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四平 魏文文
阿成的詩歌時間和空間交織、抒情與理趣相融,語言清新、凝練、質樸,在自然的抒情中不露聲色地彰顯理性與睿智,直抵生活本質和人性深處,給人無限遐想和啟迪。詩人也于自我沉淀和反思中凸顯出主體透明、智性的詩性人格。
在這個詩意逐漸消失的時代,阿成執(zhí)著地從生活瑣碎中汲取詩情、發(fā)現(xiàn)詩質,拉近詩歌意象選擇與平凡生活的距離,并由此回到自然與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這種生活審美意象認知的平常性并沒有弱化詩作本身的可讀性,反而讓讀者在欣賞的酣暢淋漓中倍感親切。在日常生活平淡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詩并不是將詩人的情緒降到卑微的水平,而取材的平凡也并不等同于情緒的平庸。這其中的奧秘就在于詩人是否具有敏銳的發(fā)現(xiàn)眼光和超強的感覺力,能否發(fā)現(xiàn)生活深層蘊藏的詩意。詩人阿成善雜社會色相,觀感人生無常,竭力發(fā)掘生活中富有隱喻性的意象,并用它們構筑起他所愛和所憎的象征世界。他向往單純美好、詩情畫意的鄉(xiāng)村生活,“在這里,流水比春天慢/春天比古橋上的石頭慢/石頭比覆蓋在它身上的青苔慢”(《慢莊》),而這里住著的“是被山水寵愛著的人”,“他們要在田埂上/坐一坐,歇一歇/——油菜已經(jīng)收割,田畈一片汪洋/流動的水光/倒映著藍天、白云和靜靜的村落……”(《五月》)。諸如此類的充滿鄉(xiāng)愁敘事和回憶美學風范的詩作還有很多。阿成這類“吝嗇筆墨”、明朗雋秀的詩歌具有形而上的思辨色彩和哲學向度,體現(xiàn)出詩人深刻的生命經(jīng)驗與心靈體驗。而深入詩人靈魂的深處,我們卻看到這種單純、明朗背后的憂郁與焦慮。
80年代以來,詩人們執(zhí)拗地堅守純粹的精神存在、竭力追求生命的質感,以尋求精神蛻變;但是伴隨著現(xiàn)代性異質而來的卻是一種精神裂變的痛苦,無力改變的現(xiàn)實讓詩人們陷入一個又一個的沉思。感情和情緒是詩的靈魂,只有經(jīng)過靈魂歷練的詩才能表現(xiàn)詩人內(nèi)心涌動的精髓?!耙蛔降奶弁?是砍伐的疼痛、挖掘的疼痛/也是植物動物的疼痛/有時是縱向的,是鉆頭擊碎巖石的疼痛/有時是橫向的,是樹木轟然倒塌的疼痛……疼痛的山也會喊叫/用暗疾、內(nèi)傷喊叫/用惡劣的氣候、流失的泥土/和洪水、干旱、不能確定的陰晴冷暖喊叫/雨季,我曾無數(shù)次看到它/張開粗糙的大嘴,用褐色的液體/吞咽山腳的村落和居民/以暗無天日的條規(guī)/給過度索取的人類封口”(《一座山的疼痛》),現(xiàn)代化建設以鄉(xiāng)村的頹敗為代價,它們摧毀的不僅是鄉(xiāng)村原住民的棲息地,自然的生態(tài)平衡,更是詩人心底期許的一個夢,那不僅是一座山的疼痛,也不僅是詩人的疼痛,更是整個人類的疼痛。然而只有“一座山的疼痛”也就罷了,更慘淡的是鄉(xiāng)村人精神的疼痛?,F(xiàn)代化建設的強烈沖擊摧殘了詩人的鄉(xiāng)村夢,“我寫過的青山,一半嶄新一半衰老/它們有和村莊一樣頑強的定力/也有和夕陽一樣落寞的心情/男男女女的青年外出打工了/一座千年古村就要被野花占領”,而當詩人準備向橫江兩岸的古塔訴說內(nèi)心的苦楚時,“一座已坍塌過半,一座已失去右肩/另一座我想和它說說心事,它卻擺動一頭/紛亂的毛發(fā)和胡須……”(《懷鄉(xiāng)之詩》)詩人欲哭無淚、欲罷不能,內(nèi)心焦灼,但又不得不和現(xiàn)代和解,他只能暫時放下執(zhí)念,在快節(jié)奏與慢生活之間尋找平衡點,在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心性”之間尋求諧和,從塵世中“解脫”出來,“我要收拾那些荒廢已久的舊山河/——一間依山傍水的草屋,半畝豐歉由天的薄地/一群自由自在的流水,幾只不老的雞鴨/早晨,放牧幾朵了無牽掛的白云/夜晚,邀約蟲鳴和薄霧一屋居住/把稻米和平淡的日子在柴鍋里煮白/炊煙向上,暮色遲疑,淡漠歲月/擲地有聲……”(《舊山河》)。
好的詩人是感情和情緒的控制者,阿成就是這樣的詩人,盡管他心中充滿矛盾和焦慮,但是卻能把情緒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悲不喜,亦不矯揉造作,具有另類平和沖淡之美。阿成的詩歌語言清新通透,有一種理性的節(jié)制,讓人情不自禁地觸摸詩人淡然的靈魂。詩人試圖放棄修飾,以求自然清新,而別有風味的淡淡的憂傷又為其詩歌平添了朦朧的美感,這和那些無病呻吟的詩作有著根本的區(qū)別?!皽p少交往,回歸自我,不求完美;/胸無大志,無憂無喜,淡泊名利。/——年輕時,懷著一顆救世之心向往遠方,/現(xiàn)在開始折返回歸,/撿拾一路上遺落的風景……/所謂不惑,就是白天的塊壘/在夜晚的夢中,悄悄的和解了;/所謂耳順,就是面對中傷/仍以微笑相迎……”(《中年之境》)。詩人在自然的抒情中不露聲色地彰顯理性和睿智,讓你不由自主地走近他的精神世界,一切不惑、一切憂傷都悄然和解了,詩人以微笑迎接嶄新的一切。
波德萊爾說:“任何拒絕和科學及哲學同行的文學都是殺人和自殺的文學。”詩歌也不例外,詩應該充滿“哲思”和“智性”,而這種“哲思”和“智性”又必須轉化為詩,是真正的詩,而不是哲學的說理。阿成的詩歌毫不例外,具有一種存在的體悟,昭示了理性精神的在場,生與死、變與不變、時間與空間、困境與絕望這些哲學主題都在他的詩歌中有所表現(xiàn),這與詩人追求哲思的精神密不可分。他的詩歌既指向日常生活,也指向形而上的隱性空間。這種凝重的思考具有思辨的力量,強化了詩人對個體生命的自我認知?!霸趺磥淼?,還怎么去/把時間還給時間/把寂靜還給寂靜/把腐爛還給腐爛/把死亡還給死亡”(《感時》),“兩個人的寂靜是美的/而寂靜的同義詞是永生”(《寂靜》),“世界這樣白/我這樣黑”(《洗》),“只有植物才能重生/只有自然才能回歸生命的原點/時間的單軌列車,只有前方,沒有回程”(《只有植物才能重生》)。阿成在哲理性思考與詩的藝術性傳達之間建立起一種和諧的、水乳交融的創(chuàng)造秩序,既避免了因深刻哲理性而喪失了詩意的美感,也增強了詩作的可讀性,拉近了與讀者心靈的距離。
“挖掘機和機械手把鋼鐵伸入山的胸腔”使一些人沉溺,也使一些人清醒。如阿成一般清醒的靈魂品嘗的是無能為力的痛苦,于是他在自己的情緒與現(xiàn)代生活之間尋找最具有詩意的表現(xiàn)手法,以及最自然、樸素的詩化語言,以求在詩歌的帶領下得到精神“解脫”?!扒臒o聲息,大地上樸素的事物/就像一茬又一茬的作物/種種收收,走走停停……”(《五月》)。詩人阿成以超然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走走停停,停停寫寫,無煩無躁,多好。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