕緊打發(fā)了走人。”

何沛然轉(zhuǎn)過頭,感激地沖那人笑笑,此時他覺得那人睫毛倒插、永遠淌著眼淚的爛眼圈兒無比美麗,連周圍逐漸爛掉的粉紅色的肉都綻放著迷人的光彩。

牛榮也確實厭倦了這個侮辱人的游戲,問道:“帶錢了嗎?”

何沛然掏出一卷鈔票。

在這一點上,翟小笛確實是他最好的朋友。好東西是用來分享的,而分享的錢都是翟小笛出的。所以,只要何沛然不想忍受父母的嘮叨責備希望失望,離開就行了,其他的一切事情——地點、錢、器具,甚至一起嗨皮的朋友們,都由翟小笛來搞定。而何沛然只需要來牛榮這兒忍受一小會兒,好東西就能到手,仙境就來臨了。

其他人也許忍受不了牛榮的虐待,作為一個虐待狂,牛榮看到熟睡的貓咪都得拿針去扎一下。但何沛然無所謂,他愿意配合他,因為他有藥嘛。

牛榮給他一小袋藥丸,何沛然想都沒想就先打開扔進嘴里幾粒。

好了,疼痛的感覺逐漸消失,也許藥效上來了。當然,這大部分是自欺欺人,但所有經(jīng)過長時間忍耐并嗑了藥之后的人都會這樣自我安慰。

本來何沛然要閃人,但他又有了一個真切而強烈的感覺:下腹危機四伏。他已經(jīng)便秘五六天了,可現(xiàn)在,一肚子東西卻要火山爆發(fā)。他不小心放了個屁,卻把一小團屎噴到了褲子上,于是只好玩兒命地夾緊屁股。他拼命繃著勁兒用正常的聲音提出要借用一下廁所。這種情況幾乎所有來這里的人都會碰到。牛榮努努嘴,何沛然順著他指的方向直奔廁所而去。

可是,那是一幅怎樣不堪入目的景象啊!

兩個人站在廁所門口,直接沖里面撒尿,門檻里早已水漫金山臭氣熏天,兩個痞子遲疑地看了何沛然一眼,其中一個攔住了他:“馬桶堵了小朋友,你沒法兒進去?!彼€指了指一個沒蓋兒的馬桶,那里面滿是棕黃色的屎湯子,還漂著衛(wèi)生紙和幾坨黃色固體。

何沛然堅定不移地盯著對方:“我憋不住了?!比绻矍斑@痞子還要繼續(xù)阻攔,何沛然可以想象自己把他一拳揍進馬桶里。

對方同情地望了望他,然后聳聳肩走了。

何沛然走進去,感到地板上蔓延的尿液已經(jīng)滲進皮膚,正被他的毛細血管迅速吸收,但管不得那么多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寬衣解帶,一屁股坐在又冷又濕的馬桶上,一剎那就清空了存貨,似乎把所有東西都拉出去了,心肝脾肺腎大腸小腸,就連即將報廢的大腦也都掉進了馬桶里。

走出廁所的時候,何沛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剛從糞坑里爬出來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回客廳準備接受新一輪的嘲笑,卻發(fā)現(xiàn)大家的注意力根本沒在他身上。

客廳里,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兒趾高氣揚地站著,牛榮則很耐心地替他弄了一管藥,針筒、針頭、湯勺、蠟燭、打火機、勁道十足的毒品全都溫柔地堆在桌子上。那孩子貪婪地看著、學習著、欣賞著。

牛榮說:“這東西純潔如雪,親愛的孩子。”他的意思是,貨里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添加物。“這些都是綠色的,純天然的。記住,我們的貨是最好的,所以才有這么多的回頭客。”牛榮沖對方諂媚地笑著,然后,拉過那孩子消瘦慘白的胳膊,仔細地尋找上面的靜脈。

就那么一兩秒鐘,孩子的頭向后仰,閉著眼睛,張著嘴巴,發(fā)出神魂顛倒的呻吟。

“不錯吧?”牛榮欣喜地看著他,語氣輕柔,“我們這里有最好的藥,提供最好的服務,還有最好的朋友陪你一起瘋,只要你想要,隨時來?!毕袷谴驈V告似的,牛榮開始喋喋不休地聒噪,帶著一絲輕愁,感嘆起他荒誕的生活。是的,吸了毒的人都這樣,被邪魔附身,迷失了本性,或者這就是他的本來面目,誰知道,誰管他。

何沛然不想看他們瘋,還有人等著他回去“救命”呢。

他離開那個惡心臟臭、充滿爛糟污穢的屋子,然后聽見后面一聲悶響,那孩子也下來了,斜著身子直接溜達到街對面去了。

那孩子走路搖搖晃晃,幾乎站不穩(wěn),身上揣的藥粉露出半包,挺大的半包。媽的,何沛然心里罵,你這樣會把我們都暴露的。但那孩子根本沒有意識到,他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地走著,甚至一邊走一邊嘟囔:“噢……那兒過來了一個滿臉雀斑的傻帽兒,帶著條紅領巾……對,傻帽兒今天都在這兒。瞧你那副德性,真他媽逆潮流而動……那邊兒又來了一妞兒,還背著個可愛的小書包,皮膚真嫩……噢噢噢……要是能跟她樂一次,那可爽了……”

其實街上根本沒什么人,只有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在曬日光浴。

“……這倒提醒了我,得買幾個避孕套……不過在我這兒,跟女人根本不用擔心……有什么問題呢……”

遠處,兩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太開始向這邊張望。

何沛然根本不想管閑事。只不過那孩子如果被抓,很可能暴露牛榮,雖然那是個不值一提的混蛋,但畢竟是熟人,在這個圈子里找生人買藥,會麻煩很多困難很多甚至危險很多。為了長遠考慮,何沛然只好穿過馬路,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摟住那孩子。“嘿,嘿,喝多了就別亂跑了,”他大聲地喊著,希望讓更多的人聽見,“跟我回家吧!啊,回家……”

何沛然扶著那孩子跌跌撞撞地走著。他本就體力不支,扶著個剛嗨完的,更加東倒西歪。沒辦法,他只好伸手攔車。偏偏這里是個夜市街,晚上燈火如晝,白天卻空曠得很,別說出租車,連個三輪車都沒有。勉強走到街口,兩人在“小腳偵緝隊”的眼皮子底下站了好久,幾乎把腳底的瀝青都站化了,終于等到一輛黑車,何沛然二話不說推著那孩子坐了進去。

“豐臺鑫焱KTV,就羊坊的那個?!?/p>

只要嗨過的人,似乎腦門子上都貼著標簽,能明顯看出誰是有癮的、誰是沒癮的,誰剛吸過、誰犯癮了正想吸……這是大家心靈相通的地方,不用介紹,一望便知。正因如此,被何沛然扶進門后,正在嗨的竇飛帆和等待嗨的翟小笛一伙兒很快就熟識了,沒有寒暄客套,竇飛帆兜里的K粉、搖頭丸被一搶而空,有錢有能力供大家嗨的人,就是這里的王者。

房間里沒有窗戶也沒有鐘表,身在其中完全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太陽當頂?shù)臅r候進來,呼啦一下子,出來時就只見月掛中天了。在這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快樂的世界里,時間總是轉(zhuǎn)瞬即逝。雖然何沛然很小心地計算著時間,看上去總能按時出現(xiàn)在課堂上和家里的書桌旁,但他漸漸學會了神游天外,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盯著課本神魂顛倒,做作業(yè)時心神不寧,躺著睡覺六神無主……因此,何沛然越來越喜歡這個臟亂差的小KTV,這里沒有考勤,沒有作業(yè),沒有分數(shù),沒有必須簽字的成績單,沒有密密麻麻的百人榜,沒有何經(jīng)緯、劉婉君兩位教授“你看誰誰誰”的激將和恨鐵不成鋼的失望,什么都沒有,只有快樂,只有自己。

每當夜幕降臨,就是傳說中人魔不分的時刻。在那時候,連人的背影也會有類似于獸的形狀,天地間陰陽之氣交混,群魔亂舞。翟小笛一伙兒從KTV里出來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街邊那四五個溜子。安全這個問題,是嗑藥的人早就置身事外的,因為他們身上沒錢,只有藥,有時候連藥都是賒的,才不怕偷搶。如果搶的過程中他們流了一點點血,那些強盜都會尖著嗓子嚎叫起來,好像沾染到極為可怕的東西,這種恐懼會要了搶劫者的命。所以,嗑藥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安全保證。

可是今天不太一樣。

大家正嘻嘻哈哈商量去哪里繼續(xù)“溜冰”、“散冰”,不知道誰發(fā)出了喊聲,那四五個溜子突然發(fā)動,齊齊向他奔來。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何沛然就被一個大個頭一拳砸倒。周圍一陣破空聲,像是誰在揮刀舞蹈,刀刀都在空氣里;有人發(fā)出尖銳的怪叫,像是獵人發(fā)現(xiàn)了愚蠢的獵物。何沛然勉強抬起頭,覺得臉都要被地面磨碎了,這時一只腳又踢在他的額角,在暈過去之前,他看見他的那些朋友們,躲在門邊、墻角,個個面如土色、渾身顫抖,連最簡單的站立動作都無法完成。

四、紙包不住火

馬野川瘋了!

也許是氣的,也許是嚇的,也許是累的……他去竇家當家庭教師已經(jīng)三個月,早就被“扶正”為正式的家庭教師,工資翻了三番,任何東方的西方的大節(jié)小假都有至少五千塊錢的大紅包,如果竇飛帆能說上幾句好話,連佛誕日、麻姑節(jié)、摩門典籍日、埃及法典修訂日都能算上。

陳艷冰辭職了。

陳艷冰不辭而別后馬野川才發(fā)現(xiàn),竇飛帆早已染上毒癮,而且很深,每天要用針管注射……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別的家庭教師從沒堅持過三個月,而陳艷冰竟然堅持了一年多;為什么面對沈丹朱的羞辱、竇仰山的暴戾,陳艷冰竟然能夠冷靜自持泰然面對;為什么囂張乖戾霸道的竇飛帆越來越愛粘著陳艷冰,越來越“喜歡”她,越來越愿意跟她單獨相處……

陳艷冰,你夠狠!

他沒有陳艷冰的狠心和決然,所以他根本不敢單獨面對沈丹朱的羞辱和竇仰山的暴戾。辭職嗎?他不像陳艷冰無牽無掛可以一走了之,他的父母兄弟都在這座城市里,是真正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找到竇飛帆,把他安全地帶回竇家睡覺。第二天,竇飛帆肯定又跑出去買毒過癮了,他只好再去找,再帶回……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快要撐不住了。

錢是什么?

錢是狗屎!

錢再多,也買不回身體的健康,買不回心智的正常,買不回心靈的安寧。

去你媽的,金錢!

跟錢接觸,馬野川發(fā)現(xiàn)真的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人間處處有驚喜啊——他第一次滿世界找竇飛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在他買藥的地方有個熟悉的面孔:他班里的學生,翟小笛。今天他沒找到竇飛帆,卻在翟小笛的身邊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讓他嚇掉下巴的面孔:何沛然!學校學習部部長、省級三好學生、家長心中的標兵、老師眼里的希望、值得掛在校史展覽廳里的優(yōu)秀學生……

這個世界真是混亂了。

去你媽的,世界!

他還來不及接近竇飛帆,就突然遭遇搶劫,搶的和被搶的都是一群半大孩子。

現(xiàn)在,他真的很自責。剛才他分明看到那群持刀弄杖的孩子是奔著何沛然去的,他卻下意識地揪住了翟小笛——為什么?

也許翟小笛離他最近,也許翟小笛更迷糊、更瘦弱、更需要他的保護……但此刻的他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些借口都很扯淡。因為他看到剛才翟小笛和竇飛帆在一起,因為竇飛帆的父親是城中首富,因為自己是竇飛帆的家庭教師,因為他拿著竇仰山的錢必須找到竇飛帆。

去你媽的,人類!

他拼命拍打翟小笛的臉:“小笛,小笛!醒醒,醒醒!竇飛帆在哪兒,啊?告訴我竇飛帆在哪兒?”

吸食大麻之后的翟小笛根本無知無覺,整個人一攤泥似的縮在馬野川懷里,自己卻感覺是在飄著,在天空里、在海洋里、在冒著巖漿的火山口里、在充滿機器人密集槍炮的未來世界里,飄著,飄著……

竇飛帆第一次有了夜不歸宿的記錄。也正因為如此,他“毒來毒往”的秘史昭示于天下。

沒辦法,那天發(fā)生了搶劫事件,確切地說,是綁架案件。跟竇飛帆換穿外套的何沛然被綁走了,翟小笛嗨得太厲害,根本說不清楚竇飛帆的去處,馬野川只好守著他等到他藥效過去。

第二天,當馬野川押著竇飛帆回到竇家的時候,剛進門,就聽見沈丹朱尖銳的嗓音滿屋子呼嘯:“不許報警!不能報警!誰報警我跟誰拼了!”

幾個小時前,兩個蒼白瘦削、渾身怪味的半大孩子站在沈丹朱面前,一唱一和地說:“你兒子在我們手上……如果你報警,他就死定了;如果你不放我們回去,他也死定了;如果你試圖跟蹤我們,他更得死定了。我們都是吸毒的,我們不怕死……但你兒子的命肯定跟我們的不一樣,他的命值錢?!?/p>

沈丹朱二話不說開始簽支票。聽見對方嗤笑了一聲,沈丹朱立即醒悟,開始滿屋子找現(xiàn)金,到處找,四處翻,最后連手指上、脖子上、手腕上、腳腕上的東西都摘了下來……

兩個半大孩子捧著一堆金光閃閃的東西離開了這棟豪宅。

現(xiàn)在,當她看到站在門口迷迷糊糊的竇飛帆時,幾乎一個猛虎下山撲了過去,抱著他重重砸在地板上,滿頭滿臉地吻著:“哦,我的寶貝……哦,我的心肝……哦,我的命呀……可憐的孩子,你一定受了好大的罪,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哦,我的寶貝、我的心肝、我的命……”她立刻叫人把雞湯煮的面端過來。

雞湯放在桌上之后,她幾乎是抱著竇飛帆走向餐桌:“你快吃了補一補吧,瞧這一晚上,都瘦成什么樣了?這鍋湯里大概燉了三四只雞呢,我祈禱老天爺讓你快些回來,每隔兩三個小時就叫人去宰一只雞,最后只燉成這么一小碗,你快吃了吧……”沈丹朱拿起手絹擦眼淚,眼睛里卻滿是歡喜,擦都擦不去的歡喜。

這時竇仰山走過來,竇飛帆渾身一哆嗦。沈丹朱趕緊伸手抱住兒子,像一頭母獅般咆哮道:“他受了一晚上驚嚇,你就不能讓他好好把雞湯喝完嗎?”

竇仰山平靜地說:“我們要去醫(yī)院?!弊龈赣H的還是比較理智,跟吸毒者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個晚上,也不能掉以輕心。

所以,紙終究包不住火:尿檢嗎啡類(海洛因)陽性。

馬野川甚至沒來得及解釋“贖金案”的始末,就被卷進吸毒事件的漩渦。或者,已經(jīng)不用解釋了。尿檢、海洛因、注射、身上的針孔……這么多關鍵詞擺在眼前,竇仰山第一時間制止了想要撒潑的沈丹朱,轉(zhuǎn)向醫(yī)生:“怎么辦?”

能怎么辦?

五、青春劫

何沛然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砸墻的聲音,像火車有節(jié)奏的轟鳴聲;男女的喘息,像干涸池塘里的魚絕望的呼救;有人在唱歌,嘶啞難聽;有人在狂笑,像被閹割的馬在尥蹶子……各種聲音像火車一樣轟隆隆地沖進他的腦海,何沛然知道,自己一定不在家里。

這讓他放心了些。

但是在哪兒呢?

他抬起頭,從窗戶望出去,外面有一點兒樹的影子,大概是個三四層高的房間。屋子里堆了許多破爛的舊東西,一面墻上是廢舊的書架子,搖搖欲墜,上面擺著茶壺飯碗醬油瓶子;另一面是笤帚簸箕破煤爐架子,堆成一片。何沛然被反綁雙手擱在地上,頭邊的空地上放了一碟子咸菜,一雙筷子,一只碗,碗里有些剩稀飯。腳邊放著一張方凳,上面堆了一卷衣服。屋子里沒有暖氣,窗戶也關不嚴實,冷空氣進入肺葉后,仿佛還帶著各種熏蒸出的油膩腐臭的氣味,蜇得他刺癢難受,這種痛癢癢到骨頭里,抓也抓不到,撓也撓不著,連著他的心肝脾腎都跟著刺癢起來。

一天。兩天。

兩天里何沛然只被喂了一次飯。雖然反綁著他的繩子已經(jīng)被他掙松了很多,但他沒有力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那些綁架者似乎并不怕他逃跑,也許是顧不過來,他們每天都很忙,買毒,吸毒,嗨皮,再買,再吸,再嗨……

清醒的時候,他開始回憶,自己是什么時候陷進去的。是翟小笛生日那天?是的,大概是的。那天他第一次獲得父母允許偏離兩點一線的軌道,參加同學翟小笛的生日聚會。翟小笛為了感謝他在期中考試時的幫忙,先帶他參觀了“水云間”的秀場,因為太震撼了,何沛然根本忘記了此行的初衷,回憶里只剩下那新鮮刺激的生理初體驗,帶著他騰云駕霧般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水云間”長長的走廊兩側(cè)和屋頂上是大幅的唐代仕女圖,濃墨重彩,又纖微畢現(xiàn)。高掛的紅燭燈籠與白玉長橋后的溫泉池騰起裊裊熱氣,營造出一種別致的氤氳。微紅的燈光下,幾個若隱若現(xiàn)的女子正在“溫水洗滑脂”。遠處飄過幾聲古箏,是《高山流水》的旋律,讓人掉入穿越時空的莫名快感里。突然間,走廊的燈光全部熄滅,走廊和溫泉池前的白玉長橋上,突然出現(xiàn)上百個穿著古典裙子的“仕女”,朝著翟小笛、何沛然淺淺一笑,躬身請安……那洶涌澎湃的感覺讓沒見過世面的何沛然一陣暈眩。

還沒進入正題,何沛然已經(jīng)汗流浹背,兩腿發(fā)軟,雖然翟小笛一個勁兒攛掇,何沛然堅辭不受。無奈,翟小笛只好帶他轉(zhuǎn)入下一站。

來到包間,已經(jīng)有十幾個同窗在那里等待了,都是清一色的男生,所以當然不能白等,瓜果酒水一應俱全,小舞臺上正在表演舞蹈《天女散花》。同窗之誼,兄弟之情,在酒杯的碰撞下更加酣暢淋漓。很多同學之前從未跟何沛然這么親近過,他自然而然地成了酒場的中心,翟小笛這個壽星老兒倒靠了后。同學們紛紛持觥上前,拿出各種理由毫不客氣地一通猛勸猛灌,何沛然在同學中間第一次有了陶陶然、熏熏然的感覺。

今晚自己到底能經(jīng)歷多少個第一次啊?何沛然嘴角微翹,陶醉地想著。

這時,有侍應生端來一盤花花綠綠的小東西,月亮形的、五角星形的、珊瑚狀的,瞬間便被同學們一搶而空。翟小笛親自挑了兩個小玻璃杯,其中一個遞給何沛然:“給,這叫神仙水,效果更好?!?/p>

“什么?”

“神仙水!”因為音樂聲太大,翟小笛不得不沖著何沛然的耳朵吼,“助興的,他們吃的叫七角星,跟這個作用一樣。”

何沛然拿起其中一杯,學著翟小笛的樣子一飲而盡,卻嗆得大咳起來。

翟小笛笑著使勁拍他的后背:“你第一次喝,不習慣。習慣了就好了,很好玩的。出來玩大家都嗑這些東西,很嗨的?!?/p>

何沛然突然敏感起來:“什么,毒品!”

翟小笛撇撇嘴,重重一拍他的后背,“什么毒品,差著十萬八千里呢!這東西現(xiàn)在喝著興奮,過后就什么都沒了,也不上癮,跟煙酒一樣,你看那么多人抽煙喝酒,有幾個大煙鬼酒耗子?你自己不想上癮就不會成癮,放心吧!”

何沛然還想說什么,翟小笛已經(jīng)走開了,摟著一個珠圓玉潤的舞娘在小舞池里左搖右擺,同學們也在各個角落里自娛自樂。何沛然推走撲上來的鶯鶯燕燕,覺得還是喝酒好,就逐個拿起桌子上不同顏色不同質(zhì)地不同形狀的飲品按順序品嘗,沒品出好壞,但確實很嗨——沒有考試測試、沒有預習復習、沒有耳提面命、沒有鞭策鼓勵、沒有目光期許、沒有大失所望……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安靜!安靜!只有我,只有自己,我一直在飛,一直在飛……”

之后,何沛然很久沒去過“水云間”。

翟小笛親自挑了兩個小玻璃杯,其中一個遞給何沛然

他在害怕,也在想念。

他的學習出現(xiàn)了一點點問題,也沒多大問題,就是有點兒精神不集中,因為他老想著“水云間”的人肉胡同,也想著那晚的神仙水、七角星……一百分的物理考試,他頭一次考了六十九分,讓何經(jīng)緯、劉婉君夫婦大失所望。何教授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棍棒,劉教授苦口婆心,數(shù)落到晚上十一點多,實在是覺得第二天還要上課、上班,才讓直挺挺站在客廳里的何沛然回臥室睡覺。

何沛然躺在床上,爸媽的話一句也沒在腦子里,眼前總是晃蕩著翟小笛端起的那杯酒:“給,這叫神仙水?!?/p>

第二天下午,沒等下自習課,他就跟著翟小笛溜掉了,打車到南城那家叫鑫焱的KTV里。震耳欲聾的音樂、瘋狂搖擺的手臂、漫山遍野的呼嘯,大家的腦袋都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只剩下軀干和肢體在瘋狂搖擺、搖擺,身心從內(nèi)到外肆虐著青春的活力。何沛然覺得胸中悶氣一掃而光,他大口喝下混著各種小藥片的酒水,貪婪地吞噬著年輕的味道、放肆著年輕的逍遙。

后來——還有后來嗎?

他記不清了。

他一直記得翟小笛說過:這些東西是不會上癮的,這些就像煙酒一樣,喝著提神、解渴、放松,只要想戒,隨時可以戒掉。

但他已經(jīng)不想戒了。

他太累了。

回到家,就是沒完沒了的追問、質(zhì)問和責問:今天上什么課?作業(yè)寫了沒有?明天的課預習了嗎?上次化學考試的成績怎么下降了?記得把這幾次物理考試做錯的題做成筆記,你這孩子一向喜歡做物理的,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用不用給你請個物理家教?怎么小時候就知道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越長大越不懂了呢?真不明白你天天都想的啥,好吃好喝供著你,竟然學會了裝瘋賣傻,到家一句話都沒有,不僅沒上進心,連禮貌都忘了……你給我站住,說你呢,要吃飯了你去哪兒?

何沛然扔下一句:“我去學校晚自習?!北懵浠亩?。

何沛然對學習越來越力不從心。以前很輕松的考試,現(xiàn)在對他來說就跟上刑一樣,一百二十分鐘坐困愁城,實在集中不起精神,他就亂答一氣,在卷子上信口開河。他很氣自己,為什么陷入一團混亂苦不堪言?他也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但他找不到答案,也回答不出爸媽的各種疑問,只好不斷縮短在家逗留的時間。可是,他也越來越害怕學校,不愿意再見到那些趾高氣揚的老師和同學,不愿意再探討那些幼稚的國計民生問題。他無處可去,無路可逃,只好把越來越多的時間用在翟小笛身上,幫他買藥、陪他嗑藥,只有在那個時間里,他是快樂的、忘我的、逍遙的。

確實,只要有藥,想去哪里想要什么都可以,身未動,心已至。

不是說幾粒藥丸不至于成癮嗎?今天太累了,等過了今天這一關再說戒吧。

如今,他發(fā)現(xiàn)這間隱蔽潮濕的小屋子也是個好地方,至少沒有爸媽的嘮叨,沒有他們熱切的期望和不知滿足的失望。但這里沒有藥,所以何沛然會一陣一陣地感到疼,感到癢。痛癢難耐的時候,他必須搶先一步把領口咬在嘴里,免得哆嗦起來咬到自己的舌頭。疼得神智不清的時候,他就在大腦里給自己唱歌,翟小笛生日那天他聽了一首張雨生的《黃河長江》,他在腦海中一遍遍地唱,唱給正在死去的自己,唱給繼續(xù)活著的自己——

我淚水從那天上來,狂噴下河套的色彩,

用胸中殷切滾燙情懷,揮灑我莫名的無奈

……

我必須要吶喊,龍須已暴漲,龍眼已擦亮,

我不能再停留,不能再張望,我必須唱

……

“不——”一聲凄厲的哀嚎,撕碎整個房間的寧靜。

聲音引來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跌跌撞撞像打著醉八仙拳,他們毫無意識地跨過何沛然,默然地望著地上的同伴。徹夜狂歡的他們、不知疲倦的他們、不在乎山外幾千年的他們,終于集體失聲,全都沉默地站在同伴身旁,冷冷地、沉默地、雙眼暴突地望著,沒有狂呼、沒有怒號、沒有悲泣、沒有哀嚎,全體沉默。

看著那具可怕的尸體,被暫時遺忘的何沛然陷入了一種憂郁、迷茫的狀態(tài)之中。他身后的繩子不知什么時候斷了,當他雙手撐地、扶墻站起來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已然沒有束縛。他愣住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突然有了一個極其驚人的想法——是的,此時的他已脫離束縛,面對著那幾個綁架者的背影,背對著一扇敞開的大門。

他不容自己有片刻時間考慮,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跑出了大門,從四樓一口氣跑下去,一直跑出樓梯口。何沛然的心始終提在嗓子眼,他一只手按在心上,想壓住它的劇跳,卻仿佛將心臟捏進了耳朵里,滿腔滿腦滿心都是自己心跳的聲音。他渾身打著冷戰(zhàn),心緊縮著,此時,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奔跑,奔跑,跑向哪里呢?不知道。奔跑,奔跑,只要離開這里,十米、五十米、二百米、一千米,遠了,遠了……何沛然知道他已逃過了第一關,這是個好兆頭。終于,一條繁華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出現(xiàn)在眼前,何沛然知道自己勝利在望了,他鼓起全部的勇氣,奔跑,奔跑,他真希望能抑住脈搏急促的跳動。

一切恍如隔世。

一個多禮拜的“強制”戒毒,一個多禮拜眼睜睜看著別人吸毒,一個多禮拜看著那么多人醉生夢死、群交群宿……現(xiàn)在,他真的想去牛榮那兒,想去買藥,想再來一顆。但是,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了。

怕什么?怕那個隱蔽潮濕的房間嗎?怕那群每天只知道買毒吸毒的同類嗎?怕那具冰冷灰敗的尸體嗎?

他想吐。

他真的扶著墻大聲嘔吐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除了鼻涕和眼淚,除了膽汁和胃液。

他在大街上,下意識地順著某個方向,走著,走著……他身上沒錢、沒證件,他不敢去找警察,他只能走,或者,他只是想耗盡自己的體力,平靜自己那沸騰的情緒,遏制住自己那刻骨銘心的疼痛。

是的,疼痛,他覺得渾身每根神經(jīng)都在疼痛,這些疼痛,從四肢向心臟集中,如同小川匯于大海,最后,那心臟絞扭著痛成了一團。

終于,他走回了師大小區(qū),他的家,有父母等他的家。

他打開房門進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鐘了。

自他失蹤以來,何經(jīng)緯教授和劉婉君教授停止了一切工作,唯一做的事就是找他,到處找他。他們聽說了竇家的綁架事件,但竇飛帆已經(jīng)平安歸來。他們找過翟志剛,但翟小笛在藥力作用下根本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他們找到了馬野川,馬野川唯一能夠陳述的就是一群孩子惡作劇似的搶劫……因為竇家不追究贖金去向,因為沒有綁匪電話勒索,因為那么一大群青少年吸毒帶給社會巨大的震撼和震驚,致使好像根本沒人在乎還有個失蹤一個多禮拜的何沛然。

何家夫婦徒勞地尋找著,奔波著,等待著。

終于,兒子回來了。

何沛然站在門口,兩眼直直地看著他們。沙發(fā)上的老兩口呆住了,什么話都不必多問了,何沛然的臉色,已經(jīng)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

他筆直地向他們走來。

何經(jīng)緯坐在沙發(fā)中,渾身僵硬得像塊兒石頭,他機械地熄滅了手中的煙蒂;劉婉君下意識地往何經(jīng)緯身邊靠攏,她感覺到何經(jīng)緯的身子在發(fā)抖。

何沛然在他們夫婦二人面前站住了。他默立了兩分鐘,眼中依然是干的,臉色慘白,毫無表情。他就這樣默默地瞅著他們,然后,他跪了下來,身子緩緩地向下滑,撲倒在二人懷中。他的雙手,一只伸向了母親,一只伸向了父親:“爸、媽,幫幫我……”

何經(jīng)緯的雙膝劇烈地顫抖起來,他伸手摸著兒子的頭發(fā)、頸項、面頰,他的手指也顫抖著。劉婉君驚悸地看著兒子那弓起的背脊,張著嘴,她想說話,卻無法出聲。

淚水突然像打開了閘,一下子就涌出了何沛然的眼眶,迅速泛濫開來,浸濕了父母的衣衫。

誰說這些藥丸只是像煙酒一樣?

誰說不會上癮?

誰說毒癮靠著意志力很容易戒掉?

六、假如生命可以重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和比較,何經(jīng)緯夫婦決定把兒子送進“向日葵治療社區(qū)”。這是全國第一家采用強制戒毒與治療社區(qū)相結(jié)合的戒毒機構(gòu),為治療者搭建重新成長的平臺,治療資源不是藥物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事件,通過不斷調(diào)整、規(guī)范治療者的情感,重塑治療者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改變其舊有的行為方式。

社區(qū)有四大禁忌:暴力、毒品、性、偷盜。在社區(qū)里,吃飯、睡覺、學習、工作的時間是固定的,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和社區(qū)的各種勞動都由戒毒人員共同承擔,而接打電話、探視等作為一種“特權”,是需要經(jīng)過努力工作或?qū)W習才可以得到的獎勵。如果犯錯,就要被“懲罰”,比如一段時間內(nèi)不能與家人聯(lián)系、不能探視等。第一次見面,社區(qū)指導教員肖劍鋒對他們說:“暫時的強制,是為了擁有未來心靈的自由。”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離開社區(qū)的時候,肖劍鋒找何沛然談話,并請何經(jīng)緯、劉婉君夫婦旁聽,他說:“戒斷毒癮,是一個長期反復的過程,不要擔心,也不要沮喪,每次出去,告訴自己,讓自己堅持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也許這次出去你只能堅持一個禮拜,但不要怕,我們再來戒斷。然后是一個月后再回來,然后是三五個月,然后一年……這樣,你保持‘操守的時間會越來越長,長到也許真的就不再復吸了。所以,當你想吸的時候,沛然,不要覺得愧悔、難過、生不如死,當然也不要再去你以前常去的地方尋找毒品,你來找我,我會幫你。”

很不幸,一切都讓肖劍鋒說中了。

很幸運,這個叫肖劍鋒的警員做到了他所說的——我會幫你。

一個月后,在父母的陪伴下再見到肖劍鋒教官時,何沛然面色青黑、雙眼深陷、衣衫破舊、渾身酸臭,他確實已經(jīng)復吸了。肖劍鋒先給他做了心理康復治療,然后是藥物戒斷,服用三天抗焦慮的美舒郁;之后的三天需要脫離藥物,靠戒毒者的自身意志力讓軀體脫毒。

三天的痛苦煎熬,幾乎每一秒都度日如年。但何沛然必須撐過去,他一定要撐過去。三天時間,何沛然躺在床上,既難受得睡不著,又疲倦得醒不了。他的感覺飄忽不定,只感到那無比沉重、無所不在的悲傷與痛苦折磨著自己的身心。劉婉君坐在床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別怕,孩子,我一直在,我和你爸爸永遠都在?!?/p>

何沛然冷汗直流,感覺母親像是直接坐在了自己胸口上,否則,為什么自己會喘不過氣來?他抬起放在被子外的手,想把母親推開,可母親誤會了,緊緊握住他的雙手?!皨尩?,你干嗎抓住我的手!”何沛然尖叫起來。

“我來幫你,孩子。我會幫你戰(zhàn)勝毒癮的,和我、和你爸爸一起,你一定能戰(zhàn)勝毒癮,我們一定可以的?!彼难壑虚W耀著熱情的光輝,聲音里充滿了宗教般的虔誠。

狗屁!

何沛然憤怒了——你們是一番好意,但你們不了解我的感覺,不了解我的需要!保護我?不讓那些人接近我?放屁!“媽……我現(xiàn)在只需要一顆藥丸,這能救我的命。一顆,就一顆,求求您了……”

“不,兒子?!眲⑼窬难蹨I流下來了,盡管她強迫自己一定不要在兒子面前流淚。

“忘了這個吧,沛然。”何經(jīng)緯不知何時也進了屋,而他一開口,就先阻止了劉婉君軟下心腸,“婉君,你的晚飯在外頭,你最好打起精神吃一點兒,日子還長?!?

“是的,日子還長?!眲⑼窬貜椭@一句,仿佛在給自己注入希望和勇氣,隨后便跟著何經(jīng)緯出去了。

“不——”何沛然怒吼著,“給我一顆,就一顆!媽的,一顆就好……”

疼痛開始了。

早上是難熬的,但比起下午,早上簡直就像是愉快的野餐。何沛然情緒煩躁,胡言亂語,晚上不睡覺,像上緊了發(fā)條的鬧鐘,不停地滾、爬、蹬踹、嚎叫……從床上到地上,從地上到床上。他在父母的強迫下吃東西,拖著半死不活的身體,每咽下一口食物,都有一股血液頂上腦門。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隨時會像氣球一樣爆炸,血、頭骨碎片和腦漿會噴灑得滿墻滿地滿屋都是……他疼得都抽筋了。

有一段時間,何沛然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離開了身體,飄蕩在房頂,清晰地看到房間里的自己,在床上無神地躺著,母親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哭泣,或發(fā)呆,而老爸何經(jīng)緯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從電視機里傳出來的:“你不能整天在這兒想毒品,你得找到新東西,有意義的東西……生活不是數(shù)學,不是一成不變的公式和絕對正確的答案……就算你拒絕,你放棄,世界還是會沒心沒肺地存在,而你卻被拋棄……”

何沛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整個房間都轉(zhuǎn)起來了,他從床上摔下來,把剛咽進去的西紅柿雞蛋湯全都吐在了地上。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扭曲,被碾碎,那感覺就像是他突然當街倒地,然后有一張床緩緩壓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又有一群邪惡的工人把沉重的建筑材料壓在了床上,與此同時,他的身下還有很多削尖的木棒,給他來了個萬箭穿心。

他從地上爬起來,看著墻上喬布斯、比爾·蓋茨的畫像,“我該怎么辦?嗨,哥們兒,救救我,救救我,我該怎么辦?”

“你們他媽的一點兒也幫不上忙……一點兒也幫不上忙……”

血流到了枕頭上,何沛然咬了自己的舌頭,而且很用力。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想要離開他的身體,每一個細胞都被浸泡在毒藥之中,忍受著煎熬……

“你咎由自取,都是你自己的錯,你給自己宣判了死刑……”

大腦失控了。癡呆了。安靜下來。睡吧……

第二天。

“我到底是睡著還是醒了?誰真的知道,誰真的在乎?”又一陣昏天黑地的疼痛和恐懼,卻什么都沒有吐出來,心臟在撞擊著胸口,汗水從嶙峋的骨架中滲出?!白屛宜浪浪腊?!”何沛然恐懼地大叫。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板裂開,何沛然掉進深淵,一直不停地掉下去,掉下去……

“啊——啊——啊——”

當他重新組織起自己的意識,他意識到自己又闖過了一關。

距離上一次吸毒多久了?

這一次,何沛然暗暗下著決心:“我要堅持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

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終生想毒——這是拴在每個吸毒者身上和心里一輩子的枷鎖,掙扎不開,擺脫不掉,像鳳凰涅槃,那是真正地死一次,在地獄里滾一次,再活一次。

“我要堅持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我要重回人間。”

七、我想重新做人

馬野川并沒有被竇家“追殺”,因為他們沒時間。

從知道竇飛帆染毒開始,竇仰山就開始了幫兒子戒毒的萬里長征。他甚至拋下了所有生意,專門找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帶著老婆兒子去河南農(nóng)村窩了兩年。有時候竇飛帆毒癮犯了,嚎叫、哭鬧、撞墻,不停地抓咬撕扯自己,不停地摔打東西,還不時地嘔吐,竇仰山就沉默地守著兒子,自己也連續(xù)幾天不吃不喝……

如此父愛,卻仍然換回兒子復吸的結(jié)局。

只要回到城市,回到這個熟悉的環(huán)境,沒幾天,兒子便一去不歸,竇仰山知道,他又去復吸了。

竇仰山從商幾十年,白手起家,從社會底層做起,經(jīng)歷欺騙、利用、捉弄、誘惑、蠱惑、趁火打劫、借刀殺人、李代桃僵、隔岸觀火、笑里藏刀……各種大風大浪他從未退縮,但這次,他真的絕望了。他甚至想過帶著妻子、拖著兒子,一家人從十幾層的樓頂上縱身一跳,永遠解脫。每次飛帆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說:“爸,原諒我吧,我再也不復吸了,再也不了……”他都相信,他都原諒,他做了一個父親能做的一切,卻改變不了兒子對毒品的欲望。

“別的吸毒者都說,毒癮發(fā)作最難受,我不一樣。我倒覺得毒癮發(fā)作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比吸了毒清醒過來還好受一點兒。吸了毒之后,人清醒了,可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生活、沒有圈子,就像一個人站在無邊無際的冰川上……想說話沒人聽,想吵架沒人吵,天色卻一點兒一點兒黑下來,像個碩大無比的黑鐵鍋向你罩下來,死死地扣下來,而我一個人在黑暗中,煢煢孑立,魂歸無所……”其實,竇飛帆感受到的孤獨,是常人都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他所承受的孤獨的痛苦并不亞于毒癮發(fā)作,因此他需要的,不僅僅是戒毒,還有安慰、支持、信心和勇氣,而非周而復始的嘆氣、失望、尖叫和怒罵……

現(xiàn)在,他更想去吸毒了。

家已經(jīng)不成個家!到處陰暗潮濕灰塵遍布,爸媽臉上永遠云鎖冰崖陰云密布,他只要一踏出房間門,就能聽見父親沉重的嘆息,就能聽見母親的號啕或者尖叫:“你……你又要出去……你是不是又要去吃那東西……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

“我就想出去透透氣,我透不過氣來了,我要憋死了!”

沈丹朱可憐兮兮地摟住兒子,揚起布滿魚尾紋的媚眼,兩滴眼淚,一臉惶恐,發(fā)出林志玲般攝人心魄的嗲音:“乖,別出去,乖,留在家里,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媽媽都給你,要什么都行。”

我想要海洛因,你有嗎?

沈丹朱輕輕將頭放在兒子肩膀上,小鳥依人地拋了個帶淚的媚眼,又嗲道:“走吧,咱們回房間,媽媽抱你睡覺,你不是最喜歡媽媽陪嗎?媽媽整晚都陪你,每晚都陪……”

大麻、冰毒、海洛因……也就能酥到這程度了。

突然,竇飛帆在麻醉中自行解凍,一推,推不開,黏!又推,還推不開,還黏!再推!“滾開!”

一聲慘叫,沈丹朱滾下樓梯。

伴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竇飛帆幾乎跳躍著從母親身上跨過去,奪門而出。

我要離開這里,我要逃出去!我不想死,我不想憋死!我喘不上氣來了,我要死了,死了,死了……

對竇飛帆而言,母親的手不是溫柔的宇宙,而是憤怒的宇宙。每次母親的手觸摸到他,他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降臨到自己的身上,無數(shù)座山峰壓在肩頭,膝蓋開始吱吱作響,似乎隨時可能折斷。是的,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手是那樣的寒冷,似乎一根冰錐慢慢伸向他的心臟,然后攥緊,使勁擰,像榨汁一樣,要榨干他的血液他的骨髓,他的眼睛與耳朵開始向外不停淌血,滴滴答答落在腳前。

他必須掙脫這雙手,擺脫這份愛,他要逃,卻被這份“愛”緊緊地束縛住。他的身體忽然變輕,雙腳漸漸離開地面,身體被夜風吹拂著,不受控制地向后方飄掠,他像蒲公英的花絮一樣飄到這個家的上方,被數(shù)十道無形的力量縛住,看上去就像是蛛網(wǎng)中央可憐的小爬蟲。無論如何掙扎,他終究擺脫不了那“愛”的糾纏。

他還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如何被母親的愛吹成一片蒲公英花絮的,一場突如其來的劇痛打斷了他的思考,他感到腳上的鞋片片碎裂,然后肌膚片片碎裂,鮮血帶著血塊,不停地剝落,就像是淋了無數(shù)天雨又被曝曬后的墻皮。

瞬息之間,他的腳便被無數(shù)細微的空間割裂,血肉被切割成細小而規(guī)整的形狀,不停向數(shù)十丈下方的神殿地面落去,他的腳只剩下了白骨,上面涂抹著血水與肉屑,畫面看起來極其恐怖。

他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清晰而恐怖的痛苦。

他的嘴唇青白一片,黃豆般大小的汗珠滲出,向腳下的地面落去,啪啪的輕響聲,將那些血肉沖淡了些。

一個充滿魅惑的聲音,在他的腦海里不?;仨懀拖袷菙?shù)萬面大鼓同時敲擊,又像是數(shù)萬幢木樓在不??逅?,這聲音里有他無法理解的繁復音節(jié),卻也有異常清晰的意志體現(xiàn):“兒子,我這么做是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愛你……”

無形的刀不停地切割著,血肉如蝴蝶般離開他的身體,片刻后白骨漸現(xiàn)。竇飛帆的臉色異常蒼白,眉眼因為痛苦而不停地抽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仿佛要說些什么,但什么也說不出來。

如果能說出來,他一定在痛罵:去你媽的愛!

竇飛帆像古時候那些罪大惡極的犯人一般,承受著千刀萬剮的折磨。他的意識因為痛苦而扭曲碎裂,漸漸模糊不清,隱約間他想起那個故事里剔骨還父的孩子。

隨著不斷地戒斷、復吸,竇飛帆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經(jīng)千瘡百孔。更可怕的是,每一次成功突圍出家門之后,竇飛帆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走到哪里,身后三米之內(nèi)都有母親的身影——“我了解我兒子,他還是個孩子……我必須看著他、守著他,否則他肯定還要去吸毒!真的,我得幫他!必須讓我?guī)退?/p>

在母親的碎碎念中,竇飛帆低著頭站在路中央,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后,他的雙手緩緩舉起,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著一把無形的刀。

夜風呼嘯而起。

他身體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砍倒了身后的母親。

一刀、兩刀、三刀……

竇飛帆瞪著眼睛,不停地砍下去,似乎只有如此,方能砍開眼前的路,方能給自己被毒品封鎖、被“愛”禁錮的心靈,砍出一片湛湛青天。

沈丹朱躺在地上,失神地望著兒子,兒子手中的“刀”砍在自己身上,沒有留下傷痕,卻利刃傷心,把自己的心切碎成一片片喂給夕陽,喂給繁星,喂給頭頂上那天涯咫尺的、那陌生又熟悉的兒子。

晚風蕭蕭,細雨淋淋,旌旗獵獵,她躺在馬路中央,苦苦抵擋那割裂心臟的痛楚,環(huán)抱雙肩,無聲痛哭。

竇飛帆仰天長嘯:“我真的想戒啊……我真的戒不了啊……我不想再吸了啊……我想好好活著啊……我想重新做人啊……”

他想起那個搞笑的老乞丐在《武狀元蘇乞兒》里拍胸脯說道:“你說,你想要什么?我成全你?!?/p>

周星馳答:“我想重新做人?!?/p>

“怎么,你不覺得自己像人嗎?”

“我一直都不算是……”

是的,我竇飛帆一直都不算是個人。曾經(jīng)的一切我都沒有好好珍惜,健康、尊嚴、自信、勇氣、朋友、快樂……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重來的機會,我一定會珍惜我身邊的每一件事,哪怕再滄海一粟;我一定會珍惜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哪怕再微不足道……

我想再來一針,一針就好。

八、星星之火

如今,何沛然已經(jīng)堅持“操守”三年了。

三年來,他沒再碰毒品。

三年來,他積極參加各種社會公益活動,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噩夢般的過去。

三年來,他每每從夢中驚醒,號啕大哭,都是父親、母親把他溫柔地攬進懷里,抱著他、哄著他、安慰他。何經(jīng)緯、劉婉君,曾經(jīng)的嚴苛教授不再像從前一樣,動不動就對兒子的某種行為或語言表達失望,動不動就把世界和平的重任壓在兒子稚嫩的肩膀上,動不動就教育兒子存好心辦好事做好人……兒子,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肖警官說過:對于吸毒的人,不要以“戒備”的心態(tài)看他們;不要以“輕易”的心態(tài)看他們;不要以“恨鐵不成鋼”的心態(tài)看他們;不要以“正?!钡男膽B(tài)看他們……因為,他們已不是“常人”。但是,他們?nèi)匀皇侨?,只不過是病人,一個擁有了“海洛因人格”的人,一個缺乏自我控制和自我尊重的人。正常人具備的自尊、自愛、自立、自強、親情、愛情、友情、靈感、理智、責任心、是非觀、榮辱觀、價值觀……他們都已喪失殆盡。同時,即使戒毒者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煉獄、涅槃,成功擺脫毒癮,但是出了強戒所,如果沒有很好的家庭關愛和社會支持,沒有能夠成功融入正常的社會圈子,復吸現(xiàn)象極易發(fā)生。其中,社會因素遠大于生理因素:家人關系不睦、工作不順、一次吵架、壓力決堤、一個熟悉的情景、一個毒友的出現(xiàn)、一次吃飯、一次喝酒、一點點的放縱,都可能成為復吸的觸發(fā)點。

所以,父母的支持很重要,家庭的寬容很重要,社會的接納很重要。

現(xiàn)如今,何經(jīng)緯夫婦也經(jīng)常參加社會公益活動,努力幫助那些試圖戒斷的患者及家庭,努力讓更多的人了解吸毒者的悲哀,了解吸毒者的痛苦,了解吸毒者的不容易?!八麄儽欢酒窊p害了大腦和神經(jīng),對于毒品,他們不僅僅是精神和心理的依賴,更是生理和身體的依賴,所以,讓吸毒者做任何‘信誓旦旦的保證都是一廂情愿的?!痹谝淮喂婊顒永?,面對那么多試圖戒斷毒癮的孩子和孩子的家長,身為義工的何經(jīng)緯舉了個生動的例子:“您見過一個人跪地痛哭,抱著父母的大腿號啕:‘爸,媽,我保證再也不感冒了,再也不咳嗽了……”

可能嗎?

吸毒者需要尊重和關愛,不能被放棄和放逐,對于他們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需要全社會的善待、付出與接納!何經(jīng)緯說:“我們都來幫助他們,讓我們和他們一起堅守?!?/p>

幾年前,翟小笛帶著何沛然走進毒品的世界;幾年后,何經(jīng)緯帶著翟小笛的父親翟志剛走進“向日葵陽光社區(qū)”,告訴他:“能從毒品中走出來的人,都是英雄。哪怕只有一次,也值得我們欣喜,值得社會接納?!?/p>

一年后,翟小笛已經(jīng)有了堅持“操守”三個月的良好記錄。又過了三個月,馬野川邀請何經(jīng)緯、翟志剛走進竇家。

此時的竇家山莊已是雜草叢生,曾經(jīng)的傭人保姆都不見了,只有一個狂怒的父親、一個唉聲嘆氣的母親,和時不時嚎哭的竇飛帆。

剛剛十七周歲的竇飛帆瘦骨嶙峋,頭發(fā)干枯,牙齒幾乎掉光了,看上去就像個四十多歲的小老頭兒。他手臂上總有潰爛發(fā)膿的大洞,這兒好了那兒又爛了,渾身散發(fā)著說不清楚的惡心的味道。

竇仰山說:“那么多‘癮君子戒斷、復吸,周而復始,不是錢的問題,不是圈子的問題,不是壓力的問題,不是創(chuàng)作找靈感的問題,沒有任何狗屁借口,就是戒不了,就這么一個問題!”

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家庭,兩個父親跟這對父母一談幾個小時。從毒品對人性的摧殘到如何讓戒毒者走出心理陰影,從家庭應該承擔的戒毒責任到親情對毒魔的制服功效,以及戒毒者所需要的心理空間和生活空間……何經(jīng)緯說:“請相信孩子,相信竇飛帆,毒,一定能戒!還是那句話,能從毒品中走出來的人,都是英雄,哪怕只有一次,也值得我們欣喜,值得社會接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王陸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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