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一

“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女博士嘛，水泥做的，質(zhì)地不同，受的罪就多，也經(jīng)得起摔打和磕碰。女博士白天愁論文，晚上愁嫁人，反正你就是這命，男人緣不足?！蓖{一邊給娃娃換尿不濕一邊揶揄她姐姐，童歌也只有聽的份，自從童謠情竇初開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就開始是事實上的姐姐，雖然她比童歌小四歲。童歌是七十年代生人，準確說來是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一日生的，而羅馬是一九五二年一月十一日生的，他們認識的時候，羅馬說都是天數(shù)孤獨的人，理應(yīng)在一起。童謠知道童歌有個男朋友叫羅馬，但這么久不結(jié)婚，總是有問題的，所以經(jīng)常開姐姐的玩笑。

童謠口中的羅馬，是個自由職業(yè)者，只是在國家某個公職單位掛個閑職，一年到頭可以到各處混吃混喝，倒也沒有什么特大的油水，但日子過得不錯，單位里的人都閑著，除了每個月開幾個會之外，沒什么特別的事情要做?？墒菫榱速N近生活，他經(jīng)常到基層去講學(xué)，美其名曰體驗生活，這是單位的要求，可是他倒覺得可以接受，甚至非常合情合理。不過，每次單位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他都會和妻子商量一下去不去。

羅馬結(jié)婚二十二年了，有個二十歲的兒子，才上大學(xué)。若說夫妻間還有什么特別的愛情，幾乎沒有了，他自己也很明白?？墒撬麄冎g除了一個兒子外，還有一條狗，兩只貓，以及一些植物。他們是它們的父母，所以，他們這么多年來，一直相處的很好，比如，一起經(jīng)歷了狗的死亡，貓的走失，一起收拾了植物的殘尸，一起把老貓葬在枸樹底下。羅馬并不富裕，靠著手頭的活計賺取生活，業(yè)余畫畫，畫的好，就錢多一些，但畫畫的好壞，完全是買家說了算。妻比他小三歲，來自城市，是個鐵路老干部的女兒。不過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自然受了“文革”的委屈，然而總還是有點底子。她看上他，未嘗不是因為七彩顏色堆砌出的神奇，顏色有蕩氣回腸氣象萬千的能力。然而現(xiàn)在，顯然，她已經(jīng)不那么愛他了，但她照顧著他，像照顧已經(jīng)長大的兒子一樣照顧不斷走向衰老的羅馬，她經(jīng)常笑著說，她自己是兩個兒子的母親。羅馬也喜歡她這樣說，羅馬自己兄妹多，母親又死得早，他并沒有得到過多少母愛，老妻如母，二十多年了，她一天天長成他想象的母親的樣子。

羅馬幾乎是跟著兒子一起成長的，從兒子生下不久，他開始厭棄，后來發(fā)現(xiàn)可以說話，可以交流，才逐漸從血緣上接受了兒子的。兒子吃奶，他也吃;兒子要抱抱，他也是;兒子的三餐老妻解決，他也是。兒子去上大學(xué)了，羅馬覺得母親可以獨占了，卻也覺得隔閡多了，沒有人愿意永久和自己的母親做愛，羅馬亦如此。

他們幾乎沒什么話可說了，彼此了解，她更是了解他，甚至他頭上長了幾根白發(fā)，夜里發(fā)出幾次聲音，像哪種動物的呼號，都可以清楚地描摹出來。眼下，他們的對話全部留在口食上，天氣上，貓狗或者上大學(xué)的兒子身上。

2012年秋季，單位想讓羅馬出任一份需要迎來送往的工作，而不再三天兩頭到基層講個學(xué)，羅馬很高興的答應(yīng)了。這讓他妻子有點意外，她覺得他是個不習(xí)慣應(yīng)酬世面的人，可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多出了很多交往，不停的有電話和短信，總是在找他。她想他這個年齡，做點正式的事情也不錯，為老年退休擴大交往拓寬視野很有意義，而且她一貫不與丈夫唱反調(diào)，從父母那里，她知道夫唱婦隨的重要性，所以，她說：“正式工作朝九晚五，能讓人健康?！?/p>

結(jié)果表明，這類事是那么的無趣，羅馬根本不想去應(yīng)付，可是，他攬了下來，就得干到一定任期。

就是這其間，羅馬一次下基層講學(xué)，飯局上認識了當時在大學(xué)當輔導(dǎo)員的童歌。

童歌現(xiàn)在是個哲學(xué)博士生，哲學(xué)在這個國家哪里都不怎么吃香，哲學(xué)女博士更是一樣。女博士現(xiàn)在是第三種性別的人，哲學(xué)女博士是女博士里的第三種人。

童歌生活在一個二流的高校，當著本科生的老師，一周兩三節(jié)課，她現(xiàn)在讀博士只是為了升職。童歌三十八歲了，對女人而言，三十八歲已經(jīng)是黃花菜，她心里清楚。女博士的生活和一般人日常的生活也是一樣的，充滿了嫉妒和閑言，充滿了庸俗的攀比，充滿了嘲諷和揶揄，以及自嘲。同學(xué)們之間也是話趕話經(jīng)常貶損，看似無意，實則都有心有肺的掐算著別人的青春。

一次，童歌和劉云以及另一個同學(xué)肖欣談?wù)撨^這個問題，一起散步吃飯的時候談到年齡的問題。劉云當時說：“我讀了博之后，大學(xué)同學(xué)給我打電話，直呼我從小茉莉直接變?yōu)榱它S花菜。”接著劉云還講了個段子，說她們大學(xué)的時候，總是認為?？粕前子裉m，本科生是小茉莉，小茉莉過后女人是紅玫瑰，接著變?yōu)樗讱獾拇竽档せ?，然后才會變?yōu)辄S花菜?？墒?，讀了博的女人直接就是黃花菜了，老而丑，不分性別。

劉云二十多歲，說這些的時候口無遮攔，但也到了恨嫁的季節(jié)，畢竟二十八了。肖欣三十六，按照劉云的觀點，也是黃花菜衰敗期。童歌覺得自己雖然老了點，但不至于像黃花菜，然而心里知道世人的嘴，刻薄，毒性太大，怎么擋都擋不住，就覺得任別人說吧。童歌是哲學(xué)系最老的女博士，也是哲學(xué)系最具傳奇的女博士。童歌有過一個小她十二歲的小情人，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這事是跟童歌一同考進來的胡慧講的，都是碩士階段的傳奇;童歌讀博的傳奇是因為童歌現(xiàn)在的戀人羅馬比童歌大了兩輪，五二年的，屬龍，童歌叫他老龍王，他叫童歌小龍女，而且，使君有婦，童歌時刻等著他離婚娶她，已經(jīng)等了好幾年。

童歌學(xué)的是哲學(xué)系的倫理學(xué)專業(yè)，哲學(xué)系的老師們常常嘲笑衣俊卿的那個美艷博士，說缺什么補什么，他們一邊說一邊看著童歌。衣俊卿也是哲學(xué)專業(yè)的國內(nèi)大牛，被自己的美艷博士拉下馬，渾身酸腐?？墒窃谡軐W(xué)系的同行眼里，這根本不算什么，不就一點風(fēng)流事嘛，所以童歌也不認為自己的感情是什么傳奇或者恥辱的事。童歌本科學(xué)的是英語專業(yè)，讀的一個二流的學(xué)校，接著就到福建首府大學(xué)混了個碩士，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的，后來回了老家找了父親的后門，進了個二流院校當老師，感覺沒有什么前途，帶不了碩士，升不了教授，于是就拼死拼活考了幾年，來金陵大學(xué)掙個博士文憑。

童歌交了這個大她兩輪的老龍王之后，就變成了小龍女，很滋潤快活了一陣子，可是，現(xiàn)在老龍王似乎再也不能滋潤她了。女人不像男人直接，有了痛苦一下子表現(xiàn)在臉上。女人的痛苦是一種內(nèi)傷，看起來衣冠齊備，妝容優(yōu)美，仍艷壓群芳，實際五臟六腑都爛了。女人們對美有種天然的追求，即便自殺的女人，一般也是選擇上吊跳井割腕，這點與男人們的死法就不一樣，女人如果用槍來殺死自己，一般也是槍朝著肚子，嘣一聲，而男人們則是從太陽穴或者口腔里插入手槍，從這些方面看，還是男人更堅強和勇敢，而女人的自殺形式，潛在的含義也許是一種呼救，她們不喜歡破相。童歌倒是不想自殺，但童歌感覺近來身體一天天出了變化。先是感覺自己骨頭慢慢松軟起來，還沒有來得及經(jīng)過運動和瑜伽調(diào)節(jié)，就開始發(fā)現(xiàn)老是便秘;緊接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的徹夜失眠，月經(jīng)也不規(guī)律起來，而且吃東西老是覺得咸，味覺也變得不再靈敏，大有人到中年人仰馬翻的感覺。之所以人仰，還不是因為馬翻嘛，童歌的大龍王羅馬，姓羅名馬，這名字真好，童歌喜歡羅馬的歷史，而且也喜歡“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這話。她以前經(jīng)常在電話里和羅馬說：“要不拉出來溜溜？”這是他們之間的甜蜜話，一邊說一邊笑，別人聽不懂。對，他們之間的性生活非常和諧，至少曾經(jīng)很和諧過。

可是也不知道是童歌的身體出了問題，還是羅馬的情感出了問題，童歌感覺自己越來越陷入生活的窘境中，一步一步在走入沼澤，所以童歌經(jīng)常感覺自己被一種死亡驅(qū)力推動著，以至每次當她夜上歸來獨自走過學(xué)校圖書館前橋上的花壇時，總覺得有死亡的手在向她招啊招，那里面盛開著一種叫作蝴蝶蘭的花，夜下看來像幽暗的小鬼的扁扁的頭。童歌每每想躲著不要看這種花，可是她總是會想到鬼臉，就接著會不由自主的轉(zhuǎn)頭。

風(fēng)也會傳播種子，三月里，童歌發(fā)現(xiàn)鬼臉花到處都可以打照面，她內(nèi)心的那種不祥感越來越強烈。

鬼臉花的名字是羅馬告訴她的。她喜歡這名字。遙遠的西雙版納，遙遠的鬼臉花，想不到在這里也有，可是羅馬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羅馬了。

童歌來這個大都市已經(jīng)五個月了，之所以考到這里來讀博，連續(xù)考了三年，也是為了羅馬。

可是自從去年冬天以來，她與羅馬的相處不知道具體從哪天起開始變得糟糕。她平日的吃住都在羅馬這里，除了去學(xué)校上幾節(jié)課，一般都在這套羅馬用錢租來的房子里。實際并不是羅馬租的，只是開始付錢的時候羅馬拿的多而已。不知是因為生活在一起失去了新鮮，還是羅馬對生活失去了耐心，總之，他回來的越來越少。——可他總還是回來的。

坦白說，童歌對這些還是在意的，可是她不說。她在等待日子一天天過去，盡早畢業(yè)，回到學(xué)校教書。可是想到愛情，又會一陣麻麻的，心里突然會疼，她覺得不該是她這個年齡的感受。游戲玩得起，就得承擔(dān)后果，她總是這樣想。

大多時候，她以睡覺和鍛煉打發(fā)時光，每個早晨和深夜，她都會一一盤算，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她在琢磨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她將如何應(yīng)付，但是越想，越?jīng)]有答案。她想過，回到單身狀態(tài)，過一個人的生活，也不是不行，只是立即會感受到失去羅馬的空，這樣想，她又感覺依戀他。

每天，當她從教室或者圖書館出來，拖著影子獨自回合園的房子時會覺得天空很悶。她回到房間，把自己藏在綿軟的被子里，暖氣開到足夠大，想讓自己更好的入睡，可是，每次都不行。

合園的房子是給青年教師們的房子，教師們用木板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租給學(xué)校的小情侶們，或者租給那些碩士博士中要生孩子的孕婦們。羅馬租的這間倒是沒有木隔板，但是簡陋，室內(nèi)幾乎沒怎么裝修。

羅馬不來的時候，她還是勤奮的曬被子，起床時會把一切疊好，整整齊齊的弄好房間的一切，使房間看起來不那么臟亂。她盡量想讓自己顯示出賢妻良母的特質(zhì)來，畢竟，羅馬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羅馬的妻子，已經(jīng)分居的妻子，在所有認識的人那里，都撈得一個好名聲，這不能不讓童歌有壓力。

每每想到這些，都覺得想要擺脫，可是，老有種被圈進來了的感覺，擺脫不了。走掉了，愛情就沒有了，當初海誓山盟的，什么話都說過，難道這些話都扔了？

羅馬回到“家”，什么都不做，看書，就會花掉一切時間。他們最大的樂趣是身體碰撞，天雷勾地火，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一切悄然停止了。羅馬也許老了，童歌覺得自己也馬上步入四十的檻，活力大不如前，不過兩個人相擁著睡去，她還是經(jīng)常覺得知足。

事實上，童歌仔細的想過，羅馬與她很少交談，所說無非都是陳詞濫調(diào)。羅馬會問她，今天有課沒課，會問她天氣會不會升溫。同樣，她所說的也是這些。其余的都是不能問的，比如，什么時候兩個人領(lǐng)證，什么時候一起見一下自己的朋友。

童歌知道，自己有女性知識分子的倔強，固執(zhí)的不問，怕傷了尊嚴，但差不多已經(jīng)憋成內(nèi)傷了。她覺得自從同居之后，自己變得越來越?jīng)]底，感覺這段愛情越來越?jīng)]有崇高感，甚至有時感覺是一對通奸者，借著愛情的名義。也許羅馬也是如此想，所以再也不做那件事。

童歌其實不需要羅馬養(yǎng)的，但既然同居了，她覺得還是男方做出點樣子來才行，因此平日里大錢都是羅馬出。

童歌自身的經(jīng)濟也不寬裕，不過她慶幸，當初幸好沒有聽從羅馬的安排，讀了脫產(chǎn)的博士。如果那樣，一個月從學(xué)校只能領(lǐng)一千二百元錢（學(xué)校給公費生的補助是一月一千二百，不同學(xué)校補助不同，童歌讀博士的學(xué)校如此，另外加二十元電費，共打在卡里一千二百二，而且就童歌這一級為止，從2014年入學(xué)開始，全國取消了所有碩博的公費資助政策），簡直活不下去，一邊得還房貸，一邊還得給家中父母偶爾買點禮物?，F(xiàn)在雖然比脫產(chǎn)的應(yīng)屆生多七百，是一千九，但至少有公積金可以享受，還房貸沒有什么壓力。而且學(xué)校還給每個青年教師投了社會保險和醫(yī)療保險，每個月有八十元的醫(yī)藥費可以報銷，也還可以省一點。童歌的牙齒不好，到醫(yī)院經(jīng)常得修修補補，做個牙套，沒有保險的話，就得上千，所以，還是有保險好，可以報七分，自己花三分。

羅馬的意思，是童歌直接辭了原來的工作，到金陵來，趕畢業(yè)時分再在金陵找個大學(xué)教書，而且那時候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想工作也可以，他的養(yǎng)老金夠兩個人用。童歌剛考上博士的時候，他是這樣說的。他說讀博需要一大筆錢，問童歌要不要支持一下，還說叫童歌不要客氣。童歌倒是客氣了，總覺得還沒結(jié)婚，花羅馬的錢有點看中人家錢財?shù)囊馕丁ＶR女性的某種高貴感，讓她拒絕了羅馬的金錢，但是偶爾想一下，與劉云她們一起探討，說到女人花愛的男人的錢才有幸福感，又覺得不甘，但既而又覺得安慰，羅馬能有這心，已經(jīng)不錯了。

春天了，驚蟄過后總是打雷，雷之后有雨。

他們是在夏天認識的，經(jīng)常在風(fēng)雨之夜陷入狂熱的身體迷戀之中。那時候，他們有無窮的精力，一個晚上不停地狂吻，彼此索求和奉獻。他經(jīng)常溜到她所在的教師公寓來，一起度過長長的夜晚，有時她也等不及，坐了高速跑到金陵來，只為和他在賓館里私纏。

可是，現(xiàn)在，她常常有種恐懼癥，即使陽臺上堆滿植物，感覺像是他那個家的頂樓的小花園一樣，她還是經(jīng)常感覺缺氧，窒息?？匆婇W電聽到雨聲會覺得害怕，她覺得過去的幸福是一種幻覺，遲早生活會以一記耳光把自己打回現(xiàn)實。有時童歌會覺得自己很傻，三十八歲了，活得糊里糊涂，妹妹說的沒錯，不懂得規(guī)劃生活。

她記得自己做過一個夢，夢里自己是男兒身，長著男子的一切器官，居然有個姐姐。姐姐十六歲就得了個什么國際獎，周圍人常常以此譏諷自己。姐姐端莊秀麗，比自己略高一些，穿米白色的裙子，下身黑色打底褲。在夢里他側(cè)身看姐姐，只覺得清麗美好。姐姐不太漂亮，至少不艷，但是濃濃的深山幽谷氣息，靜遠從容，長發(fā)，月光般清淡，立在他觸手可及處，不笑不怒，似在望天空，周圍人聲喧喧，不擾其靜。他心里是慕戀著姐姐的，只覺得歡喜，沒有嫉妒。

夢醒了童歌惆悵了很久，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然也就不必經(jīng)常受什么結(jié)婚的爭議了，光棍也是人打的，為什么女人得找個人嫁？

羅馬喜歡喝各種茶、咖啡，于是就有過濾器，有茶具。童歌一個人的時候，連熱水都懶得燒開?？墒?，只要羅馬在，隨時都有熱茶供飲用。童歌會忙前忙后的洗茶杯、茶具。羅馬喜歡喝濃茶，不放糖，不過童歌知道的咖啡品種并不多，她一般買給他的就是超市的雀巢。當然，之前也托人買過越南和法國的一些雜七雜八的品種，不過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沒有那心了，羅馬回來的次數(shù)和時間越來越少。她嗅到房間里的咖啡和茶味都會有種想哭的感覺。卷曲的茶葉，緩慢的在杯子里伸展開來，以為可以逢著第二個春天，實際卻雨打風(fēng)吹再無以后，即將落入馬桶底部，被大水沖入溝渠，再無行跡可顯。

羅馬喜歡吸煙，一支接一支，開始的時候，他為童歌戒過，只是幾個小時，那天他還犯煙癮了，匆匆的旋風(fēng)一樣跑走。也戲著說過，說是想她，才那么猛烈的吸。童歌不是沒有感動過。

現(xiàn)在，不論什么理由，童歌都不要聽了。童歌也開始吸煙，背著羅馬的，在那些他不來的夜晚，童歌一支又一支的點燃嬌子煙，以至后來發(fā)展為一天一盒。

羅馬的體質(zhì)似乎變了，他會說自己累，抱著童歌的手變得越來越無力。童歌對此毫無能力。

羅馬的抱怨也越來越多，他說童歌讓他人不人鬼不鬼，都花甲了，還得改變一次生活。

童歌連“你后悔嗎”幾個字都不敢問。

她只是等待著。也許羅馬有一天會徹底走掉，不再歸來。

她至少沒有勇氣提前走掉。三十八歲了，為這段感情已經(jīng)耗費了這么多年，等著他娶她也已經(jīng)三年了，怎么會走掉？那不是把前期的投資全部放棄，金錢可以，生命不能吧。

不過也不是沒有過這打算，不然為什么當時學(xué)校分房子，自己也拼死拼活地爭取了一套靠近河邊的，結(jié)果把所有這些年積攢的錢全部花了進去，雖然是個中等城市，但至少也有一套房子了，自己將來有個居處。那時候是不是就已經(jīng)打好了后路？童歌經(jīng)常這樣想，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

越來越難以調(diào)和，羅馬回租住房子的時間越來越少，兩個人之間的話也就越少，開始還有爭吵，童歌會撒嬌，會吵鬧，會要求他陪她上街散步。后來，童歌也變得沉默了。她如果要他，就得給他自由，她覺得屬于自己的愛情應(yīng)該跟自己的身高一樣，即使渴望長高點，但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條件，所以因此妥協(xié)。但是她向一米六幾的劉云說起來的時候，還是豪言壯語：“你別看我一米五五，但是我的目光在一米八以上，你說我能隨意改變嗎？”

二

回頭想，每個好日子都他媽的像茍且偷歡。身體是最大的敵人，它記錄了一切渴望和背叛，幸福可以被覆蓋，一輪又一輪，但幸福又是即興的滿足感，一茬又一茬。關(guān)于幸福被覆蓋的說法，其實是羅馬發(fā)明的，羅馬在與童歌一起的最初，翻來覆去的彼此探索身體，無止盡。他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經(jīng)歷了一次次，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從一種口音到另一種口音，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從一種感覺到另一種感覺。

可是，他們之間的不愉快也是慢慢從身體開始的。

童歌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漫長的同居生活變成了無性生活，而開始的一些夜晚，羅馬還會比較歉疚地說一兩句：“老了，不行了?！蓖枧c羅馬討論過這個問題，覺得沒有也不是不行，而且童歌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白帶日漸增多，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了異味。他們的討論后來終止了，沒有任何結(jié)果。就像開始每天過幾次性生活很正常一樣，后來幾十天不過一次性生活，也日漸變得正常起來。羅馬喜歡把和女人做愛稱為性交，當然是對不愛的女人。他是這樣解釋給童歌聽的。他說他沒有了性交的欲望，但愛還在。

童歌有時覺得想生個寶寶，想了幾年，開始的時候很熱切，想趁著自己還三十幾歲，可是一步步往四十走的這后幾年，也淡淡的做出了不生孩子的準備，因為羅馬開始還有想法的，后來一點影子都不見，也不提。羅馬說喜歡女孩子，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男孩子了。可是童歌還是喜歡男孩子，想要是生，如果可以選擇，就要個男孩子，至少關(guān)鍵時刻可以保護自己;而女孩子嬌小脆弱，不容易養(yǎng)大。剛開始的時候，許是彼此還不熟悉，為了相互取悅，總是說要生個小羅馬。

——是后來才知道的，羅馬已經(jīng)失去了生育能力。

喝茶的時候一個朋友問他們?yōu)槭裁床灰獋€孩子，他的另一個朋友笑著說，他太縱欲，已經(jīng)不行了，然后一直笑，一直笑，童歌意會到了這一點。

這使童歌十分痛苦，她覺得已經(jīng)無法改變這一點，就開始全心全意的安慰羅馬，當然是間接安慰。她想著彼此相愛，未來的一切總是美好的，何況自己亦有工作，大不過老年時候在學(xué)校度過，當個退休的教授或者副教授。當然，她根本無法想象如果羅馬死了，自己無法活下去，她很少去想這一點。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變得恐懼雙休日，從星期五就開始害怕。以前童歌是非常渴望星期五的，她最喜歡星期五，因為馬上就有兩個白天和黑夜等著她無憂無慮的度過，她實在喜歡羅馬，她喜歡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而平日總是有課的，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雖然有很多不是哲學(xué)系老師開的課，可是這個國度和社會，總是有很奇妙的政治課和外語課會一直上到博士。童歌已經(jīng)修了兩門英語課了，但是還有一門，博士總共也沒有幾門課，三門就貢獻給了英語。其實政治課也不需要去的，可是開了這門課，還點名，童歌想著要三年畢業(yè)，不拖，就踏踏實實的去上。

倫理學(xué)是沒有幾門課的，但為了寫論文，碩士的課還是得去聽聽，在羅馬不在的日子，就是本科生的課，童歌都跑去。童歌學(xué)的是西方倫理學(xué)，可是中國的儒教之類的課也去聽，時間于她太過厚待，雖然導(dǎo)師沒有這方面要求，但是因為是從野雞大學(xué)一路子不斷上升到這里來的，明顯感覺先天不足營養(yǎng)不良，很多時候跟不上導(dǎo)師的思路，因此強烈需要補給。

回到房間，她還要在電腦上看兩個電影，直到看著看著入睡，看《身后事》，看《愛情重傷》，看《枕邊人》，都是主角非常執(zhí)著于愛情的影片，擰巴糾結(jié)的劇情，大約和真實的人生也扯不開距離。開始的解釋，對羅馬說是要研究電影的倫理學(xué)，實際童歌自己知道，日子總得打發(fā)，打發(fā)啊。

每個星期六醒來，都要承受無限的壓力，一切都漫無頭緒。

羅馬的兒子羅放已經(jīng)高考過了，與童歌一樣，同年九月入學(xué)，一個讀博，一個讀本科。羅馬根本沒必要回去的，可是羅馬還是經(jīng)常回去，說是見見兒子。羅馬快四十歲了生的兒子，自然金貴的很，老年得子異常嬌寵，都二十周歲了還經(jīng)常要父親陪著玩。當然，人家是父子關(guān)系，當然得見，進行精神上的教導(dǎo)和喂養(yǎng)。

一切都漫無頭緒，越來越不可能。等一份婚姻，就像等掉入太平洋的飛機再從海底飛起來一樣。

童歌也想逃離租來的房子，到外面去尋歡作樂。每天，當她困獸一樣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時候，她就想買一張飛機票遠走高飛，到西雙版納去。在那里，她和羅馬曾經(jīng)幸福的旅游過一段時間?？墒菦]有辦法，她知道她不能，愛情的花瓶在沒有破碎之前，她無法發(fā)聲。她最常做的就是去找劉云和肖欣，或者去圖書館。童歌不是沒有想過放棄，六十多歲的人了，難道為他養(yǎng)老送終？可是想到兩個人在一起那些真實的快樂，就覺得受再多的苦都值得。

肖欣是個外表獨立的女孩，非常挑剔，每天洗五六個小時衣服，手指總戳得出血。每次看到肖欣的雙手，那雙經(jīng)歷了三十六個春秋的手，像個雞爪般皸裂，童歌總為自己慶幸。她覺得女人如果不能照顧好自己的一雙手，簡直是沒有男人愛的，可是看起來肖欣似乎根本不需要愛情，雖然也能看見她的脆弱，但全然不見她的眼淚。她就像個沒有表情的人，泥捏的臉，黑，笑的時候只是嘴角抽動，很難感知她在想什么。不過童歌喜歡和她待在一起，有種物傷其類之感，因為校園里，大齡青年雖然多，但像她們這種大齡女青年一次都沒結(jié)婚的幾乎沒有了。劉云有一次戲說她們?nèi)藶槿齻€圣斗士，后來又笑著說：“你們兩個是齊天大圣。”雖然童歌說過有羅馬，可是在劉云那里，似乎她是見不得人的情婦，總是不被正視。她有一次搶白劉云：“說你都已經(jīng)是老處女了，至少我們在你這個年齡談了幾回了?！眲⒃埔膊粣?，笑嘻嘻：“誰知道呢？”

當她們一起站在女生宿舍前的草坪上看著遠處的湖水曬太陽，總是會說到愛情。

總的來說，童歌還不錯。除了周末這兩天，其他時間在學(xué)校里與女生們彼此嘲笑著就過去了。

“你很清楚你的需要，行為上也做得很堅決。許多時候，你說在一起的話，無非是捏一捏橡皮娃娃，讓它唧唧叫幾聲，精神上，我們都不構(gòu)成需要?！?/p>

羅馬攤開雙手，坐在沙發(fā)上說，他甚至還痛苦地抱著他的頭。他覺得他是不被珍惜的那個，當童歌與他討論說是要結(jié)婚的時候。

童歌靜下來，看著他，直到一切靜下來。她問自己：“真的愛他嗎？要與這個人一生相守？”一片亂麻，自己也說不清楚。明明是愿意的，可是困難重重，需要打掉多少顆牙齒往肚子里吞，她簡直不敢算一算，數(shù)一數(shù)。

羅馬已經(jīng)有點老了，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打嗝，頭發(fā)倒是還濃濃的，只是夾雜了些雪白的部落，走起路來也不像前幾年那樣挺直，一只眼看著像一頭往下歪的樣子的馬，音色也變得渾濁起來，好像喉嚨里住著窩麻雀，總是不斷的吐痰。

幾乎經(jīng)常見，但她還是看見了他的衰老和頹唐，她知道隨著他一天天老下去，必有大難降臨到自己頭上，就像漫長的夜晚等他回來一樣。

三

困難擺在那里，一個月，童歌發(fā)到手的工資才一千九，如果以前在學(xué)校教書，帶上輔導(dǎo)員的工資，以及其他發(fā)的雜七雜八，一個月也有五六千，還可以還房貸?？墒?，自從讀了博，學(xué)校的一切都停了，除了一個月八十元的醫(yī)保就是一千九的死工資。羅馬三天兩頭不在，房間里一切都需要錢，房東也來催，雖然三十八了，可以借，然而總是覺得心里堵。如果不把以前攢的錢買來付河邊房子的首付，也不至于過的這么憋屈。

母親又總念叨著買老年床，說是可以治療頸椎和關(guān)節(jié)的痛，弟弟弟媳和妹妹雖然給，但總是不夠，自己也要出份子錢，不然親戚鄰人聽起來要笑話。母親那張嘴，又是到處喜歡制造麻煩的人，已經(jīng)很孝順了，她還要四處張揚，說童歌不回去看她。簡直是內(nèi)外交困，扼住人的喉嚨。

一天到宿舍去找肖欣。看童歌不開心，肖欣問：“和羅馬吵架了？”

童歌的眼淚簌簌往下掉，捂著心，喊疼似的。肖欣長嘆一聲：“女人啊，總是為男人活著?！?/p>

肖欣見過羅馬，也吃過飯，覺得還不錯，當時還稱贊了幾句，說是羅馬細膩，懂得照顧人。因為肖欣當時穿的是毛衣，可是房間里開了空調(diào)，熱得很，為了避免談話不舒服，羅馬找理由躲到小臥室去了。那是肖欣第一次見羅馬，她看見他看著自己，好一陣不好意思，才知道走的快，汗珠不斷往衣服里滴?？墒橇_馬并沒有讓她覺得不好意思。

所以，以后逢著童歌說事，肖欣總要替羅馬辯解兩句。像是童歌的娘家人一樣，兩面都勸告著，用的是為了童歌好的口吻。童歌不是聽不出來，但她就是覺得委屈，要吐一吐，不然憋在心里難受。但是說了又覺得懊悔，因為肖欣知道了劉云就會知道，劉云知道就相當于一切都長了翅膀到處飛。本來女博士就沒什么情感秘密的，大家都在傳，每天做分析，哲學(xué)就是來源于生活的學(xué)問，每個人都如此，尤其倫理學(xué)，缺什么補什么，也不是沒道理。

童歌有時想，自己是不是沒有倫理觀，所以才會愛上羅馬，但又覺得羅馬并不算年齡大，自己也并沒有僭越上帝的權(quán)利，只不過，遇見了，就愛上了，如此而已。

“或者他對你懷有強烈的欲望，所以才一直牽著你不分手？”肖欣這樣開解。

童歌馬上想到欲望為性的解釋，接著就差點說幾乎不做了，但隨后定了定心，強壓下去這句話。其實女人之間這個年齡了是什么都說的，有時麗娟來了，更是過分。麗娟是個85年的女孩，長相也已經(jīng)呈現(xiàn)老態(tài)了，但喜歡裝嫩，然而她是肉滾滾的身子，走起來完全是婦人樣，只是自己不自知罷了。麗娟有個男朋友，也五六年了，這兩年把結(jié)婚擺到了桌面上來。對方也是學(xué)校的人，行政人員，負責(zé)招生和發(fā)展黨員。本來說好去年年底結(jié)婚的，可是麗娟發(fā)現(xiàn)了他不大老實，與女學(xué)生勾勾搭搭，一怒之下沒扯證，但又舍不得分，用麗娟的話說：“我五六年的青春都耗費在了他身上，我怎么能說放就放了？”她說她覺得自己年齡大了，怕找的別人更不好，所以就將就著，但又不想太委屈自己，因此還想考驗考驗，但也過得不大好受。哲學(xué)系和中文系的女生簡直太多，作為第三種人的女博士更多，作為第三種人結(jié)不了婚的女博士更是多?！拔覀冞@些結(jié)婚困難戶，也許就該像以前那樣，改造幾年，然后運輸?shù)叫陆浯蟊?，大兵們身體好，硬，可以收服我們?！眲⒃七@樣說。麗娟接著：“大兵們看起來身體結(jié)實，實際下面是不行的?！闭f著，大笑，童歌和肖欣也跟著笑。大家都是過來人了，只有劉云還做著夢，年齡小，一些東西想掩飾都掩飾不了。劉云也不覺得自己不懂，被人嘲笑了還繼續(xù)說下去，認為看起來強壯的男人性欲也強。“博士都渴望強奸的，我們希望有種強大的外力插入，直抵我們的生活內(nèi)核?！眲⒃埔贿呎f一邊用手比劃，大家立即又覺得饑渴，童歌也覺得開始想念羅馬。

她懷念他們的從前。

“你們還過那種生活嗎？”當麗娟也插話進來的時候，談話變得明朗。麗娟的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她是個對生活坦誠的姑娘。

“幾乎沒了，我們已近一年不性交了。他說和不喜歡的人才叫性交?！蓖枵f。

“不過我不在乎這些?！彼又a充。

“我們經(jīng)常一起看電影?，F(xiàn)在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這樣了。他喜歡這個?！薄璧椭^說。不知道為什么，即使和這些女孩如此熟絡(luò)了，當她偶爾不回去，在宿舍睡覺的時候，也還是不愿意和她們在公共澡堂赤裸相對。

麗娟也見過羅馬，當童歌和羅馬一起走在街上準備吃飯的時候，碰到了麗娟，他邀請了她。

“我見過你，在童歌的相冊里。”

那是剛來金陵的時候，到棲霞山拍的，紅葉當時正好，可惜羅馬沒有同行，群里通告是可以帶家屬的，羅馬不愿意去。他說我一老爺們和你們一起，算什么，你難道要在人前叫我老龍王？

吃過飯與麗娟告別后，羅馬很有興致似的，說麗娟看起來溫溫柔柔的，怎么可能罵出那么難聽的話。

麗娟的未婚夫在大學(xué)里和學(xué)生們勾勾搭搭，不干不凈，無論是手機還是郵箱，經(jīng)常被麗娟找出蛛絲馬跡。開始的時候麗娟還低聲下氣，不愿意吵到父母那里去，后來直接告到了未婚夫的父母那里，可是兒子大了，管不著。麗娟就開罵，什么樣的難聽話都往出扔，問候了人家的父母，還問候人家的祖宗，可是即便如此，未婚夫還是一天兩三回的往外跑，回到家不是把短信刪除的光光的就是跑到衛(wèi)生間打電話。合買的房子，兩家父母都出了一半的錢，眼看著要結(jié)婚了，麗娟咽不下去這口氣，又推遲了。

這些羅馬都是知道的。童歌身邊有什么人，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女人就是女人，對于愛的人，一點都不設(shè)防，每天不斷地嘮叨，恨不得把嬰兒時代誰抱過自己的事都講出來。就像一張白紙，一個角落一個角落的畫過去。難道是因為這樣，沒有了新鮮感，所以羅馬才往外跑嗎？

“你的朋友們還真是傲嬌的奇葩?！绷_馬邊往前走邊說。

“你是在嘲笑我們嗎？麗娟倒不是我的朋友，但我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對，只怪我們談戀愛遲了，也或者說嫁人嫁的遲了，又精神上守著傳統(tǒng)的束縛，想身邊有個人。你也知道現(xiàn)在無論是就業(yè)還是做學(xué)術(shù)研究，表面的和諧美滿還是要裝的，人們不喜歡大齡老處女，這種人總是有很多怪癖的?！蓖柽@樣解釋，接著就想到肖欣，她不斷的洗衣服，像是嗜血一樣，每天洗到手指出血，也不知道是不是患了什么心理疾病。有羅馬總是好的，證明有愛的能力，不然三十歲往四十歲爬，真不知道一個人凄凄涼涼的如何活下去。這樣想，她也就不再繼續(xù)吭聲。

她不太喜歡麗娟，覺得她不夠獨立，那樣的事情發(fā)生了，還不把那個男人扔掉算什么，可是說到自己，還不是一樣。

“我不希望你嘲笑我的朋友們，至少表面來看她們是成功的，不需要男人們養(yǎng)活?！?/p>

他顯然被激怒了的樣子，狡辯：“我又不是嘲笑她們。你總是要與我吵，還說我與你吵。你看我們說什么事情你都能較真起來。”

“你看，水瓶座就是如此，倒打一耙？”童歌這樣說。羅馬是水瓶座，她是天蝎座，童歌總覺得水瓶座如同其名，不靠譜，可是戀愛了才知道，已經(jīng)控制不住長勢，就像竹子節(jié)節(jié)不斷往天上伸一樣，插入大地就無法遁形。

“天蝎座也不是什么好鳥?！绷_馬恨恨的說。童歌喜歡看羅馬較真的樣子，嚴肅，她喜歡激怒他，當然是熱戀的時候。

那天羅馬說回住處拿衣服，卻沒有回到合租的房子來。

童歌一個人回到家中，坐在臥室的床上，想了很久。羅馬不在的時候，總是專心致志的等他回來，可是回來了卻不知道如何相處。

兩個人之間不知道怎么了，小心翼翼的相處，生怕說錯話，卻又不想顯出有罅隙。是因為快要破滅了，所以都覺得惋惜，想著補救？童歌自己也不知道。

童歌總是想讓羅馬快樂，順著羅馬，兩個人好像知道船到岸了會各奔東西，所以相敬如賓起來。同居了幾年，一直都是你欺負我我欺負你的樣子，一下子生分起來，連空氣也覺得冷凝，時間都開始變得堅硬。

如果熱身運動真的有那么重要，也許真的需要?？墒峭栌植幌胱瞿莻€主動者，不過另一天羅馬打電話回來之前，她還是換上了他喜歡的那套透明絲質(zhì)裙當睡衣。胸器已經(jīng)不是前幾年那套胸器了。她站在鏡子前看自己，感覺自己對男人的吸引力就如不斷下垂的乳房一樣，幾乎沒有了魅力。童歌認識一個女人，飯店的老板娘，也是三十八了，幾年沒有性生活，絕經(jīng)。

她們是在讀碩士的城市認識的，那時候還沒有認識羅馬。老板娘家開的店鋪叫綿陽小吃，里面的醪糟荷包蛋可以抵一頓飯，童歌經(jīng)常去吃。去多了，老板娘也就不再客氣，經(jīng)常拉著童歌的手訴苦，有時甚至長吁短嘆，淚都要流出來。飯店里的服務(wù)員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婆。老板娘說，不這樣不行啊，就這樣他還要偷腥，我是被氣成這樣的啊，年輕輕的，誰三十八絕經(jīng)呢;看了很多醫(yī)生，吃了無數(shù)中藥西藥，都不頂事，女人啊，還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吧。

童歌看著鏡子想著幾年前認識的那個三十八歲的老板娘，感覺自己的黑眼圈也越來越深了，幸福不是比較出來的，但她還是慶幸現(xiàn)在沒有絕經(jīng)。可是她經(jīng)常會感覺乳房腫脹，像是在生什么硬核，而且經(jīng)常覺得胸悶，喘不上氣來。她想愛情也只能這樣了，強求不得，還是照顧好身體吧。可是即使是這樣，還是控制不住的經(jīng)常失眠。

上大課總是有很多男生，尤其是英語公共課和政治課，童歌選擇坐后排，就和管理學(xué)院之類的男生坐一起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選的英語口語課也是這一撥人，坐后面，高聲的說笑。有男生總是好的，有時，童歌會說一些比較好玩的話出來，她有意的挑撥這些已經(jīng)結(jié)婚當了爸的或者還未結(jié)婚的男人們。來社會管理學(xué)院就讀的，不是政府單位來混職稱的，就是應(yīng)屆考上來的，這種不多，大多如童歌，不過他們比她富裕，政府單位總是有油又有水的。說多了，也就熟悉了，有時也會邀請童歌一起出去吃飯，童歌并不是不想，但她總怕羅馬回來看不到她。實際上羅馬幾乎沒有看不到她過。

四

童歌穿著玫紅透明的性感內(nèi)衣，躺在床上很久了，羅馬才回來。

羅馬上床時已經(jīng)近凌晨。薄霧蒙蒙的從窗外往里爬。童歌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卻還是一整個月亮爬在高樓頭呢，天氣變化快，誰也說不清，不過當羅馬拉住窗簾的時候，她還是為沒有看見月亮難過。

哲學(xué)里面精神現(xiàn)象學(xué)總是會提到鏡子，說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從鏡子開始，童歌卻感覺是月亮，只有見著月亮，童歌才覺得自己的孤單被分裂開來，像個大而圓的發(fā)亮的冰冷的球體，她覺得每個女人的肚子里都裝著這么個球體。

“你對我還有性欲嗎？”這是第二天早上童歌問的。

“你看你說什么啊，我人老了，對那方面沒想法?！闭f著，羅馬攬過手來抱。

好多日子了，童歌不知道晚上要不要靠過去，她總覺得還是要點尊嚴的，在熱身貼了幾次之后，就再也不轉(zhuǎn)頭找羅馬，不過看見他睡在身邊總覺得踏實，開心。她一次次的告訴自己，性算什么，沒有性的愛也不錯，至少可以證明沒有性的愛情也可以存活下去。她在自己身上做著實驗?？墒牵€是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暴風(fēng)雨，感覺到他的力，只是，那些力不知道發(fā)泄到哪里去了。

“在理論上當然有。”他接著說，“不過我覺得這樣睡著挺好的，不需要每天都充滿焦慮，怕半路歇火，不能給你更多。我這一生如此只愛過你一個人?！?/p>

他捋了一縷她的頭發(fā)，纏在手上，說著，同時俯起身來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嗚嗚了兩聲，像只老鳥。

“你，會自己撫摸自己獲得快樂嗎？”童歌問，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得不到滿足的母狗一樣，可是她還是問了出來。

“沒有啊。我有的是人?！眱蓚€人一陣沉默，都不知道繼續(xù)說什么了。

接著，他緊緊的抱住她，好像要贖回那句說出的話。

童歌沒有抬頭，任他抱著，說：“我會。有時我感覺我們好陌生，我喜歡你的一切撫慰，我喜歡以前的你，我們那么瘋狂。性能給我提供安全，除了得到滿足外，我感覺自己被需要。——也許我喜歡被入侵吧。都說斯德哥爾摩患者會愛上施虐者，你打我的時候我更愛你。”

“可是我現(xiàn)在都舍不得打你了。”羅馬說。他習(xí)慣性地撫弄她的頭發(fā)。他以前做愛的時候經(jīng)常打她，自己也會嚎哭，兩個人任性的像不斷砸爛東西的孩子，一切破碎，一切成灰，性的能力在于再生。

兩個人都已經(jīng)無力。

羅馬接著說：“你也許是害怕，我們以前那種消磨時光的方式是不健康的。沒有性，我們也可以一直如此生活下去。也許我們以前太放縱了，所以對現(xiàn)在適應(yīng)不了。”

“你總是對的?！绷_馬似乎睡著了，童歌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翌日，童歌的父母來，幾個人還一起吃了飯。當然，童歌并沒有告訴父母他們同居在一起。童歌的父母以為羅馬離婚了，但具體沒有問原因，他們只是覺得女兒大了，身邊有個人照料著，也不錯，因此對羅馬也不挑剔，甚至要羅馬包容些。

童歌的父母是一對小學(xué)老師。他們生了三個子女，一兒兩女，童歌是老大。其他兩個都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做老大總是不被疼愛，這是童歌的感覺。

童歌總是記得小時候的那只雞。那是別人家不要了的一只小雞，自己拿來養(yǎng)，每天給吃小米粒。就在學(xué)校里養(yǎng)著，因為家就在學(xué)校住著。學(xué)校八九十個人，五個老師，多的時候六七個，因為有實習(xí)生。

養(yǎng)了一年，雞長得老大老大了，開始以為是母雞，越長，才越發(fā)現(xiàn)是只公雞。后來大紅冠子長出來，非常英武，每個早晨都要打鳴，是那一片鎮(zhèn)子打鳴最早的雞。

過年了，母親卻把它殺掉了。

童歌迄今記得那雞被砍了兩刀的樣子。不擅長殺雞的父母，父親執(zhí)刀，母親提著，十歲的童歌是怎么勸說都沒用。“雞就是殺來吃的，不信你不吃？”母親一邊拔毛一邊說?！澳憧此艿目?，還不是被人吃掉了。”

一刀下去，還活著，又一刀下去。花紅冠子的頭與紅黑相間的身子已經(jīng)分離了，那身子還在院子里跑了很久，后來才一頭倒地，血那么多，濺的院子里到處都是，柴垛上，炭堆上，小教室的門梁上。

雞的頭擱在灶上，亮亮的眼看著她，看著她。

總是這樣的日子，家里總是雞飛狗跳，養(yǎng)什么寵物，都會被吃掉，每個人都是嗜吃的動物。自己不養(yǎng)，就買，白白的乳鴿，熬的湯最香;麻雀用繩子套住了，父親會蹲在灶頭燒著吃。

饑餓年代過來的父母，是不是對餓有著深度的恐懼心理？童歌在成年之后讀了哲學(xué)的一些書籍，總是去試圖理解父母。

實際上，從殺那只雞開始，父母就不是父母了。

這些年，母親老是生病，叫喊，嚷著讓子女們買醫(yī)療床，買精油。

母親的身體一百三十多斤，比童歌還胖二十多斤，可是母親總喊著說自己不健康，沒有得到兒女們的照料，而且說童歌將是她的心病，她老說在自己三十歲就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媽了，童歌卻不爭氣。

這一次，母親與羅馬推杯換盞，承羅馬的情，母親沒有給童歌難堪。四個人和顏悅色地吃了一頓飯，父親臨了還與羅馬說：“就她一個沒結(jié)婚了，讀了這么多年書，讀壞了腦子，你多擔(dān)待?！痹卩l(xiāng)村教小學(xué)的父母并不會與人說話，羅馬一副坦坦然然的樣子，讓他們覺得遇上了文明人吧，先就氣焰低了三分。他們都不嫌羅馬老，童歌沒有告訴他們羅馬的實際年齡，而羅馬又保養(yǎng)的很好，看起來至多五十出頭，他們一點都沒有嫌棄羅馬年齡大的意思。嫁不出去的女兒終于有落地生根的希望，大約他們也不想太折騰。不過童歌不喜歡父母那種好像把禍害轉(zhuǎn)移了的樣子，小心翼翼，生怕說話得罪了羅馬。羅馬并不說什么，像是很溫馴的動物，不住的點頭，夾菜。像他在所有場合那樣的一如既往的表現(xiàn)，氣定神閑，拿捏到位。

越說，越顯得父母訕訕。

童歌為父母氣，也氣羅馬。

父母并沒有過夜，吃完飯買了下午的車票就回去了。另一個城市的孫子需要他們照顧。他們已經(jīng)退休在家，含飴弄孫，不像小時候殺雞那樣對世界擺出一副決裂的樣子了，他們的面容變得平和，步履開始蹣跚。

晚上兩個人回到家，童歌請求羅馬多擔(dān)待，并不是自己逼婚，是父母說說。羅馬沒有多說什么，換了衣服沖了澡就回家了。去年羅放高考，那時候兩個人正情濃，羅馬有時好幾天都不離開，現(xiàn)在羅放在大學(xué)適應(yīng)階段，反倒需要經(jīng)常監(jiān)督引導(dǎo)。

童歌不是不知道，但是也并沒有說什么。雷聲大作，雨下在夜半，一夜之間垂絲海棠像是催發(fā)了似的，全部露出了少女乳頭式的花苞。童歌不喜歡這種花。與羅馬說過幾次，羅馬倒覺得色情，很興奮。他說女人總是讓人歡喜，花開是模仿女人生殖器，動物和植物相互模仿，都是性欲的催發(fā)。

羅馬走了，童歌愣愣的收拾了半天房子，無奈之際，就給王堯打了個電話。

王堯是童歌大學(xué)時候的師姐，一個性感尤物，一米七，童歌是最近才知道她回到了這座城市的。童歌一直覺得對她不夠了解，盡管兩個人一起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王堯并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但她能把希臘神話說的頭頭是道，名字都叫的清清楚楚，而且游戲打到九十四級?？上c老師作對，經(jīng)常不去上課，結(jié)果留了一級。

以前童歌經(jīng)常給王堯打電話，自從出現(xiàn)了羅馬，所有的人都退后了。

童歌回到這座城市還沒有與王堯見過。這是王堯的大本營。

童歌打了電話才知道王堯從娘家搬出來住了，電話里的王堯說：“你沒有什么開心事，就到我這里來玩，我開車去接你，我媽和老漢送的車子?！?/p>

以前經(jīng)常和王堯廝混在一起的。有那么幾年，王堯差點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律師的兒子，壯實，高，童歌看到過照片。堯說：“床上功夫好，我們?nèi)ヅ览暇剑赖揭话胛覀兙椭苯佑H密接觸了。都覺得很好，就開始交往?！蓖柘氲阶约汉土_馬在一起也近乎如此，雖然是半年之后才如此，但也未必不是因為身體的原因，不然為什么當羅馬這大幾個月來不與自己親密，就生出了罅隙呢，那罅隙眼看就要成為湍急的瀑布沖出山崖。

“我給你的愛是瀑布，而你拿碗來接，你覺得結(jié)果會如何？”這是羅馬的原話。

“會濺出來！”童歌自作聰明，但還是答了出來，她無比委屈，卻也看到了瀑布滾滾而下的場面，在延安的壺口，在九寨溝，在黃果樹，都是看過飛流直下的瀑布的，浩蕩纏綿，激情充沛，卻怎么沒有想到愛情也可以如此？

“你根本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所在，我們之間一直缺乏精神性的東西，這不怪你，你還沒有這個理解能力，我們是不同屬性的人。這不是碗的問題，而是至少該拿個罐子，這樣你收獲的才多。你在我這里更多迷戀的是身體，你的心在別處，和你的精神在一起，所以你才會選擇不斷的讀書，你并不是為了混文憑，你問問你自己，你確定是為了我考到這里來？”

每次，當童歌談到結(jié)婚問題，羅馬總會這樣問。

開始在一起就經(jīng)常吵架，羅馬談起道理來往往一本正經(jīng)，可是往往說的是小孩子的道理，永遠都只通往自己的那條路。童歌覺得羅馬說的也有道理，自己確實有追求學(xué)識的想法，所以才考到這里來，不然也不會學(xué)哲學(xué)這個專業(yè)。所以爭論的結(jié)果，總是以羅馬勝利告終，但童歌在心里一次次的念叨：“如果不是你，我這個年齡了應(yīng)該奔著結(jié)婚去談戀愛的，還不至于做小三。”但這些話她也只是想一想。倫理學(xué)倫理學(xué)，就是缺什么補什么，何況愛情里從來沒有小三，誰都不該是道德的審判者，因為沒有人能代表得了正義。

一個星期不到，王堯就開著車子來合園接了童歌去玩。

一起吃了午飯之后，王堯邀請童歌去自己的房子。童歌覺得羅馬不可能晚上回來，就去了，兩個人之間并沒有打電話，反正羅馬知道，有時童歌會在學(xué)校過夜。

七八年不見，想不到王堯過的日子還很不錯。一進屋，王堯就迫不及待講述這么多年的情史和生活，她說早把男人看厭煩了。

兩個人坐在辛夷紫的沙發(fā)上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王堯就開始把童歌抱在了懷里，就如她們在大學(xué)生活時那樣。兩人一邊心不在焉的看電視一邊笑，互相撫摸著。

“這么多年小爺沒碰過了，也不知道妞你變化這么大?！蓖鯃蛟诖髮W(xué)時經(jīng)過以小爺自稱。那時候她就好這一口，學(xué)校里的女孩子經(jīng)常要遭她的毒手，不過也只是摸摸，并不發(fā)生什么。直到前不久看到王堯在視頻上貼出出柜的照片，而且配以文字說明男女通吃，才明白這個二貨是個雙性戀。

童歌并不阻擋這雙來自女性的手，她只覺得安全。

她們很長時間沒有同床而眠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見過一次。是在昆明，童歌匆匆地到過那里一回，是時王堯正帶著團在那里旅游，那時候王堯還是個導(dǎo)游，她們草草吃了頓飯。

當王堯要褪下她衣衫的時候，她只解開了外套。像兩個小孩似的，她們在沙發(fā)上躺了很久。

童歌并不是不知道和王堯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可是她不能說自己沒有渴望。在羅馬那里，她也是有著相同的渴望，可是他一次次的離開撲滅了她。她并不是那個拿著罐子或者碗來承受瀑布求得解放的女子，她是團火，瀑布也撲滅不了，已經(jīng)離離原上草，農(nóng)歷九月出生的人，需要一場大火來覆蓋平原，瀑布只能結(jié)冰，在山澗凍住，像壺口冬日景觀一樣。

那夜她回到住處已經(jīng)半夜，果如所見，羅馬并沒有回家。她感到疲憊不堪，光著腳走到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里面的襯褲已經(jīng)被血染紅，這一次，毫無征兆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提前來了月經(jīng)，而不是像往常一樣，推后一個星期。大約是春天的原因，溫度高，也大約和自己老是睡不好有關(guān)系。論文累，戀愛累，活著也很疲憊。

五

忙著寫論文，學(xué)校有好長時間不去了，倒是泡圖書館，只是不聽課了而已，因此不大見哲學(xué)系的人。但想不到在王堯的生日宴上見到了麗娟，她居然是王堯小時候的同學(xué)。

羅馬也被童歌拖著帶去了。他是不喜歡參加這些活動的。童歌總覺得是因為他怕別人說兩個人在一起，所以有時賭氣，要他去。

生日嘛，就是大蛋糕，一群人，吃飯，唱歌，跳個舞。王堯喜歡熱鬧，男男女女的朋友都有，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的，朋友的朋友也都請了幾個，王堯有個特點，朋友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因此個個都是熟人。童歌喜歡的就是她的這份熱忱。

麗娟燙了小卷，染成了葡萄紫，劉海卻是直直的陶瓷娃娃似的垂在前額上，兩只眼睛眨著，特別好看。

王堯給羅馬介紹了兩個搞攝影的男人，說藝術(shù)是相通的，他們搞的都是色彩，羅馬既然搞繪畫，繪畫攝影相通，讓他們自己談。說著，她就扯著童歌和麗娟去拿蛋糕。

臨走，童歌往羅馬坐的地方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很專注的看著那兩個人說著話，他的神情像平日一樣，看起來聚精會神溫情脈脈。童歌覺得羅馬像是在做樣子，但羅馬有自己的理由，他總認為即使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也有它的細微之美，他對童歌的要求，就是不要隨意去否定任何一個人或者任何一件物品。在藝術(shù)里，當它們被標示出來的時候，它們就會被賦予自己獨特的價值。但人是有好惡的，不可能對不喜歡的東西投以十二分的熱情，至少童歌自己是這樣，所以她總被羅馬批評。

她看見羅馬認真傾聽的樣子，也就放了心，隨著王堯一起往前走了?！耙粋€蛋糕還需要三個人托？”她問。

“想留下來啊？你不行，讓麗娟回去，她不是懷孕了嘛，走不得?！蓖鯃蛘f著，就推麗娟往回走。童歌看了麗娟一眼，那肚子確實像裝了東西。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對她充滿嫉妒，她懷疑自己是否還有這能力。

羅馬平時很少穿西裝的，這次卻脫掉了平日穿的球鞋和休閑服，穿的一本正經(jīng)的，而且還專門剃了胡子。童歌看著他側(cè)面的剪影忽然覺得心里一動，隔著人群，她也能立即感覺到自己愛他，專注于他，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甜。

童歌擔(dān)心羅馬受冷落，已經(jīng)出門了，還又推開門在人群里掃視了他幾眼。好在王堯的房子大，不然真是丟人。不過王堯已經(jīng)看出她的不放心了，直說不像大學(xué)的時候了，那時候兩個人曾經(jīng)一起迷戀過一個網(wǎng)吧的年輕老板，也沒有這樣癡迷過?！澳氵€記得那個人叫什么名字嗎？就是經(jīng)常和咱們一起打游戲的網(wǎng)吧小老板？”王堯忽然想起似的問。

“忘記了。不要說這些話給羅馬聽，不要提那些事?！蓖枇⒓聪蛲鯃蛘f。

王堯倒是繼續(xù)饒有興致地說：“怎么？現(xiàn)在口味變了，喜歡上了比那還老的大叔，就不讓人說了，還是被大叔收買了？”

童歌沒有繼續(xù)解釋什么，只是改了話題，說他倒未見得有多么在乎我。

王堯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失落，緊走了兩步拉起了她的手。

童歌想著大學(xué)時候經(jīng)常這樣，不由得握了一下，覺得好親近。那時候童歌過生日也是如此鋪張，喊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吃喝一頓，互相看上眼的各自領(lǐng)走，不過這次，童歌可不想羅馬被誰帶走，她得盯著他。她不是不清楚王堯交往的這些人。

王堯當過導(dǎo)游，還在上海的某個大酒店里混過一年多，聽王堯講酒店的故事，都可以講三天三夜。不過王堯倒是沒有做接客的事情。然而誰知道呢，只是王堯自己說沒有接過客人而已。大學(xué)的時候晚上住一起，大家說起來，王堯被同宿舍的評為舊社會的怡紅院的當紅明星，老了可以做媽咪，王堯的氣質(zhì)確實有這風(fēng)態(tài)。

童歌覺得自己這次拉羅馬出來雖然是為了自己撐面子，但是無論他和男人還是女人在一起說話，都讓她不舒服，她甚至覺得自己對他的占有有點病態(tài)。

把蛋糕帶到飯店，幾乎立即就開吃了。王堯坐在童歌左邊，麗娟坐王堯另一邊。羅馬坐在麗娟對面，王堯笑著說，讓羅馬吸吸氧，說不定也讓童歌懷一個呢。麗娟給王堯臉上涂了一塊，絳紅奶油和黃色蛋糕混在一起。“像只大花貓”，羅馬說。麗娟看了童歌一眼，笑，貓兒的意思在四川方言里很明顯，哲學(xué)系有四川來的同學(xué)，專門講過，說忌諱說女人是貓，有罵女人四處亂跑的意思。童歌沒有解釋，她想王堯才不會在意這些。

吃了飯去唱歌。羅馬喜歡重復(fù)唱一首歌，每次都是這樣。以往都是羅馬帶童歌出去的，和他的幾個固定朋友，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他介紹她為他的妻子，多么親近的稱呼，可是結(jié)了婚是不是一樣遭受如此的背叛？世界真是荒謬。有時童歌會覺得隱隱的恨這個人，懦弱，沒擔(dān)當，婚外情并不是不可以，但應(yīng)該對兩個人都負責(zé)，秉著誠懇的態(tài)度，反正，她是想過的，愛情里不要欺騙。這次羅馬唱的是《一剪梅》，羅馬的聲音特別宏厚，唱歌就如他繪畫一樣，表情入定，三界全無。羅馬唱完，麗娟點了首宋祖英的《越人歌》，童歌特別喜歡“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句詞，古人那種欲訴還休的情態(tài)讓她迷戀。

王堯說麗娟真是體貼人，不愧是哲學(xué)系的，有人文情懷，而我們這種中文系畢業(yè)的，就只有文人情懷，說白了，怪癖，不大考慮別人的感受。

因為才喝了葡萄酒，麗娟唱《越人歌》又用了力，臉都成了酡色。王堯評羅馬唱歌是匹馬亂嘶鳴，麗娟才有杜麗娘那樣的婉約，真真是可人兒。這樣一說，童歌心念一動，卻沒有接茬，她在人群里和另外兩個王堯請來的繪畫家說話。這些人名義上都開過自己個人的畫展，有一定的社會聲望，童歌應(yīng)付他們，是因為自己不懂繪畫，而羅馬閑時就寫寫畫畫，在畫界也是有點小名氣的人。王堯搞過一段時間的設(shè)計，因此和這些畫家認識。王堯認識的豈只是畫家。叫來吃飯唱歌的還有三個女孩子，倒是穿的也正正經(jīng)經(jīng)，一步一娉婷，都是大紅高跟鞋，有八公分。王堯笑著說讓她們不要客氣，自己招待自己，她們也就不客氣，抽煙喝酒搖骰子，和畫家們也有說有笑。

“你們在學(xué)校里，累的是發(fā)論文吧？”羅馬問麗娟，一邊看著童歌。他習(xí)慣性的把手搭在童歌的肩膀上，看起來很親密。他像是做樣子給另外兩個也繪畫的人看。

“是啊，童歌沒告訴你嗎？博三的這屆夏季只允許六個答辯，博二的開題時就斃掉了大半。我們這屆，不光要求看二十五本書，還要求發(fā)兩篇核心，中期考核會廢掉一半，就像當初階級斗爭揪敵人一樣，是有比例的，百分之十五的人在二十五本書考察之時中處理掉……”麗娟帶著女人式的抱怨口吻，一邊說一邊扎著水果拼盤里的葡萄吃。這個時候音響早關(guān)閉了，全場的人都坐著吃瓜子，歇息了下來。

“寫不出論文就像生不出孩子吧，好多博士畢業(yè)不了，就因為論文啊，小心胎死腹中?！蓖鯃蛞贿呧疚逑愎献右贿呎f，瓜子皮落在地上濺在麗娟的褲子上。麗娟瞟了羅馬一眼，童歌眼尖，立即覺得不舒服。她素日覺得麗娟還算穩(wěn)重，想不到喝了幾杯紅酒就開始賣弄風(fēng)情。

王堯似乎也感覺到了，將一群半生不熟的人拉在一起又吃又喝又玩，誰知道會出什么事，而且以后還可能相互幫忙，不能亂了套子。她說散吧，大家就迫不及待的分頭往外走。

回來的路上，羅馬難得有興致對童歌的朋友評頭論足：“王堯看上去開開心心一個女漢子，實際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她有點兒悲傷，你說你大學(xué)時代和她一起待過一段時間，可是氣質(zhì)為什么不一樣？”

童歌覺得極其高興，雖然羅馬說的是她朋友，但至少有夸自己的感覺。

“是啊，王堯挺可悲的，大學(xué)畢業(yè)還留了級，不過她挺聰明的，就是有點奔放，以前和個東北人，人家碰一碰就著了，我們說她減肥都不需要節(jié)食，直接找個男人天雷勾地火，燃燒脂肪就可以了。不過我倒是覺得她這點作為女人很享受?！蓖柽吿咧费肋叴舐曊f，臨了還咿咿呀呀一陣子，在羅馬面前她有時像個孩子?？墒撬幌矚g他老板起面孔做父親的樣子，一副教訓(xùn)人的表情，她有時也會告訴他：“我要的是個愛人，不是家長，我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p>

總之，回家的路上，他們都很開心。在聚會上既唱了歌，又跳了舞，一掃多日的陰云。童歌也不急著談結(jié)婚的話題了，羅馬亦不用考慮這些煩心事。

羅馬平日是厭煩社交的，他說獨處讓人寬廣，可是這次也顯得意猶未盡，回到房間還哼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蓖杩渌f比《一剪梅》更好聽，像遠遠天地有人在呼自己的名，而《一剪梅》則顯得氣量小多了，但她心里想的卻是麗娟滿月形的臉。

這個晚上羅馬沒有回去，漫長的夜晚，擁抱和親吻，交談，再無其他了，沒有了性，兩個人的撫摸像是要填滿空洞。羅馬睡去的那些時光，童歌仔細端詳著，她覺得自己還是那么愛他，依戀他?？墒撬€是感受到他身上火一樣的風(fēng)暴，她覺得自己并不能填滿他的心。哲學(xué)是太過精致的，是過濾過的生活，真實的人生不是這樣，需要風(fēng)暴，需要身體的撕裂和毀滅，真實的人生拒絕平庸，可是那個平庸也有它的力量，它吸引著羅馬，他怕那撕裂。不過很快，童歌也入睡了。

這次聚會讓他們都覺得要時來運轉(zhuǎn)的樣子，羅馬獲得了更多的靈感，童歌呢，認識了王堯的一個在雜志社的朋友，他說可以發(fā)篇核心期刊的論文，只等著童歌寫出來就是了。

六

博士的英語公共課，單周大課上，雙周不上。童歌單周有時也不去，麗娟代她寫作業(yè)，反正曠課三次才不給學(xué)分，老師是不點名的，只要交了作業(yè)就行，麗娟幫著抄一份上去。

羅馬有一段時間不回出租屋了。他有時說要去醫(yī)院檢查身體，有時又說在幫羅放邀請一些群眾演員。羅放近期在拍攝一個微電影，準備參選校園十大微電影比賽，若成功，就可以進入國家級比賽。羅放對此很熱心，因此羅馬也很上心，他說就這么一個兒子，現(xiàn)在是發(fā)展階段，要重視培養(yǎng)。這些話都出口了，童歌自然不能再說什么。

進進出出，童歌一個人，剛開始很不習(xí)慣，慢慢的也就習(xí)慣了。

每天，童歌都要賭著氣不要給羅馬發(fā)短信。他回到家里的時候，一般上午十點開機，給她短信。她讓他有足夠的時間維護他好男人的形象。下午四點，又是一個聯(lián)絡(luò)期。這是戀愛時候形成的習(xí)慣。開始的時候，羅馬一般會上午十點來看她，后來是下午四點，童歌不是不明白，這是最容易找到借口的時段，但這樣的習(xí)慣一直延續(xù)下來。

愛情應(yīng)該相守?？墒峭登橛型登榈目旄?，童歌想既然享受了這個過程，就該承擔(dān)這個結(jié)果。

有時是顧及不了狼狽的，也不是沒有想過偷情敗露，事實幾方人都是知道的，只是沒有扯在大庭廣眾之下。她還想拉回他，童歌知道。

他慢慢的不再回來，也不再打電話，以前幾乎是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的，他一次次關(guān)掉她的來電之后，她也不再給他打了。

一點點涼下來。

有一天，童歌給羅馬發(fā)短信，無數(shù)次，不回，她打電話過去，發(fā)現(xiàn)他關(guān)機了，這是收到他發(fā)來的說“兩個人散了吧”的短信后。

晚上童歌不斷的打電話，一邊流淚一邊寫信：

……很多時候我想給你打電話，你關(guān)機了，或者你不方便，我獨自吞咽了很多委屈，不知道那些時光里你在做什么。

愛情是那么自私，無法分享。

發(fā)你短信，不回;打你電話，不接，這都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

你教訓(xùn)我的時候像個家長，可你又期待我成熟，有時甚至期待我成熟的處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在內(nèi)心，對于愛的人，我一直像個孩子。

我希望你能無限的包容我的任性。

也許你包容過別人了，所以不能再包容我了，而我自己在包容你，你教著我如何去包容和克制。

很多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再這樣愛一個人，是不是會感激生命。實際自己想都不愿意想，如果我還可以這樣，就是連自己也褻瀆了。

籃子里面提水，本就是危險的。

這幾年來我似乎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可這幾年來你領(lǐng)著我走進了實際的人生中去。

愛情有時大概是自己的想象，一廂情愿吧。我有時想就是深淵下面有毒蛇，若有我所愛之人的懷抱，我覺得也幸福。——小女孩的幻想，少女時代就如此，一直沒有成長。

愛情像個沼澤地，開始的時候我就在掙扎，想不到如此淪陷的徹底。

當有一天，我拿著手機不再撥你的號碼，你關(guān)不關(guān)機于我都無所謂，也或者我撐不到那一天，（希望是后者，那樣能成全我自己的愛情。）你大約該慶幸，終于回歸了正常的生活。

人生大約終究是孤單的，幻想里肝膽相照生生世世也是一種真實，我堅持著我的。我們不斷地切割我們自己，總是還保留了一些東西，你待我好的那部分我?guī)е瑥拇颂煅娜袈啡?，祝你平安?/p>

童歌寫完之后，一段一段的粘貼著用飛信復(fù)制給羅馬，是凌晨兩點。

那晚上她沒有睡。愛情要走了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春天的花落了。童歌一直以為羅馬沒開機，可羅馬在那天夜里開機了。他并不是在家里。

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本就解釋不清楚。

然而這次并沒有讓兩個人分開。

第二天十點，羅馬又開機了，他無事人一般的發(fā)短信給童歌，指責(zé)她在短信里說那么狠的話，詛咒他。

又隔了一些天，在心灰意冷里，兩個人逐漸淡下去。童歌還是會給他發(fā)短信，兩個人在不同的空間相互致意，訴說遙遠的相思，像是共同照顧瀕死的愛情之神，努力用力。

同專業(yè)的另一個女孩，叫孟婷的，讀博之前就懷了孩子，生了四十天就返校了。 童歌騎著車在路上碰到，問：這么早就回來了？答曰過了四十三天就回來了，導(dǎo)師抓得緊。孩子吃奶怎樣？奶粉。那你的奶水呢？每天用吸奶器吸出來。那怎么成？沒什么呀，吸奶器就像乳房按摩器一樣，吸出來自己再喝掉。

她騎著車走了，心想這樣總比白天愁論文晚上愁嫁人好，想的時候?qū)α_馬有種憤恨之情，但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又騎了一會，迎面而來一同專業(yè)的男博士，入學(xué)時候結(jié)的婚，現(xiàn)在老婆挺著個地球儀，在另一個地方的二流大學(xué)里教書，老婆是個博士后，三十七了，之所以肯下嫁，也是因為年齡大了的原因，匆匆。

讀博士，對女人來說真是得靠毅力。年齡漸長，紅顏易逝，在婚戀市場上沒有了優(yōu)勢，沒結(jié)婚的愁論文愁嫁人，結(jié)了婚的愁生孩子，生了孩子的愁娃，愁老公，娃大了的愁異地鬧離婚。不似男博士，讀了書增了智慧，顏如玉與黃金屋都有了，一副青年才俊灑脫不羈的樣子，什么男女平等，通通都是假象。

一路騎車過去，看見本科生們在打情罵俏，童歌心里羨慕著人家的青春也羨慕著人家的活力，真有點老之將至的感覺。

又過了一些天，羅馬還是沒回來，童歌就出去參加了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這是他們分開之后她第一次到人多的地方。

會上有個女人，看起來五十多了，有點大病初愈的樣子，后來從別人口里得知其情路坎坷。先是談了個戀人，還未成婚，就患病死了，剛心情好起來，自己又得了癌癥，如是六七年，現(xiàn)在在緩和過來中。女士素樸淡雅，聰慧，長相倒一般，能從命數(shù)的大災(zāi)大難里逃出，已屬不易。

會上還有一個女子，帶了夫婿。當她在臺上講話的時候，臺下有人指點，說起小三出身。前日晚宴，該女子亦攜其夫君出席，一副恩愛有加的樣子，看起來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還人前人后牽手攬懷，她認為文藝工作者大都這個德行也就沒起深疑，想不到還有這一番來路，頓覺厭惡，但是自己也是不怎么光明的。不過世人的道德向來是約束那些不能獨立自主行事的人，于心靈自由的人來說，這些根本不算什么。

她想這些人都可以過來，為什么自己無法過去。

夜里睡覺，她夢見了羅馬的臉龐，大而白皙，像在身邊的時候一模一樣。她摸他臉龐的時候，陡然覺得不是他，是近來網(wǎng)上加她微信的那個人，比他年輕，沒他眼睛大，嚴肅。這一幕又像是她夢里的幻覺，隨后他們坐下來喝茶，下午的日光氤氳，兩個人彼此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羅馬再也沒有回過出租屋，不久就換了號碼。童歌也沒有再打問過，她每天蓬頭垢面的在寫論文，等著畢業(yè)。有一天下午，因為論文的需要，她看了電影《榴蓮飄飄》，說的是一個妓女的故事，這個妓女后來離婚了，里面有一句話她咆哮著說給墻壁聽：“女人，女人就必須結(jié)婚嗎？誰說女人不能離婚了，離婚又不是守寡，再說守寡也沒什么可怕。”后一句是她填的，也或者臺詞就是這樣，反正意思差不多。下午的光一點點的爬離食堂的最后半截玻璃，童歌并不覺得憂傷，就在不久，她知道麗娟和羅馬在一起了的消息，肖欣笑著說的，像說一個笑話。不過羅馬并沒有離婚，臨了肖欣又補充了一句。

世界就這么小。倒是在認識羅馬后童歌義無反顧背叛的藍江，死在了開年后不久的春天，晚櫻還沒有落盡，他就走了。童歌是過了好久才知道這個消息的，一個人的時候哭過幾回，她想起藍江的祝福，想起他說要見她最后一面，想起有張在麥地里他拍的她的照片，那時候兩個人陰差陽錯的糊弄著彼此，并不覺得是在談戀愛，回憶里卻是一片紅色。

藍江死于疾病，是童歌的上一個戀人，認識羅馬之前兩個月沒有見面，他在國外，認識羅馬之后，童歌毫不猶豫的斷了這層關(guān)系，電話里說的。

盡頭之處響起歌聲，食堂的大師傅關(guān)掉了最后一盞燈，他們要下班了，急著催人走，嗵嗵嗵嗵，是鐵皮門放下的聲音，是寂靜時最后的一點聲響。她撥拉著飯碗里的米粒，盡量加快吃飯的步伐。

她想起他憤怒的表情，既想狼吃飽，又想羊不餓。不過她還是想念他，他的手曾經(jīng)貼著她的臉，她曾經(jīng)舔舐過他的眼，仿佛過了很多年。就在樓下是菜市場的那所房子，他第一次親吻她。經(jīng)常，她會達到她的目的，在電話和手機短信里，讓他不舒服，可是同樣，她過的也并不好。他總是默默地抽煙，頭昂著，俯視著，他并不高大，只是比她高一點點，可是他那高昂的神情像是特意放大的雕塑，滿臉冷漠，顯出一副吵架的樣子，可是他并不承認他們在吵架，他說他說的一切都是事實。他無數(shù)次的扳正她的身子，說：“難道你真不明白，要和這個人在一起？”他用“這個人”指代自己。她當然明白，花甲之人就將走向人生的深谷，可是不和他在一起她會非常難受，和他在一起簡直成了她的理想。有很多次，她注視著他穿衣服的樣子，無限憐愛的去撫摸他閉著的雙眼，她想這是最后一次見面。她在心里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用從來沒有過的那種溫柔。

“你不可能什么都不明白，你并不是想和我在一起。”他大聲地說。她記得他最后的這些話，是一種黃昏日暮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 ? 李國彬